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梦 发表于 2011-6-13 16:40:32

我读《论语》:听不见的心思


《西游记》第二回,菩提祖师有意传授独门秘笈,却绕着弯子考验孙悟空的智商,又故作恼怒喝斥他不识好歹,“这般不学,那般不学”,还“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唬得那一班听讲的,人人惊惧,皆怨悟空……”聪明的孙大圣心里明白,“祖师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时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者,教他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

这个有趣的故事有意无意间传递了一个信息:知识技能的授受传承,原本就是孤独者的互相找寻,需要心心相映的智慧。

孔子授徒就是这样。《论语·述而》一章记录下了他的教学原则:“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朱熹《论语集注》解释道,“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孔子看重的正是求学者自己的内心反应,如果他们内心没有“求通”的意愿、没有想说话的冲动,就根本没有办法启发他们。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认为,“孔子反对记问之学,认为只会死记硬背不会提问的学生不值得教,要教,一定要有内心冲动,问题提出来,才加以点拨,启之发之,让他们自己找答案。”结合下文的“举一反三”来分析,此语显然不只是强调教学方法,孔子着意寻找的,是可以彼此相映的心灵。如果求学者对智慧没有渴求,如果有了渴求却没有实现愿望的智慧,那就是永远无法与之对话的陌路人。

有慧根的人少,好学生难找,所以孟子才把“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视为“君子三乐”之一。然而,孔子既期望招收“举一隅以三隅反”的学生,又奉行“有教无类”(《卫灵公》)。《宪问》章里,那个早晨负责开城门的小吏称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看来,不仅仅在恢复礼乐传统、实践政治理想方面,容易遭人误解;在教育理念和实践方面,也存在同样的危险。令人称奇的还有,既已“知其不可而为之”,孔子在教育“举一隅不以三隅反”的学生时,又只是点到为止,不作无谓的重复申说……仔细琢磨,这种“举一隅”的教育与菩提祖师的问话一样,都是智者为传递文明的火种而在黑暗中发出的呼唤,透出沉重的寂寞感。

精神的孤独感普遍存在,中国常见,外国也多有,正所谓“德不孤,必有邻。”(《里仁》)12世纪法国圣·维克多修道院休(Hugh,1096?-1141)在《学习论》中说,学习者是“背井离乡者”,必须作为一个“流浪者”持续地进行他的“孤独之旅”。如今,巴勒斯坦裔美国学者萨义德也认为,知识分子的主要特点就是背井离乡、疏离主流、边缘化,具有业余、外围的身份。孤独寂寞的异乡者一边深入自我的内心苦思冥想,一边又希望进行“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对话。他们正期盼着读者能搭起鹊桥,以便进行跨越时空的会谈。休的许多著作采用了对话形式,而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原为1993年英国广播公司的瑞思系列演讲。这不应该是巧合。再看孔子的“有教无类”,也不全是对他人的尊重,骨子里有一种渴望在。他们都求贤若渴,又同样地小心翼翼。

记下自己的言行,编出《论语》,不是孔子的意愿。孔子始终谦虚好学,坚持“三人行必有我师”(《述而》),积极寻求精神伴侣,从而避免“独学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礼记·学记》)的尴尬,但是,“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述而》),他否认自己达到了“圣”与“仁”的境界,不以“圣”、“仁”自居,只是声称“我也就是比较努力,比较勤奋,尽我所能,追求这种境界,并拿这两样教诲别人,如此而已。”(《丧家狗》)他一直坚持“述而不作”,不对牛弹琴,不作毫无意义的聒噪。相较而言,《老子》称“大道废,有人义。智惠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又说“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却是玄言要道粲然满纸,洋洋洒洒五千言。

孔子寻找两相映照的心灵,形单影只,很孤独,可他不在乎,坚守着孤独,很顽强,在后人看来,还有些悲壮。“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学而》)“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者勿惮改。”(《子罕》)两次出现的“无友不如己者”,经常引人侧目。鲁迅就认为这是势利的表现:“这样的势利眼,现在的世界上还多得很。”(《坟·杂忆》)孔子不这么想,精神追求无法不势利,一旦不势利那就成了媚俗,“泯然众人矣”。“无友不如己”这话,听着就像“朝三暮四”一样地别扭,可是反过来说成“朝四暮三”那样的,也有,如“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里仁》)、“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述而》),就比较悦耳,其实意思都一个样儿。

刘宝楠《论语正义》、程树德《论语集释》为孔子此语找根据;杨伯峻《论语译注》将此句翻译成“不要[主动地]向不及自己的人去交朋友”;李零《丧家狗》不嫌辞费地为之辩护,用孔子的话说,“尽美矣,未尽善也”(《八佾》)。没有抓住要害。

《四书章句集注》说“重,厚重。威,威严。固,坚固也。轻乎外者,必不能坚乎内,故不厚重则无威严,而所学亦不坚固也。”孔子之所以能“轻乎外”,主要还是因为他能“坚乎内”,沿着这样的思路来理解“主忠信”,不光要对他人忠信,对自己的内心也要忠信。所谓“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子罕》)内心强大了,发现自己犯了错误,才会勇于承认,积极改正。一句话,心灵的安顿远比世俗的面子更重要。如果不是这样,孔子的很多话恐怕都要变个说法了。像子贡曾经问他:“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意即假如有一块美玉在这里,您是藏起来,还是找个识货的把它卖掉呢?孔子的回答就直截了当:“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子罕》)在“待价而沽”的典故中,我们不能只看见孔子热衷于政治的一面,还应看到他坚定的心志。

后面这一点,或许更值得玩味。子路问孔子“什么是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宪问》)一般理解这三句话,都很重视三个境界间的区别;要是再注意一下三者之者的联系,理解可能会更深刻一些。修己以敬,是出发点,也是归宿。首先要安顿好自己的心,然后去处理与其他人的关系;一旦内心安宁,就必须要考虑“安人”、“安百姓”的事情(据李零的观点,“人”指上流君子;“百姓”指下层大众),也就是“仁者爱人”(《颜渊》)、“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将这两句与“修己以敬”联系起来看,就不难理解孔子为什么那么热衷政治。孔子对“有教无类”的教育的热衷,也包含这方面的原因。

不过,就像好学生难觅一样,从政也未必就能达到“仁”与“圣”的境界。上引《雍也》篇中那句话的前面还有一段:“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孔子十分明白,“仁”与“圣”是高不可及的理想。这样,他从不轻易用“仁”、“圣”来称许别人,更不敢以之自许,也就是有原因的了。而别人眼中的“知其不可而为之”,显然是一种误读。当然,我们不必担心,“人不知而不愠”(《学而》),孔子是一位君子。

历史上,对这位君子的误读不少,常常有人把他奉作某种符号。这让人很无奈。要把《论语》读好,在简短琐碎的问对之中、在字里行间和话里话外,我们一定不能忽略那颗隐藏了千年的孤独的心灵。只有听从了孔子的教诲,心生愤悱,举一反三,才能与他那颗伟大的心灵相遇,在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心灵契合下,沿着智者的足迹,坚定地追寻现世生活中那并非遥不可及的梦想。

(原创首发)

陶梦 发表于 2011-6-13 17:16:14

重新修改了一下,从内容到格式。

欢迎指教。谢谢。

陶梦 发表于 2011-6-19 14:11:56

感谢aliern先生赐教,“大道废,有仁义”,一般不作“人义”。
一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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