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卿相 发表于 2010-6-30 17:55:53

蔡大户得了信,早早就在台州衙门口等着。刘参军的车队一到,蔡大户就迎了上来,不过他并没有和刘薪岩打招呼,而是径直奔向其中一辆马车——那辆放了四个石凳的马车。蔡大户有些怯怯地伸出手指,挑开车帘,先是一喜,进而又伸手,推了其中一个一下,石凳纹丝不动,蔡大户长舒一口气,吩咐家丁:“去,置办几桌上好的酒席,犒赏刘大人和众位军爷!”

陆秉欣从天台县回来后,才知道花石纲出了事,而苏夫人和苏奕也都不在。
苏夫人先回来了。陆秉欣在府门口看了她第一眼,就问:“干娘是不是此行遇到了什么伤心之事?”
苏夫人双目无神,缓缓摇头,道:“可能是来回赶路都很急,有些累了。”

随后回来的苏奕更是吓了陆秉欣一跳,他是第二日晚上提了灯去苏奕书房替苏夫人取《华严经》净行品时,发现桌后坐着一个人,在他大叫一声后,那人小声道:“小陆,是我。”
陆秉欣举灯仔细照了照,又拍着胸口道:“差点被你吓死!大人怎么无声无息地回来了?还坐在书房里,连个灯都不点。”
苏奕蜷在椅子上,没说话。
陆秉欣道:“昨日干娘先回来了。”
苏奕道:“我知道。”
陆秉欣问:“你不去给干娘请安?”
苏奕呆了一呆,道:“我现在很累,明早再说吧……娘……有没有问起我?”
陆秉欣摇头道:“没有。干娘让我来取《华严经》净行品给她。”
苏奕抬起身子,在左手边的书卷中翻检了一会儿,拿出一卷书,刚要递给陆秉欣,又缩了回来,道:“今晚我正好也要看看这卷经书,你跟娘说,我明天亲自给她送去。”
陆秉欣答应了一声,道:“反正天也晚了,到了干娘歇息的时辰了,我去说。”
苏奕又将身体靠回椅子,道:“把你手里的灯也留给我吧。”

苏奕双手把《华严经》净行品放在了桌上。
苏夫人直视苏奕双目,问:“你昨晚是在看这一品么?”
苏奕垂首,道:“是的。不止昨晚,几乎每天都看些。”
苏夫人意味深长地道:“你很听娘的话啊。”
苏奕恭恭敬敬道:“不敢有一言相违。”
苏夫人问:“身、口、意,都无违么?”
苏奕略一迟疑,抬头问:“如‘违’是为‘无违’,是‘违’么?”
苏夫人脸一沉,正欲说话,陆秉欣开门闯进,拉住苏奕道:“不好了!那个龚提刑又回来了,一下马就要去查咱们的库房,我派了几个人推脱着呢,大人看如何是好?”
苏奕淡然道:“他是提刑,例行公事,拦他作甚?吩咐开了锁,告诉提刑大人本官随后就到!”
陆秉欣一时愣住,在苏夫人面前又不好多说,一跺脚,出去。
苏奕向苏夫人施了一礼,道:“娘,我先去处理一下公务,随后再来陪娘研讨佛法。”
苏奕走到门口时,苏夫人忽然问:“你就要离职了,库房里的库银,可都清点好了?”苏奕低声道:“并无差池。”随后匆匆出门。

龚岁寒负手而立,脸上神色高深莫测,双眼在库房中左右逡巡,一言不发。
苏奕不声不响地在帐簿堆里翻检着,终于翻出一本,呈给龚岁寒。
龚岁寒不接,口中问道:“苏年弟当年和祝全共事时,没发现帐上有什么不对头?”
苏奕一笑,答道:“这帐虽是祝全做的,可下官也一页一页核查过,如有不实,也不敢上报。”
龚岁寒眼睛又在库房内转了一圈,眼睛落在那一堆金锭上,道:“人么,谁没有个粗心大意的时候……”说着似无意间走向金锭,拿起一个,在手中掂了掂,抛下,大笑一声,道:“这些金子,谁不爱啊,穷你我一生奔波辛劳,也赚不到这么多,可惜啊……”
“可惜什么?”苏奕含笑问。
龚岁寒不答,转而道:“本官今日就要回去复命了,吏部那边也要我一封评鉴的信,年弟帮我准备一下笔墨吧。”
临出库房门时,陆秉欣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堆黄澄澄的库银,眼中露出一丝深深的疑惑。

陆秉欣在书房内备好了文房四宝。
龚岁寒笔走龙蛇,不一时,两页信已写就,盖了印章,递向苏奕,道:“苏年弟,当年咱们那批进士中,以你书法第一,来看看愚兄的‘瘦金体’学得怎么样?”
苏奕愕然,推脱道:“这、这是公函,又关系到苏某评鉴,小弟不便观看。”
龚岁寒一皱眉,有些不快地道:“年弟在我面前何必拘泥!让你看的是书法,又不是信的内容……再说,年弟品行,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这次高升,也是众望所归,我这封信,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苏奕不好再说什么,接过信,在第一页上浮光掠影地扫了几眼,还给龚岁寒,道:“已和圣上有六分相似,好功力。”
龚岁寒得意一笑,将信封好,吩咐手下:“命驿马火速送往吏部,呈吏部侍郎谢大人亲启,不得有误!”说罢起身,道:“年弟这次能亲自把花石纲分毫无差地夺回,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只是这次再运,要加派些人手了。”
苏奕道:“年兄放心,这次我派刘参军带五百兵押送,定不会再有问题!”
龚岁寒道:“‘刘武库’?有他是肯定没事,就是两千金兵来了也未必能抢得走这批花石纲,哈哈。本官这就要启程了,年弟这边收拾妥当后,就早日进京吧。”
苏奕拱手,道:“多谢年兄成全。”
龚岁寒又是哈哈一笑,道:“你我同年,又交谊深厚,很多事情,不必明说了。”言罢,踱着方步,出了庭院。
正午的阳光射在他的官服上,粼粼生辉,让人不敢正视。苏奕自然而然地眯起双眼。

龚岁寒一路上走走停停,游山玩水,似乎心情甚佳。
这日傍晚,出了台州地界,来到青崖山脚下,龚岁寒对几个属下道:“山上这座悬空寺,虽然不大,却有许多文人墨客登临,也有一些题诗在,本大人很可能要离开两浙路再不回来了,以前虽路过多次却不曾上去看一看,这次要上去远眺一番,你们在这里候着吧。”
龚岁寒换了便服,提了一把折扇,优哉游哉上了青崖山。
当他在悬空寺上远眺壮美落日时,长啸一声,深感不虚此行。
正当他用心品位悬空寺内壁上的一首题诗时,他感到身后的门口处多了一个人。
龚岁寒没有回头,口中道:“这位兄台,莫非也是来看落日的?可惜已经没有了,不如一同来赏这首诗如何?”
身后那人道:“大人怀中有比诗更好看的东西,不知肯否借阅?”
龚岁寒仍没回头,笑道:“兄台太抬爱了,我怀中这卷诗稿大都没有成篇,怎敢污人耳目。”
身后那人道:“你的诗不好我早知道了,但你怀中的账本,我很有兴趣拜读一下。”
龚岁寒一惊,回头。
仅存的落日余晖,映照着一个一身红衣,红纱罩面的人。
龚岁寒嘴角牵出一个笑容,道:“看这身打扮,莫非是传说中的红衣大侠?幸会,幸会。”
红衣大侠道:“或许你该后悔独自一人上山来附庸风雅。”
龚岁寒摇头道:“如此美景,便是要死,也得先饱览一番。况且红衣大侠向来行侠仗义,又怎会与我为难?”
红衣大侠道:“你若不与祝全为难,我便不与你为难。”
龚岁寒眯眼,道:“你知道本官身份?还知道祝全的事情?”
红衣大侠不语,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龚岁寒嘿嘿笑道:“我说你红衣大侠当年在天台县怎么活得那么滋润,原来是有县尉护着,一黑一白,相得益彰,如今东家有难,你没有袖手旁观,真是有情有义呀!”
红衣大侠道:“祝全是个好官,纵然在任上做了些不合法度的事,也是为民为国,绝没有中饱私囊。”
龚岁寒摇头笑道:“好一个‘不合法度’是‘为民为国’,好一个奇谈怪论,私自调用库银,向乡民放高利贷,再用收上来的几倍钱米,向皇上邀功请赏,谋得升迁,如此无本万利的大好买卖,祝县令真是国之栋梁,官之楷模!”
红衣大侠怒道:“五年前天台县遭遇洪灾,颗粒无收,乡民连第二年种田的种子都没有!祝全两次三番上书台州和两浙路,请示先以天台库银向临近县乡购买种子,分与乡民,秋收时连本带利收回,这样不但救民于水火,也能让国家得利,奈何上头每次都是一口回绝,眼看春耕节气就要过去,众乡民一年又要衣食无着,县尉祝全才冒死挪用天台县库银,买来良种,分与天台乡民,只说是从邻近县乡借的高利贷,领种子那天,乡民无不感激涕零,在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族长的提议下,一家一户记下领种数量和秋收时还粮数量,签字画押……不然,大人手中怎会有这样一本厚厚的账册!”
龚岁寒频频点头,道:“好感人的故事。只是不知道,如果把这个故事讲给两浙路安抚使大人和吏部诸位大人时,他们会不会也被感动……”
红衣大侠冷笑一声,道:“恐怕你不肯放过的不止是祝全,还有当今台州知州苏奕!”
龚岁寒摇头道:“苏奕是我的同年,我怎会和他过不去,再说祝全已经招认这件事是他一人所为,苏奕当时刚到任上,也被他欺瞒,并不知晓。所以,此事和苏奕无关。”
红衣大侠哼了一声,道:“你这次突袭苏奕的台州库房,却没得手,是以把视线转向他原来任职的天台县,结果果然给你抓到了一条大鱼。既然你说跟苏奕无关,那为何对祝全滥用私刑?让他招认苏奕才是当年此事主谋?弄得祝全奄奄一息!后又到当年祝全苏奕用库银买种子的那些邻县大户家中,拿了他们指认苏奕曾同来的供词?龚大人,为了扳倒苏奕,你真是煞费苦心啊!”
龚岁寒一笑,道:“职责所在,不敢不尽心。如果祝全只是做了这些事,也还罢了,可我在他府内发现一个地窖,内藏大量粮食、银钱、珠宝,还有——一套旧红衣,如果不是近几日红衣大侠还在台州出现过,我真该怀疑我们的县太爷祝全,就是那个红衣大侠了……白天做县令,晚上做大侠,如此逍遥,真是羡煞人也!所以祝全的罪,不但是贪污,还有包庇朝廷要犯红衣大侠,这样的罪,会怎么判呢?”
红衣大侠急道:“红衣之事和祝全无关!祝全并不知道那处地窖!那是……那是我的……那些粮食和银钱,是扶危帮困时用的……”
龚岁寒大笑,几乎笑弯了腰,指着红衣大侠道:“你、你自己说,审案时大人会不会信!”
红衣大侠低头。
龚岁寒直起身,道:“不过,地窖这件事情,本官也会为祝全开脱。”
红衣大侠一喜,问:“真的?”
龚岁寒道:“当然。因为,祝全是个地地道道的书生,不会任何拳脚,当然不能象红衣大侠那样每夜飞檐走壁。另外……他现在住的那处府第,四年前,是当时的天台县令苏奕住的,至于苏奕会不会飞檐走壁,就不得而知了……”
红衣大侠长叹一声,道:“你比我想像的聪明,在地窖看到那件红衣的一瞬间,你就知道我是谁了吧。”
龚岁寒悠然道:“我在提刑任上这么多年,最喜欢看手里的犯人黔驴技穷、困兽犹斗的样子。”
红衣大侠叹息,道:“我知道,你在两浙路任上这些年,确是办了一些大的贪官污吏,而且手段都很高明,也非常狠辣。并且难得的是,从未贪污受贿过。”
龚岁寒撇嘴,道:“那些家伙,不是想拿个千八百的银子封我的口,就是想暗杀我,也太小瞧了我龚岁寒!”
红衣大侠低头,问:“你为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和苏奕过不去?”

白衣卿相 发表于 2010-6-30 17:56:55

龚岁寒转过身去,看着倾泻而下的瀑布,道:“本来我是很欣赏苏奕的,但象他这种人,文武全才,好时固然能造福一方,可一旦得势,做起恶来,就不得了,必能危害社稷!所以,我只能不徇私情,秉公执法!”
红衣大侠低声道:“你如果不知道我是谁,我顶多强抢了账本供词,再吓唬你一番,就会放你走了……我曾经在人前立过重誓,知道我是谁的人,都必须死。龚大人是个好官,祝全和苏奕也是好官,如今只能牺牲龚大人一个,让另两个人多替你做点好事了……”
龚岁寒哈哈大笑,道:“图穷匕首见。我真佩服你,要杀人灭口就痛快动手,偏还找那么多说辞,是为了求个心安么?”
红衣大侠举手,双手呈土黄色,闭目,击出。
龚岁寒不回头,不动。
这一击,足以将他当场击毙、坠落悬崖!
悬空寺内发出一声闷响。
不是红衣大侠双掌击中龚岁寒的声音。
龚岁寒回头,大吃一惊!
因为,在他和红衣大侠之间,又出现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红衣大侠”!
另一个“红衣大侠”,此时正用发红的手掌,隔空抵住红衣大侠的土黄色的双掌。
红衣大侠双掌土色一淡,人已向后跃了一步。叹息道:“您终于来了。”
另一个“红衣大侠”掌上红色不褪,冷冷道:“为什么要贪那么多钱财?”他不但身高打扮与红衣大侠一模一样,连声音都是难分彼此。
红衣大侠摇头道:“在青崖山聚义厅中,我就知道您误会我了……”
“你承不承认,那四个石凳中的金子是台州的库银?……” 另一个“红衣大侠”逼问道。
“……是……可是——”
“这么说,真的是了……你这个‘清官’,挪用了台州百姓的血汗钱……”另一个“红衣大侠”的声音陡然间变得苍老而虚弱,不再和红衣大侠一模一样。
“奕儿!” 另一个“红衣大侠”的声音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高亢的老妇人的声音:“你要那么多金子做什么!”
红衣大侠跪倒,道:“娘,那些金子孩儿自己真的一分一毫都没有用过!”
老妇人冰冷的声音道:“是,你是没用过,你给蔡京用,以求得升迁,当了京官后,这些金子就能变一万两、十万两,到时你再用,是么!”
龚岁寒惊讶地道:“真是看不出啊苏年弟,你眼光竟然这么长远,要不是苏夫人揭发出来,我还真不知道你贪污台州府库一千两金子的事情,相比而言,你在天台县做的那点事情,就不值一提了。本官真是失职,惭愧,愚兄真是惭愧啊!”
红衣大侠缓缓摘下罩面的红纱,赫然竟是台州知州苏奕!
老妇人也除了面上红纱,果然是苏夫人。
苏奕道:“那金子是台州库银不假,但那不是孩儿要送给蔡京的,是蔡大户要送给蔡京的……孩儿去年确是挪用了台州的库银……去年台州大旱,颗粒无收,孩儿在台州设上百粥场,花费巨万,这米,就是当时以高于市价三倍的价钱向蔡大户买的……”
苏夫人脸挂严霜,道:“那些买米的钱明明都是朝廷划拨的赈灾款项,你为何还挪用台州库银?”
苏奕皱眉道:“因为……因为当时那笔赈灾款迟迟不到,已经有一些饥民饿死……儿不得已,才挪用了库银!”
苏夫人点头,道:“好,就算你挪用库银是一时的权宜之计,那么后来朝廷的赈灾银一到,你为什么不填上库银的亏空?”
苏奕欲言又止,叹道:“这、那两箱朝廷的赈灾银子运到,我签收后,打开一看……里面……里面居然是两箱石头……”
龚岁寒哈哈大笑道:“好个巧舌如簧的苏奕,想欺你娘不懂官家的规矩是不是?朝廷划拨那么大一笔赈灾银子,从出库那一刻起,就前后都贴上了封条,一路重兵护送,到了两浙路,又会再加贴两张封条,试问,何人能将其中金锭调包成石头?”
苏奕低头道:“我签收前的确检查过封条和火漆,确实没有任何破损。”
龚岁寒得意道:“那你该承认私吞了一大笔库银了吧!”
苏奕断然摇头,道:“那两个箱子里装的,的确都是石头!”
苏夫人蹲下身,看着苏奕的双眼,问:“假如真如你所说,是石头,你为什么不马上据实上报两浙路安抚使大人?”
苏奕双手抱头,痛苦地道:“如果上报,我先前挪用库银的事情就会暴露……再说这笔赈灾的银子,一定是被上面的人调包的,那人也会趁机致我于死地……况且,我是验过箱子才签收的,火漆封条一开,没有人会相信我……”
苏夫人慢慢站起身,道:“奕儿,你已经不能自圆其说了,连你自己都不能相信你编造的这些话了对么……”
苏奕垂泪,道:“儿自小承蒙娘教导,一心只读圣贤书,中进士后,娘教导我要爱民如子、勤政廉洁,光耀苏家门楣,娘说过的话,儿不敢有一句相违,又岂会挪用库银去贿赂权相蔡京?儿是什么样的人,娘还不清楚么!”
苏夫人以复杂非目光看着跪在身前的苏奕,轻声道:“知子莫若母……你从小就不是个贪财的孩子,每次让你去街上买东西,剩的零钱你都是一文不差地交回来,不象别的孩子随手就买了糖人、泥偶;你也不好酒,虽然你和你爹一样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和同学聚饮时也只喝个两三碗;你也不贪色,不管是在青州,还是在京城,你都洁身自好,从不去烟花之地,和唐藕姑娘虽然两情相悦,也能守之以礼……但你这孩子太重‘名’了,在私塾里,哪次如果考不到头名,你都会一两餐不吃饭,睡不好觉。有一次邻家的三娃背后诬陷你是靠纸条作弊才成绩那么好时,你竟疯了一样和他撕打在一起,差点把他掐死……你做县令、知州,百姓送的那三块万民匾,你看得比什么都重,放在书房里,每天亲自擦拭……”
苏奕拭泪,道:“娘!您从小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我长大,还告诉我,想不每天吃糠咽菜,就只能靠好好读书,做个大官。儿当时就在您面前立下重誓:不做到丞相誓不罢休!现在,儿可以到开封任职了,离丞相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苏夫人怒道:“住口!难道你读书、做官,都仅仅是为了让娘高兴?”
苏奕点头,道:“从我懂事起,就很少看到娘笑,娘不高兴,是因为爹不在,因为家里穷,因为我读书不用功,没做大官……儿只想,只想让娘能更高兴一点……”
苏夫人泪如雨下,闭目。道:“莫非是娘心太高,这才害得你为了升官做出这样的事来……”
“好,好一个母子情深!”身后的龚岁寒发出一阵冷笑,道:“听说苏夫人笃信佛法,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吧?”
苏夫人惊奇地回头,问:“龚大人何出此言?”
龚岁寒的脸在刚刚降临的夜幕中有些模糊不清。但他看向苏夫人的一眼却分外凌厉,随后他对苏奕道:“苏年弟,你可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么?”
苏奕茫然道:“什么故事?”
龚岁寒已经自顾讲了起来:“从前,开封有一个女孩子自小就生长在官宦人家,父亲最后官至三品。她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户部侍郎的儿子,当初,这段婚姻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不知羡煞多少男女……婚后一年,他们就有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她丈夫在刑部的官职也步步高升,一切都那么美满……”
苏夫人颤声问:“你说的是哪朝哪代的事情?这、这女子姓甚名谁?”
龚岁寒哼了一声,道:“苏夫人稍安毋躁,听下去就自然知道了。但凡故事,那么早知道结局,过程岂不味同嚼蜡?那个时候,开封来了一个大侠,据说不但武艺超群,还文采出众,风流倜傥。不少名媛淑女都趋之若鹜。他到开封后,开封几个富户丢了家传的宝物,据说就是他做的,奈何开封诸位捕头就是什么证据也找不到,这令他更加名声大噪。毕竟天子脚下,这事后来惊动了刑部……督办这件案子的,正是那女人的丈夫。可她丈夫不急着办案,反而借故到江南一带巡视,这更助长了那大侠的气焰,以至于后来,他都偷到了这个吏部官员的家,不过这次,他偷的不是钱——”
“别说了!!”苏夫人忽然大叫一声,以手扶头,摇摇欲坠,苏奕连忙爬起,扶住母亲,让她在靠近墙板的矮凳上坐下。
龚岁寒不为所动,依然以那样的表情、那样的语调叙述着:“那是一个落花之夜,她正在哄着自己五岁的儿子睡觉,突然门就开了,她看见院中有一个貌若潘安的红衣男子,在那里席地而坐,喝酒吟诗。她立刻就猜出了他是谁,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披衣起身,走到院中,给他斟了一杯酒。那红衣人对她一笑,道:‘你可知道,你不想忍受一个临阵脱逃的丈夫?你可知道,你的大好年华已虚度了一半?你可知道,其实你很厌倦一成不变锦衣玉食的生活……你愿意跟我这样的男子,去过一种完全不同的江湖生活么?我保证你可以在三年内,成为象我一样,飞檐走壁、扶危济困的大侠!’她想都没有多想,就答:‘我愿意!’——”
“不!当时、当时那个穿红衣的人,一定是用了天山‘月兔宫’的‘摄心术’!那女人,是为了保护她自己和孩子不受红衣人的伤害!”
龚岁寒以揶揄的口吻道:“或许吧,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是什么能让一个严守妇道循规蹈矩的贵妇人,就这样和一个飞贼一见钟情,而后私奔了!”
苏夫人忽然挣起身,厉声问:“你到底是谁!谁告诉你的!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龚岁寒背转身,眺望黑夜。他的肩膀似乎也在微微抽动,隔了半晌,他才继续道:“她就这样走了。抛下了她原来的孩子、她原来的家、她原来平淡无聊的生活……三年后,她真的成了一个飞檐走壁、扶危济困的大侠。只不过,人们没有为她取新的绰号,人们以为,她就是原来的那个——红衣大侠。”
苏奕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原本我还以为,一直在帮我的,是我的父亲。”
苏夫人道:“孩子,原来你一直都不相信你父亲已经过世了。”
苏奕道:“是的。因为我听到了那夜你和叔叔的对话。”
苏夫人十分震惊地看着苏奕,道:“那时已经是后半夜,你、你怎么会听到?”
苏奕眼神飘向别处,道:“因为前一天晚上,饭不够了,为了让娘多吃点,我就假装急着去隔壁玩,匆匆扒了一口饭就走了。快早上时,我被饿醒了,刚要起床,就听到了娘低低哭泣的声音和一个陌生叔叔说话的声音。那位叔叔问娘,真的想要这种生活的话,为什么不跟他说,他说他弃官不做,就是为了找到娘,告诉娘,他也可以给娘现在这样的生活,他原本以为,娘要的是安定富裕的生活,象从小娘一直过的那样……可是,娘为什么不肯跟他说一声呢……”
龚岁寒忽然发出哭也似的笑声:“当年,和红衣大侠同时出道的,还有一个‘黑衣大侠’,不过,三年后,那个黑衣大侠就销声匿迹了。他要回去娶一个从小就青梅竹马的女子,为此,他放弃了他深爱的江湖生涯,去走他父亲为他安排好的仕途。”
苏夫人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白衣卿相 发表于 2010-6-30 17:57:39

苏奕低低的声音道:“听着听着,我才知道,那个叔叔和娘的关系。也知道了,娘就是咱们青州传说中的那个‘红衣大侠’,我当时还想,红衣大侠不是扶危济困的么?怎么自己的儿子吃不饱饭,她有那么多钱,就不多买点米回来呢……后来娘问那个叔叔‘小琪’现在在哪里,长多高了,叔叔说,两年前,得伤寒死了。说罢就走了。娘一直在那里哭时,又来了一个人……虽然父亲离开我时我还小,不大记得父亲的样子,但那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是父亲的!父亲第一句话就说:‘你终于还是依了我,没有让奕儿习武。我这几天都在附近看着,他书读得很认真,先生总把他的命题文章做范文念给其他同学听。’娘当时说:‘或许你说的对,咱们已经吃够了做大侠的苦头,该给孩子谋个正当的出路了。’父亲说:‘我刚才得到了一本梦寐以求的书,但我现在连翻一下的兴趣都没有了,留给你看吧。你整日帮人打零工浆洗缝补衣裳也不容易,这五十两银子,是我这两年做正当营生攒下的,不是偷抢的,奕儿在长身体,你也太瘦了,这钱是我这一家之主该给你们母子的。’娘一句话也没再说,父亲说完就走了。我后来迷迷糊糊睡去了,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个离奇的梦……直到那天娘不在家,我自己到箱子里翻找衣服,在箱底发现了一本书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包银子……”
“你——你就偷练了那书上的武功?“苏夫人颤声问。
苏奕点头道:“是的!那时,因为我长得弱小,又受先生青睐,常有同学合伙欺负我,我想学会武功,教训他们……可是,等我五年后武功小成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欺负我了……”
龚岁寒发出刺耳的大笑,笑弯了腰,几乎连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一边笑一边道:“真是造化弄人啊,表面上品性高洁的红衣大侠,最妒忌的是自己的师兄——同时也是自己武功克星的黑衣大侠,能做高官、娶美妻,就用尽了办法让他丢官,还勾引了他的妻子,可是你知道黑衣大侠那晚见了红衣大侠后是怎么说的么?”
苏夫人上前,一把抓住龚岁寒右臂,急问:“他们那天晚上见面了么?都说了什么?”
龚岁寒任由她晃着,道:“黑衣大侠对红衣大侠说,当初他学‘甘露神功’之时,就向师父奇正老人发下重誓,只要身在公门,就永不用此神功。所以红衣大侠根本就不用那么紧张。另外,他实在是烦透了繁冗无趣的宦海生涯,当他得知妻子私奔后,竟是先有了一丝解脱感,因为,只要妻子在,他就不得不硬撑下去……现在,他终于可以辞了官,继续过他飘荡江湖,自由自在的日子了。黑衣大侠还说,当初他发誓以后,奇正老人也做了一个表示,就是不把水五行‘甘露神功’的克星——土五行‘稼穑神功’传给任何人,而是交给了他,以保护他的安全。他把这本‘稼穑神功’送给了红衣大侠,以示自己坦荡之心,并告诉红衣大侠,如果真的觉得‘甘露神功’传人的存在就是对‘取暖神功’传人的威胁,可以在学会‘稼穑神功’后来杀他……”
苏夫人忽然一手拉住龚岁寒右手手腕,一手将他的袖子向上一撸。龚岁寒一惊,斜身欲抽出手臂,又怎挣得开身怀‘取暖神功’的苏夫人。
淡淡的月光下,连苏奕也看到,龚岁寒的右臂臂弯处,有一大块青色的胎记。
苏夫人的双手开始颤抖。
龚岁寒又挣了一下,这次他轻易就挣脱了出来,因为太过用力,自己反而一个趔趄,差点跌倒,苏夫人又抢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臂。龚岁寒狠狠挣开。
苏夫人悲声道:“小琪……我的小琪果然没死……龚释怀……他为什么要骗我!我不知为此偷偷流了多少泪!”
龚岁寒冷冷、恨恨地道:“母亲大人不必惺惺作态,如果真疼我,当初就不该抛下我一个人私奔。说什么‘摄心术’,如果不是你心中本来就有那些想法,红衣大侠又怎会那么轻易得手?”
苏夫人垂泪,无言以对。
龚岁寒看了她一眼,继续道:“你走了以后,那位‘黑衣大侠’把我丢给爷爷,自己就天南海北行侠仗义去了,后来爷爷得罪了逐渐得势的蔡京,被抄家下狱,没多久就不明不白死在狱中,我也从此开始在开封流浪,尝尽世态炎凉……”
苏夫人抽噎道:“这都是我做下的孽,我该怎么还啊!”
龚岁寒哼了一声,道:“你小时候抛弃我的事也就算了,可我好容易中了进士,辗转迁升到两浙路提刑这个位置,你和苏奕又在天台和台州屡犯大案,朝廷那边对我大为光火,声称我如果不能生擒红衣大侠,纵然以前有什么政绩,也断然不能再继续升迁,本来我恩师王黼已经打算把我调到开封任职了……”
苏夫人忽然停止哭泣,一擦泪水,道:“我明天就跟你回去,你把我绑送开封!”
龚岁寒一怔,道:“这怎么可以?”
苏夫人毅然决然道:“只要能帮上你,能弥补你,娘愿意做一切!”
苏奕大急,道:“娘,万万不可!那是死路一条!”
苏夫人转过头,看着苏奕,淡淡道:“你已经伤透了娘的心,娘不能看着另一个儿子也不能出息。好在,少了一个贪官儿子,又有了一个清官儿子,老天也算待我不薄!”
苏奕抗声道:“儿子不是贪官!”
龚岁寒道:“不错,你可以不是。”
苏奕抬头,看着龚岁寒。
龚岁寒悠然道:“不管怎么算,你我也是一奶同胞的兄弟,我再公正严明,也不能不顾念这层情谊……只要你指证,我们兄弟联手,把祝全咬死,你就没事了,到时咱们兄弟一起到开封任职,互相有个照应,岂不快哉!”
“不行!”苏奕断然拒绝:“祝全和我情同兄弟,那些事是我们同做同当,他在受尽酷刑的情况下都不肯指证我,我又岂能负他!”
龚岁寒沉吟道:“这可就不好办了……祝全的事情已经上报,总要有个交待……”
苏奕挺身道:“反正库银的事情我也说不清了,与其我和祝全都脱不了干系,不如就搭上我一个,我和你去领罪!但你必须答应我放过祝全。”
龚岁寒似是思忖良久,道:“或许事情也没那么严重,毕竟那笔库银已经被你调包还回,蔡大户做了冤大头,而且就算将来发现,也是哑巴吃黄连。贤弟跟我回去,先在牢里委屈几天,天台的事毕竟不大,为兄略施手段,你和祝全就都能脱身了……”
苏奕道:“这样也好……”

悬空寺木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掌声。
一人推木门而入,口中道:“好一个龚提刑,舌绽莲花,算无遗策,真能杀人于无形,佩服,佩服!”
苏奕一回头,诧异道:“小陆,你怎么跟来了?”
来人正是陆秉欣。
陆秉欣先给苏奕施礼,道:“见过大人。”
又向苏夫人施礼,道:“给干娘请安。”
苏夫人道:“小陆,你先回去吧,今天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睡一觉,就都忘记吧。看看家里还有什么能卖能拿的,自己再找条出路吧,你这孩子人机灵,又经过了些衙门的历练,不怕将来谋不到一官半职……”
陆秉欣听着,喉头窜动,已发出哽咽之声。
龚岁寒喝到:“万万不可!这小子听到了咱们刚才的密谋,又知道了你们是红衣大侠,放了他后患无穷,必须要——”
“莫非还要杀人灭口,再造罪业?”苏夫人不怒自威,龚岁寒一时语塞。
陆秉欣擦了擦眼睛,笑了笑,道:“府里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干娘这样就想把儿子打发了,是不是太小气了点?再说干娘还答应给我娶一房媳妇呢,小陆现在可不能走。”
苏奕拍了拍陆秉欣的肩膀,低声道:“兄弟,这里你帮不上忙的,快走,听话!”
陆秉欣一晃肩,怒道:“干娘,你可把我这儿子也当儿子?这生死关头你赶我走?大哥,今天我叫你大哥,不叫你大人,小猪的惨状你看到了,我也看到了,他是你兄弟,也是我兄弟,他被这姓龚的害成那样,我岂能不管!”
陆秉欣越说越激动,跨前两步,手指龚岁寒鼻子,喝道:“姓龚的,今天你的大限到了!”
苏奕喝道:“小陆,不得对龚大人无礼!”
龚岁寒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道:“你一个苏府的小小家奴,也敢跟本大人吆三喝四,苏家真是好家教。我倒要看看,你这小家伙怎么对付我龚提刑。”
陆秉欣此时突然恢复了平静,也冷笑了一声,道:“龚提刑,龚大人,看上去真是铁骨铮铮,一身正气,颇象个为国为民的大清官!”
龚岁寒哼道:“什么‘象’,本来就是。”
陆秉欣忽然不理龚岁寒,转头问苏奕:“大哥,上次你在书房看龚提刑的字,第二页没有看到就下断言,未免有些不智。”
苏奕奇道:“怎么?”
陆秉欣又转头看着龚岁寒,道:“龚大人,都说心底无私天地宽,你写第一页信时,写的都是我苏大哥的真话、好话,把‘瘦金体’还真发挥出了五六分神韵,可惜写第二页时,心境大变,脑子里满是诬陷告密的龌龊念头,连累得笔下的字也乌烟瘴气,哪里还有什么体,直变得和你的人一样不堪!”
龚岁寒一惊,道:“你、你一派胡言,你又没看到那第二页信,怎么知道?”
陆秉欣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正是装公函所用的那种,陆秉欣一边伸手掏信,一边道:“那就让我大哥看看第二页的书法的高下……”正抽出信纸,陡见眼前黑影一闪,接着是“嗤嗤”数声,接着是纸屑散了一地,陆秉欣哈哈大笑道:“龚大人好俊的‘移形换影’身法、好快的‘勾连手’,不过可惜了这两张上好的无字宣纸……”
龚岁寒低头,地上散落的纸屑上,果然点墨也无。龚岁寒恶狠狠道:“你敢耍我!”
陆秉欣对苏奕道:“大哥,姓龚的够阴险吧,表面上坦坦荡荡,暗地里阴险毒辣。他写信那天我就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写第一页时,他几乎不假思索,脸上也很自然,速度很快就写完了,写到第二页时,他法令纹下牵,笔法游移,明显是在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今日一试,果然不出所料!”
苏奕看着龚岁寒,龚岁寒强笑道:“贤弟,莫听这小子胡说,就算那时为兄一时糊涂写了些什么对你不利的话,也是因为不知你我二人真正的关系,再说,也都还来得及补救。”
陆秉欣忽然问:“龚大人真的是现在才知道朝廷赈灾的两箱黄金被调包的事?”
龚岁寒道:“这是自然。”
陆秉欣又出人意表地问了一句:“龚大人前年曾娶了一房小妾,姓鲁,闺名天宫?”
龚岁寒皱眉,不悦道:“这与你有何相干!”
陆秉欣话锋又是一转:“龚大人办过不少漂亮的大案,朝野皆知,但小人感兴趣的却是一件不了了之的小案:当时有人上告朝廷杭州钱塘盐监鲁格致贪赃枉法、监守自盗,还贩卖私盐给金人。龚大人去查了一个月,给大理寺的回复是同僚妒忌诬告,还真找了个鲁格致的同僚出来认罪……可那之后,每年中秋,大人都能通过一个很稳妥的渠道收到鲁格致孝敬的一万两银子,龚大人还娶了一房绝色小妾,不过,并无人知道那女子的来历……”

白衣卿相 发表于 2010-7-1 22:25:44

月光虽隔着木窗的镂空雕花泻入,但因龚岁寒背对窗户,却不易看见他脸色的变化,他含混地笑了一声,道:“真是一派胡言!本官又岂是几万银子和一个小女子就能收买的!”
陆秉欣居然点头附和道:“不错,大人鸿鹄之志,自不会为了区区几万两银子和一个绝色女子便肯拿自己的大好前程冒险。”
龚岁寒哼了一声。道:“那你还胡说八道什么。”
陆秉欣长声道:“所以啊,鲁格致老爷也打错了算盘小看了大人,他就没想想那些比他有权的比他有钱的是怎么一一倒在大人脚下,凭他每年一万两银子和搭上一个女儿就能过关?能这么幸运,完全是因为——他姓鲁。”
“这真是一个好姓啊!”陆秉欣忍不住又赞叹了一句。
龚岁寒无声无息、不知不觉间靠近了陆秉欣一步,陆秉欣伸出手道:“龚大人你再向前我可要喊了……干娘,你儿子要杀人灭口!”
苏夫人道:“小琪,你的武功是和你爹学的么?”
龚岁寒不答,也不再动。
陆秉欣放了心,继续道:“‘鲁班行’的人不都姓鲁,比如现在的掌门就姓符;姓鲁的也不一定都和鲁班行有关系。可一旦,一个人既姓鲁、又是鲁班行的人,那就很有可能是鲁家嫡系,这个人可就值钱了,不管是去偷富人密室还是帝王陵墓,都是易如反掌……”
说着话,陆秉欣有意无意地向苏奕的身边靠了靠,才继续道:“朝廷赈灾的黄金那天在快要卸船上岸时,龚大人派了一个兵丁上船去查验封条并加贴两浙路检验封条,并在岸上摆了一桌酒,船舱内仅有的两个护卫也被你叫出来饮酒,当然,只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就有另外两个护卫进船舱了……半柱香的时间,对于鲁天宫姑娘来说,已经太长了,足够她把箱子从底部打开,把金子沉入水底,再把水底的石头放回箱子里……所以说,龚大人是最早知道送到台州的箱子里装的全是石头的人,自然也知道苏知州是挪用了库银在赈灾的。”
龚岁寒忽然问:“那我为何不当时去查苏奕?为何现在又查他了?”
陆秉欣道:“很简单,你当时是想掌控苏奕,而现在,苏奕要高升到京城了,你自然不必再容情。所以你突查台州府库,先看苏奕如何应对,结果,顺便牵出了苏奕的死党祝全,他拿着天台的库银来填补台州的亏空,接着你到天台,我已把库银从台州又运到了天台库房。你其实有机会提前让此事暴露,比如你可以不通知苏奕你要来台州,而是突查台州库房;你可以不假装喝醉,当夜和祝全赶往天台查天台的库房,也能让祝全无计可施。但龚提刑是个喜欢玩猫鼠游戏的人,享受的是过程,最后再去突查台州的库房,本以为会让苏奕当场出乖露丑,没想到苏奕早有应对,已设计劫了蔡大户放在花石纲中给蔡京祝寿的库银,一文不少地填补了亏空……不过,你在天台县有意外收获,那就是知道了苏奕可能就是红衣大侠,所以你才要稳住苏奕,上报吏部,这件案子办下来,必然是朝野轰动,你龚提刑想不高升都不行了。”
龚岁寒哈哈大笑,道:“没想到苏府一个小小的师爷都如此了得,事事宛如亲见,直如老吏断狱,精彩!”
陆秉欣呵呵一笑,道:“原是份内之事,惭愧。”
龚岁寒狠狠道:“是鲁天宫那个小贱人出卖了本官吧,她自己活得不耐烦了,也不要他老爹和钱塘那一大家子人性命了么?”
陆秉欣悠然道:“鲁姑娘不但天生丽质,还智计过人,你以为她是心甘情愿给你当押寨夫人?你要她是因为她鲁班行嫡传的身份对你有利,至于她肯跟你,则是因为她隐约知道你手中握有鲁班行的一大机密,也关系到一笔惊天财富,只有拿到了这个机密,她才有可能从符大师手中抢过本属于她的鲁班行掌门大位。”
苏母痛心疾首地道:“小琪,你父亲为人光明磊落,你怎么能做一个这样的人!”
“住口!”龚岁寒对苏夫人吼到:“你现在没资格教训我!我一个从小被你抛弃、又被爹抛弃,最后流浪街头的人,能学好么?你跟我爹一样口吻,一副嘴脸,我听着看着直想狠狠打你们两拳!你们夫妻还真是般配,都去做大侠了,一个黑衣大侠,一个红衣大侠,就是都不管儿子……我不靠自己还能靠谁!”龚岁寒说着,喉头也已经有了哽咽之声。
苏夫人抽泣道:“娘对不起你!娘后来想去找你,可你爹说你已经不在了……”
龚岁寒大声道:“原来那个小琪是死了,和现在的‘龚岁寒’没有任何关系!你很爱你的儿子苏奕是么?那你就看着他如何身败名裂、凌迟处死吧!这就是报应。”
苏奕忽然很平静地道:“龚兄,你恨我,是在知道我是你弟弟之前吧?小弟虽然愚钝,但还是能感受到,从咱们中了进士,在王恩师家宴上我因为书法和词作被恩师推许为进士中第一时,你看我的眼神就已经不对了。后来你官做得比我早、又比我大,再看我的眼神中,就有了一丝示威和挑衅……都是同年兄弟,这又何必呢。”
龚岁寒嘿嘿一笑,道:“没想到苏年弟还是个有心人,话说到这,愚兄也就跟你说个透亮,让你死得明白点。你当年在开封仕途不顺,我正在台州任职,就向老师说把你外调出来历练一下,天台当时连年遭灾,哪个官去了都是当替罪羊,没好下场,祝全就是在两浙路得罪了上司,被下放到那里的,没想到他还愿意在那里死撑,连俸禄都不发给他了。结果你们两个胆大包天,居然挪用了天台的库银买种子,又运气好,赶上那年丰收,不但把库房亏空填补上了,还多交了很多钱粮,两人都有升迁……本来恩师早说好要调我回开封的,现在居然把机会先给了你!我岂能让你得意!”
陆秉欣叹道:“什么世道,恶官可以名正言顺道貌岸然地排除异己;清官却要违法乱纪偷偷摸摸才能做好事。最后还是恶官抓了清官去问罪!”
苏奕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龚兄,小弟一向佩服你的从政才能,你将来成就,也必在我之上,实在不必对小弟动这番心思,不如就此罢手吧。”
龚岁寒缓缓摇头,道:“你我兄弟二人,注定只有一个能活着入京。”说罢,龚岁寒的身体四周,忽然就就氤氲出一层雾蒙蒙的水汽,他正要动手,中间已多了一人。
苏夫人道:“你想杀奕儿,就先杀了我。”
龚岁寒身上水汽更盛,粗声道:“你拦不住我的,我虽然恨你,还不至于要杀了你。”
苏夫人叹道:“龚释怀把他的‘甘露神功’传给你了。”
龚岁寒道:“他为了赎罪,什么不肯?不过就算我不用‘甘露神功’,娘也未必能挡我一击!”
苏夫人的双掌陡然火一般燃烧着击向龚岁寒,龚岁寒无暇思索,抬起白茫茫的双手迎上,“嗤”的一声,二人两掌间冒出一缕青烟,苏夫人呕出一口鲜血,双掌软绵绵地垂了下来,委坐于地。苏奕和陆秉欣急扑过来,搀住苏夫人。苏夫人的双掌,已成了焦炭般的颜色。她凄然一笑,对龚岁寒道:“刚才那一掌,就当是娘和苏奕的爹苏林,各受了你和你爹一掌,这总算还了我和苏林多年来的愧疚。”
龚岁寒把双掌伸到眼前,借着月光仔细端详,口中道:“人情债是最难还的,你和苏林带给我和我爹的伤害,又岂是一掌能还清的,不过刚才这一掌……这一掌……”
苏夫人道:“刚才这一掌,还是为了避免你和奕儿兄弟相残,娘劝你现在不必再枉费力气催动甘露神功第二层好风如水了。”
龚岁寒点头,道:“果然我一催动好风如水,就觉得自己的手掌心发痒发热,还有些口渴。娘的‘万家灯火’虽火候十足,但毕竟没到‘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最高境界,还不足以破我同属第二层的‘好风如水’,除非,娘练过那本土五行的‘稼穑神功’……”
苏夫人点头,道:“你很聪明,不过我的稼穑神功只练了一点点,如果让你弟弟苏奕来用,你就不能站在这里说话了。”
龚岁寒道:“我爹说过,土五行稼穑神功也分三种境界,第一层是‘鲧堵禹疏’;第二层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第三层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娘想来是练成了‘鲧堵禹疏’,苏兄弟练到第几层了?”
苏奕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土克水,对付你的‘好风如水’已经足够了。”说罢,苏奕起身,他的双掌开始泛黄,身上散发出浓浓的泥土的气息。
龚岁寒却似乎毫不在意,转头问坐在地板上的苏夫人:“娘可还记得儿的生日干支?”
苏夫人咳了一声,道:“那怎么能忘,你是壬辰日生的。”
龚岁寒道:“我不但是壬辰日所生,四柱八字中年柱、时柱的地支也是‘辰’,八字天干又有一个五行为水的‘癸’,这可是水气冲天的‘壬骑龙背’格局,练了这么多年甘露神功,又怎会只停留在第二层好风如水的境界?”
苏奕一惊,道:“莫非你练到了水五行‘履霜,坚冰至’的最高境界!”
龚岁寒不答。
众人只觉自己的身边凉风飕飕,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再看龚岁寒,脸颊、手上,已经挂了一层寒霜,连眉毛,都已经结了一层冰茬。
龚岁寒仰天大笑,忽然以手划向地板,刀切豆腐般,地板裂开一道口子,龚岁寒手一提,悬空寺下瀑布源头的泉水便从裂口喷涌而上,如一条白龙般在龚岁寒右手臂缠绕着,转瞬间已凝结成冰。
龚岁寒得意一笑,道:“今天让你们开了眼界。苏兄弟,不用一用你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你也死不瞑目,动手吧。”
苏奕没动,淡淡地道:“我已经动手了。我把土气遍布你的四周,你现在一动水,就会被我的土克。而且,你四周的水已经被我的土克死,你手中的冰碎裂后,你就没有水可用了,甚至,你连汗都不能再出了。”
龚岁寒僵住。
所有的人都感觉到四周不再象刚才严冬般寒冷,反而有一股初春郊外泥土的芬芳。
龚岁寒试着抬了一下手臂,他手臂上缠着的那条冰龙的头瞬间由白色变成了黄色,然后变成沙土,簌簌落地。龚岁寒大吼一声,向前跨了半步,突然,他的两肋传来如针刺般的疼痛。
苏奕身子微微一晃,正对着龚岁寒的两手变换了一下姿势,手中黄色一暗后一明。龚岁寒再一抬步,惊觉自己竟如泥足深陷,举步维艰,一跺脚、一抬手,臂上白龙窜出,直击苏奕胸口,苏奕浑身一震,艰难地举起两手,要去捉住白龙,控制龚岁寒的力道一减,龚岁寒踏步,两掌遥遥向白龙一加力,白龙变成一团黄色的淤泥打在苏奕左肩上,苏奕左肩顿时血肉模糊,苏奕喷出一大口鲜血,连退两步。龚岁寒纵声狂笑,大步向前,要乘胜追击,将苏奕毖于掌下,忽觉面前人影一闪,刀光乍现,刀法之精湛,让龚岁寒一时也手足无措,只得连退两步,站回原地。
那刀并不追击。
陆秉欣马步横刀,严阵以待。

白衣卿相 发表于 2010-7-1 22:26:37

苏奕用微弱的声音叫道:“小陆,快扶了娘下山,你不是这恶贼的对手。我……我来抵挡。”
陆秉欣回头道:“大哥,这小子伤也不轻,又没有了水,说什么也得拼上一拼!”
龚岁寒一阵冷笑,道:“‘拼’?你是个什么货色,也能和本大人拼?不过看刚才这路刀法,攻守无常,阴阳不测,还象那么回事。死之前,把自己的身份说说吧,本大人一高兴,或许会让你死得痛快点。”
陆秉欣哈哈大笑,道:“小爷这套八卦刀法的妙处,又岂是你所能揣度的。可惜你刚才没有冒进,不然现在身上已经多了两个透明窟窿了。”
龚岁寒点头,道:“此言不假。能在弃文从武三年之内悟透八卦刀的奥秘、让从来就平平无奇的八卦刀一派大放异彩。连破大案,三年内成为开封两大神捕之一,威震黑白两道,前程似锦的辛苦辛神捕,死于此地,真是可惜了!”
那陆秉欣哈哈一笑,道:“龚提刑的眼光还真是够毒,仅凭我刚才似是而非的两招刀法,就认出了本捕头的身份,佩服。”
龚岁寒道:“有这样的刀法,有那样的查案断案本领,舍你其谁!”
苏夫人惊愕道:“小陆……你——”
辛苦向苏夫人一笑,道:“干娘放心,咱不管叫什么名字,都是您干儿子。这次是办案来的。”
苏奕道:“我早觉得你有些异常,你实在是太熟悉公门事务了,滴水不漏,游刃有余,不过你为人善良,我对你的过去就没有深究。”
辛苦歉然道:“骗了大哥这么久,实在是职责所限,情非得以。不过,小弟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大哥、对不起台州百姓的事情。”
苏奕边咳边笑道:“这就好。你是朝廷派来查大哥的么?”
辛苦道:“不止。小弟此来,不光是要暗中观察大哥和祝全的所作所为,还要监视蔡京党羽蔡大户动向,同时也要彻查红衣大侠是谁,更主要的,则是来查龚提刑办的那些案子有无错漏!这将近一年下来,总算不辱使命,不但知道了大哥和小猪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了龚提刑是什么样的人。”
龚岁寒忽然怪叫一声,道:“不可能……不可能!难道就因为你的报告,让我恩师不提升我而提升苏奕,还要把祝全提拔为台州知州?难道你的话竟然能左右朝廷任免?”
辛苦连连摇头,道:“我在开封,不过是个听差的,你恩师王黼那狗官——”说到这,辛苦回头,对苏奕抱歉地一笑,道:“大哥这位恩师,名声实在不怎么样。”苏奕勉强一笑,道:“我都知道。”
辛苦接着道:“我才不想和他瓜葛上什么关系,他也指挥不了我。我这次是为蔡京、王黼之外的朝中另一大势力差遣,来搜集苏大哥、蔡大户和你龚岁寒的作恶证据的。”
龚岁寒惊呼道:“‘六部七郎’!莫非你是他们派遣的!”
辛苦挑眉,道:“行啊你,连我东家的戏称都知道,不错,是有七人在朝中六部担任要职,虽不能明面抗衡蔡京、王黼,暗中还是能给以巧妙制衡。这王黼倒是有心计,将你们那批进士门生培植得各有特色,尤其是你龚提刑和我大哥,俨然已是官员典范,屡受嘉奖升迁,你们如果到了开封,王黼那老小子岂不多了一双手,所以‘六部七郎’才在此事已显苗头的时候派我到台州来……走时我还说……现在怎么可能有不贪的官,尤其是王黼门下,苏大哥不过是隐藏较深,不易察觉罢了……谁知……谁知这世上,是真有清官的。苏大哥是,小猪也是!”
龚岁寒道:“你查案的本事了得,可惜知道本官的事也太多了,不然你这么机灵的人,倒能成为我的得力帮手。”
辛苦很轻松地一笑,道:“你杀了我也没用,你所犯案情和证据,现在正由鲁天宫姑娘送往开封。‘壬骑龙背’的八字格局是不错,可惜比较适合发财,不大适合当官,会破坏格局的,容易导致短命。你不如带着你的钱财,隐居山林吧。”
龚岁寒哈哈大笑,道:“你是为了自己能保住性命吧?你放心,我杀了你和苏奕,把苏夫人‘请’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就会飞鸽传书让人去杀鲁天宫这小贱人。到时,我的钱是我的,我的官也是我的。”
辛苦不再言语,出刀。八卦刀。
俗之又俗、满大街的人都会个一招半式的八卦刀法。
龚岁寒却很紧张。辛苦的这套刀法并不比传说中的“妖刀”差,简单的八卦步、配上简单的八卦刀,居然每一式都有七个后续变化,你不接招时,那是简简单单的“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式,你一碰,就可能乾变坤、乾变坎,八卦刀简直变成了六十四卦刀。更让龚岁寒害怕的是,此刻,他手中无“水”,难以施展甘露神功!不过,龚岁寒可不止会甘露神功,他在用移形换影身法躲闪的同时,以勾连手回击。他的勾连手,可空手夺白刃,近身战时尤显威力。毕竟手比刀快,五六个回合下来,辛苦无处用力,刀势就一缓,还没等他再加力,龚岁寒已欺身上前,在辛苦右手腕上撮指一啄,手顺势回抹,八卦刀已到了他手中,他刚欲撤步,辛苦左拳忽然鬼魅般袭至,一拳,结结实实砸在龚岁寒肋下,“格格”数声响,肋骨已不知断了几根,龚岁寒弃刀,捂嘴,仰天跌倒。辛苦在八卦刀未落地时用脚尖轻轻一挑,刀已重回手中,辛苦跨前一步,举刀。苏夫人和苏奕同时喊道:“不可!!”辛苦略一迟疑,就看到了龚岁寒脸上显出一个诡异的笑,然后他把捂着嘴的手掌翻了过来,辛苦疾退。
龚岁寒摇摇晃晃站起,道:“‘血浓于水’,果然。”
辛苦脸色苍白,白色的胸前衣襟,已被几片鲜血洇红,更糟糕的,他不但受了重伤,还被龚岁寒用血制住了胸前五处大穴。
辛苦苦笑道:“以血为水,反败为胜,我输得不冤。只求你,杀了我就算了,不要杀我大哥和鲁天宫姑娘。”
龚岁寒又吐出一口血在掌心中,道:“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么?我自然是先杀了你,再去杀他们。”龚岁寒将双掌对搓,双手泛起带红光的白茫茫的水汽。苏奕挣扎起身,拦在辛苦面前,道:“要杀,先杀我!只求你以后好好照顾娘……”
龚岁寒狞笑道:“不必抢着去见阎王老子,你放心,我会好好赡养苏夫人,以报答她当年的抛弃之恩!”
苏夫人也硬挺着站了起来,踉跄着扶住苏奕,看着龚岁寒,道:“小琪,你真的决定死不悔改了么?”
龚岁寒大笑,道:“现在的形势,我需要悔改么?你别妄想靠什么母子兄弟之情说动我,从我在街头流浪那天起,这世上,我已经不再有亲人了!”
苏夫人面色平静地道:“好。那我最后,再和奕儿说几句话。”
龚岁寒不语。
苏夫人一手抚苏奕后背,将嘴靠近苏奕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火生土’、‘土克水’,一击致命,绝不留情。”
苏奕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后背如火烧火燎般热,一股内力从命门汹涌而入,自己体内的土五行内力陡然暴涨!龚岁寒也忽然看到苏夫人的身体变得火红,而苏奕的身体陡然变得土黄,接着苏夫人便象燃尽的火炭般全身变黑,苏奕则身体光芒黄中透红,直如烧窑一般,龚岁寒大叫一声,带着血色水汽的双掌不遗余力地击出,苏奕本能地伸出两只黄色的手掌,双掌相接,一声惨叫响起,龚岁寒身体撞向身后的木窗,木窗粉碎,仍拦不住龚岁寒,他飞出窗外。夜空下,瀑布轰响,他下坠时发出的惨叫似乎仍然不绝于耳。
苏奕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掌。
辛苦叫道:“大哥快看看,干娘不行了!”
苏奕悚然回身,蹲下,扶起一身红衣已被烧得焦黑,气若游丝的苏夫人,号啕大哭。
苏夫人慢慢张开无神的双目,缓了一口气,低声道:“小琪如果不死,你和小陆就都活不成了,他以后也会害更多的人,娘舍不得杀他,可是,杀一人能活万人,则杀人如同、如同救人……娘一命抵一命……奕儿,你要继续做一个好官…………还有,娘很高兴你那晚能去蔡大户府救唐藕丫头,娘在心中,早把她当成苏家的儿媳了。这么好的姑娘,你不可辜负人家……”
苏奕泪如雨下,只一个劲儿点头。
辛苦哭道:“大哥你解了我穴道啊,我要看看干娘。”
苏奕出指。
辛苦蹲下身,看着苏夫人,却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苏夫人牵动嘴角,似乎是笑了一笑,低声道:“小陆,在干娘心里,你永远是那个活泼、开朗、善良的小陆,原来你已经是很有出息的神捕了,干娘还怕你苏大哥耽误你前程呢……现在,也不怕你娶不到好媳妇了……”
辛苦扑在苏夫人怀中,放声痛哭。
苏夫人双眼看着悬空寺的顶棚,口中喃喃道:“怎么那上面坐着好些菩萨……还在对我笑……弟子罪孽深重,不守妇道,还杀了亲生儿子……是要坠入地狱的……”
苏奕大声道:“娘!不会的!您老人家人这么好,一定会多福多寿,将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苏夫人不答。
苏奕一惊,再看时,才发现苏夫人已面含微笑,安然逝去。


初秋。月夜。青石路。小木桥。
一身素服的苏奕,信步到了河边。风已略有了一丝寒意。苏奕上桥。
河中除了桥边有一条灯火朦胧的小船,再无人迹。
苏奕抬头,对着满天星斗、一轮明月,发呆。
若有若无间,一缕断断续续的女子歌声飘入耳中: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苏奕听得更呆,依稀知道,那是大才子柳永的一阙《忆帝京》,可这女子唱来,如泣如诉,直听得人柔肠百结。苏奕低头,桥下的小船正划到河中央,苏奕知道唱歌的女子就在船上,不由仔细观望。
摇桨之人的斗笠遮住面庞,看不清那姑娘的模样。苏奕正着急,那姑娘忽然摘了斗笠,向苏奕粲然一笑,道:“苏相公,如此月夜,为何不下来,陪我小酌一番?”
苏奕目瞪口呆,看着那女子,一时竟说不出话。那女子偏了头,只用一双美目,在船头与桥上的苏奕对望。渐渐的,二人眼中已都噙满了泪水。女子低头用袖口拭了一下,又抬头道:“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你两个月,你还要我等你多久?”
苏奕跃起,轻飘飘落在船头,双手握住女子摇橹的双手,道:“我一刻也不要你再等了!唐藕,我原以为,要到吴县才能再见到你,安葬完娘后,我就已经准备着动身了。”
唐藕眼圈又是一红,道:“苏大娘的事情我知道了,我很难过,在船上偷偷哭了好几次……”
苏奕看着唐藕,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唐藕忽然将一只手抽出,向苏奕眼前一伸,道:“拿来!”
苏奕奇道:“拿什么?”
唐藕正色道:“我给你织的那方汗巾。”
苏奕茫然伸手入怀,摸了一番,赧然道:“忘记带了。”
唐藕陡然将手伸入苏奕怀中,拉出一条残缺的汗巾,道:“我知道你是放这个位置的!”说罢,将手伸入自己的怀中,掏出一缕汗巾,道:“你果然是那晚救我的‘红衣大侠’!为何要瞒我?如果不是看到你包扎我脖子的这缕汗巾……当我知道你就是红衣大侠,我就决定不回吴县了,就在这条河上等你……”
苏奕急得满面通红,搓手道:“这个、不是有意瞒你,实在是不能让别人知道……”
唐藕忽然一笑,道:“我不怪你啦,只是自己惊诧了好久……我在想,大人白天在公堂威严执法,晚上却飞檐走壁地去行侠仗义……多享受的生活啊……”
苏奕苦笑,道:“我却不这么觉得。我白天办案时,看见那些仗势欺人的奸狡之徒,就想不顾法例,直接上去饱以老拳;而晚上行窃,偶然事败被很多人追赶时,又很想摆一摆知州的架子,让他们跪地求饶……”
唐藕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苏奕赶忙央求道:“姑奶奶,你小声些,让别人看到!”
唐藕止住笑,噘嘴,问:“怕人看到?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苏奕将唐藕一把揽入怀中,道:“想!我早答应你了。”
唐藕轻声问:“如果那晚……我没有刺杀蔡大户,你、会冲进洞房救我么?”
苏奕不假思索地点头。
唐藕轻笑,道:“强抢民妇,岂不坏了红衣大侠的名声。”
苏奕坚定地道:“我不管。再说红衣大侠行侠仗义这么多年,总该有个押寨夫人了。”
唐藕喃喃道:“小时候听到红衣大侠的故事,那时就很想长大了能嫁给他,结果长大了,就喜欢上了你。没想到,我可以既嫁给红衣大侠,又嫁给苏郎,真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啊!不对呀,苏郎你今年到底多大年纪了!”
苏奕失声笑道:“怎么,嫌你相公老了?”
唐藕搬过苏奕的脸,仔细端详。
苏奕笑道:“放心吧,你相公我刚到而立之年。原来那个红衣大侠是我父亲。”
唐藕茫然。
苏奕也不做解释,仰头道:“我已辞去台州知州,等两浙路的批文下来后,为母丁忧二十七个月。”
唐藕眼睛一亮,问:“既不做知州,也不做大侠?”
苏奕点头。道:“这些年,我白天是县令、知州,晚上是红衣大侠,只不知原来那个书生苏奕哪里去了……丢了自己,把别人扮得再好,又如何呢?”
唐藕挽住苏奕,道:“正是!我这些日子躲在船上,捕鱼为生,开始几天还很快活,后来便很想刺绣了……”
苏奕含笑,道:“好,那以后的三年,我读书,你刺绣。”
唐藕欢快地点头,道:“苏知州虽好、红衣大侠虽好,可都离我太远了,我还是喜欢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书生苏奕长伴在我身边。”
苏奕抬头望天,茫然若失。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三年后,开封会有一个刚正廉洁的清官苏奕和一个劫富济贫的大侠红衣同时出现么?



白衣卿相
于上海青浦留水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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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原创非首发《清官红衣》(原载于《武侠故事》2009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