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lunuo 发表于 2009-6-13 21:56:14

关于钱钟书及孙楷第先生文章杂俎(转贴集)

我所认识的钱钟书先生

  
  钱默存先生逝世的消息传来,虽不感意外,却不免为之怆神。我没有资格写正式的追悼文字,因为我们之间并没有私交。但是二十年前,我以偶然的因缘,两度接席,畅聆先生语妙天下,至今不忘。先生昔年挽陈石遗有“重因风雅惜,匪特痛吾私”之句。我写此短文只能表达第一句之意。
  
    1978年10月下旬美国科学院派了一个“汉代研究考察团”到中国大陆去作为期一个月的访古,我也参加了。在北京时我提议去拜访俞平伯、钱钟书两位先生,同团的傅汉思教授又提出了余冠英先生的名字。承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安排,我们便在一天上午到三里河俞先生寓所去拜访这三位先生。开门的是默存先生。那时他已六十八岁,但望之如四、五十许人。如果不是他自报姓名,我是无论如何猜不出的。
  
    交谈在俞先生的客厅中进行,大致分成两组:傅汉思主要是和余冠英谈汉魏诗的问题,我和俞、钱两位则以《红楼梦》为开场白。但客厅不大,隔座语声清晰可闻,因此两组之间也偶有交流。事隔二十年,我已记不清和默存先生谈话的内容了,但大致不出文学、哲学的范围。当时大陆的思想空气虽已略有松动的迹象,但层冰尚未融解,主客之间都得拿捏着说话的分寸。好像开始不久我便曾问他还记得他的本家宾四先生吗?因为我知道关于他的一点背景主要是得自宾四师的闲谈。这是间接的“叙旧”——中国人过去在初见面时常用的一种社交方式。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幽默,说他可能还是宾四师的“小长辈”。后来我在台北以此询之宾四师,宾四师说完全不确,他和钱基博、钟书父子通谱而不同支,无辈分可计。但默存先生并不接着“叙旧”,我也知趣地转变了话题。接着我好像便把话题移到《谈艺录》。他连说那是“少作”、“不足观”。
  
    这时隔座的余冠英先生忽然插话,提到默存先生有一部大著作正在印行中。默存先生又谦逊了一番,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管锥编》的书名。他告诉我这部新书还是用文言文写的。“这样可以养活毒素的传播”,他半真半假地说(原话我已记不住了,但意思确是如此)。我向他请教一个小问题:《谈艺录》提到灵源和尚与程伊川二简,可与韩愈与天颠三书相映成趣。但书中没有举出二简的出处,究竟见于何处?他又作滑稽状,好像我在故意测验他的记忆力似的。不过他想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大概可以在元代《佛祖通载》上找得到。因为话题转上了韩愈,我顺便告诉他当时在台北发生的趣事:韩愈的后代正在为白居易“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两句诗打“诽谤”官司。我并补充说,照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的考证,似乎确有其事。但是他不以为然,认为“退之”是卫中立的“字”。这是方崧卿辩证中的老说法,在清代又得到了钱大昕的支持。黩存先生不取陈的考证。后来在美国他又批评陈寅恪太“Trivial”(琐碎、见小),即指《元白诗笺证稿》中考证杨贵妃是否以“处子入宫”那一节。我才恍然他对陈寅恪的学问是有保留的。我本想说,陈氏那一番考辨是为了证实朱子“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闱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的大议论,不能算“Trivial”。但那时他正在我家作客,这句话,我无论如何当众说不出口。
  
    默存先生的博闻强记实在惊人。他大概事先已看到关于我的资料,所以特别提及当时耶鲁大学一些同事的英文著作。他确实看过这些作品,评论得头头是道。偶尔箭在弦上,也会流露出锐利的锋芒,就像《谈艺录》中说Authlr Waley,“宜入群盲评古图”那样。但他始终出之于一种温文儒雅的风度,谑而不谑。
  
    第二次再晤是在美国。1979年春天中国社会科学院派出一个代表团到美国访问。其时正值中美建交之后,双方都在热络期间。代表团的一部分人访问耶鲁,其中便有默存先生和费孝通先生等。领队的则是赵复三先生,因为在校方正式的招待会上,赵先生特别推让默存先生在英文致答辞,好像这本来应该是赵先生的任务。
  
    我和傅汉思先生等人当然到火车站去迎接代表团。其中我唯一认识的只有默存先生。我正要向他行握手礼时,他忽然很热情地和我行“熊抱”礼。这大概是当时大陆行之已久的官式礼数。我一时不免有点张皇失措,答礼一定不合标准。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黩存先生确是很诚挚的,这次用不着“叙旧”,我们真像是“旧交” 了。
  
    当天晚上,我和陈淑平同受校方的委托招待代表团全体在家中晚餐。连客人带本校的教授和研究生等大概不下七、八十人。这个自助餐是陈淑平费了三天功夫准备出来的。我们平时极少应酬,这样的热闹在我们真是空前绝后的一次。现在试说有关默存先生的事。
  
    默存先生是坐我开的车回家的,所以一路上我们有机会聊天。仅仅隔了四、五个月,我觉得已能无所拘束,即兴而谈。大陆上学术界的冰层似乎已开始融化。外面流传了很久的一个说法是他担任了毛泽东的英文秘书。我为此向他求证。他告诉我这完全是误会。大陆曾有一个英译毛泽东选集的编委会,他是顾问之一,其实是挂名的,难得偶尔提供一点意见,如此而已。我也问他《宋诗选注》为什么也会受到批判,其中不是引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吗?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大概因为时间不够,但主要恐怕是他不屑于提到当时的批判者。他仅仅说了两点:第一,他引《讲话》中的一段其实只是常识;第二,其中关于各家的小传和介绍,是他很用心写出来的。我告诉他胡适生前也说他的小传和注释写得很精彩。
  
    我当时隐约地意识到他关于引用《讲话》的解释也许是向我暗示他的人生态度。1957年是“反右”的一年,他不能不引几句“语录”作挡箭牌。而他征引的方式也实在轻描淡写到了最大限度。他是一个纯净的读书人,不但半点也没有在政治上“向上爬”的雅兴,而且避之唯恐不及。这一层是我在二十年前便已看准了的,现在读到他1955年《重九日雨》第二首的最后两句,我更深信不疑了。这两句诗是:
  
    筋力新来楼懒上,
  
    漫言高处不胜寒。
  
    这是他的“咏怀诗”。
  
    那天晚上吃自助餐,因为人多,分成了好几处,我们这一桌上有默存先生和费孝通先生几位,大陆来的贵宾们谈兴很浓,但大家都特别爱听默存先生的“重咳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就我记忆所及,客人们的话题很自然地集中在他们几十年来亲身经历的沧桑,特别是知识分子之间彼此怎样“无情、无义、无耻的倾轧和陷害” (见《林纾的翻译》)。默存先生也说了不少动人的故事,而且都是名闻海内外的头面人物。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关于吴晗的事。大概是我问起历史学家吴晗一家的悲惨遭遇,有人说了一些前因后果,但默存先生忽然看着费孝通先生说,“你记得吗?吴晗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时期整起别人来不也一样地无情得很吗?”(大意如此)回话的神情和口气明明表示出费先生正是当年受害者之一。费先生则以一丝苦笑默认了他的话。刹那间,大家都不开口了,没有人愿意再继续追问下去。
  
    在这次聚会中,我发现了默存先生嫉恶如仇、激昂慷慨的另一面。像陶渊明一样,他在写《归园田居》、《饮酒》之外,也写《咏荆轲》、《读山海经》一类的诗。试读他一九八九年的《阅世》:
  
    阅世迁流两鬓摧,块然孤喟发群寰。星星未熄焚余火,寸寸难燃溺后灰。
  
    对症亦知须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不图牍长支离叟,留命桑田又一回。
  
    我不敢笺释他的诗,以免“矜诩创获,凿空索隐”(《槐聚诗存.序》)之讥。读者可自得之。
  
    1979年别后,我便没有再见过他了。不过还有一点余波,前后延续了一年多的光景。默存先生依然严守着前一时代中国诗礼传家的风范,十分讲究礼数。他回北京不久便用他那一手遒美的行书写来一封客气的谢函。我虽经年难得一亲笔砚,也只好勉强追随。这样一来一往,大约不下七、八次。他的墨迹我都保存着,但因迁居之故,一时索检不得。但最使我感动的是在《管锥编》第一、二册出版后,他以航邮寄赐,扉页上还有亲笔题识。不久我又收到他的《旧文四篇》和季康夫人所题赠的《春泥集》。受宠若惊之余,我恭恭敬敬地写了一首谢诗如下:
  
    艺苑词林第一缘,春泥长护管锥编。渊通世竟尊嘉定,慧解人争说照圆。冷眼不饶名下士,深心曾托枕中天。鋗轩过后经秋雨,怅望齐州九点烟。
  
    诗固不足道,但语语出自肺腑,决非世俗酬应之作。《管锥编》第三、第四册面世,他又以同样办法寄赠,以成完璧。我复报之以《读〈管锥编〉三首》:
  
    卧隐林岩梦久寒,麻姑桥下水湍湍。如今况是烟波尽,不许人间弄钓竿。(《全汉文》卷二十)
  
    “避席畏闻文字狱”,龚生此语古今哀。如何光武夸柔道,也为言辞灭族来。(《全后汉文》卷十四) 桀纣王何一例看,误将祸乱罪儒冠。从来缘饰因多欲,巫蛊冤平国已残。(《全晋文》卷三七)
  
    默存先生冷眼热肠,生前所储何止汤卿谋三副痛泪。《管锥编》虽若出言玄远,但感慨世变之语,触目皆是。以上三节不过示例而已。先生寄赠《管锥编》四巨册,都经亲笔校正,尤足珍贵。寒斋插架虽遍,但善本唯此一套。噩耗传来,重摩兹编,人琴之感,宁有极耶!
  
    默存先生已优入立言不朽之城域,像我这样的文学门外汉,是不配说任何赞美的话的,所以我只好默而存之。我读先生的书,从历史和文化的角度说,自然感受很深。我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补写。最后,我要郑重指出,默存先生是中国古典文化在20世纪最高的结晶之一。他的逝世象征了中国古典文化和20世纪同时终结。但是历史是没有止境的。只要下一代学人肯像默存先生那样不断地勤苦努力,21世纪也许可以看到中国古典文化的再生和新生。

简评:余先生材料综合能力也强,但最后的一段话似乎有些怪。
另:宾四先生钱穆,也是无锡人,是余的老师。

bulunuo 发表于 2009-6-13 21:57:38

余英时谈钱锺书
  
  傅杰
      
    1998年12月,钱锺书先生驾鹤西去之际,时任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讲座教授的余英时先生发表《我所认识的钱锺书先生》,回忆了他与钱先生的交往,文末写道:
    默存先生已优入立言不朽之城域,像我这样的文学门外汉,是不配说任何赞美的话的,所以我只好默而存之。我读先生的书,从历史和文化的角度说,自然感受很深。我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补写。
      
    时隔十年,余先生的希望还未兑现。2007年圣诞节前夕,在普林斯顿绿树掩映的余府,我们有机会听余先生继续谈论钱锺书先生。这里刊布的是余先生谈话的一部分。
      
    在钱先生的后半生,有很多知识分子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不再有好的生存环境了,但钱先生既基本上不被政治运动灼伤,又保持着自己的人格独立,这应该算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例子。
    余:我想这个原因很复杂,首先他是中年一代的知识人———我不叫知识分子,我叫知识人。老一辈中比较出名的学者,或者政治上活跃的很容易被注意,或者被批判,而他没有这样的问题。第二他与政治毫无牵涉,他与国民党没有任何关系,除了帮中央图书馆编过英文杂志以外,找不出他有政治联系来。所以他也不是政治上有问题的人。第三他到了北京以后,先是在清华,后来到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这个对他来讲是一个避风港。因为研究所可以没有学生,可以避免许多困扰。后来他参加了毛泽东选集的英文翻译委员会,在政治上比较安全,没有什么东西会骚扰到他。当然他会感受到各种风浪,最重要的一点当然就是他有自己的价值系统跟思想,也可以说思想系统都已经确定了,不会因为政治局面改变、新的意识形态有强烈的要求,他就要去适应。他基本上不大适应的。他也不是说完全不适应,就是说适应得不大看得见。比如说他在《宋诗选注》的序言中,当然要适应当时的情况。他很聪明,他就引用一些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而他后来在这里亲自和我说,他引的话,几乎都是常识,所以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东西。这就是说他也能保护自己,也能够知道怎样明哲保身。这几种原因加起来,他可以继续做他自己早年开始的工作。他晚年写的《管锥编》四大本,上百万言,都是他读书笔记整理出来的,跟早年写《谈艺录》基本上是一个路数。所以我觉得钱先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知道在事变中怎么样适应,而同时能够保持自己原有的价值系统、原有的原则,不会做出很不好看的样子,或者像冯友兰那样一再骂自己,他都没有做过。这就是他能够继续不断的学问,继续做学问。只要你没有别的任务了,他就可以整理他的笔记。
      
    他写《谈艺录》的时候还很年轻,也就三十出头,在那个时候他差不多就已经确立了他一生的学术风格?
    余:他早年就以聪明著称,他小时候,我的老师钱穆看见他父亲叫他背书,他很小就在他的父亲督促之下念了很多书,而且他真正念通了。所以他真的是有他自己的看法,不会说一个新的学说出现他就震动,他不容易动。这个东西能保持到最后也是因为早年有这个深厚的根基,他到清华的时候,各种文集他看得相当多,英文也看得相当多。他也通拉丁文,也通法文,也通德文。他有许多管道吸收思想,所以不会为一种学说所俘虏。因为我们普通人常常会被一种思想所俘虏,也并不是那个思想力量大,而是那个思想背后有更大的现实的力量支持。他能够在这种情况之下,保持自己的独立精神,就靠他早年念书的结果。
      
    一直有人在说,他的《管锥编》也好,《谈艺录》也好,写的都是片段,他没有建立自己很完整的体系,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余:我知道这是通常对他的批评,我最近看到有个人引过叶公超一个评论,说钱锺书的问题,是他满地都是散钱没有串起来。这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另外我要给他做个解释,他不大相信抽象系统,这是最重要的原因。他曾说黑格尔造一个大系统,他自己也不能住进去,旁边还要造个小房子自己住。这个大系统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认为他基本上就不是讲求系统性的人。如果我们用西方的观点,以撒亚•伯林———也是牛津大学的———讲了有两种人,一种是狐狸,样样都知道,这就是钱锺书;一种刺猬,刺猬一定要造一个大东西,这个大东西在哲学上讲就是系统,文学上也可能称它是文学系统文学理论,这个东西钱锺书都没有兴趣。他捕捉的是一种很小的真理,但是加起来很可观,就是这样说他是有许多散钱,没有整个串成一串,可是他有很多小小的串子,串起来的,那些还是有用的,而且是永远有用的。换句话说就是所谓大系统,往往没有几年,就被人丢掉了,就忘记了。你留下真货,还是有用的。所以《管锥编》还是继续有它的价值。
    同时他的治学方向,可以说早年接受晚清遗老的影响太深,就是专门在小的地方,精到的地方,要跟人家较胜负,要超过别人。他是非常好强的人,总要知人所不知。知人所不知不能在大系统上发挥,只能在小的地方:我知道这个典故,这个典故最早出现在什么地方;这个诗人人都知道是某某人的,出在哪一篇,这是中国考证学派的影响,因为他父亲钱基博先生还是受老派的影响,所以他很早就跟像陈石遗那样的老一辈谈诗论艺,二十岁左右就已经迷上遗老那一套训诂啊、找出处在什么地方啊这些别人不大注意的东西,他要在这个上面求胜。求胜只能在这些小的点上求胜负,大的地方讲不清楚的。你一套我一套,也没有人能够评判的。他后来走的路子是中国传统的、清朝人发展的一种笔记为主的著作,如《日知录》,或者更早一点的像南宋末年王应麟的《困学记闻》。他们这些笔记都是非常有原创性的。陈援庵先生就说清朝人的笔记就等于一瓢奶粉,你要拿热水一冲,就是一杯很好的牛奶了。现代人都从《日知录》这里面找一两条,然后再去发展再去发挥,再加水分,那就变成一杯牛奶。现在的论文或者专书,往往也不过是古人笔记的一条两条。所以从这个上面看,钱锺书的遗产学术价值永远是有用的,但是他确实没有一个大系统。他是注重小的结果,较少注重大判断,大判断他不是很在意的。他偶尔也有一些大判断,比如论中国诗与中国画有两种相反的途径,不过这样的东西不多。他主要的贡献都是笔记式的。笔记式有一个好处,就像《管锥编》你可以说是读书笔记,而且是以书为本体为本位,他不需要有个架构。现代在西方学术或者在中国学术,多半要求你有一个结构,你自己要提供一个结构,这个结构往往是创造性的。这个结构好,就可以把许多不同的东西放进来。但是他自己不要结构,他以书为结构,他讲《周易》就以《周易》为结构,讲《左传》就以《左传》为结构,在这里面找我可以用的地方,可以发挥的地方。不但是把它原原本本的,原来的意思精益求精,讲得非常精到,同时还要牵扯到西方,他跟西方的比较沟通,这是他从《谈艺录》里面,已经开始的工作,就是所谓二西之书:一个是佛教的西方印度,所以他里面用佛教的、禅宗的东西也很多;另一方面当然是西方的哲学文学,各种各样的东西,跟中国拉在一起的时候,他把它抓在一处,你可以看出来这个东西不光是中国有,外国也有这样的想法,也有某种表现。也可以说,他注重的是中西相同之处。他很少讲相异之处,相异之处,就是要讲一个大的背景,大的架构。所以他可以避免这种大的判断,也可以少给人家攻击的余地,你没法攻击他,他根本不讲那一套。他讲同不讲异,至少异讲得很少,我几乎找不到他讲中西相异的地方。因为相异的地方很难讲。某一个典故中国人用,西方人也用,是吧?月亮象征什么东西,这个都可能找到共同之处的。所以就是把中西贯穿起来,这个贯穿起来后面,其实还有一个假定,这个假定就是说中国文化西方文化,你不能把它看成是绝然不同的。这本身是有很大意义的,因为现代人往往要强调,我们中国文化有什么特殊性。如果真要追究这个特殊性在哪里,你又说不出来。但是钱锺书至少用实际的成绩证明了这一点,光说这一句话很容易,但是怎么样相同,钱锺书是千百万的例子去找了。
      
    有学者批评钱锺书先生缺乏问题意识,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余:问题意识是西方的观念,实际上是这个观念十九世纪早就有了。钱锺书不是没有问题意识,他把一个问题意识往往打散掉了,打散掉后往往变成许多小的问题。一般的读者接不上,因为他没有这个知识背景,不知道他讲的是什么东西。很坦白地说,有些可能是读者的程度问题,而不是钱锺书本人的问题。我认为他有问题意识,不过是他的问题表现方式,不是一个,做大块文章。因为他要讲的,一般人常识知道的问题他都不提的。那最后只能追到几个很尖端的点上去谈问题。一般人哪能个个都有他的背景,就一下子跳到尖端?所以就根本不知道他谈的是什么东西。我不认为这样的批评是能够把钱锺书的价值减低,他有他的问题意识。不过你自己没有这个程度,到不了他的问题上面去,他的问题层面比你高。换句话说,在他提出并解决问题的时候,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是问题。
      
    现在不少人在研究钱锺书,形成所谓钱学。
    余:我认为钱学很难研究,因为他是没有一定形状的,你怎么去研究他?现在我看有些研究的人只是说他看不起人,骂别人,用各种方式骂。那对钱锺书并不是很合适的一种研究方式,可能使人将来对钱锺书发生很大的误解,甚至于产生很大的反感,以为钱先生就是专挑别人的毛病。有人讲读书有几种方式,一种是你在书里面看别人的好处,这样你就得到益处。另外一个方式你看别人的书,尽挑毛病,百孔千疮。如果两个不同的人念书,一个是在里面找他的好处,再坏的书也有好处,也有所得;反过来说再好的书也有毛病。一个人专门找毛病,一个人专门看长处,结果下来,找长处的人得到的是正面的东西,找坏处的人得到的是负面的东西,不过说这个人错了,这个也没有看见,那个也没有看见,那样反而显得小气。清朝初年,像阎若璩知识渊博,样样都知道的,可是后来全祖望骂他,他因为自负渊博,反而显得自己很陋,那就变成陋儒了。所以这位大学问家虽然样样都知道,什么典故都知道,清人反而认为他是陋儒。我想钱锺书不是陋儒,他超过了这个境界,他忍不住要讽刺别人的地方是有的,但是你要把这些东西都给他拼命宣扬出来,那最终无非证明他博闻强记,比别人更高一筹,不能证明他实践中一定高。这样的研究方式是对钱锺书的恭维还是伤害,那就很难说了。

这一段没有上篇好,缺乏感情呀。另,关于“求同”的观念,他都没有引用钱先生自己的看法,不知道他看管锥否?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324327/

bulunuo 发表于 2009-6-13 22:00:45

社科院文学所古代组“老先生”印象记

徐公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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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60年代的古代组是全所人数最多的一个研究组,有二十余人。大概可分“老中青”三按年龄排序,老一辈专家有王伯祥、孙楷第、俞平伯、余冠英、吴世昌、钱钟书、吴晓铃、范宁;中
年一辈人有乔象钟、胡念贻、曹道衡、蒋和森、陈毓罴、刘世德、邓绍基、梁共民、吴庚舜、王水照;年轻一辈人有许德政、张锡厚、陆永品、徐以恃、董乃斌。当时全所公认,古代组力量最强,全所(外文所分出以后)三位“一级研究员”,组内占其二(俞、钱),另一位便是何其芳。全所六位“二级研究员”,组内占其四(王、余、孙、吴世昌),另二位是蔡仪、唐弢。总之,老专家云集,连中年人也多已崭露头角,在学术界具有一定知名度,如胡、曹等,在各种报刊上经常能看到他们的文章。

   钱钟书

  古代组老一辈专家中年龄最长者为王伯祥先生,1964年我初到所,他是75岁,也是全所寿星。王老银发稀疏,蓄着长髯,拄着手杖,慈祥谦和,一看便知是位懿德长者。他对年轻人很关心,记得我刚到所不久,参加古代组第一次会议,他便主动过来问我情况,得知我是江阴人时,非常高兴,并且鼓励我说:“努力啊!”王老一口苏州话,发音语调基本未变,北方人恐怕很难听懂他的,我老家本属吴语方言区,且从小喜欢“听书”(苏州评弹),习惯了苏白,所以觉得非常亲切。王老以《左传》、《史记》研究闻名,我在大学时代即拜读过他的著作,现在得到他的亲自关怀,非常感激。王老发言,一般都很平和,鲜作过激之论,显出长者宽仁风度。他有一习惯,每说到得意处,便要捋捋胡须。那时每年春节,组内邓绍基(副组长,主管日常事务)总要到老先生家拜年,问候起居,我也曾得以在1966年的春节,随之到各位家中一走,聆听诸老先生指教。王老住在南小街大雅宝胡同,平房院子。其儿孙虽多已成年,而聚居一处,住房显得不很宽畅。“文革”中他因年迈体弱,所里一般活动也不去叫他,倒也颇得清闲。1969年9月,学部要全体下干校,工军宣队开始也打算要王老下去,曾通知其子(在美术出版社工作)准备。其子说王老身体不好,军宣队遂命我领路去到他家看视,当时王老正卧病在床,自述“有时头晕颇厉害,自觉床铺似乎要直立起来,紧张得双手紧紧抓住床沿,避免摔到地下”等。军宣队见他确实年老体衰多病,便改变主意,不再强使他下干校。1972年夏,学部全体人员自干校返回北京,不久,刘世德先生对我说,他最近去了王老家一次,王老提起了我,希望我去看他,我即于次日前去王老家,他的身体似乎比上次我见他时好些,见面后他很高兴,问长问短,主要是问干校情况。最后他长吁一声说:“总算回来啦!这就好,这就好!”他还问我今后打算,我禀告他今后拟研究汉魏六朝文学,他当即给予鼓励,并向我强调要研究文学,不可忽略史学的道理。他又说“你可以多向余冠英先生请教,也欢迎常来我这里谈谈”,我表示一定会常来讨教的。临走时他送我一本他编的《史记选》。

  按年齿排,王老而下应该是孙楷第先生。不过他自文学所成立时即住北大校园内,距位于建国门的学部很远,他又身体欠佳,所以一般组里开会都不通知他,当然他也不来,所以直到1968年“文革”中,工军宣队勒令他必须到单位参加运动,他才在所里露面,我也得以初次认识他。孙先生由于长期蛰居在家,埋头学问,极少到单位,也极少接触社会,所以初到学部时,有若干奇特表现。记得他第一次奉工军宣队之召来所里,见了工军宣队负责人,就要下跪。工军宣队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赶紧手忙脚乱地把他拉起来。接着就教育了他一阵,要他“抓紧思想改造,批判封、资、修”云云,然后要他表明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他当即说:“我拥护毛主席,毛主席是圣人,是几千年来的大圣人哪!”引得在场的人忍俊不禁,连工军宣队也都乐起来。工军宣队看他书呆子气十足,没什么好说的了,随即让他回家去。不想孙先生离开后约十余分钟,又回来了。问他还有什么事?他却反问说:“出去的大门在哪儿啊?”原来他在学部院内(院子并不大)晕了方向,不得其门而出,工宣队随即派我将他送出学部大门,送上1路车。孙先生不久即被北大的“红卫兵”赶出校园,在海淀的两间破平房内栖身。他原本藏书颇丰,此时无处堆放,无奈只得“处理”,损失很大;事后所里知道了,想挽救也已来不及。此事后来还通过各级领导与中国书店交涉,终于没有结果,孙先生为此很是伤感。孙先生老夫妇俩也跟着大家下了干校。记得在集合出发场合,所里行政科的“张大姐”逐一点名,当点到“温芳云”时,众人愕然,因为印象中所里并无此人;接着下面有人答应了,大家才知道原来是孙楷第夫人。孙先生夫妇随大家辗转于河南省罗山、息县和明港,路途劳顿,住房简陋,生活艰苦,那是免不了的;不过毕竟他年事已高,并未派去干沉重的农活,被这排在包信集小镇上住着(搓过麻绳等),体会了两年乡村生活,后来也就安然返京。回京后,他被安排在永安里学部宿舍居住,与我正好同一楼房。当时住房十分紧张,他与历史所一位老先生合住一套四间的房子,各住二间,厨卫合用;其间也不免发生一些不愉快。我曾几次去看望他,孙先生十分愿意跟我说话,而孙夫人在经历“文革”以后,似乎很担心孙先生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所以总是拦着孙先生说话,那场面是有些滑稽。记得当时他房间内基本上没有书,家徒四壁而已;他每次都要诉说没有书的苦恼。有一次孙夫人来我家送一字条,是孙先生写的,意思很简单,托我到所里替他代借几本书而已;字条之末又附一小节文字,却使我吃了一惊,因为它与我以前印象中的孙先生的风致不太一样,颇有调侃之词:“闻说贤夫人肩负国家重任,远使西域,巾帼英豪,为国增光,他日功成归来,欢迎到舍下一叙。”这是他不知听谁说了我妻子当时被派往埃及工作(只是当翻译,哪里是“重任”),遂顺手写此一节文字。它让我感到孙先生虽古心古貌,为人忠厚,骨子里实在颇有幽默感,这一点恐怕很少有人了解。

  俞平伯先生住在南小街老君堂胡同,也是老式平房院子,前后三进,显得陈旧;不过比王伯祥先生的院子要大,我1966年春节随邓绍基先生拜年时也曾去过,记得寒暄过后,俞先生拿出他新写的二篇短文给我们看,邓先生看后,只是含含糊糊说了两声“好的,好的”,没发表什么评论。当时姚文元的批判《海瑞罢官》文章已经发表,政治形势十分紧张,他自己已被卷入,或许他对俞先生这样的“敏感人物”更不好说什么。俞先生家离学部也不算远,所以60年代的组内政治学习会(每星期三下午)他也常出席。俞先生耳朵重听,会上经常一手遮耳作喇叭状,听别人讲话。他自己则很少发言,偶尔插一两句而已,而每次插完话,他都要“呵呵”一乐,很天真的样子。俞先生是著名“红学家”,诗词修养也很深湛,此人所共知。鲜为人知的一点是,他的英语也很好,有一次会上,钱钟书先生发言之余,说了一段英文成语,说毕看俞先生似乎没听清,便对他大声重复了一遍,俞先生听后连连点头,并且与钱先生会心地一起哈哈笑起来。俞平伯先生的大名赫然载于“最高指示”,所以“文革”期间,一顶“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自然是跑不掉的。红卫兵“大串联”时,他是一大目标,许多来学部的红卫兵都要面见一下俞先生才肯走,同时不免要对他“批斗”一番。而俞先生心胸开阔,不卑不亢,应付自如,“批斗”往往以申斥开始,而以哄笑结束。后来到1968年底,学部进驻工军宣队,开始“清理阶级队伍”,普查历史问题,查出俞先生在抗战时期滞留在北平,与周作人有交往,就说他也有“汉奸问题”。当时我也参与了对他的批判,曾发过言,给他“上纲上线”,想起来追悔莫及。不过俞先生性格很豁达,对于这些批判,他都不很在意,批过了照样情绪良好,像没事人一样。当时另一些老先生就不同,如陈翔鹤先生,开完“批判会”后,情绪会很低落,很难过。那时正要开“九大”,大家都唱“迎九大歌”,俞先生也与大家一道引吭高歌;这在老先生中是很突出的。有人起哄叫他独唱,他也真的一人唱起来,边唱边用手指打节拍。不过他的歌声无论怎样听,也都有浓厚的昆曲味道。事实上他就是一位昆曲专家,在家时常与夫人度曲作词,互为唱和,这是圈内人都知道的。“文革”后,我曾致信就批判他一事向他道歉,他回函说“没关系”,并且送我一张他的手书墨迹。在干校里,俞先生与夫人住包信集,有不少“趣事”发生,有一些文章写及。在包信集,他们的生活条件自然与在北京不能相比,下干校对他们来说确实是吃了苦的。

俞平伯     

  不过平心而论,在干校真正受苦的还是中青年“五七战士”。“脱坯打墙,活见阎王”,大田里锄地,收割,我们哪一样没干过?连当地农民都说:“这批劳改犯(他们误以为我们是犯人)干活真厉害!”那包信集位于302“国道”上,交通比较方便,有汽车直通驻马店、信阳等处。而我们这些“五七战士”所在的地方“东岳”,却是息县最偏僻的一个“公社”,只有土路通向外界,一旦下雨,道路泥泞得根本无法走动。记得有一次黄梅天(1970年春夏之交)连下了一星期雨,干校粮食断档,要到包信集去运。汽车不通,板车也无法拉,只能去人抬。于是选了一批“年轻”(当时学部最年轻的人也已30岁以上)本壮的“五七战士”,冒雨走到包信集,又冒雨将粮食抬到干校,来回30里地,肩上抬着一百几十斤重的粮食,光着脚在深可及尺的泥路上走,每一步都很艰难,中间是不能停下的,否则粮袋就会掉进泥水里。下午四点钟从包信出发,走到东岳时,天已黑,从东岳到干校还有四五里地,雨夜漆黑一团,星光亦无,道路都无法辨认,记得我还滑了一跤,差点跌进小河沟里,浑身都是泥水……我平生干过不少重体力活,这是最劳累的一次,我在当时算体力较强的一个,这次真是筋疲力尽了。与我同抬粮食的是张锡厚。

  60年代古代组开会时,发言最积极的是吴世昌先生,大概是性格使然吧,几乎每会必发言,而且要抢先发言。他1962年刚从英国牛津大学回国,尚未尽脱那种海外华人对新中国的理想主义认识,对国内情况尤其是“阶级斗争形势”颇为隔膜,所以发言时不免会有些“出轨”,好在组内其他人都理解他的特殊身份,听到他发表一些不合当时“精神”的话,大家一笑了之,没有来“纠正”他。有一次学习中央关于中国科学院要重视基础研究的文件,吴先生又发言了,他抨击学部各所不重视“基础研究”的倾向,说:“我们也是中国科学院嘛!为什么我们这里尽号召大写批判文章呢?”这样的话别人是断不敢说的。吴先生是全国政协委员,在那边爱提意见,也是出了名的。记得有一次会上周扬来了,一时没人发言,周扬就指指吴世昌先生说:“你是爱提意见的,你先发言嘛!”大家哄堂大笑。而吴先生也毫不谦让,真的讲起来了。吴世昌先生也是下了干校的,但他一则年龄略小,二则他夫人在北师大工作,并未随同前往河南,他是属于未带家属的老专家,所以不住包信集,而是与我们这些“五七战士”住在一起。当然,他与何其芳、蔡仪先生等一样,分配的劳动较轻,在菜园子或养猪场干活。后来回北京了,我因专业方向关系,与吴先生联系不多。但也有几次交往。那是我80年代初当了《文史知识》编委之后,杨牧之紧紧抓住我,要我在文学所拉老专家的稿子。我就领着《文史知识》的一位年轻编辑,来到干面胡同叩开了吴先生家的大门。来意是早就在电话里说好了的,吴先生招呼我们坐下,那位编辑初次见吴先生,编辑说了对吴先生的“红学”研究非常敬仰的话,我当即补充说一般人都知道吴先生是“红学”专家,其实吴先生的诗词学问更加深厚。对于我的补充,吴先生似乎很高兴,接着我的话题就给我们讲了一阵关于“豪放派”与“婉约派”的意见,还始还语调平和,后来愈讲愈激动了,我们只是边听边点头称“是”而已。说了大约半小时,他就把准备好的稿子(关于怎样读词的)交给我们,又领我们参观了他的藏书,只见一个套间的里间全是书,而且书架是与一般图书馆一样在中间排列,不是靠墙排的,那是充分利用空间了。吴先生身体一向很好,也不发胖,属于比较精干的那种。他的去世是误诊耽误了病情所致,非常可惜。

  另一位爱发言的是范宁先生。范先生是老先生中的小弟弟,“文革”前也就是四十五六岁,他爱说话,同时消息比较多。他的消息并无特殊来源,基本上都是从他人那里听来,再“整合”而成。这得益于他的性格,他性格非常随和,又喜欢说话,所以谁都跟他谈得来。他有时发言发得得意起来,会自己呵呵地乐,但因他的江西口音也很重,别人往往没怎么听清,所以不知他笑什么;但看着他自得其乐的样子,大家也会跟着乐起来,这大概是“情绪感染”。范先生是络腮胡子,有一次不知为何好像有几天没刮胡子了,胡茬甚茂;他正在发言,钱钟书先生忽然捅我一下,轻声问:“你看老范像谁?”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说:“张飞!”范先生脾气好、人缘好是出了名的,年轻人也敢跟他开玩笑,他全不在意。我1972年以后住建外永安里宿舍,同他是近邻,上下班到所里经常一起走,平时在院子里也常见面,所以彼此说话较多。有一次他给我讲1947年初他跟随朱自清先生参观雍和宫的故事,听得我兴味盎然。他说:“当时清华从昆明复员返回北京不久,我是朱先生的助教,有一天,朱先生忽然提议说,我们去雍和宫看看。于是二人从清华出发,坐车来到城里,进了雍和宫,里面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参观。我们在一名喇嘛陪同下往里走,参观到最后一座殿,那殿门是锁着的,朱先生要喇嘛开门,喇嘛却不肯开。朱先生就往喇嘛手里塞了一个银元,那喇嘛一声不响,立即打开了殿门。进殿一看,里面光线很暗。朱先生视力不甚好,看了半天才出来。出来后朱先生问我:“你看见什么了?”我回答说:“什么也没看见。”朱先生哈哈大笑。——范先生讲到此,也哈哈大笑,笑毕对我解释说:“其实我是知道的,那殿里就是‘欢喜佛’。”我当即追问了一句:“你当时究竟看清了没有?”范先生的回答有些含糊:“不很清……”

  钱钟书先生是最有“绅士”风度的一位,头发梳理得很顺,西装笔挺。说实话,他的相貌在老先生中也最“神气”,我脑子里常想用《世说新语》里的“俊朗”二字来形容他。60年代他在会上不大发言,大部分情况下只是听别人说话,有时他听着听着会低头微笑,笑什么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会侃侃而谈,那就是当爱发言的某位先生谈及西方文学中的一些问题,偶尔出现失误之际,他会立即予以驳正。他说话语调铿锵,旁征博引,就如《谈艺录》的风格,令人佩服;他又爱说些俏皮话,如《围城》的笔调,常引得大家捧腹。有一次我正坐在他旁边,当时某先生在发言,讲得很激动,音调也比较高;他忽然用无锡话轻轻对我说:“雌鸡声!”我懂得这话的意思,笑得直不起腰。这时我觉得他就像个顽皮的小孩儿。钱先生博学、机智,人所难及,事例甚多,此举其一:“文革”中工军宣队进驻学部后,集中搞运动,古代组人无分老少,也济济一堂,整日开会“学习”,某日,有陈毓罴(号“老罴”)、梁共民(号“老狼”)二君,性本好辩,不知为何事又争论不休,大家听得有此烦。钱先生当即插话谓:“你二位本是一家人,不要争啦!”众人不明缘故,问他如何是“一家人”?钱先生说:“李商隐有句云:‘封狼生(豸区)生罴’,说来二位不但是一家,‘老狼’还是‘老罴’的祖父呢!”众人粲然,无不心悦诚服。过后我问他此句出于何篇?他答道:“《韩碑》。”总之凡与钱先生有过交往、听过他谈话的人,没有不产生敬仰之情的。关于钱先生,我始终有一个问题搞不清楚,那就是我到文学所之初,就听人说在1949年,清华在学曾发生一桩“间谍案”,有人就怀疑,哪些人受了案件的牵连;虽然举不出什么证据但受到怀疑本身似乎也就成了一个“问题”。我立即借到一本李克、李又安的回忆录来仔细读,努力从字里行间去“发现”相关的蛛丝马迹,但什么也没发现。我心里想,那种“怀疑”只是某些人“高度”“革命警惕性”的表现而已;另外是否也是“树大招风”所致?钱先生在干校里没有享受住包信集的优待,他是与我们这些中青年“五七战士”在一起的。当时文学所与外文所有四对“跨所夫妻”,而且巧得很,都是男方在文学所,女方在外文所(即钱钟书与杨绛,吴晓铃与石素真,杨汉池与李孝风,我与程静芬),平时因劳动紧张,且二所驻地相距甚远,难得见面,只有到星期日才有“探亲”的时间,我有好几次与钱先生或与吴先生同路去外文所“探亲”。1971年外文所开“元旦联欢会”,还特邀了我们“四位女婿”参加。钱先生年龄当时也已经有60岁左右,比我们大出许多,所以农田的活基本没干过,他与吴晓铃先生一起,先是烧茶炉,后是充当收发员,这在一些人的回忆文章中已经说过,兹不赘述。我要补充一点是,当地夏天奇热,他们两位在暑天是赤膊的,上身一丝不挂,吴先生白皙,钱先生黝黑,相映成趣,当时看那形象,一般人很难想像这是两位著名专家。

  1972年回北京后,有一段时间钱先生夫妇搬出自己的房子,到所内来住,在七号楼一层西头的一间阴冷的房间内暂居。我因专业方向关系,另外也知道钱先生爱清静,不喜欢别人打扰,所以与他接触并不多。1978年钱先生搬到木樨地南沙沟高级公寓去住了,我一次也未去过,我的主要想法还是:如无非常重要的事,不要去扰他。一次我骑车到北图去,途经钓鱼台,正好遇见他们夫妇在散步,我停下问候了几句,说明去向,便匆匆告别了。不过偶然有事,打电话、通信还是有的,一次是向他请教一个英文语词的含意,他误以为我在深入钻研英文,回信把我表扬了一顿,使我非常惭愧;还有一次也是为《文史知识》约稿的事情,钱先生开始拒绝,经再三请求,还用了一点“激将法”,后来总算肯给面子了,寄给我一篇关于“折柳”的文章。我将文章转交杨牧之,杨将我好一顿夸奖,说“真不容易!真有办法!”他此前曾通过多种“渠道”设法求得钱先生的文章,皆未能如愿,故云。

  吴晓铃先生很会讲故事,发言时又配上丰富的表情,所以感染力很强。他的眉毛很生动,有时会抬得很高,以严肃真诚的眼神望着你,让你不能不信任他;有时则双眉紧蹙,使你感到他正在说一件很严重的事,你不能不认真听他说。他也很爱讲笑话。在大家一片笑声中,他会以手掩口,转过身子向旁边去乐。这也可以说是他的习惯姿势。有一次钱钟书先生对我说:“晓铃嘛,就是爱来一点幽默!”说到吴晓铃先生的幽默,我还记得若干。一次在明港干校里,中午在大食堂排队买饭;文学所食堂旁边是民族所食堂,那边也排了长队。吴先生忽然指指那边队里的一位上年纪的人轻声对我说:“你看你看,那个穿灰色衣服的!”我说:“看见了,怎么啦?”他接着就说:“齐人有一妻一妾章!”我知道“齐人……”是《孟子》里的一章,不过我不明白吴先生所指的是什么意思。事后我问了民族所的一位熟人,得知那是民族所一位研究员,他因40年代末50年代初的特殊经历,有两室妻子,而且两方都有子女;当然后来只同一方生活,吴先生即兴引述《孟子》,可谓神来之笔。还有一件事,当时明港住的是军营,宿舍与厕所距离较远,夜里有些人小解嫌远不愿到厕所,就在附近的水房里方便,搞得大家清早在水房盥洗时闻得一股臊臭气味。吴先生就自告奋勇写了一张布告,贴在水房门口,批评此事。大家看了第一个反应就是哈哈大笑,原来那布告是以旧时代官员口气写的,开头便是:“照得近有不逞之徒,夤夜如厕,靡所弗届,随处乱撒,殃及水房……”“照得”二字精彩,可谓“曹子建工于起句”;最后几句又是“如有再犯,定当来惩‘斩首’,勿谓言之不预也!”(“斩首”引号原有,非愚所加)这大概是他搞的最著名的一次“幽默”,所内传诵一时,而吴先生亦颇为得意,只要一提起此事,他就会再来一次“习惯姿势”。

  最后要说到余冠英先生。我在上大一古典文学课时,即知道了他的大名,因为他的《诗经选注》和《选译》是重要参考书。来所后,因为他是研究组组长,又因专业方向关系,他是我接触最多的老先生。余先生性格宽厚平和,处事周到慎重,所以在组内很有威信,大家都拥戴他这个组长。我刚到所,曾将学生时代写的两篇习作请他批评。他很耐心地看了,并且约我去他家里谈谈。他在我稿纸上打了记号,对一些具体问题一一指正,使我得益不浅。记得最后他像总结似地说:“你的文章,看得出是受了闻一多《诗经》研究的影响,闻先生的研究很有成就,也很有特色;但你要注意,学他是不容易的,他的知识面非常广;另外,他的有些研究包含了不少想像的成分,如果处理不好,学他也可能会走到歧路上去。所以学他是可以的,但一定要小心谨慎。”他又补充说:“何其芳自己是个诗人,但他对闻一多的有些研究不太欣赏。”余先生住在东四头条宿舍,共五间平房,外加厨房;院子不小,自成一统。不过房子不高,而余先生身材高大,看上去房间显得太矮。“文革”中,由于他良好的人际关系,所以在所内受到的冲击不大,虽然也戴了一顶“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但大家批判他时都是敷衍了事,装装样子。只有一次他被外面来“串联”的“红卫兵”整得颇为狼狈。他们操起剪刀,几下就给他弄成了个“牛鬼蛇神头”,他怕回家夫人看见了会伤心,下班后就直奔王府井的理发店,要求将头发剪短,理个平顶头。可是那理发员一看,立即凶狠地指斥他说:“这个黑帮是哪儿来的?老实交代你的罪行!”不但头发没理成,还当场被批斗了一顿,最后一声“滚蛋!”被逐出理发店。余先生事后说起此事,还显得心有余悸。下干校时,夫人与他同住,因身体不好,老两口也被安排住在包信集,由儿媳吴家茵(余绳武先生夫人)照顾生活,倒也无事。

   余冠英

  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古代组逐渐恢复业务,余先生从中做了不少工作。最主要的是抓了《唐诗选》,此书“文革”前即已有了初稿,此时又组织人马,重加修订,包括增补和改写,终于完成一部质量较优的选本。另外,他又与周振甫(中华书局)、陈友琴、乔象钟合作,完成了《乐府诗集》的校点。扬州是他故乡,他与朱自清先生一样,始终不忘“我是扬州人”。1995年,余先生就辞世了。余先生长眠于北京西郊福田公墓,与夫人同穴。落葬那天,我曾随余先生家属及所内外友好,前往致祭,在墓前深深鞠躬,向师长表示我衷心的感激和敬意。

  (摘自《岁月熔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定价:35.00元。社址:北京鼓楼西大街甲158号,邮编:100720)
看孙楷第先生的事情,这个还是比较详细的。孙先生学问功夫一流,绝非什么呆子,奈何去过日本,又和胡适说不清,所以评了个2级,其实他的水平绝对是一级,当然这种二桃杀三士的玩意也无特别意思。特别要关注他那篇在解放前写得,关于魏晋文人依附权势的文章。另,他表演书呆形象以求自保,跟默存的道理是一样的。想想,钱钟书先生在美国的那段关于吴晗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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