有为法当如是观
有为法当如是观齐桓公问生命垂危的管仲,易牙、开方、竖刁能否辅佐自己治国,管仲反对。易牙不爱其子,把儿子煮了献给国君吃;开方不爱其母,十五年都不回去一次;竖刁不爱其身,为了治理内宫之事居然甘愿自宫,干得都是违背人情的事情,必然不能爱君尽忠。
《韩非子·难一》批判管仲说话不懂法度。这三个人“尽死力以为其主”,管仲不能用,就是抛弃忠臣。如果从“不爱其身”就可以推断“不爱其君”的话,那么,当年不能自杀以追随公子纠的管仲,是不是也不会为桓公而死,因此不能被委以重任呢?(“且以不爱其身度其不爱其君,是将以管仲之不能死公子纠度其不死桓公也,是管仲亦在所失之域矣。”)显然,这个貌似合乎逻辑的推断却不合乎事实。所以,在韩非看来,每个人都有造反的可能性,关键在于君主如何立法、用术、借势以治国,只要君权在手、赏罚严明,大臣自会尽力办事而不蔽塞视听、结党营私。
宋人苏洵也作《管仲论》,认为齐桓公称霸诸侯之功不在管仲,而在推举管仲的鲍叔牙,桓公末年的动乱,祸不在竖刁等三人而在管仲。面对桓公的征询,管仲本应该荐贤举能,却只是说此三人不能用。在苏洵看来,举贤是重要的。与桓公相处日久,管仲应该了解桓公好声色的毛病,自己死后,桓公必然会起用这三人以满足自己的欲望。退一步说,即使桓公听从劝告杀了这三人,投君主所好,也必然会有第二个易牙、第二个开方和第二个竖刁出现。只有管仲辈出,易牙之徒才能安分。
《管仲论》提到一个细节,管仲不荐贤举能是认为齐国已无管仲之才。现存文献可以佐证,具见《管子·内言》和《史记·齐太公世家》。后者载“桓公问:‘群臣谁可相者?’管仲曰:‘知臣莫如君。’公问以易牙……”细味文意,在管仲看来易牙等人不能用,就桓公而言则不能不用。这真是一个无奈的对答,未来如何,君臣二人心中都没有了底。然而,苏洵选择了推尊齐桓公,不认为管仲之后天下再无管仲,有桓公在就一定有贤者,管仲临死前应该举荐贤者以自代。(“桓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篇末,又举史鳅临终举荐弥子瑕、萧何举曹参事,证成己说。
这篇文章创作年代已不可详察,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一篇专为科举练笔或干谒求名的习作。特殊的文体、特殊的要求,促成了特殊的处理,“不唯议论新颖,行文亦纵横捭阖,故历代称之,以为古文范例”(曾枣庄等《嘉祐集笺注》卷九笺注一)。
与之相较,尽管韩非也批评管仲不能起用“尽死力以为其主者”,但却反对贤人治国论,这一点正好击中了儒者和后世士人的要害。像苏洵这样的读书人,熟读百家之言,自认为得道,可以辅助君王治国平天下,从而积极致力于科举之业,此路不通后又多方奔走,希求朝臣举荐。韩非反思了贤人政治的利弊,最终将矛头指向了君主。《韩非子》多次申说,君臣不是父子关系,而是一种交换关系(“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必须避免一味依靠贤臣的局面,那样可能带来假借贤名以劫持君主的危险(《二柄》:“任贤,则臣将乘于贤以劫其君”)。《外储说左下》就举出了齐桓公听从东郭牙劝谏的故事,不把所有权力都交付给管仲,而是“令隰朋治内、管仲治外以相参”。韩非认为,大臣能否尽死力,关键要看在上位的君主能否正确操持法、术、势(《八奸》:“明主之为官职爵禄也,所以进贤材劝有功也”)。法纪分明的情况下,贤与不贤都能各司其职(《守道》:“法分明则贤不得夺不肖”)。韩非感叹,齐桓公不但做不到这些,甚至不能辨识臣子欺主还是不欺主,又忘记了东郭牙的劝告,任用臣子如此专一,是十分的昏暗糊涂。(《难二》:“虽知不欺主之臣,今桓公以任管仲之专借竖刁、易牙,虫流出户而不葬,桓公不知臣欺主与不欺主已明矣,而任臣如彼其专也,故曰:桓公暗主。”)
从韩非和苏洵的论说中,可以看到不同的功利观和思维特点。苏洵作《管仲论》是为了追求仕进,特意追求立意新奇、章法结构多变;思考问题时,也只是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韩非辨难,考虑得要周到而且深远。从整体上看,这位法家强调法、术、势,表面上是为统治者服务,提供整套的治国理论和统治策略,实际上是对君主提出了高标准和严要求。最终渴望实现的是,君臣民三方都安分守己,国泰民安。就这一件事的分析来说,韩非考虑得更为周全,举荐了贤人又如何?还是需要有道有为的君主。桓公不昏暗糊涂又能如何?还是需要法、术、势具备,并能持之以恒。另外,韩非也知道鼓吹法、术、势,可能会面临的困境。既得罪了结党营私盗窃国柄的“当涂之人”,又未必能取悦于励精图治或耽于声色的各种君主。《孤愤》一篇可以让嬴政读后赞赏不已,恨不得一见;韩非入秦之后,却最终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不爱惜自身的韩非,在战国乱世中却十分注意权变思想的治国之功。对于远近之利和小大理想有自己的看法,与儒墨诸家的学说不尽相同。《难一》批评晋文公“不知一时之权,又不知万世之利。战而胜,则国安而身定,兵强而威立,虽有后复(即使以后出现同样的情况),莫大于此,万世之利奚患不至?战而不胜,则国亡兵弱,身死名息,拔拂今日之死不及(想免除今日的灾难都来不及),安暇待万世之利?”于此而言,《韩非子》对法、术、势的一再强调,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隐衷,不可不察。孔子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韩非子为了“远虑”才更加关注“近忧”,他不去关注复古、倡导礼义,不去关注君权合法性问题,甚至不直接着眼于百姓利益,而是关注更为现实的统治问题,这是现实需要,也是一种否定之否定。至于近忧解除之后,当如何“远虑”,那不是《韩非子》一书所讨论的重点。不讨论,并不代表韩非不关注。从长远看,这正是一种切实的关怀。韩非不应该为秦帝国的迅速灭亡背负多少责任,秦帝国的灭亡也不意味着韩非理论的破产。
史学大师陈寅恪有一个很著名的研究方法,叫同情之理解(“了解之同情”)。他认为今人只有站在古人的立场、以古人的角度来看历史,才能准确地体会古人的心境,才能更好地理解历史。读《韩非子》当然也需要如此。站在古人的立场和角度解读经典,我们还要注意经典的留白处,一如欣赏中国字画。既要读懂经典中一字一句的含义,又要注意经典并未详说或明说而需要读者感悟的用意。
周作人说得好,“中国的思想本有为民为君两路,前者是老百姓的本心,为道家儒家所支持,发达得很早,但至秦汉之后君权偏重,后者渐占势力,儒家的不肖子孙热心仕进,竭力为之鼓吹,推波助澜,不但君为臣纲是天经地义,父与夫的权威也同样抬高,本来相对的关系变为绝对,伦理大见歪曲,于是在国与家里历来发生许多不幸的事。一面又因为考试取士,千余年来文人养成了一套油腔滑调,能够胡说乱道,似是而非,却也说的圆到,仿佛很有道理,这便是八股策论的做法,拿来给强权帮忙,吠影吠声的闹上几百年,不但社会人生实受其害,就是书本上也充满了这种乌烟瘴气。至今人心还为所薰染,犹有余毒,未能清除。”(《过去的工作》)“前汉今文古,后汉古文今”,我们似乎也可以说韩非似儒,后儒近法。何以如此呢?从韩非和苏洵“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论说中,我们可以做一番认真反省,由此展开对《韩非子》的重新认知,“温故而知新”。
《韩非子》一书所强调的法、术、势,当然有其自身的弊端,即便还原到当时所处的那个时代,也不能说完美无憾。我们首先要关注的,应是著书立说者放眼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宽广胸怀,以及他那立足现实、研精覃思的严密逻辑。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
原创首发 看了才知道,什么叫外儒内法,韩非果然是权术啊。苏洵说的有些片面,或许当年齐国确实没有人才呢。以为管仲乐毅之辈就满大街都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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