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的谢幕 琐细的追思
从容的谢幕 琐细的追思邹化政先生是传奇人物,许多掌故在师生间流传。今摘述几件,以为纪念。
1.波涛汹涌
先生1991年退休,1993年返聘,为哲学系一年级硕士生讲一学期课。这是先生最后一次正式授课。当时硕士招生规模很小,一年也就十二、三人,而整个南校区也只有五百名学生。但是先生名气太大,很多人慕名而来。我记得教室是萃文楼108,八十多人把小教室挤得水泄不通。
先生先从“觉”和“知”的比照入手,转而讨论辩证法。在发了一通令人头晕脑胀的议论以后,先生开始评价胡塞尔和黑格尔的成就,把前者比喻为“一朵美丽的小花”(重音在“小”字上),而把后者比喻为“真正的奇葩”。突然先生话锋一转,没头没尾地说:“大海里既有波涛汹涌,又有泡沫飞溅。”仿佛是怕听众不知道什么是波涛汹涌,先生开始用肢体语言投入地表演波涛。只见他双手握拳合拢于胸前,举臂齐肩,双臂上下波动做正弦曲线状,以模拟波涛的垂直运动;同时两脚并拢,用高频率的碎步从讲台中心平移到讲台边缘,以模拟波涛的水平运动;嘴里则不停地念叨:“波涛汹涌,波涛汹涌,波涛汹涌……”台下众学生已笑做一团。
我相信,当时所有人都没有听懂先生的意思。十五年后的今天,在纪念先生的追思会上,听着众师生追忆先生的音容笑貌,我突然了悟了当年先生的心声:先生把黑格尔比作汹涌的波涛,以黑格尔作为自己效法的楷模。他一生都在追求如同汹涌波涛一般深沉而雄浑的思想力度;而那些缺乏力度的工作,被先生比作泡沫飞溅。
先生不但以波涛汹涌的标准要求自己,而且以这个标准衡量别人。见到别人做出泡沫飞溅式的成果,先生每每直言而骂之。我们都明白一个道理:以天才的标准要求常人是不切实际、不通事务、不近人情的;而先生却不懂这个道理。可见,先生是天真的。
2.童言无忌
先生是小孩脾气,一生童心不改。先生壮年时以言获罪,饱受体制的摧残,晚年依然不改率性直言的脾性。
先生退休前,一群九一级硕士生结伴到先生家拜访。大家不咸不淡地聊了两个小时,冷场的时间多过说话的时间。一位女生问:“邹老师对西方马克思主义有什么看法?”先生陷在沙发里,抚摸怀中的一只肥猫,闭目不答。就这样静默了好长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突然听先生大声说:“那是个屁!”众人匆忙告辞,从此愈发崇敬先生。
先生在学术上对自己要求很高,绝不肯写没水准的东西,见到别人发表没水准的东西,则毫不掩饰轻蔑。他曾批评一位晚辈:“你们写东西太容易,就连昨晚做了一个梦都可以写一篇论文。”更经典的一次,先生对一位晚辈说:“年轻人不好好做学问,却搞什么哲学卡拉ok。”晚辈惶恐地赔笑:“对!对!老师说的对。”先生喝到:“对什么对?说的就是你!”
不熟悉先生的人会觉得先生刻薄。我觉得这不是刻薄,而是坦率。
3.是非恩怨
1957年,先生在两次座谈会上做了过分坦率的发言。中国人见惯了皇帝裸奔,都明白一个道理:好多东西明眼人都知道,但是坦率地讲出来却要承受巨大的风险。我不觉得先生有异乎寻常的勇气,他之所以说出别人不敢说的话,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天真。时任吉林大学校长的匡亚明专门写了一本书批判先生,把先生定性为对党进行“污蔑性攻击”的“理论上的修正主义者和政治上的右派分子”。书的正标题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的几个问题”,副标题是“论邹化政与修正主义”。从此先生成为全国知名的右派分子,后来又升级为现行反革命。
按理说在邹先生和匡先生之间应当有很深的怨恨,但是我见到的却是相反的证据。时隔三十年,邹先生出版《先秦儒家哲学新探》,在后记中对匡先生致敬,尊之为“匡老”,并“致以终生难忘的谢意”。邹先生非但不记恨匡先生,而且尊崇有加。
在这三十年里,他们之间也许发生过什么事。我听过一个传说:匡先生主理南京大学期间,有一次回长春,到邹先生家登门请罪。而邹先生从长春饭店(当时是长春市最好的饭店)请来一位名厨,在家中置酒招待匡先生。三十年是非恩怨,尽赴炊烟。
我从未求证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我觉得这是不需要求证的。邹老和匡老是两位巨人,在我心中,巨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4.率性人生
先生临近退休时,有一天下午去系办公室开会,散会后没有回家。晚饭时分老伴儿不见先生人影,慌了神。于是全系师生出动,四处搜寻。大家折腾了好长时间也没找着,结果先生自己回家了。原来先生一个人去永昌胡同小录像厅看录像去了。先生对一部古装武打电视连续剧很入迷。一部连续剧没放完,录像厅老板换了带子,开始放现代枪战片。先生非常不爽。次日先生为学生讲课,还不忘评价香港影视:“那么近的距离,用冲锋枪来回扫,竟然打不死,不符合逻辑!”众学生相顾莞尔。
当年我觉得奇怪:先生这么大的学问,怎会对如此浅薄的电视剧如醉如痴?多年以后读《哥德尔传》,发现哥德尔也做过类似的事。哥德尔如日中天之际,一次国际会议邀请哥德尔出席。当时哥德尔在普林斯顿,当地电视台正在放一部电视连续剧,哥德尔看到一半,割舍不下。于是哥德尔把一群专家晒在会场,自己躲在家里看电视剧。
先生一生多舛,饱经磨难,但是我一直猜想,先生也许比我们活得快乐。我们的生活有太多的顾忌和筹营,太多的心智和精力浪费在计算和算计之中;而先生的心灵过分简单,这种心灵装不下太多的尘世喧嚣。
经历过丧亲之痛的人通常明白:死亡对于死者而言是一种解脱,生者才是痛苦的承担者。先生突然而安静地离去,令人惊讶,令人感慨。我心中有一股舒缓流淌的忧伤和惆怅,但是并不为先生悲痛。
一位巨人谢幕了。最后一位巨人谢幕了。五十年前批判先生的文章说:“邹化政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但竟在许多根本问题上顽强地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相对抗,这也就使我们不能等闲视之了。”今天我却想说:“邹化政是一个巨人,但竟在琐细的生活中留下许多味道,这就使我们更加不能等闲视之了。”
注:2008年2月15日,先师邹化政先生辞世。在纪念先生的追思会后,我写了一篇小文纪念先生。
此文曾在校内网张贴。公网首发于此。 以天才的标准要求常人是不切实际、不通事务、不近人情的;而先生却不懂这个道理。可见,先生是天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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