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wb_jerry 发表于 2009-9-7 19:09:43

布迪厄的《实践感》(蒋梓骅译,译林)

一门课的作业,选读布迪厄的一本书,写报告。于是挑了这本成名作。

前两章啃了两个礼拜,后面就快了。从其行文风格和思想深度来看,在社会学领域,真是大师。我始终认为,要学习,就不要抱着批判的心态,所以我不挑译文的问题,这个译文已经是很难得了。

行文最后我也有不检点之处,不过我对布迪厄始终是抱着崇敬之情,很久没有在阅读上遇到这么强劲的对手了,他的书一定要再读,即使不同专业,也有或多或少的启发,这个解毒剂不至于使人陷入古典哲学的理论弊端中。

理论与实践(第一、二章)
《实践感》是专注于讨论实践的著作,其创新之处,在于并非就“意志”来讨论实践理性,也并非从对“事件过程”的纯粹描述中抽象出一般规律,而是另起炉灶“构建”出一套不同以往的语汇来解释“实践本身”。这套语汇,在布迪厄本人看来,既能避免形而上学抽象思辨的高高在上,也能不为事实所湮没。
先于《实践感》的论述,我们要问:实践是什么?或说,实践如何,为何?(Was ist…und Wie ist…)假期读了一篇小说,韩少功的《蛮师傅》(《小说选刊》2009年3期第108页),谈的问题和此处颇为契合。“蛮”在湖南方言中有“径自而为,不顾其他”的意思(霸蛮,蛮干,义近于不讲理,独断专行),不过在小说题中另有意义。小说讲的是村里的头头找上“我”这个知识分子,请教公路开工问题:施工后碰到陡崖了,外面看来,往左挖可能遇到岩层,往右挖则必须绕路减坡。不过“我”只是个写书的,并非公路设计专业毕业,而村里修路资金不足,不可能花大钱去“买设计图纸”。事不能拖,往左还是往右,民主争吵不能解决问题,所以“我”也只能草草上马做出判断。“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方案确实是半团狗屎:开挖遇到的岩层,比估计的要硬的多,费了我们好多人工和炸药…好在一俊遮百丑,公路总算通了,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至于另外一些方案会不会是狗屎,会不会是更大的狗屎,因为未能实施,就没办法验证。但是一条基本上可以肯定:如果久拖不决,如果坐谈空等,等有了大钱以后再找设计院按部就班——那我们什么也干不成。那样的话,我们看上去多了一些科学,其实一定是更可笑的狗屎。”
小说标题中的这个“蛮”,其实也就指一种特殊的实践态度。事情要怎么做,理论不是第一位的。无论东西方,知识分子书卷气重,凡事必从一套话语系统出发,真要大事临头才能颠覆这个“偏见”。实践就是实践,布迪厄希望告诉读者也是:理论的理论化一直在远离实践本身。
德国哲学的康德传统将“实践”视为“物自身”,不可企及者,这一传统就预设了理论和实践的对立。在这一传统的思路下,人只能通过“理论”来把握现实和实践,或换言之,关于实践的话语很难走出“理论”的阴影。直到马克思在哲学上实现了颠倒,然而形而上学的话语阴影依然存在。哲学的去理论化(反形而上学),对马克思而言或许也就意味着哲学走入其他话语领域:政治、社会、经济……
布迪厄《实践感》中的实践,在我看来,首先是对马克思颠覆传统的继承。其书卷一“理论理性批判”部分,其实是对社会学话语领域中残余理论阴影的清理:客观主义(结构主义)和主观主义(现象学)。
客观主义对象化的是(脱离人的)作为整体的社会实践,它以一个特定的模式/图式来对这个整体的内部规律加以把握和说明,而主观主义则是假设社会实践由理性主体的意志和计算所决定,因而将实践规律归结于这个主体。
针对前者,布迪厄提出“客观化的客观化”,要求对结构主义理论话语本身所隐含的预设进行反思,对该理论的局限性有清醒认识:“为了解释无数历史行为的积累所产生的有一定结构的、合理的集合。科学必须求助于各种构成行为,而把这些构成行为改变成超验的实体,且这些实体与实践活动的关系成了本质与存在的关系,这等于是把历史简化为‘没有主体的过程’,是用一个受制于某种自然史之过时法则的机器人来替代主观主义的‘有创造力的主体’。”(62)针对后者导致的理智主义,他提出“有一种实践行为经济,……‘根源’不在作为有意识计算的理性‘决定’中,也不在外在于和高于行为人的机械论规定中……这类行为包含了一种客观的合目的性,但不是根据一个明确建立的目的有意识组织的,它们是可理解的和合乎逻辑的,但不是源于严密的意图和有意识的决定,它们根据将来的情况作出调整,但不是计划或方案的产物。”(77-78)这表明,他试图以一种新的社会学话语来描述说明实践本身,这套话语不是主观主义的也不是客观主义的,而是“关系主义”,或说对“主体间性”的客观化。
如何把握实践呢?只能抛开理论成见偏见,在实践活动本身中把握它,举例而言,布迪厄提出了“游戏”和“功能”等概念进行描述,作为实践的观察者,我们决不能以高高在上的反思和评论姿态来对待实践(那样就落入了形而上学),而是要融入它,体会它,将其作为“游戏”来参与,以此方可见到被理论成见所遮蔽不见的实践内容。游戏概念,是借来的一个象征或称图式,其本身的特色就是以其独特规律自主运作。对游戏的描述,独立/分别来看集中在关注游戏者以及游戏要素各自不同功能,综合来看各个因素之间彼此功能激荡影响形成纷杂关系,这就构成了一个实践活动的“场域”。借这些概念建构起来的图式,布迪厄得以开展其社会学具体案例的分析。

ywb_jerry 发表于 2009-9-7 19:20:59

实践逻辑与实践感(第三到第五章)
对实践逻辑,布迪厄在第五章可说是专章着力说明,伊始就指出(要从正面来)谈论实践并不容易,它恰恰是最不合(理论/思维/话语)逻辑的。只能从作为反面的理论把握来指出实践的“前理论性”:“理论谬误在于把对实践的理论看法当作与实践的实践关系,更确切地说,是把人们为解释实践而构建的模型当作实践的根由。”(124)——理论的滞后解释和图式建构并不能主导或改变实践本身,甚至连对实践的理论把握/认识,都有可能引入歧途。
针对理论把握的模式,布迪厄提出实践感(La sens pratique)的概念,对这个概念,笔者认为,不能如英译书名理解为实践逻辑(logic of practice)——因为卷一中第五章题名就是实践逻辑(logique pratique)(134),布迪厄的具体论证也表明实践逻辑有别于实践感。虽然二者有很大相关性,区分起来相当微妙,不过笔者还是试图以对《实践感》一书粗浅的阅读体会,厘清二者区别。
“实践……关心的……甚至不是概念,而是从其表面上最典型的关系属性出发绝对地予以考虑的感性事物。”(140)“实践感不能脱离情境而空自运作”(142,脚注)“实践离不开所涉及的事物,它完全注重于现时,注重于它在现时中发现的表现为客观性的实践功能……”(143)通过这些描述,笔者发现,如果要在康德对思维的感性知性理性三类划分的形而上学话语中来谈论,这种对实践的直接把握的方式的La sens pratique,只能是一种去除了分析和概念的“感性”,一种没有上升到反思和知性层面,强调被动接受性的身体感受。法语中的sens有三个意义:sense,direction,meaning,布迪厄的La sens pratique基本兼有三义,不同场合下有不同的强调重点,以承受或载体的角度来看,实践是身体倾向,身体经验和感知(sense),在第四章“信念与身体”,布迪厄表明,这个层面上的实践感,就是习性。实践的“意义”meaning意味着一个超越的所指,传统形而上学理解为实践之外的一个“理念”或“本质性之物”,一旦抛开理论理性,实践作为自足自洽者也就以自身为“意义”所归,在这个层面上,实践感是实践者对实践自身的整体把握。不过对感性把握,情感决定了其立场和角度,从而构成了价值判断的始基。布迪厄的“实践感”似乎在情绪上还有所价值取向(他有左派立场,作品也力图达到某种广义政治意义上的效果),这种观察和把握的价值取向,也就是实践的direction(方向)——如对“支配”等斗争色彩的图式的引入。
在实践感的意义上,我们再来看实践逻辑,“实践有一种逻辑,一种不是逻辑的逻辑,这样才不至于过多地要求实践给出它所不能给出的逻辑,从而避免强行向实践索取某种不连贯性,或把一种牵强的连贯性强加给它。”(133)根据上文所提出的布迪厄对实践的基本认识论图式,笔者试图将这种实践逻辑表述为一种连贯性,这种关联是被体验到的。“实践逻辑是自在逻辑……这种自相矛盾的逻辑是任何实践的逻辑,更确切地说,是任何实践感的逻辑……”(143),这种逻辑,也就是注重身体、时间和功能。
就二者的关系而言,实践感是布迪厄提出对实践的一种特殊把握方式,而实践逻辑(即使表述出来它显得不那么符合逻辑)恰恰是这种实践感的具体化,形态化(不是逻辑化,逻辑一词难以摆脱Logos,理性和形而上学色彩),或称结论。

布迪厄的概念场(总结)
上文表明,布迪厄是通过一个全新的预设来摆脱形而上学和他所谓的理论理性的桎梏,开展出其对实践这一社会学领域的全新的描述性言说,这种言说,是一种反形而上学的新型哲学的社会学化,不过其对实践本身的洞察,最后也并未能改变其言说成为一种新理论的宿命。
虽然布迪厄的习性等概念立足于“关系”这个独立出主客体的中间领域,且具有模糊性和弹性,不过其摆脱主客体区分的力量恰恰来自于对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的批判和抽离,以致有学者认为“布迪厄对于二元论的超越正是依赖于二元论的理论预设”,这意味着,布迪厄并不是社会学界的海德格尔,后者正是通过革新根本问题而不仅是提问方式本身来摆脱近代形而上学的二元思维方式。换言之,倘若布迪厄对作为社会学的专门领域“实践”的根本问题重新思考,而不是单纯考虑如何摆脱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的追问方式,或许他的概念能走得更远,更具有启发和原创性。哲学并非只是形而上学,形而上学也并不能代表哲学,对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摒弃或许使得布迪厄在实践这个领域的重新区分上提出了不少洞见,不过因为乏于对元问题的思索这种哲学意识,使得其没能真正继马克思之后真正革新“实践”这一主题。或许是这种对元问题的乏力深入和对哲学思想的实际化表面化(或称社会学化)读解,一方面使得他从其他领域(经济学)借用过来的几乎所有概念,都只是旧词新意地描述说明他所认知到的“实践”和“现实”,而没能从根本上进行认识图式的革新(不过就社会学领域而言,他已然是难以超越的);另一方面使得其著作的大量脚注表现出社会学感知对哲学思考的另类认识和评论,包括对维特根斯坦、尼采和语言哲学家著作的引用评论,展现出了一个力图描述“实践”的社会学家将哲学理论问题具体化为现实问题本身的敏锐力,这种转换,类似于科普读物对量子物理学的解释,而其评论,就其深度而言,并不能超越马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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