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赏析】见山还是望山
望山还是见山一首诗歌得以流传,就像一个生命的孕育成长一样曲折复杂。文字方面的脱衍讹误难以避免,好端端的一首诗,不同的版本往往产生很多异文,真假难辨。最著名的要数陶渊明的这首《饮酒》诗了。“采菊东篱下”的诗人究竟是“悠然见南山”,还是“时时见南山”或“时时望南山”、“悠然望南山”,真是一个问题。普通读者甚至专业研究人员诵读诗歌,往往会不以为意,只取某一版本或通行说法。如此处理既不利于理解诗歌,又容易造成思维的凝滞,应该特別重视。
我们不妨提倡这样的读诗态度,对于第一次注意到异文的读者,要培养他们根据自己理解选择异文的习惯和能力。不管他是读着顺口、想着有理,还是随便选一种版本去记忆,都由他去;也应该容忍他今天坚持“见南山”,明天改换想法支持“望南山”。
大文豪苏轼支持“见南山”一说:“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受其影响,此后“见南山”慢慢为大众所接受,如今几乎成为定谳。张剑先生在今年第8期的《文史知识》上撰文称:“‘见’字体现出的人与自然的和谐,与中国人对世界的‘善’意相吻合;‘见’字在诗境中体现出的自然无目的性和意在言外感,与中国人对审美的追求相吻合。简言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契合了中国人对事物的认知态度和审美心理。苏轼适逢其会,将这种微妙之处揭示了出来……中国人向来追求人与自然、人与自我的深刻内在的和谐统一,强调人与物的非对抗性、非破坏性,在文学艺术和审美接受上也追求得意忘言,并倾向以自然美高于人工美,‘悠然见南山’在全诗中就起到了这样画龙点睛的作用。”
所论一针见血,指出“见南山”拥趸者的认知态度和审美心理。不过,诚如张先生所说的那样,并非所有的中国人都能自觉地认识或认可这一点,“苏轼之后,‘悠然见南山’并未能一统天下。”宋代张耒、清代何焯、近代黄侃等人仍然坚持“望南山”,不愿与南山相“见”。苏轼为什么更愿意与南山不期而遇呢?
孟子有所谓“知人论世”的主张,可以用来寻找我们要的答案。苏轼自幼在父亲的教导下读书、作文——即便是以欧阳修为榜样,也是经过苏洵的选择和引导——对苏轼的影响十分巨大。苏洵的审美、创作主张为苏轼所接受,成为他奉行终身的原则。苏洵在《仲兄字文甫说》中,对什么是“好文”发表了看法。他说风与水在陂池里相遇,水面就会生出各种各样的花纹,“此亦天下之至文也”。为什么是“天下之至文”呢?因为这二物“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曰:此天下之至文也。”苏洵认为正是无意相求、不期而遇,所产生的文才是“至文”。雕琢出来的玉没有“文”,刻镂编织的东西纵然有“文”,也只是人工勉强为之,并非天然之“至文”。(《嘉祐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12-413页)
苏轼在《南行前集叙》中接受了其父的观点:“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少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23页)毫无疑问,这种观点左右了苏轼对陶诗异文的判断。在他看来,陶渊明作《饮酒》诗,不是刻意为文、无病呻吟,而是在他悠然采菊的时候,无意之中与南山相遇,他发现了南山,南山也发现了他。身处闹市的诗人,气定神闲地采着菊花,淡泊宁静,宁静以致远,蓦地就发现远处矗立着的南山,人山相对,相看两不厌;南山呢,沐浴夕阳余辉,与归鸟相亲,偶与采菊人邂逅,其情景或恰如后代词人辛弃疾所言,“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至少在苏轼看来,此时的陶渊明和南山相视相通,莫逆于心。
在苏轼看来,这不经意间的一“见”,正如风水相遭自然成文,陶渊明触景生情不能自已,率尔操觚以成此佳篇。“望南山”本也无可厚非,何必非要与山相“见”呢,后文提到的李白《望庐山瀑布》其一,也有“南望瀑布水”和“南见瀑布水”的异说,选择“望”还是“见”,就没有多大的差别。不过,就陶诗内容而言,假如用“望”字,艺术效果便大大不同,不免附庸风雅,有借自然风景装点门面的自夸嫌疑。不管苏轼所言是否符合陶诗创作实际,他对异文的选择显然更胜一筹,于诗歌鉴赏和创作都大有裨益,可谓指出了“向上一路”。
“望”和“见”是两种不同的自然观,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效果。以诗人与山的关系而言,“望山”是常态,“见山”则少见。即便苏轼本人,“悠然见南山”那般地与山不期而遇并怦然心动的时候也不多,不得不为而为之的佳作妙篇更不易寻求。可以肯定的是,山在苏轼的眼中都是有生命的。不信?你看,“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变尽沧浪髭。”(《江上值雪》,《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0页)“长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第283页)“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首》其二,第340页)“陂湖行尽白漫漫,青山忽作龙蛇盘。”(《游道场山何山》,第405页)“朝见吴山横,暮见吴山纵。吴山故多态,转折为君容。”(《法惠寺横翠阁》,第426页)“沙平风软望不到,孤山久与船低昂。”(《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第873页)“淮山相媚好,晓镜开烟鬟。持此娱使君,一笑簿领间。”(《送程七表弟知泗州》,第1592页)“置之盆盎中,日与山海对。”(《文登蓬莱阁下》,第1652页)“东南山水相招呼,万象入我摩尼珠。”(《次韵吴传正枯木歌》,第1962页)在苏轼眼中,众山就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有槎牙变态、杂沓惊奔的雄奇,也有低昂婉转、沉静淡雅的柔媚。正是这些独特的生命样态深深地感发诗人,提升了他的艺术领悟力和表现力。不独如前所举摹写出吴山的转折多态,苏轼也道出了庐山西林壁的纵横面貌,既见仁又见智,脍炙人口,散发出无穷魅力。
与山相遇,是一种创作高标,更是一种精神境界。苏轼并不排斥“望山”的诗情,他十分欣赏李白的《望庐山瀑布》。当然,他无法忍受对青山的肆意涂抹。中唐诗人徐凝《庐山瀑布》: 虚空落泉(瀑布瀑布)千仞(丈)直,雷奔入江(海)不暂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解)破青山色。(《全唐诗》卷四七四,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5377页)
曾遭到苏轼的严词批评。《世传徐凝〈瀑布〉诗云:一条界破青山色。至为尘陋。又伪作乐天诗称美此句,有“赛不得”之语。乐天虽涉浅易,然岂至是哉!乃戏作一绝》云:
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第1210-1211页)
有人不同意这番指摘。宋人龚颐正指出“《天台山赋》‘瀑布飞流而界道’,所以徐凝有‘界破青山色’,孰谓其恶而无所自耶?”(《芥隐笔记》“徐凝用界字”条,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4页)明人安盘称“徐凝《瀑布》诗,自谓得意。潘若冲《雅谈》亦谓凝诗脍炙人口。至东坡始不然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纪昀说苏轼“诋之太过,此自有意翻案,非持平之论也。”(《纪文达公评本苏文忠公诗》卷二三眉批,清刻本)赵克宜强调“徐凝句虽不超,亦不为尘陋,此东坡客气语也。”(《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附录卷下,新兴书局1967年版第1841页)恶诗是否真恶要看具体标准。徐凝此诗晚于李白之作,又无法在遣词造句、谋篇布局方面达到李诗的自然飘逸,只是俗人俗语,刻镂太过,自然难入苏轼法眼。
苏轼推崇的李白《望庐山瀑布》有两首。与流传甚广的其二不同,第一首诗的铺陈描绘更为传神:
西登香炉峰,南见(望)瀑布水。挂流三百丈(千匹),喷壑数十里。欻如飞电(练)来,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银河)落,半洒云天(金潭)里。仰观势转雄,壮哉造化功。海风吹不断,江(山)月照还空。空中乱潀射,左右洗青壁。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而我乐(游)名山,对之心益闲。无论漱琼液,且得洗尘颜。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集谱宿所好,永不归人间)。(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988页)
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说他不喜欢“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因为“银河一派,犹涉比类,未若白前篇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凿空道出,为可喜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影印版第174页)或许苏轼也比较喜欢第一首,这从《开先漱玉亭》一诗中可以看出端倪:
高岩下赤日,深谷来悲风。擘开青玉峡,飞出两白龙。乱沫散霜雪,古潭摇清空。余流滑无声,快泻双石谼。我来不忍去,月出飞桥东。荡荡白银阙,沉沉水精宫。愿随琴高生,脚踏赤鯶公。手持白芙蕖,跳下清泠中。(第1216页)
不少评论家都注意到,此诗与李白《望庐山瀑布》其一颇为神似。瞿佑《归田诗话》称其“意气伟然,真可以追踪太白矣”(鲍廷博辑《知不足斋丛书》本);纪昀也赞其“写瀑布气势迭出,曲尽其妙”,“近太白”(《纪文达公评本苏文忠公诗》卷二三眉批)。
尽管是追踪李白的“望山”之作,苏轼之“望”却视角多样、态度亲近,人与山水的互动性也更强。李白习惯仰观,“仰观势转雄”,自然生出一段距离,无法与山、瀑相亲近,只能“南见(望)瀑布水”。苏诗则不然,先是置身天外一般,写高峡赤日、深谷悲风,增其险峻,又想象出“擘开”、“飞出”一节,夸其雄奇,似可视作丘壑满眼的俯瞰之语;接下来点出“月出飞桥东”,营造可以平视的优美意境,最终引发“手持白芙蕖,跳下清泠中”的宏愿。“仰观”的李白只能“初惊河汉落”,感叹“壮哉造化功”,“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喜作惊艳遁世之语。相比之下,苏轼则更为跳脱灵活,既见瀑布的险峻雄奇,也识其妩媚可人处,竟至于为山水所感,愿意跳下清泠中,与之共浮沉。如此之“望”,正是另一种形式的悠然相“见”。
“见山”者苏轼心生亲近爱恋、不忍离去,青山绿水又何曾放他走开呢。他理解山水,写出了人山相遇時的所思所感;山水也赋予他过人的才华和不羁的灵性。品读苏诗,常常难以分辨何处是山光物态,何处是诗人的清词丽句。由此回看“望山”还是“见山”的问题,不管你如何选择,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那便是创作高标毕竟有限,精神境界却可以永存。 我来坐沙发, 陶陶洋洋洒洒下笔千言诶 前天酒醉中乘势写出,当晚寄给社科院的张先生,野人献曝,供其一哂。承其雅意,欲修改发表,奈何愚笨樗散,遂增删至此时,先就教于园地诸公。幸甚。 补充资料:
王国维《人间词话》
......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
...... 位高权重者下断语,对于逢迎者或许是如此;不了解苏轼者理解一字之差,或许也是如此。
然此处见与望,高下判然。因苏轼名望而从之者,非知文字者。 陶梦兄的帖子和秋水的帖子都令我把读再三,他们以迥异的姿势,并峙于目前,这种阅读感受,我想借用陶梦兄帖子里的一句话来表达,那就是:
在我眼中,这些帖子就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有槎牙变态、杂沓惊奔的雄奇,也有低昂婉转、沉静淡雅的柔媚。正是这些独特的生命样态深深地感发我,提升了我的艺术领悟力和表现力。
读陶梦兄的帖子,且不说别的,单是这宏阔的视野,和深厚的学养,便令我大为折服。由“见”“望”二字生发,借徐凝为筏,以渊明、太白为参照,从种种评论的众声喧哗中造势,而高标出“精神境界”一语,一路读来,既有啖蔗之感,又兼之以山阴道上之胜,自愧不如远矣。记得我的一位老师曾说过,南大来的稿件,一眼便可看出。我想,没有深厚的积淀和传承,恐怕是不能得此高誉的。陶梦兄能亲炙诸名师门下,确令我艳羡不已。
提一点自己的小小看法,就是苏轼何以认为徐凝之诗为尘陋,弟窃以为犹可生发。大约徐诗不能不说是写瀑布,却也不能说是写某条瀑布,处处皆到而处处皆虚。若以此切入结构全篇,死死咬住而上下盘旋,或更有如龙戏珠之感?自然,这不过是弟的写作习惯和兄有异而已,也只是个设想,未必可行,不值一哂,见笑。 与袁兄相遇,恰如在教学相长版块与丰隆先生相遇,时时匡我不逮,如对明镜。
袁兄所道故实,颇为有趣。赞扬师门之语,弟子辈自是无话。如何不改换意味,是后生小子的忧惧所在。适才与《国学知周》主编聊天,心里正做如此反省呢。千斤大斧,如袁兄那般,搬弄如飞,还需假以时日。呵呵,可能是半路出家,仰慕宗风已久,那好不容易端起来的架子还舍不得放下。只是弄疼了看客的肚皮,架子端得有些歪斜,几成沐猴之冠。惭愧惭愧。
袁兄所提真是好建议,虽然我也想过于此处发力,但未及兄考虑得如此周到,感佩不已。只是当时略有私心,斗胆呈上,请兄及诸公明察:在弟看来,徐诗与太白《望庐山瀑布》其二有着共同的病根,若死死咬住,还需要达到袁兄那等境界。依弟的个性,说浅了自然是目前这个样子,说满了,恐又成了“狂生某者”,学术界老成人满眼,若此怕已有过错矣。
总之,谢谢袁兄指点。弟一直期望文章除表面上的清通外,还要有几分的含蓄蕴藉,含蓄者呼朋,清通者从众。 用蒋士铨的七古《开先瀑布》回覆:「太白已往老坡死,我辈且乏徐凝才。」
徐凝那首,说不上是「坏诗」,因撞题,恰好撞上了东坡大才子的眼,才受讥百年。运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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