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文 发表于 2013-9-11 15:27:58

韩信的惑(114)
车驾终于来到了洛阳。刘邦喜欢这里,长安毕竟残破。
经过一路的长考,刘邦已经弄明白这接下来的中盘和收关(注)应该怎么继续了。车马驶入洛阳城内后,韩信被置入传舍,看管了起来。
十多日后,韩信被传唤觐见,一君一囚,首次会晤。

韩信静静地跪在地上,他没有抬头看刘邦。刘邦也是静静地不发一言,却一直在看着他。
良久,刘邦叹了一口气,“大将军,你可知何以至此?”
韩信默然。
刘邦又道:“有人告将军谋反,虽然不实。可是,将军却有自误之处啊。”
韩信默然。
刘邦又道:“你不按诏捕拿钦犯,这是要把寡人至于何地?你说说,朕的命令,你第一个不执行,以后谁还听朕?”
刘邦说到这里,见韩信仍然如木头般毫无反应,他不禁一阵恼火。你奶奶的韩呆子,都现在了,老子还得给你做思想工作。
刘邦又道:“好,钦犯的事也不说了。你说你凭什么带人马耀武扬威?这天下已定,兵马应该好好修整。你从淮阴到下邳,这一路上,所过郡县,谁不害怕?老百姓,现在是应该让他们安定的呀,要让他们看到安宁幸福,要……”
刘邦苦口婆心,韩信依然默默。
刘邦又是一声叹息:“算了,算了。寡人也不和你说这么多。你啊,自己好好想想,回头,上个表,谢个罪,我看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韩信听他说完,在地上顿首一拜,站起来,反身走出了门外。
刘邦阴鸷地望着他的背影,嘴角牵动着一丝冷笑。韩信,现在我还不能处置你,等吧,等我再稳定几年。不过,那也要看你的表现了。

等了三天,刘邦没有见到一个字。他恨恨一声,好,老子陪你再玩玩!很快,一纸诏书递到了韩信面前:“楚王韩信,擅发兵出入。削王爵,赦为淮阴侯。侍奉朕之左右。”
同一天,刘邦接到了韩信的谢表:“臣劣,有犬马病,不能朝从。”对不起,万岁,我有病,不能上朝!

注:
长考、中局、收关:均是围棋术语。长考,指对棋手局势作出判断和选择前的深思。中局,指经过布局后,围棋进入关键性的成败阶段。收关,指棋手在历经开局、中局后进入的残局阶段。

韩信的惑(115)
韩信在洛阳也有了自己的府邸,淮阴侯府。由于不上朝,他也没事可做。闲来翻翻兵书,却让他更增烦恼。如今,天下已定,要你兵书何用?
郁闷之下,他也想四处散心。可是,现在人人都不来和他见面,如躲瘟神。只有樊哙见到,才会对自己恭敬无比,眼中透着亲热。这样的性情中人,与兄长有些相似呢。此刻想起钟离眛,他不由心中一痛。
也罢,左右无事,我且去樊哙处一叙。

樊哙正在府中。他这些日子也很难过。他是个磊落之人。当初,出兵定三秦,他对韩信的用兵佩服得五体投地,俨然就是自己的偶像。说真的,在樊哙看来,天下英雄,唯项羽、韩信。可项羽虽好,毕竟是敌人。
上个月,在刘邦面前听说楚王谋反,樊哙既痛心,又怨恨。韩信,你怎么能这样!于是,这才要求发兵征讨。可后来,随着刘邦云梦一游,归来之后,他就明白了事情的症结。樊哙并不是个鲁莽的人。
咸阳城秦宫进谏,鸿门宴语折霸王,这都展现了他的忠义和智慧。

那是在刘邦刚入咸阳的时候。大队楚军在项羽的带领下,向北救赵,战巨鹿,破秦军,收服章邯。刘邦则西向入咸阳,屯兵灞上。就这样,刘邦欣欣然来到了秦皇宫之内。这下,刘邦可开了眼了。只见宫室雄壮,帷帐华美,狗马奇异,珍宝灿璀,宫女如花,绫罗做塌,人生至此,尚复何为?大喜之下,刘邦垂涎三尺,身入宝山,再不肯出。
手下诸谋士都着急了。像现在这个样子,还不知道天下归属呢,项羽虎视眈眈,眼看就朝着咱们来了,你沛公怎么这么没出息啊?大家都明白,谁也不敢说。樊哙不理这套。一个方面,他俩是连襟,同娶了吕公的大小女儿。另外一面,他俩更是铁杆。所以,樊哙义不容辞,“蹬蹬蹬”跑步来说刘邦。
他见到刘邦,张口就问:“你是想要天下啊,还是想当个土财主?”刘邦一愣:“笑话,当然是要天下了。”樊哙道:“我看这秦宫之内,宫室帷帐,奇珍异宝数不可数,还有美女千人,这都是什么?这都是秦亡天下而来!如果你迷在这儿,一无所成。请赶快和我出宫,回到灞上。”刘邦不听。征战良久,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个福地消停消停,你又来烦我。去去去,别胡闹,你啊,看着哪个地方好,你也乐和乐和去。
樊哙生气了,我请不动你,我找个人来!他把张良拽来了。张良说:“秦无道,搜罗财富,天怒人怨。沛公方能入咸阳。现在,我们为天下除暴,应该简朴一些。现在刚入咸阳,你就这个样子,呵呵,似乎说不过去吧。‘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樊哙说的很对,你得听他的。”张良说出来了,刘邦还必须给个面子。他恨恨看一眼樊哙,又无可奈何地打量了一下宫室内外,一跺脚回到了军中。
很快,项羽来了,驻兵鸿门。

韩信的惑(116)
刘邦只图自己乐和了,而且,乐和完了,他还想要坐守咸阳,自在为王。因此,对其他赶来咸阳的诸侯军闭关不纳。这下可激恼了项羽。他现在是诸侯联军的总司令啊,为“诸侯军之上将”嘛。项羽大怒,欲攻城而战。适逢他叔父项伯与张良交好,偷偷去沛公军中告诉了张良。张良又通知了刘邦。刘邦这才赶紧结交项伯,趁机与项伯约为姻亲,并且入鸿门解释原委。刘邦,他和项羽的实力比起来差老远了。就在鸿门宴上,范增命项庄舞剑,刺杀沛公。虽然有项伯庇护,可是情况已经十分危机。
张良起身出外,见到了樊哙。樊哙问道:“现在情形如何?”张良道:“很不乐观,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樊哙大怒:“我去拼了。”樊将军拥盾执剑,直入军门。到了项羽营帐,侍卫不让他进去。侍卫们心说,你这是要干嘛啊?横着鼻子竖着眼的?他们把手中铁戟交叉一拦,不许进!樊哙二话不说,将盾牌侧转一撞,两卫士“哼唷”一声,就飞出去了。樊哙“啪啦”一挑帐帘,就闪入了营帐。他进了帐中之后,向西一站,大瞪两眼,直盯项羽。樊哙怒发冲冠,血贯瞳仁,目眦尽裂。估计要是没这俩眼眶,那眼睛就会飞出去,砸你项羽两下。
他这么突然一进来,吓了项羽一跳。哟,这从哪来的这么一位猛人啊?很本能的,项羽长身一立,按剑而问:“来着何为?!”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张良打后面进来赶忙介绍:“此乃沛公骖乘,樊哙是也!”项羽打量了一眼樊哙,见樊哙膀阔腰圆,好一条汉子!顿时,他心生爱慕,说道:“真壮士也!来,赐卮酒!”左右之人,连忙上酒。卮酒,说白了,就是杯酒。好家伙,等拿上来的时候,就变成“斗”卮酒。一大斗,,看你怎么喝!这可不是项羽的本意,可是酒已经拿上来了,不能不喝。樊哙就地拜谢,立而饮之,一气喝干。
嚯!项羽看在眼中,喜在心里。好哇,这人可以嘛。他更高兴了:“赐彘肩。”彘肩,就是猪腿。喝酒不能没菜啊。左右又乐呵呵给樊哙端来了下酒菜。樊哙一看,嘿嘿,整整一条“生”猪腿!这不是胡闹么?樊哙眼都不眨,他立刻将盾牌覆于地下,将猪腿放于盾上,拔剑而切。边切边抓,边抓边嚼,边嚼边咽,边咽边笑。左右之人就听他嘴里“嗒嗒”作响,转眼之间,一整条生猪腿,被樊哙餐入腹中。这吃的是生猪腿么?这吃到肚里的是敌人的血肉!完全是对敌人的藐视和嘲讽。
啊……不光是左右惊讶,项羽惊讶,连刘邦都感到惊讶得不得了。这樊哙够意思啊,你竟能咽得下去!项羽大喜:“壮士,还能再喝么?”
樊哙昂首道:“臣死且不惧,卮酒算得了什么!秦有虎狼之心,刑杀唯恐不绝,因此天下叛之。为早日灭秦,怀王与诸将有约‘先破秦入咸阳者王’。而今,沛公先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取,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伏首以待大王来。为防止盗贼出入以及有非常之事故,乃遣将闭关。劳苦功高,却未得大王封赏。或听小人之说,欲诛有功之人。臣以为,此乃失人之举,大王不应如此。”
一番话,说得项羽默然不语。是啊,人家都表示服从了,我怎能这样糊里糊涂把人一杀?这岂是丈夫所为,带累我一世英名!想到这里,他对樊哙一挥手,“坐。”
樊哙遂坐于张良身侧。过了一会儿,刘邦起身如厕,乃招樊哙而出。

小文按:
关于“卮酒”的容量问题,湖南博物馆有藏汉代漆卮杯两件,可作参考。一个漆卮杯略小,刻有铭文为“二升”。另一个漆卮杯相比大很多,刻铭文为“七升,君奉酒。”(丘光明《中国历代度量衡考》科学出版社1992年08月第1版251页)这两个杯,都是“卮”,容量大为悬殊。故而小文推断,项羽所说的“赐卮酒”,应该是指的这两升左右的小杯。而樊哙所饮之“斗卮酒”大概就是这个七升杯了。秦汉时,一斗合十升,一升约合如今的二百毫升。


韩信的惑(117)
刘邦出得大帐,抹了一下额头冷汗。他娘的,吓死老子了!
别看项庄舞剑的时候,刘邦在那儿乐呵呵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他这心里面一直“蹦蹦”跳个不停。直到现在,他才缓过一口气来。哎呀,这个地方太危险!
慌乱之下,他对樊哙说道:“现在我们出来了,可是没打好招呼,怎么办呢?”他这意思是说,要不然咱再回去告个别,有点礼貌,面子上好看。唉,刘邦啊,也难得有糊涂的时候。樊哙道:“举大事者,不拘小节。成大功者,不辞小错。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还客气什么啊?”你再客气客气,嘿嘿,冒不准,就走不成了。于是,他们从小路返回灞上军中。

从这两件事上,我们可以看出,樊哙粗中有细,勇中带谋。他自从随刘邦伪游云梦,擒回韩信后,很快,他就弄明白了,这完全是一个阴谋!如果韩信谋反,怎会如此轻易就擒?因此,他心中对韩信充满了愧疚之情。
此刻,闻听家人报说:“淮阴侯来访。”樊哙“腾”得一下就站起来了。“快,大开府门,列队迎接!”

韩信在临武侯府门口等了片刻。很快,他就听到府内人声鼎沸,紧跟着,中门大开,“咚咚咚”三声礼炮响罢,樊哙着盛服亲自出迎。等樊哙一看到韩信,他施大礼参拜。大礼?就是磕头俯首。樊哙口中说道:“不成想,大王乃肯光临小臣寒舍,小臣迎接来迟!”
这下,樊哙可说是够谦恭了。臣,这倒是还不算什么。在西汉初年,臣,不仅仅是下属对上级的称谓。还是一个生活中对自己的谦称,表示一下客套。比如,刘邦在沛县骗媳妇的时候,吕公说“臣少好相人”,“臣有息女”。这个意思,就和后来的“仆”、“愚”等等一个样。直到儒家为尊,这个字才渐渐变成了臣子对帝王的自称。可为什么说樊哙够谦恭呢?一,叩拜没有必要。现在同殿为臣,爵位相等。热情一下就可以了,无须叩拜。二、樊哙现在是国戚,身份略有不同。三、韩信已经不是王爵了,不能再用“大王”二字相称。综合这三条来看,樊哙是打心眼里面尊敬韩信。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出格举动。
韩信连忙跪拜还礼,“樊将军,你太客气了!”两人亲亲热热携手入府。樊哙设太牢之礼接待韩信。

韩信的惑(118)
临武侯府内,樊哙恭恭敬敬请韩信上座,韩信推辞不肯。樊哙急了,他一把将韩信按到西边的尊位上,自己面北陪坐。这可是很谦恭的态度。大家可以看看鸿门宴的排座情况:项羽、项伯东向坐,无疑,人是坐在西边的。亚父范增南向坐,人是坐在北面的。刘邦北向坐,人在南面。而张良,则是西向侍奉,人站在东面。而韩信在破赵之后,对李左车也很恭敬,同样请李左车坐在西面,自己站在东面,执弟子礼节。现在的樊哙就很近乎这种心态。
韩信无奈坐下,樊哙哈哈大笑。他大声道:“左右奏乐。”于是,编钟叮咚,丝竹悠悠,笙管鸣动,琴箫柔柔。一派脉脉春意,升起在这冬月之中。乐声中,樊哙举酒相邀,笑意殷勤。韩信怔怔地看着他,慢慢地,他的眼中看到的却是兄长钟离眛。兄长,我再陪你一醉。
韩信捧起起玉爵,一饮而尽。
樊哙大喜,亲自为他斟满。于是,两人尽兴痛饮。也不知喝了多少,韩信逐渐觉得脑袋开始发晕,恍惚中,他感觉这乐声是那么得悠扬动听,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是在楚王府么?肯定不是。是在齐王府么?也不是。那会是在哪里呢?难道,是在梦里?
他不禁呆呆发愣。
樊哙笑道:“大王莫非不胜酒力?”
韩信点指着奏乐的诸乐工道:“这乐曲,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樊哙大笑道:“大王,此正是齐国之音啊。”
“哦?”韩信心中一动,他将目光垂向樊哙。
樊哙道:“此乃曹参自齐国为我觅来的乐工。说来大王可能不知,他们当中有人自韶院而来。”
韩信猛然回想起来,哎呀,原来是韶院!顿时,他想起来当初听韶乐的情景。今日重又聆音,而物事人非,嘿嘿,我还是什么大王!心悲之处,他不禁黯然。
樊哙见韩信神伤,连忙笑道:“大王不喜音律,可能不知韶乐。不过,我这里还有一宝,可以解忧。”
韩信微微一笑。
樊哙拍手道:“唤雪嫣姑娘来。”侍者领命而去。
少顷,香风缭绕,环佩叮咚,四五个丫头簇拥着一位佳人翩然而来。最后一个丫头手捧瑶琴。


韩信的惑(119)
韩信看当中那女子不过二十左右,仪容清婉,举止娴雅,风骨高洁。只见她身材窈窕秀丽,目光流波若星。两鬓鸦雏色,一袭鹅黄衫。莲步轻迈,好似风拂春柳。朱唇微开,宛如雪衬红梅。她的嘴角一直含着一丝优雅的笑容,如同阳光一样灿烂,温暖,明媚。就在韩信顾盼之际,女子已经袅袅婷婷来到了身旁。
樊哙请她坐下后,给韩信介绍道:“大王,这位乃是大梁才女臧雪嫣姑娘,精通音律,可称琴歌双绝,又善舞蹈,不过寻常难得一遇。如樊哙蠢材,不过侥幸只听得一曲,至今犹回味无穷。”樊哙说到这里,把嘴巴一砸,赞叹不已。
雪嫣轻轻一笑,“侯爷过奖了。”
樊哙笑道:“若不是彭越,我又怎能得见姑娘?”
雪嫣又是轻轻一笑,却不再说话。
她今年正好二十岁。自小喜欢抚琴弄音,后来得异人传授,琴艺大涨,遂有“大梁第一才女”之称。后来,被梁王彭越送到了洛阳。在她看来,难免会落得寂寞深宫的下场。不成想,来到洛阳后,车辆却被拦截了下来。指使拦截的人叫吕媭,她的丈夫是樊哙,她的姐姐叫吕雉,而她的姐夫叫刘邦。
吕后深知刘邦“好酒及色”,现在她在宫里仅仅一个戚姬就令她头痛不已了,她怎么还会让更多的美女接近皇上呢?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隐患,她密令吕媭替她仔细把关,一旦有诸侯敬献美女,务必要拦截下来。还好,在刘邦登基以来,还没有人这样作。这狗贼彭越却如此大胆,开了先例。
雪嫣被扣在了临武侯府,吕媭原计划把她遣回大梁。可是雪嫣的聪明灵慧打动了她,而雪嫣也不愿意再回到大梁。一旦回家,恐怕就会给家人带来难以预料的灾祸了。于是,她便以给夫人交琴为业,从此客居于临武侯府。

樊哙对韩信笑道:“大王,雪嫣姑娘平日有‘三不唱’。”韩信问道:“什么是三不唱?”
雪嫣道:“侯爷又在胡说了,雪嫣哪有如此清傲?”
樊哙道:“大王,雪嫣这三不唱,可有说法的。一,不遇有缘之人不唱。二,不遇英雄不唱。三么,心情不好不唱。而且,这‘三不唱’是缺一不唱。不知我们今日可有耳福?”这最后一句却是问向了雪嫣。
雪嫣浅笑道:“侯爷可是大大的英雄呢,在英雄面前,雪嫣怎敢卖弄?”
樊哙失声大笑:“英雄?哈哈,天下英雄,唯有韩王、项羽。我怎么称得上英雄?”
然后,樊哙又对雪嫣:“你可知,眼前这位,却是何人?”

韩信的惑(120)
雪嫣将一双俏目扫了韩信一眼,对樊哙摇头道:“雪嫣不知。”
樊哙笑道:“这便是韩王韩信啊!”
雪嫣闻言顿时眼睛一亮,悄悄地,她又重新注视了一下韩信,见韩信也正注目于自己,她不禁脸上微微一红。
雪嫣对樊哙道:“不知侯爷对天下英雄如何评断呢?雪嫣愿闻侯爷高论。”
樊哙大笑:“我本屠夫,只善宰狗,如何能评断英雄!不过,依我看来,能称英雄者,也要有三个条件。”
雪嫣给二人斟满酒后,说道:“请侯爷详说,不知是哪三个条件?”
樊哙道:“一、要赫赫军功。二、要天下闻名。三、要人所仰慕。我这也是三者缺一不可。”
雪嫣道:“侯爷是英雄,所以,侯爷心中的英雄是以军功闻名的。雪嫣却不如此想呢。”
樊哙举酒喝干,问道:“那雪嫣又是如何评断呢?”
韩信见二人说得有趣,不禁莞尔,他也想听听这姑娘会说出什么来。
雪嫣却含笑不语。她复给樊哙斟满了酒,沉吟了一下,才缓缓说道:“雪嫣虽是女子,却也听师父讲起,唯大丈夫者,贫贱不能移其志、富贵不能淫其心、威武不能屈其行,似此可谓英雄。近日,听说钟离眛自尽,这天下却少了一位英雄呢。”
雪嫣说完,偷眼观瞧韩信,见他神色嗒然若丧。
韩信猛然将玉爵中酒一口喝干,却不慎被呛得大咳起来。侍者连忙过来拍胸抚背。韩信一把将他推开,面颊已是绯红。胸中酒意汹涌,眼前的樊哙越来越像钟离眛,他一愣之下,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樊哙大叫:“来人,上酸梅汤解酒。”
   
韩信凄然一笑,“韩信量浅,未能陪将军尽兴,让将军见笑了。”
樊哙道:“大王说得哪里话来?小将本就不该令大王饮得如此之多。”
就在侍者取来酸梅汤之际,却听得“叮咚”一声清响。如滴冰泉,如鸣佩环。紧接着弦音大作,似春流破冰,似清泉出山。众人只觉眼前仿佛看到一条条白亮亮的小溪在山间欢腾。翻滚之间,他们冲破了道道阻碍,踊跃汇聚在了一起,他们在拥抱,在欢笑,在向人们倾诉着他们的欢乐。众人只听得满心欢喜,如痴如迷。
韩信不觉胸中悲痛大减,酒意随之消退不少。
他寻声而望,却是雪嫣正在按宫引商,微笑抚琴。

韩信的惑(121)
琴音袅袅,已渐舒缓。众人只觉置身于江流之畔,流水潺缓,水波如镜。两岸芳草萋美,鲜花遍野,说不出来的惬意。
琴音中,雪嫣伴琴而歌:“江水如织,芳草如丝,纵我不言,子宁不知?江水依依,芳草离离,纵我不语,子宁不忆?江水杳杳,芳草蓼蓼,纵我不歌,子宁不晓?”
琴音缭绕,歌声绕堂。满座众人如痴如醉。侍者捧着酸梅汤,忘记了举步。樊哙伸出去拿酒的手,停在了半空。刹那间,众人感到了时间在停顿,人生在这一刻,仿佛就此凝结。谁也不想让这片刻的欢愉就此散去。他们纷纷在脑海中回味着,想起了已经逝去的年少时的情景。

韩信望着雪嫣,却见雪嫣正将目光投将过来。两人视线相触,慌忙避开。心中砰砰跳个不停。
樊哙鼓掌道:“好歌,好歌!唉,人生至此,纵死了也值得!”
雪嫣轻笑道:“侯爷又在取笑了。”
樊哙将酒喝干道:“我乃武夫,不通斯文。若雪嫣能歌一首疆场之风,我便真不枉此生了!”说罢,樊哙眼朝雪嫣望来,面带求垦之色。
雪嫣又笑:“侯爷,雪嫣一个弱流,如何奏得来这征伐之声呢?不过,近日却得了一首,就送与侯爷吧。”
雪嫣说完,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又扫向了韩信,却见韩信正自呆呆出神,似乎对他们的话毫无感觉。
雪嫣将素手轻拨琴弦,“当当当”弦音高亢,顿然如金戈相鸣。韩信猛然一惊,听琴音激切,恍然间,自身已回到军营之中。但觉军卒肃立,战马悲风。众将俯首待命,自己已是豪情满胸。就在这神魂激荡之际,琴音又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说不出来的悲伤凄凉。
雪嫣开喉而歌:“丈夫此生知己谁?侯生一刎大梁悲。黄金台下萦蔓草,长铗无鱼胡不归?”(注)
歌声酸楚,婉转哀凄。歌罢,满座泣下。
樊哙叹息道:“你这丫头,何来如此悲怆之歌?”
雪嫣愀然,道:“我敬天下英雄,却惜其遇人不淑,悲其不幸,故作此歌。侯爷若能有悟,望请三思。”
樊哙笑骂:“胡说八道,什么遇人不淑,你当我等是在找婆家么?”

注:

侯生:指侯嬴,魏国大梁人。得信陵君礼敬,倾心相交。后,秦攻赵。赵求救于魏。魏王恐,不发兵。赵平原君使人责怪信陵君不救,信陵君乃欲引家兵百乘救赵,与赵赴死。侯嬴教其窃魏王虎符而救赵。信陵君领军之日,侯生北向自刭,酬答知己。赵国得全。

黄金台:燕昭王时,燕国受齐国兵祸,残破不堪。昭王遂筑高台,以黄金置于台上,以招天下贤良。又仿造千金买骨之意,尊郭隗为师,故贤良四来,燕国大治。

长铗无鱼:指冯谖故事。铗,剑也。齐孟尝君时,有食客冯谖求入。初,孟尝君不以为意,置于下等。冯谖弹剑而歌:“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闻之,迁之幸舍,食有鱼矣。五日后,复弹剑而歌:“长铗归来乎,出无舆。”孟尝君迁之代舍,出入乘舆车矣。后,孟尝君收贷于薛,冯谖为之使,焚券而归,谓之千金买义。后又为其置三窟之所,结好于齐、秦之地。

刘小文 发表于 2013-9-11 15:28:35

韩信的惑(122)
雪嫣微微一笑,“侯爷,雪嫣只是心有所感,故而歌之。得罪之处,还望见谅。雪嫣就此告退。”说罢,雪嫣将瑶琴一推,然后起身。一个丫头拾起琴来,与别人又众星捧月般拥着雪嫣,纷沓而去。

韩信眼望斯人离去,歌音尤存。刚才的一曲悲歌,深深击痛了他的心扉,是啊,丈夫此生知己谁?侯生有信陵君相知,郭隗有燕昭王相尊,冯谖有孟尝君相重,我呢?我却如何落得如此地步?长铗无鱼胡不归?我却是归也无处可归,但问苍天,何以落得今日?我本无罪,皇上诬以谋反。我本无心,兄长视我为仇。呜呼苍天,何乃如此?
悲愤之下,两行清泪滴入酒中。
樊哙忙道:“大王酒醉,来来来,快饮酸梅汤。”
韩信惨然说道:“此间何来大王?生今日乃与哙等为伍了……”
说罢,他仰天狂笑,罢宴而归。

十日后,夜里。在下人们刚吃过晚饭的时候,一辆精装马车驶入淮阴侯府。车把式欣喜满怀,对下人们喝道:“快快快,叫韩信来迎。”
下人们大惑不解,这是谁啊,怎么敢直呼侯爷的名讳?等凑过来要看,车夫大怒,“看什么看?快去!”
有人眼尖,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滕公!

韩信得到消息,慌忙来迎。等他到了,夏侯婴反倒不着急了。将下人们喝退后,他笑盈盈对韩信说道:“大将军,如今,有人病危,急欲见将军一面啊!”
啊?韩信一听,愣了。他马上问道:“可是萧相国?”
夏侯婴摇摇头。
“那,可是临武侯樊将军?”
夏侯婴又摇摇头。
这下韩信可摸不着头脑了。那会是谁呢?莫非是皇上,嘿,怎么可能是他!
他大惑不解。
夏侯婴长笑一声,“哈哈哈,人言‘痴心女子负心汉’,果然不假!韩信啊,韩信,你让人愁肠寸结,茶饭懒咽,自己却逍遥快活,浑然无事!”
韩信更觉不解,猛然,他心中狂跳:是雪嫣?是雪嫣么?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心乱之下,他结结巴巴地向夏侯婴问道:“是,是?那个,她病得厉害么?人在哪里?”
夏侯婴懒洋洋答道:“人病得很厉害,樊哙怕惹麻烦,让我给你送来了……”

韩信的惑(123)
韩信再笨,此刻也猜到了马车里面是谁,他慌慌张张来揭车帘。却听夏侯婴喝道:“干什么?急得要死啊?”
韩信连忙缩手。
夏侯婴道:“背过身去!”韩信扭过了身子。夏侯婴将车帘一揭,轻声道:“请姑娘下车。”
车内爆出了一声大笑!
“哈哈哈……”樊哙在车中再也隐忍不住,他蹦下车来,对目瞪口呆的韩信笑道:“好,好啊!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此事偕矣!”
韩信痴呆呆望着他们,一时间糊里糊涂,搞不清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樊哙笑道:“大王不知。”他刚叫了个“大王”,就被韩信打断。韩信道:“你我兄弟。我既非大王,将军无须如此称呼。”樊哙点点头,“好,如此,我就直呼你贤弟了。”
韩信叫道:“兄长。”一声方落,钟离眛的相貌又出现在眼前。他不禁鼻子一酸,眼圈便红了起来。
樊哙大喜:“贤弟,今日这小小玩笑,须怪不得哥哥。且听哥哥给你道来。”
说话之间,韩信将两人让到堂上请坐。
樊哙道:“此事还要从数日前说起。自贤弟从我府中离去后,有一天,夫人对我说,近来发现雪嫣教琴时经常心不在焉,有时,一个人独坐时还会莫名其妙的发呆,连日来更是形容清减,好生叫人奇怪。当时我也不解。夫人问我说,可是近日来雪嫣见过什么人?我说,就是大王,哦不对,就是贤弟来过府中,曾请雪嫣弹曲歌唱而已。夫人将手一拍,说,是了,定是雪嫣被贤弟所迷。”
说到此处,樊哙与夏侯婴“哈哈”大笑,韩信面红耳赤。
樊哙继续道:“夫人说,雪嫣在我们府中定非长久之计。以此女之才行,非英雄不能匹配。贤弟如今恰是单身,倒也是好一对鸳侣,只是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韩信羞臊无言。
他自从投军直到封为楚王,一心只在建功立业,对于成家一念较为淡漠。在楚国时,为母亲修坟葺冢后,便有亲族欣然来归,而韩信也只是淡然对待。虽有人曾提起娶妻一事,他也只是一笑而罢。对于娶妻,韩信并不上心。众人只道他发呆而已。有谁知道,他心中却自有主张。他暗自以项羽为比,自付非虞姬般重情知心之女不娶。而在被贬为侯之后,看到人情冷暖,他更是心灰意冷,知人间真情难得。可数日在临武侯府中一见雪嫣之面,便被她深深打动。然而,自身虎落平阳,又怎敢痴心妄想呢?
此刻樊哙大大咧咧地说了出来,反倒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憨憨而笑。
樊哙又道:“夫人说,淮阴侯天下威名,只是人有些呆气,不知对雪嫣是什么态度,可别让雪嫣嫁来受气。”
韩信喃喃道:“岂敢,岂敢……”

韩信的惑(124)
樊哙拊掌大笑:“如此甚好。我夫人正是为此不放心,才让我来试探于你。适逢滕公来我府闲聊,我便一并拉了他来。嗯,这都是我夫人的妙计,可与我等无关啊,哈哈哈……”
韩信涨红了面庞。这事情,他从没遇到过,简直不知如何应付。心里欢喜,嘴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樊哙道:“唉,哥哥说了如此长的时间,嘴也说破了,却不见你一碗水喝,未免不够厚道。哼,滕公,将来这媒人,你可捞不到油水啊!”
夏侯婴大笑。
韩信连忙大叫:“来人,置办酒宴!”

夜深酒阑,韩信已是醺醺然,不知所以。二人起身告辞。临别时,樊哙嘱咐道:“此事无须张扬,这个,将来你自然明白,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韩信喝得舌头短了半截,含混不清地说道“听,听凭兄长吩咐。”
然后,韩信命人备车马送二人到府。
夏侯婴道:“不必了,还是我自己赶车舒服啊!有劳临武侯再当一次姑娘吧。”
樊哙大笑:“老家伙,你真是个劳碌命。”
大笑声中,二人欢然离去。

韩信醉卧于榻,一时间心头恍惚,如在梦中。朦胧中,仿佛回到了淮阴,回到了从军前的家中。娘,孩儿要成家了……
两行清泪滴湿了衾枕。

很快,以滕公为男方大媒,六礼的前五礼在一日之内完成。这真是太有效率了!
所谓的六礼,是指的通往婚姻之路要履行的六道手续。
第一,纳采。相当于现在的求婚。男方要用一只大雁作为礼物送到女方家里,来请求婚约。之所以用大雁,是取一个交通信息的寓意。现在我们找不上大雁了,就用玫瑰花来凑合充数。
第二,问名。纳采通过后,男方依然用大雁,到女方家,求出女方名字。然后,回来问卜,占卜一下吉凶如何。那就跟现在“合一合八字”一样。
第三,纳吉。占卜通过后,男方依然用大雁,,到女方家,正式确定婚约。
第四,纳征。这个很重要了,就是正式行订婚仪式,要以重礼为聘。
第五,请期。订婚了,男方要选日子成婚。这时候,又要让人带大雁去女方家,告知选出来的吉日,请女方看一下,看看意见如何。
第六,亲迎。这就正式结婚了。新郎亲自上女方家中,再送一只大雁。你看,这大雁结一次婚要用五次,怪不得珍稀呢,都快被古人用完了。行礼之后,新娘就可以跟着新郎到男方家继续婚礼了。

这么个程序,搁到哪儿最少都要个把月。到了滕公这儿,就他独自一人一天搞定。什么仆从人等,一概没见用过。而且,亲迎的日期就订在明天。韩信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六礼这么仓促,过于简单,太有些对不住雪嫣。可是樊哙很坚定,以女方家长的口吻一再要求低调,最好是谁都不知道,你就来把雪嫣带走。或者,我给你送去也行。韩信听他这么说,这雪嫣就跟白给自己一样。那怎么能行呢?可樊哙就是一个要求,听我女方的!韩信无奈,只得听从,兼之他历经人生冷暖,身处嫌疑之地,也就不好再坚持了。以后,我多多补偿雪嫣就好了。
这哪里像是一个侯爷的婚约,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

韩信的惑(125)
谁知,在谈论到如何迎娶的问题上,更搞笑的事情来了。
樊哙通过夏侯婴对韩信提出了极其苛刻的要求:既不能张灯结彩,更不能宴请宾客。而且要韩信就带一辆马车夜间迎娶。迎娶的人还不超过两个,一个是新郎,一个是媒人兼车夫。
韩信当即气昏,樊哙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我好歹也是个淮阴侯啊,怎么娶个媳妇跟作贼一样?
可夏侯婴跟樊哙穿一条裤子的,他只是劝了劝韩信,“好了好了,你就听他的吧,姑娘还在人家手上呢!”弄得韩信哭笑不得。这是成亲么,这简直还不如小孩子玩过家家!

不管怎么说,雪嫣终于被“娶”进了淮阴侯府。韩信一路走,一路咧嘴,这样的婚礼恐怕真个是空前绝后。
集媒人、车夫、司礼、宾客于一身的滕公夏侯婴给两人道喜后,便赶快溜之乎也。

洞房之内,一对红烛高照,似乎能够见证二人婚礼的也只有这一对蜡烛了。一时间,面对当前,俩人竟然半晌无语。韩信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几次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雪嫣也是红晕满面,只是偶然用眼睛轻眊一眼韩信,便逃也似地闪开了目光。
洞房里静得出奇,两人都能听到彼此“怦怦”得心跳声。
终于,韩信开了金口:“雪、雪嫣,你,你还好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雪嫣轻轻点点头,然后,用眼睛斜看了他一眼,又赶快将视线躲开。
韩信搓了搓手,这第一句说完了,下面该说什么呢?好半天,他才想起来一句:“让,让你受委屈了!这个,过于简单了,太,太对不住你!”
雪嫣说话了,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没什么,这样挺好,是我让的。”
声音虽轻,在韩信听来却像打雷,“什么?你让的?为什么?”这次他的语音很连贯,“雪嫣,我好歹也是堂堂淮阴侯,你是我的夫人,怎么能如此简易行事呢?我还以为是兄长和滕公在搞笑,却原来是你的主意!”
雪嫣见他情急,语调高亢,连忙说道:“韩郎,这怪不得别人的。是雪嫣不好。”
韩信见她惶恐,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重了,连忙柔声道:“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信的惑(126)
雪嫣抬起头,目光轻柔如水,“韩郎,雪嫣并非大梁人。我家本是燕王臧荼(注1)的亲支。前年,父亲就预感到燕王将有变,恐怕祸及家门,便举家南迁至大梁。去年,燕王反了,被诛杀。由于我们出来得早,没有受到牵连。可是,到了大梁,却让我们更为难过。”
雪嫣说道这里,不禁怅然叹息。韩信仗着胆子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摸到了雪嫣的柔荑(注2)之上,雪嫣顿感如中电一般,浑身酥麻。霎时间,绯红满脸。
这意外而来的刺激,使得雪嫣感受到一阵甜蜜,暂时忘记该说什么了。
韩信轻声问道:“后来呢?”
雪嫣这才回过神来,说道:“我们到了大梁,适逢彭越纵兵。这彭越真如强盗般,四处截掳财粮,我们的财物被他的手下掠走不少,还说是征税。哼!”
韩信轻拍她的手背:“彭越本来就是强盗!”
雪嫣道:“可是,相对来说,大梁还比较安定,距离燕国也较远。于是,我们就在大梁定居下来。去年十月里的一天,父亲出门,碰到梁兵又在打劫一位过路的老人。父亲现在已经和当地的父老、兵丁比较熟了。父亲看老人耿直,对梁兵的强盗行为大骂不止,恐怕他受到欺侮,就求了个情,说和了一下,又将老人请到了家中,想问一下沿途情况。”
韩信听得津津有味。
雪嫣忽然道:“韩郎,你道这老人是谁?”
韩信刚想说“我怎么知道?”,可他转念一想,顿时想到,必是和雪嫣有莫大关系,他琢磨了一下,轻声问道:“难道,是你的师父?”
雪嫣欢然道:“正是师父呢。”
然后,雪嫣又说道:“当时,我正在室内抚琴。师父一进来大门就听到了,他对父亲说道,‘抚琴之人有天分,可惜没有得到良师教诲,五音不谐,难入化境。’父亲很惊诧,我的琴艺在燕国可算是一流了,师父能如此说,定是此中高手。于是,父亲就叫我赶紧出来拜见师父。韩郎,你可知师父是谁?”
韩信不禁苦笑,能猜出这老者是你师父就不错了,还要猜猜他是谁,这不是要拉车上树,南斯拉夫(难死拉夫)么?
雪嫣见他沉吟,不由轻笑一声,“我师父你见过的。”
韩信连声道:“对、对,如果我不认识,你又何必要我来猜?”他在脑海中快速转了个圈,将自己认识的人中一一对应,既是老人,又通音律,这个人还耿直,是谁呢?他忽然想到了数日前雪嫣评论英雄的语气,什么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一派儒家口吻,莫非是他?
韩信恍然道:“是安其生!?”

注:
燕王臧荼:项羽时所封,后韩信伐赵时降汉。汉高祖五年十月,反,被诛。刘邦复立卢绾为燕王。

柔荑:指秀美的女子之手。

韩信的惑(127)
雪嫣鼓掌喝彩:“韩郎,你猜得真准!”
韩信看到她笑靥如花,两眼便看得直了起来。
雪嫣见他如此痴迷,不禁娇羞无比,轻声道:“傻样儿……”韩信受到鼓舞,再次将她那因鼓掌而撤离的小手捉了回来。
雪嫣继续说道:“师父是从齐国来得,他本想到楚国去。”
韩信不禁奇怪:“他要到楚国做什么?”
雪嫣道:“师父说,韶乐本舜帝制于九韶,后入于宫廷内,累世至于周,又随太公来齐之后,杂以齐国之风俗,乃成齐乐,已经多有变幻。究其源出自于楚,故而,师父想到楚国探源,以追其本,得古朴之奥妙,然后,施之于民,使民风淳朴,少起争端。”
韩信慨然道:“安老先生实乃大贤之人,可惜!”
雪嫣问道:“可惜什么?”
韩信道:“可惜老先生不肯入仕,否则,依他大才,必可使天下大治。”
雪嫣道:“韩郎,师父曾对我说,满朝狐狗,非正人所居。师父尤其看不惯叔孙通。说天下儒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韩信大笑:“叔孙通?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老是一幅走狗模样!”
雪嫣道:“这个人很好笑么?师父当时说起他来气哼哼得,我也没敢多问。你给我说说好不好?”说到这里,她仰起脸来,看着韩信,面露求垦之色。

烛光闪耀,照在她那秀美的面庞上,映出了她脸上那淡淡得红晕,此刻的雪嫣越发显得妩媚动人。
韩信看到这里,心头突突乱跳,他慢慢伸出一只手,轻轻朝她的脸上抚摸过去。雪嫣身体微微一颤,随即,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韩信温柔的手掌缓缓地触摸到她的脸上,他感觉到了手下的肌肤是那么滑腻,又那么温热。雪嫣嘤咛一声,感觉身体软软地,全身忽然像飘到了云里。她再也坐不稳了,身体朝着韩信倒了过来。
佳人入怀,韩信更是无法把持,他轻轻地拥着她,嘴巴凑到了她的耳边,“明天,明天再给你讲,好不好?”

红烛爆出了一个喜花,“啪”得一声,原来,夜,已经深了。

韩信的惑(128)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拂晓。
雪嫣醒来时,韩信依然沉睡。她仔细地看着这个男人,他是我的丈夫啊,他已经是我的丈夫了!看到他睡得那么甜,她心里感到一阵欢喜。啊,他在皱眉!他想到什么了?不要怕,我的爱人,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低下头,思绪纷纷扰扰。
丈夫,韩郎,你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走入我心中的么?
师父曾经和我说笑,以我的琴歌,恐怕天下男人无人可配呢!当时,我就故作调皮,说,那我就不嫁,一直陪着师父。师父大笑,说,唯有一人,可与你相匹,可惜有些呆气。我笑了,师父难道要我嫁给一个呆子么?
师父也笑了,他不呆!其实,他太痴了。受人点滴恩惠,便思倾心相报。有大利在前,却不为所动,不知伸手去拿。对朋友忠爱友信,对百姓宽厚仁德,虽有君子之风,却不识小人伎俩,这样的人,你要嫁了他,可能以后要吃苦头!
韩郎,师父从没有如此称赞过别人呢!知道么,他说得正是你啊!听他夸你的时候,满口赞叹,可最后却又怅然,我能听出来,他对你有着很深的感情。当时,我就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回想到这里,她抬眼去看韩信,却发现,他正睁着眼睛,面带微笑,望着自己。
雪嫣大羞,娇声道,“坏人!贼兮兮偷看人家。”
韩信轻轻一笑,伸臂将她揽入了怀中,“想什么呢,嘴角还在笑?”
雪嫣嗔道:“不和你说。”
韩信又笑,在她额头轻轻一吻,“那,我也不和你说。”
雪嫣粉拳轻捶韩信胸膛:“师父还说你痴痴呆呆,我看你倒是油腔滑调的,师父看走了眼,令我所托非人,唉,怎么办呢?”说完,雪嫣故作忧愁状,两眼可怜兮兮地望着韩信。
韩信满心欢喜,又怜又爱,轻抚着她的秀发。
一时间,两人沉浸在幸福甜蜜中。

过了半天,韩信问道:“告诉我,你是怎么到了洛阳的?”

韩信的惑(129)
雪嫣偎依在他的胸口,轻声说道:“师父教了我半年后就要走了。父亲和我苦留不止。父亲说,大战方罢,楚国残破,不如在此多留数日。师父说,正是因为天下方定,民心急需教化,故而不能多留。我们都想,师父此去整理韶乐,不知需要几年时光呢。可是才过了三个多月,师父就高高兴兴地回来了。见他到了,我们也很高兴,我就问师父,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韩郎你猜,师父说什么?”
韩信苦笑,“小傻瓜,我怎么能知道他会说什么?”
雪嫣白了他一眼:“师父说,我也没想到能这么顺利。韩信在楚,做了不少好事,给我帮了不少忙啊!”
韩信奇怪万分:“我帮他忙?我连他人都没见到,怎么帮他?”
雪嫣道:“师父说,韩信在齐,百姓感恩;韩信在楚,百姓服德,把这个地方治理的井井有条,好啊!我到了楚,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这个。师父说着,就拿出了一卷丝帛来,他递给我看,我打开后才发现,是师父整理好的古琴谱。好多好多,都是上古之音,闻所未闻。师父得意之下,让我试弹了两曲,师父点头说,好,再练些时日,你的造诣就超过我了。然后,师父笑道,多亏韩信啊!”
雪嫣说着,抬起双眼,脉脉含情望着韩信:“韩郎,你知道么,那时候,师父把你夸成那样,我有多仰慕你!”
韩信又轻轻吻向她的额头。
雪嫣继续说道:“师父说,这琴谱叫《箫韶九成》,正是大舜所定。师父当时欢喜得如获至宝,他在楚国将琴谱一连抄了三份,送给了我一份。得暇时,我弹给你听,好不好?”
韩信轻声道:“好,不但要弹,而且要唱。”
雪嫣“噗哧”一下轻笑,“贪心的家伙!”
韩信看她笑逐颜开,正如桃花相仿,不禁又痴了起来。他轻轻道:“雪嫣,这是梦么?你怎么就会来到我身边呢?”

雪嫣见他情动,笑道:“是上天看你可怜才让我来的!哪天,你要惹我不高兴,我可就飞走了。”
韩信紧紧把她搂在怀里,“不,不要你走,永远不要!”
雪嫣不禁好笑:“真是呆子!”她见韩信目光痴迷,生怕自己真得要飞走一样,却也颇为感动。韩郎,你这样还像是威动天下的大将军么?雪嫣真得这么重要?

韩信的惑(130)
雪嫣接着又说道:“师父留下琴谱后,就飘然离去了。我每天对谱习琴。后来,不知道怎么被彭越听说了。他把我父亲叫到王府,说要听我弹琴。父亲推说我不会,那彭越大怒,把父亲囚禁起来,又派人来将我带入王府,非要听我弹唱。我本待不从,无奈他以父亲为要挟,只得给他弹了一曲。”
韩信勃然怒道:“鼠子安敢如此放肆!”
雪嫣见他恼怒,用手指轻按他的嘴唇,说道:“韩郎,不需如此的。现在我倒要感谢他呢。如果没有他,我还见不到你。”
韩信轻搂了一下她的肩膀,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雪嫣道:“很快,彭越到陈地与皇帝会盟。在他回来以后,不知如何,一幅很惊惶的样子。当时我不知道,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因为韩郎你的缘故。”
韩信黯然无语。
雪嫣轻抚他的胸膛,“韩郎,你的委屈,雪嫣都明白。”蓦然间,她感到肩头一凉,一滴泪水滴在了上面。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韩郎,韩郎,以后雪嫣会陪着你的,会是你的好妻子,是你的好伙伴。
她又继续说道:“彭越害怕了,他要将我送给皇帝。我誓死不从,他就用父亲来威胁我,说要杀我全家。我不怕死,可是我的父亲,他……”
雪嫣说到这里,也不禁落泪。可她依然说道:“就这样,我被送到了洛阳。可是一到了城里,我却被人接到了临武侯府,是夫人把我拦了下来。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都要感谢她,是她没有让我进入那死气沉沉的深宫,是她将我送到了你的身边。韩郎,你知道么,那天,见到你的那天,我有多开心!夫人叫我给她教琴,她要学《微子操》(注1),可我心中欢喜,数次都弹走了调。夫人问了侯爷,知道了我的心意,这才把我嫁给了你。韩郎,我是送给皇上的人,结果,却嫁给了你。我怎么能不替别人考虑呢?尽管夫人不怕,侯爷不怕,但是我怕。我怕伤害到韩郎,怕伤害到我的父亲,怕伤害到侯爷和夫人,可是,我还是要嫁给你的。韩郎,我是你的人,这颗心早就是你的了。所以,我才要求侯爷那样对你,这不怪侯爷的,韩郎,是我,都是我不好。”
说道这里,雪嫣再也抑制不住激荡的心情,伏在韩信胸膛上哭了起来。
韩信轻轻抚摸这她的肩膀,良久,他才说出了一句话,“雪嫣,以后我会加倍补偿你的。”

晨起之后,用罢早膳,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间感到了心灵的融合。雪嫣忽然道:“韩郎,你还欠人家一个承诺呢!”
神态顽皮娇憨,面容清纯亮丽,韩信不觉看傻了眼。

注:
微子操:古琴曲名。殷商亡于周,殷贵族微子启悲之,见鸿鹄高飞,而作琴曲。后世称之为《微子操》。

刘小文 发表于 2013-9-11 15:29:25

韩信的惑(131)
雪嫣撒娇道:“看了一个晚上,都没看够?”
韩信憨笑不已,“我欠你什么了?”
雪嫣道:“你忘了?你昨晚急猴猴的那个样子,答应人家说今天讲叔孙通的故事嘛!”说完,雪嫣满面羞红,白了韩信两眼。
韩信大笑:“叔孙通?他有什么好讲得!不过,既然答应了你,我就给你讲讲好了。”
雪嫣以手托腮,倚在小几上,目光灼灼作凝神倾听状。
韩信道:“叔孙通早些时候是为秦国做事,号称‘博士’。后来,陈胜起兵,二世皇帝忧之,问于诸儒生。有人直言,说,为人臣子者,不得作乱,作乱即是叛逆,按律死罪不赦,望陛下发兵。结果二世大怒,他很不愿意听到有人作反的消息,于是,他又问叔孙通。叔孙通见势不好,就改口道,诸生所言实乃虚诳,而今天下一家,皇帝恩泽布于四海,法令齐备行于山野,人人奉公,个个守法,怎么会有叛逆呢?不过是些鼠窃狗偷之辈,博人一笑而已,皇上无须忧虑,但问郡县捕拿即可。于是,二世皇帝大喜,厚赏叔孙通。凡是言为叛逆的,都通通遭到治罪了。”
雪嫣道:“原来是这样,这人倒是油滑的很!怪不得师父不喜欢。”
韩信伸大拇指赞叹道:“说得好!油滑二字,再恰当不过。后面的事情马上可以见证。”
雪嫣喜道:“还有什么事,快点讲嘛!”
韩信见娇妻欢喜,他也高兴万分。他本来不善言词,此刻却有如神助,话语便滔滔不绝起来。
他继续讲道:“虽说在二世皇帝那里讨巧卖乖,混过了一时,叔孙通也深知虎口不可久居,于是,他就连夜逃了出来,回到了老家鲁国薛邑。当时,薛邑已经投了楚国,他便混到了项梁部下,与我也有数面之缘。项梁死后,他又归了怀王。项羽分封天下,将怀王分到了长沙。叔孙通见项羽势大,便又投靠到了项羽。”
雪嫣插口道:“此人更是墙头草呢。”
韩信思路打开后,便不可遏止。他举手示意雪嫣不要着急,自己继续往下讲道:“那项羽在汉二年征伐田荣的时候,汉王,现在是皇上了,率诸侯伐楚,直入彭城。当时,叔孙通正在彭城,便投靠了皇上。后来,项羽杀回,大败汉兵。叔孙通按理应该再投靠回来,今次却不知怎么,始终守在了这边。”
雪嫣掩口笑道:“那是他看准了。跟着他倒是吃不了亏。”
韩信也笑了,说道:“正是这样呢!你不知道,他刚来汉营的时候,叔孙通穿得是宽袍大袖的儒装。可在得知汉王,哎,皇上!知道他不喜欢儒生后,叔孙通马上就换了衣服,换成了短衣襟的楚服,皇上看到了很高兴。就这样,他就被留了下来。”
雪嫣又笑,“看来,人还是乖觉点好。”
她刚说完这句话,就看到韩信脸色忽然一变。

韩信的惑(132)
雪嫣见他神色有异,遂轻声问道:“韩郎,你怎么了?是雪嫣说错话了么?”
韩信道:“雪嫣,假如韩信乖觉一些呢,又会是什么样子?”
雪嫣连忙道:“不,韩郎,你不会那样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韩信一笑,道:“如果,我乖觉一些,那你岂不是成了王后?”
雪嫣也笑了,笑得很自信:“如果你乖觉一些,你能隐匿钟离眛么?如果你乖觉一些,你能遭到捕拿么?如果你乖觉一些,你还是韩信么?如果你乖觉一些,你能遇到我么?”
说笑之后,雪嫣对韩信正色说道:“韩郎,雪嫣虽是女流,敬仰的是顶天立地的真英雄,你若是为了自身富贵,出卖朋友,出卖良心,纵有盖世功名,王者气派,谁又能真得看得起你呢?”
韩信闻言大为感动,“雪嫣,你真是可人!”
雪嫣灿烂一笑:“便宜你了!”
韩信猛然将她捉入怀中,深深吻了下去。雪嫣娇羞满脸,这个呆子,这可是大白天呢!
自此,夫妻情好,闺房之内,有过于画眉者。

没过几天,时间已经进入了十二月份。
这一日晚间,樊哙来访。韩信将他迎入堂上,准备置酒款待。樊哙道:“且莫着急,我此来不为饮酒。只有两件事情告诉你。第一件事,是今天皇上召见我了,皇上说,‘淮阴侯称病,朕也知他委屈,不过薄惩一下。这多日不见,朕倒是颇为想念,你见到他,让他得闲来看看朕,如果,他还没空,朕就亲自去看看他。’贤弟,皇上是让我转述给你的,并没有下旨意,可你最好去看看他,君臣之间,沟通是很重要的。这第二件事,是你有亲眷到了我府上,我已经给你送来了,快快迎接吧。”
韩信大为奇怪,我的亲眷?我有什么亲眷?淮阴家族中见我出事,都早已和我撇清关系,唯恐受到牵连,怎么敢来找我?就算要找我,怎么又会跑到临武侯府?
就在他疑惑之间,樊哙又道:“这亲眷么,可是需要小心伺候的。”大笑声中,樊哙起身出外。
韩信同他步出堂下,临武侯府的车辆已经驶了进来。樊哙大声道:“慢点,慢点!”
车辆缓缓停下。淮阴侯府的家人赶忙过来照应。樊哙道:“去!你们下去歇着吧。都走吧,都走吧!”
等他们走干净了,樊哙才对韩信道:“别傻站着了,快去接你丈人和丈母娘吧!”

内室之中,雪嫣母女相拥而泣,父亲站在一旁坠泪相陪。韩信看到此情此景,不禁心头一酸。雪嫣,我是个无父无母的人了,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不会再让你们受苦的。

韩信的惑(133)
数日后,韩信入宫面圣。很快,他被内侍引入了宫中,立在殿外候旨。
大殿之内,丝竹悠悠,刘邦龙袍在身,斜倚御座,正在欣欣然饮酒听歌。他左手执金樽,右手五指和着节拍轻扣大腿,听到得意之处,头颅亦随音乐微微晃动,真个是逍遥快活。
内侍近前回禀道:“启奏圣上,淮阴侯带到。”刘邦点点头,“叫他进来。”内侍朗声传旨:“宣淮阴侯觐见……”
韩信低头进来,施礼参拜。
刘邦面带微笑,朝他看了良久,“大将军,我们好久不见了,身体可好?”话音里面有思念,有感慨,还有一丝嘲讽。
“感谢陛下牵挂,小臣犬马之疾,未能朝拜,望陛下见谅。”韩信顿首作答。
“来,快起来,坐过来说话。”刘邦说着朝左右一挥手,侍者将韩信搀扶了起来,将韩信请到了刘邦身边,设席摆酒。
刘邦摆弄着手里的金樽,悠然道:“近来思念将军,常想起南郑之时,将军与朕谈论天下之事,唉,转眼之间,居然一一实现,这都是将军的功劳啊!来,朕敬将军。”说着,刘邦举酒示意。
韩信连忙举樽相应,“陛下顺天应人,除暴秦,抚良民,苍生所望,天意所归,小臣何德何能!”
刘邦哈哈大笑,“请,请!”
座下歌舞见到皇上欢愉,便分外卖弄了起来。

刘邦笑对歌舞,怡然万分。片刻之内,他便连进了半坛御酒,已经略有些醺醺然了。
“大将军,来来来,别光看不喝!你快饮啊!”
韩信不好推辞,也就只好喝了起来。
刘邦又笑:“听樊哙讲,将军不善饮酒呢,可以酌情。”
韩信连忙施礼:“谢陛下体谅。”
刘邦道:“樊哙辈只知道砍砍杀杀,如将军这等材略,哼,借他三个脑袋,他们也弄不过来!”
韩信道:“诸将勇武,乃陛下洪福。取天下之功,虽说陛下天授已定,也靠诸将勇猛之力,陛下遂于数年内即得成大业。”
刘邦笑得眼角眯成了一条缝。韩信哪韩信,看来你确实乖了许多嘛!

韩信的惑(134)
刘邦道:“诸将蠢材,只能用于攻城野战,将军把他们夸得过分了。来,饮酒!”
刘邦频频相劝,韩信数杯之后,便觉有些头昏。不行,不能再喝了。“陛下,小臣此来实欲一窥天颜。见陛下龙体安康,小臣便心中欢喜。”说到这里,韩信觉得心里一阵恶心,“若陛下无事,小臣就告退了。”
刘邦连连摆手:“不急,不急。大将军既然来了,就陪朕多聊聊,何以便去?”
韩信只得重新坐下。
刘邦待他坐定,又道:“依将军看,诸将中有谁可有将略?”
韩信听他谈及军事,不禁精神一振。他拱手道:“诸将中有将略者以曹参为第一,樊将军为其次。再次则周勃、灌婴。”
刘邦点点头,“好啊,能入得将军眼中者,也算是英才了。来,将军再喝。”
韩信浅尝半口,停酒不饮。
刘邦轻轻一笑,“诸将中人勇猛不齐,会用兵者似乎不多呢,将军能为寡人说说么?”
韩信道:“诸将杀伐果勇,然则偏于用刚,徒以武力攻城,士卒每多伤亡。能用谋者,不过曹、樊而已,但也只是小谋,难为大略。”
刘邦哈哈大笑,“将军眼里自然视其为小,天下人前,彼等亦足以称雄。将军继续说。”
韩信略微想了一下,道:“若彼等之为,率兵当不可多,多则自乱。相比较起来,厚重者,唯有周勃。”
刘邦点点头,“好,说得好!将军看,他们领兵当予几何啊?”如果派兵给他们,应该给多少是好呢?刘邦就在这里留上了心眼。
韩信道:“诸将领兵必不可超八万。”
刘邦道:“将军视朕如何?”我怎么样?
韩信在席间顿首道:“陛下用兵在诸将之上,然而带兵似不应超过十万。”韩信说话中尚为刘邦留了很多余地。
刘邦悠然而笑:“那,将军自己呢?”
韩信雄心顿起,自信而言道:“小臣带兵,多多益善!”
刘邦眼中顿时闪过一道冷光。

韩信的惑(135)
愠怒之下,刘邦轻笑一声,“好,将军多多益善,但不知,何以为我所擒?”
语音冷峭,带着不满和恐吓的气息袭向了韩信。
韩信猛然一惊,心中顿时五味杂起。是啊,我怎会为你所擒?如不是我一心对你,你在修武岂能夺我赵军?如不是我一心对你,你在定陶岂能夺我齐军?如不是我一心对你,你在陈地又岂能安然来去?如不是我一心对你,你却又岂能在我面前傲为人君?
心酸之下,他就欲顶嘴反驳,却又想起了早晨出门时候雪嫣那柔柔含情的目光。
于是,他在席间再次下拜:“如臣等皆是为陛下带兵之人。陛下不擅带兵,却善于带将。韩信终不出陛下之掌握,故为陛下而擒。陛下乃天授圣主,非凡人所能夺也。”
说话之际,韩信的心在流血。

刘邦朗声大笑,欢愉之情溢于言表。“大将军,行了,你就别跟别人一样损我了。三日后,朕将要在南宫封赏诸将,望将军切勿推脱。”
韩信顿首叩拜:“臣遵旨。臣告退。”
“且慢,”刘邦止住了他,“听说将军娶妻了,朕却未能喝上将军的喜酒,可惜啊,但,朕也不能没有贺礼,这些东西就送给将军吧。”刘邦说着一摆手,侍者捧来一张礼单,送到了韩信面前。

韩信出了皇宫,冷汗已经打湿了后背。皇上怎么知道我娶雪嫣的事呢?樊哙不会说,夏侯婴不会说,娶妻的过程简直比偷盗还隐秘,皇上怎么可能知道?可他确实是知道了!
冬天的洛阳,毕竟不如下邳暖和。轻风吹来,韩信不禁打了个冷战。他缩在了自己的车驾中,沿途遇到萧何等数人乘着牛车漫散而行。韩信只顾着自己想心事,却忘了和别人打招呼。
他想到刚才在宫里,刘邦满面春风,神色欢快,一幅毫无介怀的样子。这令他稍微心安了一些。他又掏出那张缠织着金线的礼单来看。礼单由彩帛制成,五彩斑斓得,透着一股天家富贵气象。正文是一手漂亮的隶书,书法飘洒俊逸,清晰地誊写了一堆吃穿玩物。所给的赏赐居然和当初为王时没有什么区别。他不由轻叹了一口气,皇上,你这又是何意啊?

韩信的惑(136)
回到府上,雪嫣帮他脱去了朝服。换上便装后,韩信才觉得轻松了很多。
他笑了笑说,“雪嫣,你看,今天皇上赐给了咱们好多东西呢!”
雪嫣一愣,“咱们?韩郎,皇上知道咱们的婚事了?”
韩信点点头,轻声一笑:“是啊,雪嫣,皇上今天很高兴,还埋怨我没把成亲的事情告诉他呢。可惜,当时要风风光光地把你娶来那该多好!”
雪嫣却没有说话,似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韩信得意洋洋地拿过来礼单又仔细看了看。他叫道:“雪嫣,你看,这些肯定是给你的,金丝粉绣饰玉袿一件,犀角嵌玉梳一把,玳瑁镶玉簪一副。嘿嘿,这些做工都是小臣乙亲制的,你看,还有呢……”
雪嫣漫不经心地应道:“小臣乙?好象在燕国听说过。”
“是啊!”韩信喜道:“这可是天下闻名的治玉巧匠呢!以前,我也不知道。卢绾封燕王的时候,给我回了一些礼品,里面就有这个小臣乙的作工,我特别喜欢他做的一对镶金玉虬。当时,有人对我说,这个燕国的小臣乙,是天下第一巧匠。可惜,现在那对玉虬还放在下邳。等我得空,让他们回去一趟,把我的东西搬来。”
雪嫣道:“算了吧,那么老远的,何必呢?又不是现在必须要不可。”
韩信笑道:“好,既然你不稀罕,我也省得麻烦。那就留给别人吧!”
说到这里,韩信忽然觉得心里一痛,整个楚国都留给别人了,我还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两人默默相对。雪嫣忽而轻轻一笑,“韩郎,我今天谱了一个新曲子,唱给你听好不好?”
韩信喜笑颜开,鼓掌道,“当然好了,快唱来听听!”
雪嫣轻轻走到他的身边,春葱般的手指放到了他的肩头,边给他揉捏着肩膀,边展开歌喉清唱,“江烟浩浩兮,江水苍苍。江水苍苍兮,岸芷清芳。岸芷清芳兮,妾心情长。妾心情长兮,悠悠如江。江烟漠漠兮,江水汤汤。江水汤汤兮,岸芷幽香。岸芷幽香兮,妾心悠扬。妾心悠扬兮,与子相将。”
歌声清婉销魂,韩信轻声叹息,“雪嫣,我们就这样厮守到老,不好么?”
雪嫣用手指轻轻拨动他的耳垂,“傻兮兮的,难道我们不能么?”

注:
汤汤:水势浩大、水流很急的样子。读音:商商。
相将:相偕,相共。

韩信的惑(137)
夜已经很深了。韩信早已沉沉睡去,雪嫣却未能入眠。
韩郎,知道么?皇上居然如此对你不放心呢。他为咱们高兴,是因为多了我来牵绊你。他高兴,是因为又找到了一处可以要挟你的地方。皇上原本见你无拘无束,肯定很不放心呢。若是被你伺机逃脱,或许……
想到这里,她不禁微微皱眉,能么?可能么?皇上监视我们如此之严密,你又能逃去哪里呢?
以前,我不知道你的处境,还给你唱“长铗无鱼胡不归”,看来那时候,我想的确实简单了。韩郎,我并不悔怨跟你结发一场,我的整个人注定就是你的。现在,我只盼上天能让我们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我不求你凭王侯之尊,带来荣耀富贵,不求你凭将军之威,带来万人敬仰。只求你能作为一个平常百姓,欢乐一生。韩郎,我会好好陪着你,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抚琴弄歌,为你开怀解闷。上天,上天!你能赐给我们这样的快乐么?
想到情深处,雪嫣悄然泪下。
韩信依然睡熟未醒。

三天后,洛阳南宫鼓乐喧天。酒宴相邻,座席相接。诸将一个个欣喜满怀,畅饮欢歌。就在这嘈杂鼎沸之际,侍者高声唱道:“皇帝陛下驾到……”喧闹之声略显平息了一些。大家纷纷道:“来了,来了,看看陛下如何封赏!”
刘邦进来大殿后,看了看诸将,只见他们一个个大瞪两眼,翘首期待的样子,他不禁感觉心里一阵得意。
刘邦轻轻咳嗽一声:“列位爱卿,朕自起兵来,诛暴抑强,每多征战。上托苍天护庇,百姓归心,下蒙诸公效命,荡平四海。遂于八年内,灭秦诛项籍,,乃有今日。朕虽天授,然不敢夺诸位之功,特于今日封赏诸君为列侯,假若黄河断流细如带,泰山崩而为砂砾,亦保诸侯国之永存,并佑及后世子孙。言出肺腑,祷于苍天,特以白马为盟。”
诸将哗然叫好。刘邦大声道:“刑白马,祭苍天!”
少顷,侍者取马血而来。皇帝与诸将歃血为盟后,刘邦在上端坐,开始封赏诸将。自曹参为平阳侯封起,然后是藤公夏侯婴封汝阴侯,傅宽为阳陵侯,陈平为曲逆侯,等等。

韩信的座次比较特殊。他被安排在皇上的右手下方,他的下手就是丞相萧何。这样的安排其实还是比较优待的,俨然还是王者之席位。
他看到曹参、傅宽也被封侯了,心里不禁涌起一丝惬意,这都是我的战友啊!可随之而来的,也有几分怅然。

韩信的惑(138)
封赏陆陆续续的展开来,由汉六年十二月甲申开始,慢慢的,时间已经跑到了汉六年正月丙午。
就在这一天,发生了意外。
先是,皇帝刘邦当着诸将的面说道:“子房与朕,功同一体。运筹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之功也。他就是朕的师傅,是朕的谋主。没有子房,就没有朕的今天。来、来,子房,请自己选择齐国之地三万户。”
诸将暗地撇嘴,三万户啊!此前,曹参不过只封了一万六百户,这可是最高级别了。藤公,汝阴侯夏侯婴封六千九百户,这就差了一半去了。阳陵侯傅宽,现在身兼齐国丞相,只有两千六百户。这都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主!你张良呢?凭什么张张嘴就给你三万户?可是,皇上已经放话了,“功同一体”啊,于是,谁也没敢说什么。
张良微微一笑,躬身施礼道:“臣初起之时,与陛下会于留县。想来,是上天将臣授予陛下。而陛下用臣之计策,侥幸成功,这也是陛下洪福所致,非臣之功也。臣不敢当三万户之封赏,愿得留县足矣。”
留县,在如今河南省中部。当时受兵马蹂躏已久,全部户口不一定超过三千户。这么个破烂地方,那怎么能行呢?刘邦连连摇头,“子房,你挑个好地方吧,留县,太委屈你了!我记得你最早是在下邳起身的吧?”
这话音一落,韩信心里面“格登”一下子,虽说他已经不是楚王了,可下邳那也是楚国的首都啊!
张良连连摆手,“陛下,留县一地,足慰平生。臣愿居此地!”
刘邦一阵感慨,你看看,满朝文武,唯有子房是我良师益友啊……

封完张良,接下了受封的就是项羽的叔父项伯。项伯因为在鸿门宴庇护刘邦有功,当项羽在谷城被安葬之后,项伯就被刘邦留在了身边,并赐姓刘氏。此刻,项伯更被封为射阳侯。项伯内心五味俱全,百感交集。
再接下来就大大不一样了,刘邦连封了五人为侯。这五人是丞相萧何封为酂侯;将军郦商封为曲周侯;周勃封为绛侯;临武侯樊哙更封为舞阳侯;灌婴封为颖阴侯。
封赏完毕,樊、郦、绛、灌等人大为不满,指手划脚,嚣呼一片。
刘邦顿感恼火:“嚷什么?都给老子安静点!”
虽有皇帝发话,诸将依然忿忿不平。韩信却听了个真真切切。他不禁暗自冷笑,所谓诸将果真群狗而已!

韩信的惑(139)
诸将所不平者,不为他事,只是因为萧何一人。
萧何封为了酂侯,食邑八千户。猛一听,也不算多啊,比起曹参那一万多户,还少了些嘛。可诸将不这样算帐。基本上都比他少。比如,郦商,四千八百户;樊哙,五千户;灌婴,五千户。周勃呢,虽然有八千一百户,但是,他也要和其他人保持同一条战线。因为,我们是军人。天下,是我们浴血夺来的,不是你萧何用毛笔画出来的。
于是,群情激愤,诸将纷纷叫道:“陛下,臣等被坚执锐,身入刀山火海,险过九死一生,历经数百战,方取来我大汉天下。而萧何没有汗马功劳,身居后方,享受安逸,徒以舞文弄墨,空发议论而已,反倒居于臣等之上。臣等不服!”
刘邦冷哼一声,你们?不服?不服,就能这样嚷嚷么?不像话!你看看人家子房先生,给三万户都不要。你们这些东西见肉就抢,见酒就馋,真是下作!
虽然肚子里面这样骂,刘邦还要给他们作一下解释:“好了,好了,听朕给你们好好说说!”
诸将见皇帝要给答复了,这才安静了下来。
刘邦悠悠说道:“各位知道打猎吧?”诸将顿时嘈杂声又起,这怎么好好扯到打猎上面了?刘邦拍拍手,继续说道:“这打猎么,追杀到狐兔的,那是狗!可是指挥狗去追狐狸、兔子的,是什么啊?是人!各位打仗攻城掠地,那就是得到了狐兔,不过功狗而已!至于萧何么,在后方指挥你们前去,那是功人!都明白了么?嗯?还有,你们这些人打仗也就是以自己追随我而已,至多不过兄弟二三人,那萧何呢?他把他整个家族的人都贡献了出来!请问各位,你们谁能如此?”
刘邦说道最后,两眼厉视诸将。
话说道这个份上了,诸将还能再说什么,还敢再说什么呢?他们一个个闭口不言。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畅了许多,又封了几人后,天色已久不早了。后面封侯的人中,还包括随韩信大破项羽时的孔熙、陈贺二将。他俩一个封为蓼侯,一个封为费侯。而带领他们封侯的人此时却心头震荡。

韩信听刘邦对诸将大谈“功人功狗论”时,就不禁暗自好笑。萧何丞相初随沛公西入咸阳时,诸将都争抢财物不息,唯独丞相收秦国律令图书户籍而宝藏之。后来,沛公变成了汉王,东争天下时,之所以能知天下要塞高下,户口多少,强弱何处,这都要归功于萧何收秦国图册。可以说,在这方面,萧何具有超前战略目光,起到了一定的指导作用。可是,至于攻伐战守,东向与项羽夺天下时,指挥诸将斩将搴旗、追狐逐兔的,那是他大将军韩信!萧何的作用,只是镇守关中,稳定后方,使粮草兵卒转输不绝而已。
故而,以“功人”而论萧何者,滑天下之大稽!

韩信的惑(140)
不料,更为滑稽的事情还在后头。
列侯受封已毕,刘邦得意洋洋,说道:“既然都已封赏,须以功劳定座次。众卿家看看这第一功臣,当是何人啊?”
说罢,刘邦悠悠然朝萧何望去。老家伙,你对得起朕,朕也要对得起你呀……
但是,这个媚眼抛出去了,诸将却不接受。
他们纷纷起哄道:“陛下,平阳侯曹参身经百战,受伤七十余处,攻城略地最多,理当第一!”
刘邦一咧嘴,他奶奶的,专门和老子作对!但是,刚才已经驳了诸将面子了,现在他一时也不好意思再还嘴。怎么办呢?
刘邦用眼睛朝四周一晃,他想找人解围。这一次,他的心事被一人发现了。
在诸谒者中,有人大声道:“群臣差矣!”你们都错了!
刘邦大喜,好!正合我意!
来人姓鄂,名叫鄂千秋。他近前施礼道:“陛下,臣以为,曹参虽有野战之功,此乃一时之事。陛下与楚相抗五年,时常败军亡众。若不是萧何丞相在关中遣兵运粮,使兵食不乏,我大汉怎能和楚相拒荥阳数年?陛下虽然数次败于东,但有萧丞相镇守整个关中啊,使我之根本不曾动摇,此乃万世之功也!就算没有曹参等百人,亦于大汉何所有缺?诸将所言,实欲以一时之功加万世之上,臣以为误矣!故,萧何第一,曹参第二!”
一席话说罢,刘邦鼓掌喝彩,“好,太好了!”他用眼睛斜瞅诸将,看看你们还有什么说得么?

韩信轻声冷笑。此人真胡言也!若无曹参等人随我跨河击魏,北伐赵代,东击田齐,南会项羽,你刘邦能得天下么?若非如此,恐怕关中亦不可得也!你们早就成为了项羽的俘虏!又何能在此呶呶不止?

刘邦见诸将无言,顿感心中畅快。他大声宣布道:“丞相萧何,于我大汉,元功第一。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这“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可是大大的恩典了。
古人在殿堂内活动时,上殿之前,都要拖去鞋子。一,表示礼貌,二,可以保持殿内的整洁。这一条,萧何免了。
自秦朝就有立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有尺寸之兵器。所以,在荆轲刺秦王时,始皇环柱而走,群臣惶急无策,才会“以手共搏之”。这一条,不许持兵,在萧何这里也免了。
至于这“趋”,那更是古礼,卑下之人见到尊长,要快步而走,表示恭敬。比如臣下见帝王,儿子见父亲,都要“趋”。不是有个词叫“鲤趋”么?讲得就是这个意思。趋,到了萧何这里,又免了。
这可真是给足面子了!

注:

鲤趋:鲤,是孔子的儿子,名叫孔鲤。这个典故见于《论语 季氏》:“(子)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对曰:‘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对曰:‘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这就是“庭训”的来历。


韩信的惑(141)
不仅如此,刘邦兴奋之下,又说道:“我听说,推举贤良之人者,应受上赏。萧何功虽高,没有鄂君,不得彰显也。故此,封鄂千秋安平侯。”
鄂千秋一步登天。
刘邦又对萧何的兄弟族人一一封赏。最后,刘邦大笔一挥,再次封赏萧何食邑两千户。诸将再度哗然不解。皇上疯了?对萧何怎么这么好?
刘邦喜笑颜开。他对早已满头大汗的萧何嘻嘻一笑,“老家伙,这是给你的利息啊!”
不仅诸将不解,萧何也疑惑不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刘邦道:“朕以前为亭长时,到咸阳公干。人皆送我三百钱,独有你,送我五百。比众人均多出二倍。今日,朕也以此来偿还于你!”说完,刘邦仰天大笑。
群臣纷纷鼓掌。
刘邦笑罢,又大声道:“今日封赏已毕,各位爱卿不醉不归!”于是,鼓乐杂起,刘邦在南宫大宴群臣。

酒席宴上,人人满面红光,举觞相邀。刘邦高坐于上,大呼痛快。少顷,刘邦离开更衣。
诸将见皇上离去,顿时呼喝不休,极力撺掇萧何行酒。行酒,就是敬酒。萧何无奈,为诸将依次斟酒毕,自己也被众人拉拉扯扯地喝了有数十碗酒。虽说是度数较低,毕竟那也是酒,老头子很快便头晕脑胀了起来,摇摇摆摆再不肯多喝。
诸将见他酒醉,轰然而笑,方觉稍出了一口闷”气。
韩信见诸将胡闹,也唯有摇头微笑。
此时,樊哙来到了他的身边,轻声道:“如此盛宴,贤弟何不也行酒一周?”韩信连连摆手,“我量浅,不能陪诸将多饮。”樊哙道:“怕他们什么,没人敢要你多饮。”他把韩信往起一拉,“来来来,你我兄弟共同行酒。”
韩信无奈,只得与樊哙一起为诸将行酒。
这下,大家可没有刚才那么胡闹了,他们纷纷站起避席。这和萧何不一样啊,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曾在韩信手下听命,没有韩信,他们就没有今天的侯爵。可这么一来,人人恭恭敬敬,场面反倒没有了刚才热闹的气氛。
韩信也乐得如此,我啊,快快斟完拉倒。开始确实很快,基本上是韩信一过来,座中之人要么站起来,侧身长揖到地。要么就闪到席外,俯伏顿首。这就是避席,表示一下尊敬。很快,就要行酒完毕了,韩信很高兴,可以松口气了。
然而,事与愿违,偏偏有人不服。

韩信的惑(142)
不服的人有不服的理由。你韩信是我的仇人!
此人正是曲周侯郦商。郦商早年于兄长郦食其相依为命,在郦食其投入沛公营中,教刘邦袭取陈留之后,郦商就被兄长召唤到刘邦手下听从调遣,不断以军功获得升迁。当然,这里面也和郦食其有着莫大的关系。
就在郦食其出使齐国之际,郦商正在荥阳前线卖命。当他听说兄长被齐王田广活活烹杀的消息,顿时哭昏在地。醒来之后,他大骂韩信,若不是你这胯下小儿不奉王命,突袭历下,我兄长焉能遭此毒手?从此,这一笔仇恨便算到了韩信头上。
然而,当时韩信军功之大,威望之高,爵位之显,他是无可奈何的。不仅他对韩信感到无可奈何,比他心急十倍的刘邦更是无可奈何。这样的无可奈何一直持续到“楚王谋反”的密信送来。于是,抓住机遇的郦商以他那对皇上百倍的忠心,对反贼万倍的痛恨,最终“说服”了皇帝,“促使”其“发兵,坑竖子。”韩信被捉到了洛阳。
韩信在云梦遭擒的时候,郦商感觉韩信很快就要去自己兄长面前忏悔了。可他没想到,韩信依然过得很滋润。
此刻,仇人就来在自己面前行酒,他还能无动于衷么?

郦商坐在席中纹丝不动。他对韩信冷冷一笑:“淮阴侯,行酒之人劝人而饮,自己不陪,说不过去吧?”
韩信微微一笑,“将军认为该如何呢?”
他的内心其实对郦食其也很感到愧疚的。但是,当年奇袭历下,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啊。我奉命伐齐,不能不进兵。何况,我也请示过了。只不过没有得到回复而已。
郦商道:“既然淮阴侯问我该如何,那便要依我之言了?”
韩信道:“就依将军。”
郦商大叫道:“好!既然依我,就取大斗来!今日,我要与淮阴侯不醉不归!”
话语已经将起来了,诸将此刻鸦雀无声,众文臣亦侧目而视。樊哙大睁两眼看着韩信,兄弟,你怎么能听他的啊?谁不知道郦商是个酒篓子?他的酒量都没底,那酒一过肚子就都漏下去了,怎么喝也不醉。你要听他的,那岂不糟糕?
可此刻,郦商刚开始较劲,樊哙实在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在脑子里面想着怎么圆场。

很快,一人一斗酒,捧到了韩、郦二人的面前。

韩信的惑(143)
郦商见酒大笑,韩信,我醉也要醉死你!他捧起大斗,朝韩信一比,然后,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众人就见郦商喝酒时,那嗓子都没抖动一下。就好像这酒就不是喝下去或者咽下去的,基本就是倒下去的。“哗”家伙,一斗酒没了!
郦商喝罢,把酒斗朝小几上一推,斜眼看着韩信,轻笑不已。这是对自己自信的微笑,以及对对手的嘲笑。韩信,谁不知道你韩呆子滴酒不沾,好像听说近来开戒了,也会喝点。那就喝吧!
韩信啊,现在别说喝,看着这酒斗都眼晕。这可是一斗酒啊!一斗就是十升。秦汉之际,一升的容量大约在二百毫升,这一斗就是四瓶啤酒。还要一下就喝下去(引用数据参考丘光明先生《中国历代度量衡考》科学出版社1992年08月第1版)
发愁归发愁,人家划出道来了,那就得喝!
韩信冲郦商一拱手,“韩信虽说量浅,也陪将军一饮。”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郦商右手一抬:“请!”少说废话,看你的了。
韩信端起酒斗大口吞咽,酒水沥沥拉拉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全然不似郦商那般潇洒轻闲。喝到一半,他停顿了一下,只觉得胸腹之中撑胀欲裂,头脑已经有些发晕。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这余下的半斗酒灌进了腹中。
终于喝完了,他感到身体有些发软,放下酒斗后,他身体微微轻晃,朝郦商一笑,便斜靠到了樊哙身上。樊哙扶稳他后,大声鼓掌,顿时,四周掌声雷动。他们都看到了韩呆子烈性的一面。
其实,他们不懂,这一斗酒,并不是为了面子而饮,而是为了郦食其。郦生,我对不起你……

樊哙搀着韩信准备送回到他的席位上去。郦商道:“这便去么?这才刚开始啊!”韩信返身对他歉然一笑,“郦将军,改日韩信到府上陪礼。”郦商道:“若要陪礼,不妨在此先喝两斗!”想到我家,没那么容易。
樊哙吼道:“有完没完?有本事到疆场上凭军功比个高低,找个不会喝酒的在这里惩什么能耐?”
郦商冷笑道:“若樊将军肯陪,也不碍事。”
樊哙大怒,“我陪你比剑如何?”
郦商道:“如此甚好,可惜淮阴侯借酒开脱,否则,你俩联手而来,我倒更愿意奉陪。”
樊哙越发怒不可遏,马上就要挥拳而上。
韩信一把将他拉住,“同殿为臣,何必如此?”
他话音刚落,就听郦商冷笑数声,“好一个同殿为臣!可惜唱得好听。”他蹭地一下站起,举拳就向韩信脸上打去。

韩信的惑(144)
拳头挟着冷风,直扑韩信面门。
韩信醉眼迷离,身体摇晃,看来,这下是躲不开了。樊哙抬手朝郦商的肋下劈去。这一招围魏救赵,郦商闪身躲开,便要再上。两边诸将一看情况不好,纷纷过来劝架,“郦将军,这又是为何?来,来,快坐下,快坐下,喝酒,喝酒!”
同时,也有人将韩信、樊哙劝入了自己的席位。
郦商坐下后,正准备破口大骂韩信,忽然发现有一双冷眼狠狠朝自己剜来。
顿时,他冷汗直冒。

刘邦高距帝座,森然说道:“打得好!”群臣惶然俯首,大殿一片寂静。
就在这时,武将中闪出一人,跪于当地,朗声奏道:“启禀陛下,今日群臣痛饮,愿尽兴为乐,臣有剑舞,特献于陛下。”
刘邦一看,这是一个低级武将,名叫郦疥。他的父亲就是郦食其。
刘邦轻叹一声,这是给你叔父解围来了。也罢,看在你父亲面上,就算了吧……他冲着郦疥点点头。
郦疥叩首后站起,从阶下武士手中取过一柄宝剑,边舞边歌。歌曰:“丈夫处世兮遇君恩,君恩深兮对我情。情深厚兮何为报,舍此心兮对月明。”
歌罢,郦疥、郦商泪流不止,刘邦与群臣愀然长叹。此歌正是郦食其临终绝唱。
刘邦心生感慨,他点手说道:“郦疥,近前来!”
郦疥跪地膝行,来到刘邦身边。刘邦仔细看了看他,只见郦疥眼角神态俨然是那狂生模样。刘邦不禁一阵心酸,老东西,你可见不到朕的今日了,朕不能再对不起你……
刘邦向郦疥道:“你父亲为国捐躯,朕常常思之,未尝不悲痛于心。今日遍封诸将,唯独不见你父,然而,我岂能忘怀。”
郦疥顿首悲泣。
刘邦又道:“以你父功勋,特封你为高粱侯。”
郦疥跪拜叩谢。

就在这时,只听阶下座席之中,又有人纵声唱道“丈夫此生知己谁?侯生一刎大梁悲。黄金台下萦蔓草,长铗无鱼胡不归?”歌声苍凉凄惨,催人泪下。歌罢,歌者仰天狂笑,众人面如土色。

小文按:
郦疥封侯在汉高祖十二年,其时,韩信已死。此处为了增强小说的戏剧效果,特以提前。

刘小文 发表于 2013-9-11 15:30:00

韩信的惑(145)
刘邦听到此歌,只觉心中说不出来的厌烦。他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紫,由紫转黑,霎时间变了个来回。
歌者正是淮阴侯韩信。他在听郦疥唱歌之时就感到心中万分难受,此刻酒意上涌,更觉胸中烦躁憋闷,猛然间他想起了雪嫣给他唱过的这支大梁悲歌,于是,不假思索之下,他便随口唱出。歌到最后一句,他想起自身处境,不由得又悲又愤,遂狂笑不止,涕泪俱下。
刘邦大声道:“今日尽兴,各位爱卿散去吧。”
刘邦起身一抖袍袖,悻悻然离开了大殿。

众人心惊肉跳,开始纷纷离去。樊哙过来拉起了韩信,“贤弟,你喝得太多了。”说罢,他朝郦商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
韩信兀自喃喃而唱。
跟在他们身后离开的一个人却满心欢喜。他发现了新的契机,一个能让他青史留名的契机。
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是张良。张良看着众人离去,若有所思。然后他缓缓地踱着步子跟在后面走了。

第二天晚上,樊哙来到淮阴侯府探望韩信。
韩信酒醉已醒,只是还有些头痛。
樊哙见他无事,也就放心了。他对韩信道:“贤弟,你今天不知道,活活要气死人了。”
韩信不禁奇怪,“兄长何出此言?”
樊哙“哼哼”冷笑,“今天,皇上气色很不好,肯定跟昨晚的酒宴有关系。”然后,他猛拍了一下大腿,“他娘的,可巧今天叔孙通跟皇上谈论说,愿征诸儒生,共起朝仪。”
韩信道:“共起朝仪?”
樊哙道:“是啊。皇上刚登基的时候,说秦法太弊,过于严酷。朝堂之上君臣父子冷漠无情,很不好。于是,就废除了礼法。后来,有几次大家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也有喝醉的时候。难免有人大呼小叫,弹剑作歌,大概那个时候皇上就有些不高兴了。加上昨天的事情,郦商那厮居然敢动手!这下过于刺激了些。所以今天叔孙通一说要起朝仪礼法,皇上就很动心。问他这样做会不会有困难,叔孙通回答说,礼乐之事,三王五帝各不相同,他要采古礼与秦礼仪相杂而成。结果皇帝就同意了,说要他弄些简单易行的。”
说到这里,樊哙又一拍大腿,“他娘的,这个叔孙通,谁不知道他是拍马奉承起家的,这下子,他肯定会卖力迎合皇上,我们大家麻烦大了。处处都要合礼仪,岂不憋屈死了?”

韩信的惑(146)
韩信笑道:“他们愿意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我可要请病假了。”
樊哙大笑,“你倒是自在,谁能和你相比呢。”忽然,他发现韩信的神色有些异样,知道他心里又有些郁闷了,于是连忙转移话题。他轻咳一声:“今天还有件事,张良先生也请假了。他一直身体不好,最近又想修习导引长生之术。”
韩信道:“是么?我知道他身体不好。子房先生淡泊名利,我确实很佩服。昨天封侯时,你也见到了,他真是与世无争呢。”
樊哙道:“是啊,皇上也这么夸赞他。对了,皇上对他还说,子房如果无事,也可以整理一下兵法嘛。张良先生就说,如果要整理兵法,还是大将军为宜。皇上说,那就你们一起整理嘛。我看张良先生似乎很愿意和你探讨兵法的。”
韩信闻言大喜,“那当然好啊,我正想看看子房先生的《太公兵法》呢!”
樊哙笑道,“说起兵法来,你们俩倒是一对。如此,你们也有事可做,不至于太过无聊。”
说笑声中,樊哙起身告辞。韩信送出府外。

过了两天,韩信正在府中听雪嫣弹琴。听雪嫣弹到妙处,他不禁怡然而叹,“雪嫣,要能一直这样多好啊!”雪嫣轻笑,“想的倒美,你要累死我呀?”韩信道:“那怎么舍得呢。要不你教我弹?”雪嫣笑道:“好啊,正想找个徒弟体验一下作师傅的尊严呢,你可不许反悔哦!”
韩信一时兴起,“来,我来拨两下。”他伸手就要往雪嫣的琴弦上拨弄,却被雪嫣一把推开,“去,还没练指法呢就敢来我这琴上胡闹,你好大的胆子。”然后,她凤眼一瞪,“另外找张琴来!”
韩信一咧嘴。手下侍者窃笑不已,连忙去给他捧来一张新琴。
韩信学着雪嫣模样,稳坐席中。他调匀呼吸后,左手轻扬,右手中指向下一勾一挑,他也不知道弄在了哪根琴弦上,就听琴声“仙翁”一声轻响,倒也悠扬动听。大喜之下,他双手运指如飞,乱抓乱拨了起来。琴声嘈杂,如落珍珠,如炒爆豆,哗哗作响。忽然,“嘣”的一声,他右手一根琴弦已经崩断。就在他一愣之际,左手的起处,稍一用力,顿时,又断了一根。韩信微一错愕,反倒激起了童心。他大叫一声,“好玩,好玩!”双手挥舞,连弹数下,余下的琴弦很快先后崩断。然后,韩信将琴翻转,手指往琴身敲去,指下“空空”作响,口中“呵呵”怪笑,斜眼看着雪嫣。他想,见我如此胡闹,雪嫣还不气坏?
侍者捂嘴忍笑,脸色憋得通红。
雪嫣既没有气恼,也没有笑。她只是痴痴望着韩信,脸上挂满了怜惜。韩郎,就要你这样开心呢,要你一直高兴下去……

韩信的惑(147)
片刻的欢愉终于被侍者的通报声打断了。“启禀侯爷,留侯张良前来拜访。”
韩信连忙道:“快,开中门迎接。”

张良被韩信隆重迎入了府中。在堂上分宾主坐定,侍者奉上了茶酒果点。韩信仔细看了看子房先生。他看到了张良那张曾经如美女婵娟般的面庞已经写满了疲倦。除了眼袋之外,眼角的皱纹也攀爬到了眉梢,头顶的黑发中更夹杂着了根根银丝。唯一没变的,还是那一双澄澈清明的眸子。
张良见他关注自己,微微一笑道:“岁月不饶人呐。”
韩信道:“当年先生到临淄时,风采如神仙中人,而今天下平定,先生反倒疲惫如此!”
张良轻叹一声,道:“我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本说要寻师访友,自在养生。哪知皇上还让我整理兵法。我说,如果要整理兵书、兵法,大将军才是最佳人选,我只不过一个坐而论道之闲散人。皇上却吩咐说,子房可以与大将军一起整理嘛。就这样,我这才来访将军。不知大将军是否愿意照顾一下张良呢?”
韩信连忙说道:“先生太客气了。先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韩信向来佩服。有很多地方还需要请教先生呢。”
张良微笑道:“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是皇上往我脸上贴金罢了,岂能与大将军相比?”
韩信道:“先生就不要再客气了。先生得黄石公亲传《太公兵法》,随皇上出攻下宛,西入武关,又击秦峣下军,一战而入咸阳,天下谁不仰慕?韩信当时仅项王帐下一小卒而已,闻知先生谋略,深为叹服。”
张良拈须微笑,“那《太公兵法》么,却非太公兵法。将军可知道张良何以得此《太公兵法》?”
韩信道:“听人言,先生得兵法于下邳圯上,乃是黄石老人亲授。难到传言不确么?”
张良道:“既确,又不确。”
韩信大奇:“那倒要请先生为韩信解惑了。”
张良点头,目光悠然而神远。
少顷,张良缓缓说道:“我先人在韩为官,历韩五世。自我祖父之时起,即为韩昭侯丞相,直到悼惠王二十三年,我父亲去世时,我张氏一直担任着韩国丞相之职务,深受王恩。谁料,自先父亡后二十年,韩竟灭于秦!”
说道此处,张良语音悲痛,韩信亦感叹不止。他想起自己也正是在那时随母亲徙居淮阴的。
张良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道:“韩灭之时,我遣散僮仆,连亲弟弟因病亡故都未能厚葬。我将所有财物资俸天下剑客,欲效荆轲之勇,刺始皇而报韩。后来,我见到了力士仓海公。他同我一起击秦始皇于博浪沙,可惜误中副车。之后,仓海公遇难,我为始皇指名索拿,逃匿于下邳,这才得遇了我的恩师黄石公。”

韩信的惑(148)
韩信道:“博浪沙椎击始皇之事,我也听人讲起过,还望先生详细一讲,以饱韩信耳福。”
张良摆手笑道:“大将军戏言了,此乃张良方年少之时,惩血气之勇,行鲁莽之策而已,又有何好讲?”
韩信道:“先生何乃太谦?秦虐亡六国,天下愤恨。先有荆轲献地图而刺,后有高渐离击筑而扑,惜未能得手,令人扼腕。此后,天下无事近十年。而先生博浪沙一击,震动天下。虽未中始皇,而实速其死。又鼓舞六国之后,遂再起亡秦之心。先生切莫推却,请为韩信详说。”
于是,韩信就在座席中,将双手抱拳,朝张良躬身施礼。
张良欠身还礼,“大将军,你这番话可高抬张良了。将军要听,且待张良慢慢讲来。”
张良略一停顿,悠悠道:“那是在始皇二十九年春,我游学于淮阳,向隐匿于此的齐儒生学习古礼。虽在求学之中,我还在留意往来豪杰。有一次,我出东城游玩,遇到了一位侠士,名叫仓海公。此人任气豪侠,仰慕聂政、荆轲,对始皇之残虐颇为不忿。后来,我对他吐露了心事,他大为激赏,遂与我一同谋划暗杀始皇之事。”
张良说到此处,眼中精光大盛,刹时间,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时代,自己仍是那个以除暴亡秦为己任的少年英雄。
韩信慨然叹道,“先生当年必不逊于燕赵豪侠。”
张良轻笑一声,“少年胡为,方有这可笑之事。若当时一击成功,始皇身死,张良此举虽可谢故主,于今日之天下却未必是好事。”
韩信道:“假若始皇身死,秦未必能速亡。当时扶苏尚在,蒙恬、蒙毅俱是秦国栋梁。此三人行仁政、顺天心,则秦国长存亦未可知。秦之亡,实亡于胡亥、李斯、赵高。”
张良拊掌道:“正是如此!”
韩信道:“请先生继续讲。”
张良托起茶盏,轻啜一口后,又缓缓讲道:“仓海公武艺绝伦,善使铁椎,重一百二十斤。更难得者,是他善于远投,用铁椎击物,百发百中。于是,我们就商量不如趁始皇东游之际,埋伏于博浪沙中,实行袭击。我两人在博浪沙埋伏了数日,嘿嘿,真到了那一天,才感到大为吃惊。”

注:
高渐离击筑而扑:
燕太子丹及高渐离白衣送荆轲入秦。荆轲刺秦失败后,高渐离躲匿为人俑保。后,不能安于此,遂衣旧衣击筑而歌。始皇闻知,惜其善于击筑,遂弄瞎其目,使其为自己击筑。后来,始皇防备之心渐去,高渐离暗自将铅块置于筑中。又一次,始皇唤其为己击筑。高渐离乘始皇不备,听音而辨始皇所在,乃举筑而扑之,不中。于是,始皇诛高渐离,终身不再接近六国之人。

斤:秦汉制,一斤约等于现在的256.3-248克。(《中国度量衡》丘光明著 新华出版社1993年12月第1版71、77页)也就是说大抵上秦汉一斤是现在的半斤。

博浪沙:今河南原阳境内。

韩信的惑(149)
韩信道:“想必是始皇人马众多缘故。”
张良道:“人马众多倒也不碍事。主要的问题是,当时随同始皇出游之车辇甚多。与始皇之所乘坐相似者,有三十六辆。如何下手?”
张良顿了一下,又说道,“当时,我们都没办法了。可是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来,好歹试试运气。后来,我们就认定了走在最前面的那辆车。因为那辆车周围的护卫也是最严密的。仓海公奋力一椎掷出后,那辆帝辇顿时砸烂。我们立即分头跑路。不幸的是,仓海公被当场格杀,死时尤大骂不止。”
张良说到这里,眼中不禁点点泪光。韩信亦唏嘘道:“真一条好汉。”
张良又道:“后来,我隐藏于下邳。渐渐风声平息了下去,我又开始出来活动。一日,步行于沂水之圯上(圯,即桥也。),见一老者黄眉白须,高卧桥头,正在怡然晒日。我见他形容奇古,不禁多看了一眼。就在这时,此老脚下所着敝履直坠圯下。我方疑惑间,老者已经看到了我,他毫不客气,对我道:‘小娃娃,下去把鞋子拿来!’我一愣,此老太过无礼,便欲弃之不顾。老者却冷笑两声,我更为气愤。随即一想,他这么大年纪了,如果自己去取鞋子,没准还上不来了呢。于是,我才强忍怒火,下到圯下,帮他把鞋子拿了上来。”
说到这里,张良嘴角含笑,又品了一口茶。韩信亦不敢打断他的话头。
张良道:“我拿上了他的鞋子,便放到了他的脚边。哪知这老人更来了劲头,他大声道:‘给我穿!’我当时真得火了,就想给他两拳头,看他那么老,算了吧。于是,我就伏在他的身边,给他把鞋子套到了脚上,系好了鞋带。老者这才笑着离去。行动之际,飘逸绝尘。我感到这老者真是一位奇人,遂暗自跟随,却不见其踪影。在我失望的时候,老者又回来了,他对我说,‘五日后平明,与我会于此。’我连忙答应。”
张良一口气说下来后,面色略显泛红。韩信插口道:“想必此老正是黄石公?”
张良点头道:“不错。”然后,他又接着说道:“当时我很兴奋,恨不能一时便到了五日之后。真到了这一天,我天不亮就到了桥头,心里满以为来得很早。谁知我恩师早已来了,他大怒道,‘与长者相约,反而迟到,是何道理?’然后,他愤愤而去,我以为这下完了,恩师肯定生气了。恩师却又给了我一次机会,道‘后五日早来。’我大喜,五日后,没等鸡叫我就去了。”
韩信“呵呵”一笑,“先生这次好早。”
张良微微摇头,“我那恩师又在等我了。这次,他脾气更大,说‘又迟到了!后五日再来!’”
说到这里,张良笑中带咳,微喘不已。

韩信的惑(150)
韩信连忙道:“先生慢慢讲。”
张良抿了一口茶,调了一下呼吸,才又说道:“这一次,我说什么也不敢再让恩师等了。就这样,我干脆住到了下邳城外,不到子时,我就来到了桥头。稍微过了一会儿,我恩师就来到了这里。他看到了我,这才高兴道,‘年轻人就当如此啊!’于是,恩师授我一编竹简,要我细细领会,遂飘然远去。”张良说罢,口中微微一声叹息。
韩信道:“想必,此乃《太公兵法》?”
张良微笑道:“将军想不想一睹此书?”
韩信大喜,当即向张良稽首到地。
张良连忙道:“将军何必如此!”他朝身后点手,站在堂下侍奉着的留侯家仆连忙恭恭敬敬捧过来一个铜盘,铜盘之上有红绸覆盖。张良双手接过,放到座席上,轻轻打开后,进入韩信眼中的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卷竹简。
张良轻轻将竹简连铜盘推到韩信跟前,说道:“请将军过目。”
韩信双手轻颤,将竹简打开,只见卷首写有一行小篆,字迹隐约可辨,写着“谷城黄石公记”。他连忙展开往下观看,却连着数片之间再未见到一个字,又看了一片,仅有三个字映入眼中,“上卷终”。
韩信大感迷惑,他扭头看向张良:“先生,这?”
张良微笑不语,神色中鼓励他继续看下去。
韩信于是继续往后翻,又隔了两片,有十六字为“柔能制刚,弱能制强,折锐而待,万世其昌。”,再跳过去,便是“中卷终”。
见到这些字,韩信若有所思,又往下看,却是数千言罗列于后,题名为“三略记”。韩信一见正文,心中大喜,只见文章开头写到“夫主将之法,务揽英雄之心,赏禄有功,通志于众。故与众同好,靡不成;与众同恶,靡不倾。治国安家,得人也;亡国破家,失人也。”韩信当即拍手赞叹。
张良笑道,“以将军才略,这下卷三略不看也罢,需在中、上卷留心。”
韩信一愣,中卷十六字,上卷无一字,要我留心,我怎么留心?
张良见他迟疑,微笑道:“大道无形,大音希声。将军细思之。张良告辞。”

韩信将张良送出府门,张良上车后,对韩信道:“来日还请将军过府一叙。”韩信道:“必定登门求教。”
张良随即命人驾车而行,车身轻晃,远远离开了淮阴侯府。张良坐在车中微微叹息一声,韩信,虽说你是韩国贵胄,亡韩之痛或许你并不及我。多年来,我只求为报韩之恩,不计个人之事。故而,我能在博浪沙刺秦,能说服项梁立六国之后。项羽灭秦后杀韩王韩成,此乃我之死敌。若非皇上,谁能令我大仇得报?故而,我一心助他灭项,或许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今日恩仇已了,我也终退隐庙堂之外,故授你此卷,还望你能明白我的用心!

小文按:《黄石公三略》传世之书分为上、中、下三略,并无上、中、下卷。这里是小文为增加小说情节所设,实乃虚构。

韩信的惑(150)
韩信目送张良远去,返回府中,他又取过竹简来看.随手翻开,却看到了下卷《中略》之结尾数行:“人臣深晓“中略”,则能全功保身。夫高鸟死,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亡者,非丧其身也,谓夺其威,废其权也。”。
高鸟死,良弓藏!韩信愤然将竹简往身旁一放,起身转了个来回。他只觉心中烦闷,不能自已,遂直奔内室。室内的使女侍者随即退出。
雪嫣见他脸色阴郁,轻声问道,“怎么了?怎么好好地不高兴了?”
韩信顿时觉得自己失态,他对雪嫣一笑,“没什么,刚才和子房先生谈话来着,很好,真得很好!”
雪嫣道:“是么?”她有点不放心,眼睛盯着韩信看了又看。
韩信笑道:“怎么了?真的没什么。子房先生把兵法也传给我看了,原来是《黄石公三略》,很奇怪,上卷一个字也没有呢。”
雪嫣大奇,“真的?为什么一个字也没有?”
韩信道:“是啊,我也奇怪得很!”
雪嫣顿时来了兴趣,“给我看看好不好?”
韩信笑道:“你也要带兵么,带兵有什么好?”
雪嫣把嘴一撅,“谁要带兵了,人家就是觉得好玩嘛,不给看算了。”
韩信见她娇媚可爱,心中又爱又怜,“好好好,给你看!”他亲自出去把竹简又捧了回来。看子房先生拿着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刚才我发脾气,却有些对不住他呢。
雪嫣接过来放到小几上展开,确实上卷一个字也没有,中卷只有十六字,下卷却有三四千字。她来回翻转,看了又看,微微皱起了眉头。
韩信见她神情严肃,不觉好笑。“雪嫣,干什么嘛?真的要钻研兵学啊?”
雪嫣回头一笑,“你和子房先生都说过什么?”
韩信道:“我们随便聊天,子房先生给我讲了他少年时刺秦的故事,还有就是说到了这兵书的来历。”
雪嫣立即缠了过来,“要你讲给我听嘛!”
韩信看她媚眼如丝,脸上娇憨可爱,便一把将她捉了过来,抱到了怀里。韩信在她耳边轻声道:“就这样讲给你听!”
雪嫣用那春葱般手指轻点了一下他的脸颊:“不~害~羞!”

张良那轰轰烈烈的往事,就这样在风光旖旎中又重现了一遍。雪嫣道:“看来子房先生当年也是一腔热血嘛!”韩信道:“是啊,他对韩国的感情是这么得深,故土啊……”说完,韩信轻轻一叹,我的故土呢?
雪嫣道:“后来呢?”韩信道:“后来?后来就是遇到了黄石公,传给他兵书了。”
雪嫣道:“要你完完全全讲给我听,好不好?”
韩信轻吻了一下她的面颊,给她重述了一遍圯下纳履的故事。
雪嫣听完之后,微微一笑,“这老先生真有意思,韩郎,他为什么这样做?”
韩信挠挠头,“是啊,为什么?”

韩信的惑(151)
雪嫣见他呆样,轻笑一声:“嗨,问你呢?”
韩信又挠挠头,“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雪嫣道:“原来你不知道?”
韩信道:“我怎么能知道?”
雪嫣道:“如果我知道,你要不要知道?”
韩信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要我知道?”
雪嫣道:“你既然想知道,那为什么不问我?”
韩信道:“你又没说你知道,我怎么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雪嫣长出了一口气,“被你打败了!原来你真得不傻!”
韩信轻笑,“快说!”
雪嫣把手一摊:“拿来!”
韩信道:“拿来什么?”
雪嫣白眼道:“白给你讲啊?当然是要礼物喽!”
韩信低头向她摊开的玉手吻去,“够了么?不够?”嘴巴便开始在她的手心啄个不停。
雪嫣大笑:“坏蛋,坏蛋,你欺负我!我要跑了,不给你说了!”
韩信将她紧紧搂住,“你跑不了的,这辈子都别想跑!”
雪嫣轻“嗯”一声,软软地躺在他的怀里,“我不跑,我怎么能跑,怎么舍得跑呢?”
窗外,一枝梅花在这刹那间绽开来,时光便凝结在这脉脉柔情中。

过了好一会儿,雪嫣坐直了身子,“韩郎,问你个问题,不许恼。你年轻时候,遇到有人欺负你,你是怎么做的?”
韩信道:“我当时根本没有想那些,只是觉得跟那种人理论,浪费我的时间,跟他动武吧,他还不配,我为了节约时间,躲避麻烦,才那个那个,那个什么的。”
雪嫣道:“嗯,滑头!其实,当时你就是‘忍’了。”
韩信道:“对,我忍了,忍了,忍了。”
雪嫣轻笑:“还不服气?告诉你,这就是答案!”

韩信的惑(152)
韩信顿感奇怪,“答案?”
雪嫣说道:“是啊,这就黄石公传书的精髓,也就是上中卷的答案。其实,中卷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折锐而待,万世其昌。’明白了么?”
韩信一拍脑袋,“我当时也觉得这里好奇怪,原来是这个意思!”
雪嫣道:“对啊,当时子房先生出下策刺秦,自己侥幸不死,黄石公于此肯定大为痛惜,生怕他再作出什么不动头脑的事,所以才会在桥头命他下去取鞋,又命他为自己穿鞋,然后又让他早起数次,这才传兵法给他。这一切,都为了打击他的傲气,令他明白‘先屈后伸,先抑后扬’的道理。”
“哦,原来是这样!”韩信恍然大悟。
雪嫣又道:“还有啊!”
韩信一愣:“还有?还有什么?”
雪嫣一点他的额头:“亏你还是个大将军,人家子房先生又把兵书传给你是什么意思?”
韩信顿时醒悟:“子房先生是要我‘忍’?”

留侯府内,韩信、张良接席而坐。韩信恭恭敬敬将《黄石公三略》奉还给了张良,“多谢子房先生,韩信感恩不尽。”
张良点点头,“大将军过于客气了!”然后,张良又悠然道,“世人相传,我得恩师所授《太公兵法》,你看,并无此事吧?此兵法非彼兵法也。”
韩信笑道:“先生,兵法者,用兵之楷式而已,不过起一个指导作用。临敌之际,兵情多变。胶柱鼓瑟者,焉能为之?故,兵书代代有,良将总难求。今日,趁整理兵书之际,愿与先生共撰《太公兵法》,以实世人之口,令其明晓传言并非虚妄!”
张良听他说完,“呵呵”轻笑,“大将军要与张良造假?”不待韩信作答,张良又道,“好,如能真有一部《太公兵法》传世,于你、于我、于恩师、于世人,又何尝不是一件善事?”
“嗯,对!”张良略一沉吟,又接着说道,“恩师授我《黄石三略》,我们何不治一部《太公六韬》?此便是‘太公兵法’也!”
说完,两人对视,哈哈大笑。

小文按:
《六韬》,全称《太公六韬》。书内所述情况,无论是大规模骑战,对铁制兵器的大量描述,还有对大型战车并绞车连弩的使用情况介绍,均在战国末期方能出现,故而,实乃后人伪托姜尚之名所著。
有传言说,《六韬》乃汉代人采择旧说撰写成书的。也有人从出土文物的角度提出意见,推断《六韬》成书于战国中晚期。不管实际情况如何,小文这里姑且作小说之言,戏说一番,请有识之士不必较真。

刘小文 发表于 2013-9-11 15:30:43

韩信的惑(153)
时间在校书和嬉闹中度过。转眼,已经到了秋天。韩信、张良共序次兵书一百八十二家,刪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太公六韬》,赫然其中。
兵书是校书整理的结果。雪嫣那高高隆起的肚腹自然是他俩相爱的见证。
韩信每天都会顽皮地将耳朵轻贴到她的大肚子上,去感受一下那即将面世的生命所带来的喜悦。有时,他竟会感到小家伙隔着雪嫣的肚皮,用脚丫轻轻蹭过他的面颊。这时,他会兴奋地哈哈大笑,雪嫣则会白眼相对,“踢得我好痛,你还笑!”
他们这里欢喜无限,刘邦却着实头痛不已。并不是因为韩信,而是在天下平定后,汉朝的第一大敌已经悄然来临。这就是匈奴。

匈奴是围绕在中国北方的一个很大的部落群体,其古老程度一如中国的炎黄部落。他们最早(黄帝时代)被称为“荤粥”、后来(殷商、西周时代),又称为“鬼方”、“猃狁”。战国至秦汉之际,史书上开始有了“匈奴”大号的记载。最后,无论是匈奴,还是匈奴周边的部落,都被统称为“胡”人。匈奴在和汉人对峙中不断进行着分化、融合。公元48年,匈奴分为南北两部。南匈奴一支投入了东汉王朝的怀抱;而公元94年,不合作的北匈奴被政府击败,在既不满意于政府作为,又无力抗争的情况下,北匈奴向西穿越边境,他们穿越高加索山、渡过顿河,攻入了哥特人的领土;还有一部分匈奴人渡过了多瑙河,进入了罗马帝国国境。北匈奴人成为了今世欧洲人的祖先之一。南匈奴在国内则一直生息繁衍着,在南北朝时,还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但最终,“匈奴”这一称号在中国历史上仅仅持续到南北朝末期。
匈奴历来便是中原各国的大患。因为自身生产力落后,又处在偏僻草原之地,没有足够的粮食和经济作物,他们只能依靠放牧捕猎为生。为了生活过得更好些,一些老实本分的匈奴人会用自己的牛羊、毛皮、乳酪等与汉人交换所需。更多的则会采用原始方式来得到他们所想要的,那就是“抢”。
抢来抢去,匈奴人在汉人的眼里统统变成了强盗。早在夏商周时候,匈奴各部落就已经开始与中原的华夏人民“打”成了一片。到了春秋时代,他们中最主要的代表对象又被中原人称为“西戎”、“北狄”。匈奴部落自东周以来则被分得更为细致,自西而东有:绵诸、绲戎、翟、豲、义渠、大荔、乌氏、朐衍、林胡、东胡、山戎等十多家。战国七雄就有三雄(秦、赵、燕)深受其苦。
秦始皇平定六国后,以上各部落间也逐渐融合成了这个狭义上叫做“匈奴”的部落联盟。面对始皇帝那吞天吐日的气概,匈奴迎来了他的第一场噩梦。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亡秦者胡也”,秦始皇派蒙恬领三十万之众北击匈奴,并将秦、赵、燕三家长城连成了一片,形成了一条长长的战火隔离带。当时,匈奴人的首领,这位见著于史书的第一位大单于叫作头曼,因为打不过蒙恬,“不敢南下牧马”,只能向北迁徙。
终于,冬去春来,蒙恬死了,秦国乱了,头曼笑了。他这个“胡汉三”又可以袭扰中国边界了。
但是,头曼笑了没多久就不笑了。因为,他也是成家的人,他也有一本难念的经。

韩信的惑(154)
头曼单于有个太子,名叫冒顿。有太子并不是问题。问题是单于还有个阏氏(读音:胭脂),是冒顿的继母。这个阏氏相当于我们所说的王后。有阏氏也不是问题。问题是阏氏给单于生了一个小儿子。有个小儿子,也不是太大的问题。问题是头曼单于喜欢小儿子,想让小儿子作太子。这下麻烦来了。
冒顿是太子,如果直接废掉,立自己的小儿子作太子,在头曼单于活着的时候应该也不是问题。可是,当单于驾崩呢?头曼陷入了苦恼中。知子莫过父,头曼应该很了解冒顿的品性。所以,他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让太子为质。
质,就是人质。
当时,匈奴附近还有两大部落较为强盛。一个是东胡,另一个是月氏。冒顿被送到了月氏,他的头上笼罩着部落间“和平友谊”的光环。估计冒顿在月氏那里还没吃够一个月的手抓羊肉,他就得到了一个噩耗。他的父亲,亲爱的头曼单于,撕毁了部落间的互不侵犯条约,领兵直扑月氏。
这下,月氏被打懵了,冒顿也懵了。但,他没懵多久就明白了,自己不过是父亲手里的一粒棋子。头曼单于的妙计就是利用自己麻痹月氏,再利用月氏杀掉自己。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跑吧!冒顿太子无师自通,刹那间,他领会到了三十六计的精髓。冒顿迅速抢过一匹好马跑了回来。最冤的是月氏,无缘无故地养了一个敌人的儿子,让这小子白吃了近一个月的手抓羊肉,自己还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顿胖揍,要杀人质泄愤吧,人质还跑掉了。
冒顿跑回来了。头曼这时看到儿子平安回来,可能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也可能他感到冒顿能活着回来是“长生天”的旨意,还有可能就是史书上所说,把他当成一个勇士来看待的。不管如何,这时,他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头曼单于给了冒顿一支队伍,骑兵一万。
如鱼得水的冒顿开始了自己的军事训练计划。
首先,他以鸣镝为号,(鸣镝就是响箭,射出去呜呜作响,是以称为鸣镝。)命令手下道:“鸣镝所到之处,如有不随之而射者,斩!”起初的训练是在捕猎鸟兽中进行。鸣镝一响,只要有没反应过来的,或者忘了这回事了的,一概杀之。于是,众心凛凛,无不紧随。有一次,冒顿居然把箭射到自己的爱马身上,左右有人担心,怕是太子误发而至,就没敢跟着射,结果,担心的人被冒顿立杀之。众心恐惧,领教了太子的厉害。厉害吧?诸位,更邪乎、更厉害的事还在后面呢!没过几天,在军事训练中,冒顿竟将鸣镝射到前来探望他的爱妻身上了。愣头青们呼呼而射,有精明一些的,又不敢下手了。结果,被冒顿又斩杀了一批。众人这才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唯命是从”!
即使这样,冒顿仍不放心,他找机会又试探了一次他的“死士”。

韩信的惑(155)
这一次,鸣镝的对象是一匹马,单于的马。
大家再也没有任何犹豫,顿时乱箭如雨。冒顿很满意,他知道,离他翻身的日子不远了。
鸣镝的终极目标是头曼。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头曼单于带领诸位王公大臣们出猎的时候,鸣镝射中了他,头曼单于变成了刺猬。冒顿不解恨,他的后母阏氏和异母兄弟,以及一些不听指挥的大臣们,也随之成为了头曼单于的殉葬品。冒顿自立为单于。
冒顿当了单于,名不正言不顺。东胡不服,趁机找碴。东胡王派使臣对冒顿说,“我想要头曼单于之千里马。”这里面的潜台词是说,我东胡可以和你分庭抗礼!虽说你现在名叫“单于”,可是,我不听你的!我不但不听,我还要朝你要东西!
怎么办?冒顿单于面对这第一次外交挑衅,召开了御前会议商讨对策。群臣纷纷言道:“千里马,匈奴之宝马,怎么能交给他们呢?”有失国体啊!冒顿单于微微笑道,“不就是一匹马嘛,奈何为了一匹马而失邻国之欢呢?给他们吧!”
东胡王得到了这匹宝马。眼望宝马,东胡王轻蔑一笑,就知道你冒顿心虚!过了两天,东胡王使臣又到了冒顿单于处,“请赐单于一阏氏为妇!”兄弟,今回把你的媳妇让给我一个,好不好?冒顿单于面对这再一次挑衅,又没了主意。他又召开会议商量对策。群臣毫不含糊,异口同声道:“东胡无礼至极,请单于发兵征讨之!”冒顿单于长叹一声:“奈何为了一个女人而失邻国之欢呢?给他们吧!”语音落寞孤寂,而又无可奈何。于是,冒顿单于将自己最心爱的阏氏拱手送到了东胡。
东胡王既得美人,又闻冒顿之言,遂心中大喜。当时东胡与匈奴之间有弃地千里,荒无人居,两国各据一界。东胡王乃发使臣对冒顿说:“两国相接处,有弃地千里,匈奴不能守,不如给了我吧!”
冒顿再次召开御前会议,询问群臣。群臣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学到了乖巧。有大臣模棱两可,言道:“本来就是一块无用荒地,给就给了,不给也说得过去。”冒顿单于勃然大怒,“土地,乃国家之根本。怎么能给?!”于是,凡说要出让土地者,全部被斩。
之后,冒顿迅速发举国之兵突袭东胡。
东胡王志骄意满,毫无戒备,被冒顿杀了个措手不及。仓惶之下,东胡被灭。冒顿掳掠东胡之人民、畜产而归。后,冒顿向西击败月氏,向南侵袭占有了楼烦、白羊,并深入河套以南,越过长城,恢复了秦时所失去的故地。
此际,正是楚汉相争之时。中原疲敝,无人北顾,匈奴得以迅速滋长,冒顿有了骑兵四十万,可以与中原抗衡了。

韩信的惑(156)
人的野心和贪欲,与实力有着正比例关系。此时的冒顿兵强马壮,反观大汉天下正是疲弱不堪之时,遂有挥鞭南向之意。

西汉王朝数年征战方罢,人力物力急剧匮乏,皇帝出行尚且不能配齐四色相同之马,只能凑合着驳杂而乘。如萧何等人只能乘牛车上朝,平民百姓几乎连口粮都成了问题。除此之外,还有刘邦念念不忘的“异姓王”问题。
在“异姓王”中,另有一个韩王韩信。韩王韩信也是韩国后裔。当初,张良说服项梁立六国之后,项梁立韩国公子韩成为韩王,结果项梁死后,韩成投奔向楚怀王,后来被项羽杀害。韩王韩信则一直跟随在刘邦身边,并奉命领兵击项羽所立韩王郑昌,平定了韩国。汉五年春,刘邦分封“异姓王”时,他被封为了韩王,为了和楚王韩信区别,史书称其为韩王信。
韩王信勇武、有材略,所在之地又皆为天下要塞,刘邦对此很不放心。于是,汉六年春,刘邦将太原设郡,统三十一县,立为韩国,徙韩王信于太原,都城晋阳,以备匈奴。
本来,刘邦迁徙韩王信,不过是出于巩固国内政权所需,“备匈奴”只是一个借口。令他没想到的是,匈奴真的来了。

韩王信刚到晋阳的时候,心里很不爽。好好的韩地不让呆了,还发配来守边。其实,他心里还是有数的。谁让自己当初楚汉相争时守不住荥阳呢?守不住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自己当时不该投降项羽。每想到这里,韩王信肚子里面都要嘀咕一阵。可是,嘀咕归嘀咕,自己的城池还是要守好的。他看看地形,又专门给刘邦打了个报告,说,“匈奴多次犯境,晋阳距离边界太远,请将都城徙于马邑(今朔州境内)。”很快,刘邦作出了批示,“准!”。
但,有些事情不是做好了准备就一定能行的。

秋天,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冒顿笑呵呵地带领人马来搜集他们过冬用的物品了。勇武而有材略的韩王信被围在了马邑。毕竟,韩王信还是有材略的。他做了两手准备,一,向大汉求救。二,向匈奴求和。或许,他是以向匈奴求和为拖延等待大汉的救兵吧。
然而,刘邦却不这么认为。你韩王信的使臣怎么满天飞呢?不会是投降匈奴了吧?于是,他没派出一个救兵,却派出了一个使臣,来责怪韩王信没有尽职尽力守好边疆。韩王信彻底毛了,刘邦的厉害他是知道的。眼下的恐惧和以往的不满统统堆积到了一起,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投降匈奴!
汉六年秋九月,韩王信在马邑投降冒顿。冒顿越过雁门,直攻太原。

韩信的惑(157)
没过几天,消息传到了长安。
此时,长安都城已建好。刘邦正在长安城长乐宫内接受百官朝贺。自平明时起,百官奉贺,依次行酒,没一人再敢喧哗失礼。刘邦心头大喜,叔孙通你老小子真有本事!得意之下,他放声大笑,“我今日方知为皇帝之贵也!”当皇帝,真是太好了!
可尊贵的皇帝只笑了两天就笑不下去了。因为有冒顿。

韩信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喃喃道:“要发兵了,要发兵了……”蓦然间,心中空落落的。
过了一天,樊哙、夏侯婴来向他辞行,他们要随刘邦亲征冒顿。韩信只嘱托了他们八个字“稳扎稳打,不可躁进。”
这一晚,人人大醉。韩信跌跌撞撞,被侍者搀入了内室。侍者退下后,韩信已是泪流满面,他嘴里反复念叨着“夺其威,废其权,夺其威,废其权……”心中已是绞痛万分。看来,我注定要关在这鸟笼里面了!

刘邦出发了。他率领三十二万汉军,直奔太原。韩信,你不是说我最多带兵十万么?朕偏要带三十万给你看看!

萧丞相辅佐太子刘盈坐守长安。刘邦走了,韩信的心情也稍微舒展了一些。闲来他也会到萧何府上拜访一下,谈谈朝中的事情,说说前方的军情。萧何刚开始几天,都会笑呵呵地说,“好得很,好得很,皇上胜利在望啊!”又过了几天,情况不乐观了,萧何居然得不到任何消息。又两天,萧何得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皇上被困平城!”心慌之下,萧何迅速找来韩信问计。韩信闻言也是一惊。樊哙、夏侯婴,“稳扎稳打,不可躁进。”你们怎么不听呢……或许,这也怪不得你们吧!
看到萧何慌张张的样子,韩信宽慰着他,“丞相,当此大变,我们切不可自乱阵脚。数日内必将另有消息传来。”萧何苦笑一声,“是啊,我干着急有什么用呢?等吧……”
七天,整整七天!终于有好消息传来,萧何长出了一口气,皇上突围成功,单于遁走,皇上要收兵回长安了。

韩信的惑(158)
汉七年春二月,在外漂泊了四个月的刘邦终于回来了。
为了使刘邦开心,精心营构数月的未央宫终于在萧何的督促之下,赶在皇帝归来前克期建成了前期工作。建好的部分有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等五处。未央宫以他那雄伟宏壮的布局,雍容华美的内涵正接受着主人的检阅,当然,同时接受检阅的还有丞相萧何。
萧何笑嘻嘻地望着刘邦的脸庞。他看到皇帝那饱经风霜的老脸正在一点点拉长,然后,皇帝的眉角扬了扬,眼睛里面居然出现了一丝痛苦。萧何不由心中感叹,皇帝又想起以前的苦难时刻了,这也是个苦命人啊!
面对皇帝悲凄的神色,萧何想,接下来,皇帝应该感叹一下了!说真的,对于刘邦的心思,萧何揣摩的还是比较准确,机率大概在百分之九十五。
可今天,他等到的是那百分之五。
皇帝猛然回头,声音大得惊人:“天下汹汹数年,成败不知,为何过度营造宫室?”你把房子修这么好顶什么用?
嚷出这句话的时候,刘邦的心揪得发痛。我打败了项羽,却打不过一个冒顿;我拥有天下精兵,却带兵不能多于十万!我还是那个广武军前吆天喝地、挥洒自如的汉王么?

沉默。
萧何被这一嗓子震呆了。他大惑不解,皇上,你怎么了?楚汉战争已罢,天下已定了,怎么还说成败未可知呢?可他毕竟深通刘邦心意,刹那间,他明白了症结所在,匈奴!
他轻咳一下,“陛下,正因为天下尚未稳固,我们才需要建宫室稳定民望,使百姓知圣主所在,天意所归。况且,天子以四海为家,若不富丽堂皇,怎显天家威严?建此一宫,则后世亦将无以可加了。”
听到这里,刘邦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老家伙,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发脾气,这次的事情太令人郁闷了。

小文按:
未央宫的建成,《高祖本纪》作汉八年。《资治通鉴》记载为汉七年。按事件次序结合时间推断,当以《通鉴》为准。

韩信的惑(159)
淮阴侯府内,杯盘狼籍,堂上三人已是醺醺然不知所以了。韩信歪着头,看着樊哙、夏侯婴,他左手轻轻扬起,高过头顶,然后经眼前缓缓向右下方斜掠过,作了一个砍头的姿势。樊哙顿时涨红了脸,夏侯婴却是呆呆发愣,毫无反应。
樊哙道:“幸好不是你领兵,否则早被你杀了。”过了一会儿,他一拍大腿,“哎,可惜不是你领兵,否则不至于如此憋屈!”夏侯婴仍木然无语。
樊哙接着说道:“当时,我们大军到了上党铜鞮县,遇到了叛军,被我们大杀一阵,韩王信破军而走。我们直追到晋阳,碰到了匈奴的左右贤王,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我们又追击了一阵。无奈大雪纷飞,冻得人掉指头。他奶奶的,晋阳这儿,怎么这么冷!很多人都冻坏了。”
说到这里,樊哙一仰脖子,一碗酒喝光。然后,他“哈”地一声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的冷气和不满全部呵出来。夏侯婴默默端起酒碗,也一口喝干,又给樊哙和自己斟满。
樊哙又道:“我们在晋阳,冒顿在代谷,皇上先后派出十多名使臣前去窥探匈奴,结果,使臣回来后,都说匈奴可击,因为匈奴老弱病疲太多,军马也大都羸弱不堪。皇上就动了心思,决定发兵袭击匈奴。滕公进言劝阻,说需要‘稳扎稳打,不可躁进。’结果,不说还好,一说这话,皇帝大怒,骂道,‘你懂个屁!这叫兵贵神速!’于是,连夜起大兵北逐匈奴,半路碰到了刘敬。”
滕公夏侯婴端起酒碗,又是一口喝干。
樊哙大笑:“老家伙,说到你痛处了,呵呵,可你怎比得上刘敬难受?”
韩信插口道:“刘敬?就是劝皇上定都长安的奉春君么?”
樊哙道:“正是此人。”
韩信道:“此人倒是极具眼力,不知他说了些什么?”
樊哙道:“刘敬回复皇上说,‘两国相争,应该暴我所长,匿我所短。可是,我却只见到匈奴的羸弱气象,似乎诱敌之计,恐怕会有奇兵埋伏。皇上还是不要出击的好。’当时,我们已有二十万人开拔。皇上又发了脾气,大骂刘敬,说他妄言阻军,干脆把刘敬给关押起来了。你说他冤枉不冤枉?”
说完,樊哙哈哈大笑,又喝完一碗酒,对夏侯婴道:“皇上把对你的火气都发到刘敬身上了!”夏侯婴抿了一下嘴角,依然无语。
韩信长叹道:“不,皇上应该是对我在发火气。我不跟你们提那八个字就好了,毕竟你们也作不得主。”
樊哙道:“自己兄弟说得什么啊!”
就在这时,“咣当”一声,两人一惊,却是夏侯婴酒醉,斜斜倚着小几,不慎将酒碗碰到了地上。

注:
刘敬
汉五年,高帝欲建都洛阳,娄敬对皇帝曰:“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立具也。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即亡。洛阳东有成皋,西有肴、渑,其固亦足恃也。”上问张良。良曰:“洛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关中左肴、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娄敬说是也。”上即日车驾西,都长安。拜娄敬为郎中,号曰奉春君,赐姓刘氏。

刘小文 发表于 2013-9-11 15:31:12

韩信的惑(160)
韩信又问,“那后来是怎么回事?”
樊哙一咧大嘴,“别提了,他奶奶的,我们昼夜兼程追赶匈奴,结果我们马快,和大军逐渐拉开了距离。等追过了平城,跑到白登山的时候,他奶奶的,也不知到从哪里来了那么多匈奴兵马,铺天盖地的,把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可怕啊,我们这七天过的,嘿嘿,真是缺衣少粮!好在是冬天,有大雪可以烧水,若是夏天被困在这里,兄弟,哥哥我可见不到你了!”
韩信看樊哙虬髯张动,恍然中,钟离眛的面孔又浮到眼前,哥哥,兄弟我可见不到你了!两行清泪扑簌而下。
樊哙连忙道:“看我这胡说八道的,咱们这不都是好好的嘛!咳,你听我接着讲啊……”
韩信道:“请兄长继续讲。”
樊哙道:“那匈奴纵四十万骑兵,围我军于其中,我……”他刚要往下说,就听夏侯婴大声道:“好~马,好~~马,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得马呀!”二人扭头看时,就见夏侯婴面色潮红,嘴角嬉笑,已是醉态毕现。
夏侯婴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他俩身边,他朝韩信大声道,“你~没看到,那马,好马,真是好~马啊!”咕咚一下,他摔倒在地上,俩人连忙将他扶起,夏侯婴兀自笑嘻嘻,连声夸赞不绝。
韩信连忙唤侍者上来,把夏侯婴搀到客房安歇。堂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樊哙道:“这老家伙,见到马就流口水,真没出息!”他问韩信道:“刚才讲哪儿了?”韩信答道:“匈奴四十万骑兵围住我军。”
“对,”樊哙一拍脑袋,“确实人马众多,西边骑兵全骑白马,东边的都是青骢马,南边的都是枣红马,北边的都是乌骊马,真漂亮!难怪老家伙流口水呢,我们这儿哪见过这么些好马啊!当初项羽的骑兵都没这么漂亮。”
韩信点头,“看来匈奴实力不可小觑啊。”
樊哙道:“侥天之幸,匈奴围住我们,并没有怎么进攻。”
韩信道:“为什么不进攻?”
樊哙道:“是啊,我也奇怪。呵呵,呵呵呵……”他笑着端起酒碗,大喝了一口。
却听韩信冷笑一声:“匈奴何来四十万?!”
“噗……,咳,咳……”樊哙被酒呛倒,大声猛咳起来。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咳嗽声音才停了下来,“贤弟,你,你可问不得,更说不得啊!”

窗外,黑沉沉的夜空,无星无月。一个人正侧着耳朵在仔细倾听着……

韩信的惑(160)
韩信笑道:“请哥哥继续讲。”
樊哙擦擦嘴角,“呃,这个这个,后来,皇上找陈平问计,陈平悄悄派说客找到了匈奴的阏氏,送以重礼,并附有一张美女图,极尽妖娆妩媚之相。对阏氏说,汉有如此美女,现在皇帝被围,欲献出求和。那阏氏既贪图汉家财宝,又恐怕真有美人夺其宠爱,故而在冒顿跟前进言说,两主不可相困,就算得到了汉人土地,也不是我们所能长久安居的,何况汉王也有神灵相助,希望单于好好考虑一下。正好,这个时候冒顿与韩王信手下王黄、赵利相约来此,而此二人却未能来,冒顿怀疑他们恐怕和皇上有什么阴谋。于是,冒顿那厮就坡下驴,乃解围一角,我们便从重围中脱身而出,与大军汇合了。冒顿见此,也就只好引兵退去。他走了,我们也回来了。”
说完,樊哙长出了一口气,又是一大碗酒灌入了腹中。
韩信听他说完,面上似笑非笑,盯着樊哙,半晌无语。樊哙脸一红,“你看什么,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嘛。”
韩信道:“皇上亲提大军三十二万,正可谓倾全国之兵而向之,我当时就知他心浮气躁,欲一鼓破敌。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我大汉与项王争霸日久,兵疲民弊,急需休养。那冒顿却是养精蓄锐,全锋以待。我汉军以步兵为主,宜于平原城郭之战。冒顿以骑兵为主,机动灵活,正宜于草原山野之战。故而,我军是以疲劳之师对晓猛之骑,以我之短对敌之长,更加上皇上激进偏执,此仗极不好打。所以,我才对你们说要‘稳扎稳打,不可躁进。’也确实是想要给皇上提个醒。不想,他却是如此听不进去。”
说完,韩信两眼看着樊哙,眼中却渐渐有些发红。
樊哙口中“咳”了一声,“那也怨不得你啊……”
沉默了一会儿,韩信道:“刚从丞相那里知道你们被围于平城白登山,我急忙找来地图看,见那白登山东、北两面层峦叠嶂,沟壑深切。山之正南为陡峭悬崖,山之西面相对开阔些,西南与平城相通。整体而言,此山并不算大,仅能容下我一方军马。故而,方才你说匈奴四十万骑兵四面围我,实在不可信。以当时情景看来,应该是我军精锐数万人北逐匈奴时,受了埋伏,遂退守白登。而冒顿则率军封堵于山之西南通路。”
樊哙大笑:“贤弟,你可真是料事如神。不过我可什么也没说,都是你自己猜出来的。”
韩信“呵呵”一笑:“这也不难猜,果真匈奴有四十万骑兵,马上就会踏平白登,而皇上也只好‘北狩’匈奴了。我估计,匈奴也不过在十万以内。”
韩信轻轻摸了摸下巴,又说道:“匈奴虽将我军围于山上,适逢天降大雪,我们居高临下,若他们仰攻,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我们还有大队援兵在外。若纠缠起来,对他们也极为不利。这七天来,其实,对匈奴也是一个考验。”

韩信的惑(161)
樊哙大笑:“确实如此,嘿,他娘的,麻杆打狼,两头害怕。”
韩信继续讲道:“我们冲不出去,他们攻不上来。我们缺粮,他们又何尝不缺?匈奴作战,飘忽无定,来去如风,一向不以军粮辎重为意。他们虽然围住了我们,可同时,他们也受到了风雪饥寒的困扰。这样胶着下去,对匈奴来说,也不是好事。所以,匈奴对我军围而不战,实在是不可以战。其意重在威慑而已。”
樊哙大手“啪”地一拍:“正是如此!”
韩信一笑:“我听说冒顿为夺王位、疆土,曾经弑父杀妻,如此凶虐刚狠之人,怎会听信女人的话?阏氏来替我大汉求和,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罢了。如此一来,网开一面,罢兵止战,则匈奴雄风必定深刻于皇上心中,决不会再亲启战端。而匈奴在数十年内必将不会再受侵扰,这也正是冒顿所愿。”
樊哙大瞪两眼,盯着韩信,半天才缓过神来。“贤弟,若是由你统兵,这冒顿必将远遁长城之外了!”
韩信悠悠一叹,嘴里轻轻自言自语,“由我统兵,由我统兵……”他苦笑了一下,有这种可能么?

阳春三月,正是花开时节。
淮阴侯府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景象。这一日,正是韩信小公子韩长乐的百天之喜,这是雪嫣给起的名字。虽然亲自到府恭贺的人数不多,送礼的却着实不少。
韩信心中欢喜,对雪嫣道:“你看,除了兄长、藤公外,我谁也没告诉啊,居然还有这么多人送来贺礼!”
雪嫣轻声道:“你看了么?送贺礼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韩信笑道:“什么人?都是些老部下罢了。文官里面就是丞相、藤公、子房先生,还有一个居然是叔孙通。这老泥鳅,他怎么会送礼给我?”
雪嫣把嘴巴一撇:“你啊,叔孙通是太常,他是跟在皇上贺礼后面的,意思一下罢了。”
韩信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雪嫣却发起了呆。
就在这时,有侍者进来通报:“启禀侯爷,阳夏侯陈豨前来道贺。”
“陈豨?”韩信犹豫了一下,我与此人素无往来,听樊哙说起此人近日风头正盛,就要到赵、代去守边了,他此时见我,恐怕不大好吧?
就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又有人通报:“启禀侯爷,有故人安其生前来拜访。”
韩信连忙道:“请、快请!”然后,他又叫到,“不,开中门,我要亲自迎接!”

韩信的惑(162)
安其生笑嘻嘻地从府门外被请到了堂上,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规规矩矩的人物。
当时,在府门外,如果不是有侍者提醒,韩信猛一眼看去,还以为这人是安其生的仆从呢。而这个朴实温和的人,就是搭了顺风车的陈豨。所有的人,在陈豨的脸上,除了毕恭毕敬,真看不出来还有什么。在陈豨的身上,除了朴素谦和,更看不出什么来。
陈豨是宛朐(今山东荷泽境内)人。他是一直跟在刘邦身边的,在剿灭燕王臧荼的时候,立下了军功,被封为阳夏侯。这一次韩王信的反叛,导致了刘邦的白登之围,却又给了陈豨一个表现的机会。他亲率卫队两千人,把守隘口,一次次击退了匈奴攻上来的“数万”骑兵,使刘邦的头疼为之减轻了不少。在刘邦看来,这应该又是个可以倚靠的人才了。所以,在刘邦一回来之后,就将他封为了赵相国,监军赵、代。是啊,这边界是应该有个人看着了。刘邦大手一挥,把所有屯守赵、代的兵卒全部划归陈豨调用。高祖确实很有眼光。
陈豨平生最为景仰的人物是信陵君魏公子无忌。其实,不止是他,当时,秦汉人物基本上都很服气信陵君的。不说别的,张耳先生当初就是跟着信陵君混事起家的,从而在天下人前,赢得了一个“贤”字。高祖刘邦每次路过大梁的时候,都要到公子坟冢前祭祀一番。而且在汉高祖十二年,灭英布归来,当时刘邦又中了箭伤,很严重,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坚持祭祀信陵君,并为他置了守坟的家户,世世奉祀不绝。相对比,什么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已经被历史统统湮没了。

魏公子之所以能让人如此钦佩、仰慕,取决于他自身的人格魅力。这里插个闲话,我们可以对比一下另外的三位。
齐国孟尝君田文好客养士,对门客无所选择,只要是来投奔的,一律欢迎。后来,孟尝君困于秦,秦昭王想要杀掉他,孟尝君派人到昭王宠幸的姬妾处行贿求救。这个幸姬说,“我愿得君之狐白裘。”当时,孟尝君有一领白色狐裘,价值千金,可是已经送给昭王了。怎么办呢?众门客无计可施。这时,最下座有一位门客开腔道,“我能取得白裘。”原来此人乃是一个小偷,善于伪装作狗。这一夜,此人便从王宫盗出了狐裘。幸姬得了白狐裘,便求昭王放了孟尝君。孟尝君连夜逃出,他们走到函谷关时,尚是半夜。秦法规定,鸡鸣方可开关。孟尝君恐怕秦王反悔,急欲出关,就在众人束手无策时,门客中又有一人擅长口技,乃作鸡鸣之声,霎时间,百鸡齐鸣,孟尝君这才逃出秦国。他们出来函谷关没多久,秦国的追兵就到了,可是已经晚来一步。孟尝君赖鸡鸣狗盗之力,逃过了一劫。
孟尝君自秦归齐途中,路过赵国。平原君接待了他。赵国很多人都知道孟尝君大名,大家一起出来观瞻。结果,一看之下,都乐了。“我等以为孟尝君是魁梧好汉,谁知不过是一个眇小丈夫而已。”孟尝君一听就火了。当然,火得不仅是他,还有他的门客。这时候,他的门客们一齐出动,击杀数百人,灭一县而去。史书没有记载孟尝君有任何拦阻行为,或许,这也是他显示力量的一个表现吧。可同时,这也显示出了他的残暴与狭隘!
后来,冯谖来投,弹剑而歌,唱道“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此时,孟尝君的表情是“不悦”。冯谖为他收债于薛邑,对于不能缴付利钱的债务人,则焚烧券书,千金买义,孟尝君听说后更是“怒而使使召”。在孟尝君失掉相位时,门客散去。而依赖冯谖之谋,复位为相后,门客们又重新回来了。这时,孟尝君怒道:“客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由此亦可见孟尝君之心胸、行事。故而,太史公评之为“好客自喜”,只是徒有其名而已。王安石说得更是直接,“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
再看平原君赵胜。
在秦昭王四十五年时,秦伐韩,阻断了上党通往邯郸的归路。当时,上党郡守冯亭考虑到上党归路已断,孤城难守,可是呢,他不愿上党落于秦手,便要投向赵国。这时,赵孝成王与大臣商量,该不该要这块地方,敢不敢要这块地方。结果,平原君说,要,不要白不要!“无故得一郡,受之便。”秦国到了嘴边的肉跑到了赵国的盘子里。恼火之下,秦掉兵攻赵,败赵于长平,遂困邯郸。
这时,惹出大麻烦的平原君开始在向魏求救的同时,又求救于楚。他想要带“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前往楚国,结果只找来十九个。有毛遂先生自荐于平原君面前。平原君一问毛遂,你来我这儿几年了?毛遂说,三年了。平原君笑了,说,“贤士处世,要像锥子一样,放到口袋里面,一下就能露出尖来。现在你在我这里三年了,我却没听人提起过你,是先生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吧,先生你还是留下吧。”结果毛遂不服气,说,“那请你现在把我放到口袋里面嘛,如果你能早点把我放到口袋里,我早就脱颖而出了,岂止是露出个尖来!”嗯,平原君一听,这人还很能辩,那就带上吧。结果,到了楚国,仰仗毛遂的言词之利,才得以赵、楚联盟。回来以后,平原君连说了两遍:“胜不敢复相士。”我再也不夸口说我能识人了!
太史公对平原君的评价较高,说,“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可接下来的一句,转折得太厉害,“然,未睹大体。”这句指的就是他贪图上党小利而引火烧身,几乎导致国家灭亡。

韩信的惑(163)
战国四公子里面,最有意思的是这个楚国的春申君黄歇。
春申君黄歇是楚考烈王的丞相,当初楚王为太子时,春申君跟他一起在秦国当过人质,也算难兄难弟吧。后来,楚顷襄王病重,他们逃回秦国后,太子继位作了楚王,黄歇作了丞相,封为春申君。然而楚王无子,丞相也跟着发愁,四处求适宜生子的妇人进奉,然而还是不行。有个叫李园的,因为妹妹长得漂亮,想要献给楚王,可听说楚王可能在生育方面有问题,怕时间长了,妹妹失宠。就对春申君说,楚王听说我妹妹好,派人找我,说要向我妹妹求婚。春申君就问了,“下聘礼了么?”李园说,“还没有。”春申君就说,“我能看看么?”李园说,“当然可以了。”结果,这个美眉一来,春申君就自己要了。过了一段时间,美眉怀孕。李园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和妹妹一说。美眉就对春申君吹起了枕头风,说:“如今楚王宠幸您,就算是亲兄弟也比不上。可是楚王无子,百年之后,楚国肯定另立君主,到时候,您还能得宠么?况且,您现在当权已久,多次失礼于楚王兄弟。届时,若楚王兄弟继位,您祸且及身,恐怕难保封地。现在,我已经有了身孕,可是别人不知。您不如把我献给楚王,若侥幸生出男孩,则您的儿子将来必是太子,必将继位为楚王。这样一来,长有楚国,与身临不测相比较,孰轻孰重,您说呢?”春申君深以为然。后来,果然事情按照设计的来了,也上演了一出楚国版吕不韦故事。然而故事的结局,是这个“楚国吕不韦”春申君被李园杀死灭口,李园以国舅身份立外甥作了楚王。
春申君被杀之前,曾有一个叫朱英的人对他说,李园在楚王死后必将为了据权而杀你灭口,我愿为你先杀李园。春申君回答说,“李园不过是一个弱小的人,又和我关系不错,何能至此?”不久,他便为李园所杀。
综上所观,此三位有好客之名,而不能识人。或因人成事,或危及家国,或身毁名亡。
最后,我们来看魏公子信陵君无忌。
信陵君是魏安厘王的弟弟,为人“仁而下士”,这是说他仁厚又能礼贤。无论是文士、武士、辨士、方士,无论是啸傲山林、隐居乡野,还是混身市井、屠狗贩猪,但有一技之能,信陵君都会倾心接纳,谦和礼遇,并不敢以自身富贵而傲慢待人。因此,大梁周边数千里之士争来投奔,遂有食客三千人。正因为公子贤明,能士众多,诸侯国不敢加兵谋魏达十余年。
广博的人脉关系给信陵君提供了大量的信息来源,其准确度超出了国家安全局。有一次,公子与魏王正在玩博彩游戏,这时,北部传来烽火,有人报告说,“赵国发兵已经快入边界了。”魏王马上停止了活动,要召大臣商量对策。公子笑道:“何必如此,只不过赵王田猎而已,并非发兵。”于是,继续邀王博彩。可是,魏王心中装了事情,心不在焉,实在玩不好。过了一会儿,有消息传来,回复魏王道:“方才是赵王出猎,并非兵寇。”魏王在放下心事的同时,又对公子未卜先知的本事大为惊异,问公子是如何知道的。公子回答道:“臣有门客,深入赵王身侧,能刺探隐秘,赵王一有动向,便会通报给臣,臣以此得知。”魏王大惊,这信陵君太厉害了!由此,魏王对公子防范有加,不敢任以国政。
虽然没有权柄,但对于公子来说,丝毫不妨碍他做出大事。

韩信的惑(164)
魏国有个老隐士,叫做侯嬴,七十多岁了,给大梁城看门。公子听说此人贤能,多次来请,并馈以重礼,侯生坚辞不受。于是,公子大宴宾客,等人都到齐了,公子亲自驾车去迎接侯生,这次侯生来了。他大咧咧坐到马车上首,对公子道,“我有一个朋友是屠夫,在集市中,现在请驱车一过。”公子恭恭敬敬驾车到了集市,侯生和这个屠夫朋友朱亥(难为他起这个名字,朱亥=猪骇?真是天生作屠夫的料。一笑。)聊了好半天,见公子全无怒色。这时候,公子府上宾客满堂,都在等着公子回来,却不知公子在等侯生。集市中人见到公子执辔驾车,恭敬以待,侯生却傲慢无礼,无不破口而骂。侯生见公子始终颜色谦和,这才告辞了朱亥,上车随公子而去。公子一到家中,马上将侯生置于上座,并将宾客一一引见,众人大惊。公子等的人就是这么个看门的糟老头啊?酒酣之际,公子来给侯生敬酒。侯生说道:“今日枉居公子,实欲成公子敬贤之名。公子久立于市中,市人都认为我是小人,而公子能礼贤下士啊。”
此后不久,平原君贪上党之地,秦围邯郸。公子的姐姐恰恰是平原君的夫人。平原君多次求救于魏。一开始,魏安厘王准备救赵,将军晋鄙也已经领兵十万出发了。秦王派来了使者,恐吓道:“谁敢救赵,我一打下邯郸,马上搞他!”魏王害怕了,遂命晋鄙驻军邺郡,以观动向。他在这儿能等,平原君不能等。平原君急了,给公子写信道:“我赵胜和公子能有姻亲之好,这实在是因为仰慕公子高义,能急人之所急。如今邯郸马上就要被攻破而魏国救兵不至,怎么能体现出公子的高义?就算公子看不起我赵胜,你也要考虑一下你的姐姐吧?”平原君激将法都用上了。其实根本不用他激将,公子早就在就魏王面前多次陈说利害了,无奈,魏王很怂,不敢发兵。这种情况下,公子做出了一个决定:我绝不能让赵国灭亡而我独生!于是,无兵无权的他领百乘战车,约集宾客,要赶赴邯郸,与赵国同存亡。与其说这叫做义薄云天、义气深重,不如说这是男儿血性!
到了东门边,见到了侯生。公子把事情一说,乃跟侯生诀别。侯生冷笑道:“公子好走,老臣不送。”公子走出来几里地,越琢磨越不对,“我对侯生可谓不薄,如今,我快要死了,他怎么没一句好话呢?难道,我做得有什么不对?来,转头问问。”等他一回来,侯生笑了:“我早知道公子会回来的。公子如今有难,无计可出,想赴秦军共死,这好比以肉喂虎,有什么益处?况且,还要门客何用?”公子一听,老汉话里有话啊,于是赶紧俯首问计。侯生乃避人私语道:“我听说指挥晋鄙的另一半兵符,在魏王卧室内。而魏王最宠幸如姬,如姬必能窃出虎符。我还知道,如姬的父亲为人所杀,如姬求之三年,魏王以下都想为她报仇而不得。后来,她求到公子跟前,这才大仇得报。如姬对此事,感激得要命,一直想报答公子,只不过没有机会罢了。现在,公子若开口相请,如姬必会应允。公子得虎符而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退秦,此乃五霸攻伐也。”公子大喜。如姬果然为他盗出了虎符。
公子将行,侯生又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算虎符相合,晋鄙不听,这也是个麻烦。老臣的朋友屠夫朱亥是个勇士,可与公子前去。如晋鄙交权,大好。如他不听,可令朱亥击杀之。”公子一听,眼泪掉下来了。侯生笑道:“公子害怕了么?”公子叹息道:“晋鄙乃先朝老将,一旦他不听命令,我必杀之,形势所迫,为之泣下。”
起初,公子在驾车请侯生时见过朱亥,也听侯生讲起此人,后来多次馈礼相邀,朱亥概不作答。现在请他,他能来么?

韩信的惑(165)
朱亥来了,笑着来了。
他对信陵君道:“我乃市井一屠夫而已,承蒙公子多次慰问,之所以不作答谢客套,是因为小礼无用罢了。如今公子有急用,此正是我效命之时。”
于是,公子与朱亥准备出发。侯生道:“本来,我应该跟着公子的,可是,岁数太大了。我就在这里等公子吧。等公子到了晋鄙军中之日,老臣定会北向自刭,以送公子。”公子与侯生洒泪相别。
公子来到军中,晋鄙果然不听,朱亥椎杀晋鄙。公子遂下令:“父子都在军中者,父归;兄弟都在军中者,兄归。独子无兄弟者,归。”因而得精兵八万,进兵击秦军。秦军败去,邯郸解围,赵国得救。而公子至军中之日,侯生自刎以报知己。后来,王维在《夷门歌》中赞道:“非但慷慨献奇谋,意气兼将生命酬。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复何求!”
赵国获救之后,无忌公子也知道这次玩大了,盗军杀将,这无异于谋反啊。他立刻命人带兵返回了魏国,公子与门客留在了赵国。赵孝成王与平原君商量要封给公子五座城邑作为答谢,终于没舍得说出口。公子见赵王时候,则羞惭谦让,自言罪过。他自觉有负于魏,而无功于赵。而在这段期间,平原君在人前亦惭愧不敢与之相比。
公子留赵时,听说赵国有两个贤人隐于市井。一个是毛公,藏身赌场。一个是薛公,隐身卖浆之家。公子想见这俩人,可是俩人躲起来不肯见。公子于是打听好他们的住所后,亲自散步前往。相见叙谈之下,俩人这才倾心相交。平原君听说了此事,大不以为然,对夫人道:“我刚开始以为你弟弟人中骐骥、天下无双,可近来听说,他居然和博徒卖浆者厮混在一起,如此不自重,真是妄人也。”结果,夫人就把这事和弟弟说了。公子一听,也不乐意了:“我原以为平原君是个贤人,这才负魏而救赵。如此看来,平原君之求客,不过以为是个值得夸耀自豪的事,并非真好客。无忌在大梁时,就常听人说毛公、薛公贤明无比。到了赵国,我还唯恐见不到他们。平原君居然还以为羞,其真不足以为友也。”于是,马上叫人,收拾行李,起程,不在这儿住了。平原君听说,赶忙来谢罪,竭力挽留公子。平原君的门客也听说了此事,有一半人径直投奔到了公子门下。
公子留在赵国十年,秦国见他不归,遂要发兵伐魏。魏王害怕了,派人来请公子。公子心中尤害怕魏王怨恨自己,告诉门下:“有敢为魏王之使臣通事者,杀。”门下众人都是跟着他从魏国来的,可谁也不敢说什么。毛公、薛公听到消息,马上来见公子,说:“公子所以能在赵国得到重视,名震天下,这是因为你有魏国做后盾。如今秦国伐魏,公子不救。若秦破大梁,侵犯了先王宗庙,公子还有何面目立于天下?”话音未落,公子立刻大叫,“起驾救魏!”
回到魏国,魏王与公子“执手相看泪眼”,随后,魏王拜公子为上将军。公子遍告诸侯,诸侯皆派人救魏。公子率五国之兵,击败蒙骜,破秦于河外,又乘胜追于函谷关。当时,公子威震天下,世传《魏公子兵法》。

韩信的惑(166)
信陵君以其智勇仁义,垂名天下,受到了人们的尊敬。不仅在同时代无人可比,数千年中国历史中,如此有信有义者,又有几人可比?所以,能使豪杰倾心,也在意料之中了。
陈豨对信陵君仰慕,处处效仿。他心中对英雄豪客,也分外尊敬。当时,很多人都投靠到陈豨门下,作起了他的门客。这些门客在白登之围时,给陈豨出了不少力量。可是,令陈豨敬仰的人物,除了信陵君,还有一个,这就是大将军韩信,虽然现在只是一个落闲的淮阴侯。
陈豨要到前线了,临别前,他想要见见韩信,一方面致以仰慕之情,另一方面,他也想同韩信讨教一下对付匈奴的方略。在夏侯婴告诫刘邦“稳扎稳打、不可躁进”时,他也在场的。他后来仔细思量了一下,感觉在那种情况下确是只有这种办法才能立于不败。陈豨当时对夏侯婴满怀钦佩,后来,他才知道,啊,这是韩侯原创的。
陈豨当时就在想,若皇上派我守边,我当如何?想了半天,终究没有什么好法子。就在平城归来后,刘邦却果然派他收边兵以抗匈奴了。陈豨感觉自己确实有了出头之日,在心中得意之下,他也感到一丝惶惑,这匈奴如何抵对啊?就在他不知所以的时候,又从门客口中得到了韩信公子要过百天的消息。陈豨大喜,这正是向韩侯求教的一个好机会啊!于是,他备厚礼亲自登门致贺。
在淮阴侯府门外,陈豨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安其生。他并不认识安其生。可是,他见此老精神矍铄,行动如风,顿时心生敬畏。略一攀谈,更觉老者言语不俗,待得知老者就是名动天下的安其生老先生,他更是喜出望外。哎呀,今日定要叫两位高人多多指教才是。
就在他手舞足蹈,欢喜无限,俯首垂询的时候,“咚咚咚”礼炮响起,紧跟着,侯府大门敞开,红毡铺地,侍者列队,韩信衣着鲜明,满面喜气地从门内迎出。
他一见安其生,便立刻深施一礼,“老先生别来无恙?”
安其生哈哈大笑:“好,好!多谢韩王挂念。老朽也对大王牵念得紧啊。”
韩信躬身请老先生入内,然后,他看了一眼陈豨,只见陈豨毕恭毕敬跟在安其生身后,衣着朴素,目光深邃。
“哦……”韩信打了个愣神,“这位是……”旁边马上有人唱名:“赵相国阳夏侯陈侯到贺!”
韩信微微一笑,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多谢陈侯亲临,使韩信蓬壁生辉,请入内相叙。”
陈豨连忙拱手,“陈豨早有拜见侯爷之意,只是不得其时,今日讨扰了。”
当下,宾主欢笑,在锣鼓丝竹声中进入了府内。

韩信的惑(167)
三人来至堂上后,韩信竭力推安其生入首席。老头子微微一笑,坐入了席内。韩信又请陈豨上座。陈豨慌忙辞让,反推韩信入坐。韩信见他坚持,也就不再客套。三人坐定后,有侍者献上茶酒果盘。韩信刚要向安其生垂询别来情形,却听帘栊一挑,然后环佩叮咚,雪嫣自内室中快步走了出来。
雪嫣紧走到安其生面前,下拜施礼,“弟子迎接来迟,望恩师恕罪。”安其生连忙将她扶起,“嫣儿,你怎么能随便出来呢?虽然你是我的弟子,但现在情形不同,百日才过,你还须将养才是。子曰:‘据于德,依于仁。’师傅如果不看情形就苛求加罪,岂非不德不仁?”说罢,满堂欢笑。
雪嫣也笑道:“师傅掐头去尾,夫子尚曰‘志于道,游于艺’,弟子若拿身体作借口,岂非无道之人?”顿时,又是满堂哄笑。
“好了,好了,”安其生摸着胡子笑道:“既然你也出来了,那我就考考你这‘游于艺’的功夫吧。需为我抚琴一曲。”
雪嫣俯首道:“谨尊师命。”然后,她双手轻拍,立刻有侍女捧来瑶琴。雪嫣稳稳将瑶琴置于案上,玉指轻钩,顿时指下泛起一片风鼓松涛之声。
陈豨在座中闭眼倾听,但觉风声呼呼,仿佛自身已随琴声飘至高山之上,见群峰环绕,白云起于足下,远山群壑之中,青松遍野。那风声愈急,而青松愈傲,百折萦回,风不能催。隐隐然,风声渐消,又见春花满目,璀璨如锦,朝霞红日,生于松巅。顿时,身体暖洋洋得,竟是说不出的欢畅。
琴声渐又高昂。忽地,霹雳一声,风从脚起,电闪雷鸣,暴雨滂沱。既而寒气侵肌,霜风渐紧,花残叶落,百物不见,唯余青松矫矫傲岸于前。接着,铿尔一声,万籁俱寂。
陈豨睁目大赞:“今日得聆仙乐,不枉此生!”
安其生点头道:“嗯,你这一曲以松起,以松合,历经四季,气节不改。‘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以为此写照。嫣儿,你弹得不错啊。”
雪嫣俯首叩拜:“谢师傅夸奖。”
安其生拈须微笑,对韩信道:“老夫临来时,得锦瑟一张,特送于韩王。愿你夫妇琴瑟静好,福寿绵长。”
韩信连忙道:“老先生,我非王爵,先生不能再以王相称了。”
安其生道:“试问齐地,谁不感恩?再观楚国,谁不佩戴?子曰‘辞达而已’,公道自在人心,我想这也不必多说。”

韩信的惑(168)
安其生说罢,朝堂下的仆从微一示意,仆从取出一只长条状皮箧,双手捧到安其生面前。
安其生接过,将其放于几案之上,轻轻打开。只见皮箧内铺放着明亮亮一张锦瑟。瑟长五尺,首尾髹以黑漆,在两岳之间,张有瑟弦二十五条,每一弦均由素丝四股拧成。瑟弦被尾岳分为三组,为外九弦,中七弦,内九弦。瑟尾有四个系弦用的木枘,乃纯银打造,并饰以涡纹。
安其生笑道:“昔日,娲皇造五十弦瑟,而今已不得见。此瑟乃老夫在楚觅《萧韶》古谱时所得,虽非至宝,确也非凡品啊。”说罢,安其生用指轻叩瑟弦,只听“叮”得一声,清昂激越,如鸣佩环。
雪嫣连忙下拜,“此物实乃神品,还望师傅收回。韩郎不通音律,得此亦无用,反倒不如放在师傅身边,方能得得尽其材。”
安其生“呵呵”一笑,“嫣儿,他不会用,你不会教么?老夫风烛残年尚得几年好活?还是早日赠与有缘人好啊……”说完,老人目光炯炯,看着雪嫣。

陈豨在旁边听安其生如此说,连忙道:“老先生言重了!看先生风神俊朗,不让少年,再活他数十年也不成问题。”
安其生放声大笑:“而今天下已定,能见太平时日,我心已慰。”
陈豨道:“虽然内乱已平,然则边疆未靖,若不能扫北逐边,远遁匈奴,虽想安然,终为大患。”
安其生微微点头:“匈奴骠悍滑疾,所恃者,唯轻装快马。尽管时有扰边,终不敢深入境内,于汉家天下也仅小苦。最怕皇家不恤民力,侵剥民生,使民不得安,地不得产。赃官蠹吏枉法于内,细弱良善屈志无所伸,如此,政弊民凋,使外寇来袭,则离秦亡不远矣。所苦者,也只是我天下百姓。”
陈豨鼓掌道:“老先生目注天下,体恤民生,令人敬佩!小将敬先生一杯。”于是,陈豨持酒为安其生上寿。
安其生谢过,一饮而尽。
陈豨又道:“皇上起于丰沛,对秦之失天下,所见甚切。更有陆生,时时于马前进言,要皇上仁厚爱民,皇上已经嘉纳其言了。”
安其生问道:“陆生?可是陆贾么?”

韩信的惑(168)
陈豨哈哈一笑,“正是此人。”
雪嫣听他们谈得热切,笑盈盈地看了韩信一眼,见他正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便也期待着陈豨继续说下去。
陈豨回想了一下,缓缓道:“起初,陆生在皇上面前称道《诗》《书》,要皇上习礼仪、明教化,可治天下。皇上大骂道,‘酸儒!天下乃老子自马上得之,何曾仰仗《诗》《书》之力?’当时陆生面无惧色,立刻回话道,‘居马上得之,难道也可以居马上治之?陛下当如商汤、周武,逆取顺守,张驰并用,国家方得长久。反观昔日吴之夫差,晋之智伯,霸则霸矣,然而穷肆武力,怎能不亡?远者不说,近者如秦。假如秦并天下之后,行仁义,法先圣,调和百姓,安养民生,这天下大业,陛下又从何处得之?’”
安其生闻言大笑:“痛快!说得太好了!可为此言饮酒一斗。”于是,老头子主动端起酒樽,又是一饮而尽。
雪嫣连忙道:“师傅慢饮。”
安其生抚须微笑:“不妨。”
韩信道:“后来如何?”
陈豨答道:“侯爷久不上朝,自然不知。当时,皇上被陆贾反问的哑口无言,面露不悦之色。然而,此中道理,皇上还是明白的。过了一会儿,皇上才悻悻说道,‘请为我作书,以明秦之为何失天下,而我又何以得天下,并述古今成败之国,可为我治国之鉴。’于是,陆生得以陈说古今存亡之征候,阐明德治教化之必须,共著有十二篇。皇上每见一到篇奏上,御览之下,都为之鼓掌称善,称其书为《新语》。”
安其生“啧啧”称赞:“好啊,好!如此百姓必得安乐。”
陈豨微笑了一下,却不再言语了。
韩信连忙举樽劝酒。
陈豨连喝了两樽,忽地长叹一声。
韩信道:“陈侯为何长叹?”
陈豨微微摇了摇头,“小将不日便要赴边,今日借为侯爷贺喜之机,却意外的见到了安老先生,也算幸事。然则,徒遇高人,我却不知如何开口请教,是以苦恼。”

韩信的惑(169)
安其生“哈哈”大笑,“我一介腐儒,算什么高人?想必陈侯是要问那御敌之事,此非老夫所能,你直接请教韩王好了。”
陈豨大喜,向韩信一拱手:“请侯爷为小将解惑。”
韩信连忙道:“陈侯过于客气了。”他微微沉吟了一下,说道:“方才安老先生说匈奴‘骠悍滑疾’,这正是确论。昔日,匈奴侵赵,赵国苦之。若使大军出战,匈奴已返。如拒敌兵少,则为其所破。轻装灵动,是其所长。因此,赵国边界不能畜产。”
陈豨连忙追问:“如此,赵国如何应对?”
韩信道:“后来,李牧为赵守边,习骑射,建烽火,多纵间谍。每遇匈奴来,立刻入城收保,并不与其交战。匈奴终年无所获。因其不战,匈奴以为李牧怯懦。后来,李牧纵民畜牧于外,匈奴小队来袭,李牧一战而不胜,弃数千粮草、田产。单于听说,率大部掠夺。结果,李牧设奇阵而待,张左右翼而击之,大破匈奴十余万,灭东胡、林胡,单于遁走。此后,十余年匈奴不敢靠近赵边。”
陈豨鼓掌道:“痛快!骄敌之心,伺机破之,李牧果然名将!”
韩信轻笑一声:“李牧之守,似可借鉴。因匈奴轻装,辎重必少,故不耐持久。避其锋锐,使敌无所掳掠,待其气衰,乘而破之。然则,纵有小胜,也无以动其根本。须得我大汉国富民殷,府库充盈,方可尽扫敌穴,去其根本。可那也是多年之后的事了。故而,眼下之计,在于稳守。”
陈豨眨了眨眼睛:“可是,守而不攻,是不是……”
韩信一笑:“陈侯可是担心皇上那里交待不过去?不必担心,以皇上英武多谋,尚不能胜。陈侯稳据不败,已经完全说得过去了。”
安其生也“哈哈”笑道:“如果陈侯能胜,恐怕皇上的脸面嘛,更难看哪……”
陈豨偷看了韩信一眼,见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于是,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酒席宴罢,陈豨告辞,韩信亲自将他送出府门。

刘小文 发表于 2013-9-11 15:33:37

陈豨再三劝其留步,韩信执意要等他上马后再回府内。就在两人客套之间,忽听陈豨随从中有一人叫道:“侯爷一向可好?小的给您施礼了!”扑通一声,此人便跪倒在地上。
韩信连忙侧身一看,见跪拜之人正慢慢从地上抬起头来。韩信一见,颇感意外:“乐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快快请起。”
此人正是乐说。
陈豨一看两人认识,口中“呵呵”一笑,说道:“韩侯,这位乐先生在我门下一月有余,为人机警灵便,却不知是韩侯的旧识。”
于是,陈豨回头对正从地上爬起来的乐说道:“我要回府了,你如得闲,可与韩侯多叙叙旧,也是好的。”
乐说连忙道:“小人随侯爷回去。”
陈豨一笑:“不必了,想必你有话要和韩侯言说。如此,小将先去。”这最后一句却是对韩信说的。
目送陈豨带人打马而去,韩信对乐说一笑:“先生请入府一叙。”
乐说连忙道:“大王不必客气。小人也别无他事,只是久不见大王,今日一见,心中激动,才如此急迫了些。”
韩信叹道:“乐先生,你今日对我也算有情有义。如今,能记得韩信的,不知尚有几人?不过,先生对我切不可再以大王相称了。来,先生请入府吧!”
乐说道:“小人今日确实有事,改日定来拜会大王。”
韩信见他如此,倒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两人拱手作别。

韩信回到府内,安其生却不在席上。原来他已然酒多,被雪嫣命人将他扶到上房歇息去了。
韩信进来对雪嫣笑道:“不想今日老先生能来!”
雪嫣也笑:“师傅也真是的,来也不打招呼。你看这么长时间我们没见,可他什么都清楚,居然还知道今天是安平的百日。我这师父啊,真让人意外呢。”
韩信也笑:“没来由的,他送我一张瑟,这可更是意外。”
雪嫣把嘴一撇:“是么?是没来由么?你没听师父说,那是要我们,哼,不和你说了!”
说罢,雪嫣假装生气,扭头要走,却被韩信一把拉住,“师父是让你教我如何鼓瑟嘛,我看,今晚你就好好教教我吧。”趁着四周无人,韩信猛啄了她的香腮一下。
雪嫣大羞:“呸,想得倒美!”语气虽峻,脸却红了。

第二天,雪嫣拜过安其生,正在问及饮食起居,韩信也来了。见屋内再无外人,韩信入席对安其生说道:“明日,陈豨便要到赵国去。这个人呐,听我兄长讲起来过,倒是为人也不错的。只是平日与我素无往来。”安其生笑道:“想必他近来是没有办法了。”
韩信也笑:“正是。这个边不好守。输,输不起。打,恐怕打不赢。这打不赢不好说,打赢了也不好说。呵呵……”
安其生问他:“方才你说听兄长讲起?是钟离昧?”
韩信听到“钟离昧”三字,不禁凄然一笑:“是舞阳侯樊哙。”
“哦。”安其生轻轻应了一声,岔开话题道:“此前老夫在楚国寻觅古谱之时,知百姓对你感恩不浅。当地乡学兴盛,远胜过别处。这都是你的功劳啊!去年,我还到过淮阴。”
韩信听他如此一说,顿时来了精神,“淮阴现在如何?”
安其生微笑道:“好。一片升平景象。”
韩信越发高兴:“老先生可听到有什么逸闻么?”
安其生稍微打了个愣神:“逸闻?这倒没听说什么。”
“嗯,”韩信一笑:“只要百姓过得好,也就是了。只是不知齐国如何?”
安其生道:“齐国应该是天下最富庶之地了。而今风调雨顺,百废俱兴。”
韩信道:“我在齐时,于蒯彻先生处受益良多,可惜,他却得了狂疾。”说到这里韩信黯然不语,蒯先生,我对不住你,现在,你说得都应验了!
哪知安其生却拍手大笑了起来。
韩信见他笑得前仰后合,忙问:“不知先生笑什么?”
安其生且笑且咳,雪嫣连忙给他捶背:“师父慢些讲。”安其生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哈,呵呵……”
过了一会儿,安其生方喘道:“啊,蒯彻得了狂疾?狂疾?这个老东西!呵呵……哎,笑死我了。”
韩信道:“怎么?难道……请老先生慢慢讲。”
安其生喝了一口茶,方缓缓说道:“蒯彻与我乃至交好友,此人善辩多谋。后来他告诉我曾对你说过两次,你都不听。他知你心实,日后必将受祸。故而当日你不听他的,他自己就只好借机装疯,避人口舌而已。”
韩信大喜:“如此说来,蒯先生没有事?”
安其生笑道:“他好得很呐,白日为巫,夜晚著书。总和战国权谋短长之策八十一篇,名曰《雋永》,也算了不起啊。”
韩信也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就在两人正说得热切,忽有侍者来报:“启禀侯爷,外面有位先生,自称姓乐,特来向侯爷辞行。”
韩信一愣:“让他进来。”
侍者回复道:“乐先生交待小人,说是有机密的事情要和侯爷单独说起。”
韩信冷笑道:“机密事情?现在还有何机密?”他略沉吟了一下,又道:“好,你且领他到东厢小间略坐,我稍待就来。”
说罢,韩信向安其生客套一下,让雪嫣陪坐,自己便更衣出来到了东厢。
东厢内,乐说正垂手静等。他见到韩信进来,连忙跪拜施礼,口称“大王”。韩信将他扶起,责怪道:“乐先生,我昨日与你怎么说?为何今日还是如此称呼?”
乐说连忙赔笑:“小的叫惯了,一时不好改口。请大王,哦,不,请侯爷见谅。”
韩信坐下道:“先生请坐。先生是如何到得这里,此次又是要到哪里去?”
乐说谢坐,仍然站着回话道:“自从侯爷离开楚国,小人一直待在下邳,希望侯爷能早日复职回楚。直到两月前,小人得知我兄弟乐平流落在长安,才来此地寻他,却未曾见到。小人本想来见侯爷,可转念一想,还是不要给侯爷添乱得好。幸而又过了数日,我便遇到了陈侯,被他收为舍人了。”
说完,乐说看看韩信,见他面平似水,便又道:“小人此次是要随陈侯到邯郸去。一来挂念侯爷,特来辞行。二来,小人还有东西要向侯爷奉上。”
韩信一笑:“这便是先生说得机密事了?”
乐说躬身答道:“是。”
韩信笑了一下,刚想说“先生何必如此”,但是目光所及,便生生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只见乐说已从身边的包裹内打开,露出了光灿灿两卷毛皮。摊开后,赫然是完整的一豹一鹿。
韩信站起来紧走两步,“这是?这是……”
乐说点点头:“正是钟离将军为大王所制。”
韩信不禁抚皮黯然。
乐说躬身施礼:“小人去了。”
韩信微微点头:“一路小心。”

自陈豨去后,安其生本也要走,却禁不住雪嫣求恳,便打发仆从离去,自己住在了侯府。过了半年有余,平安无事。韩信、雪嫣、安其生日日弄儿度日,小安平已经长得结结实实了。每日呀呀学语,顽皮时,爬上跳下,摸东摸西,无片刻宁时。
这一日,忽然樊哙自外进来。他们早已是通家之好,不必禀报的。一见到韩信,樊哙便嚷道:“贤弟,这日子,真是没法过安稳了。”
韩信见他心气不顺,忙问:“兄长何事烦心?”
樊哙大咧咧往席中一坐,两手一拍:“陈豨反了!”
“啊?”韩信一愣:“怎么会?”
樊哙哼了一声:“初时我也不信。今年六月,周昌从赵国来,哦,他已经由御史大夫外放赵相国了。他对皇上说,陈豨在外日久,前日告归之时,手下门客相从甚多,光大车就拉了有千余乘,一时间,邯郸客舍全部住满,这是多大的阵势啊!皇上当时默然不语。周昌又说,陈豨宾客众多,又擅兵于外,恐怕有变。于是,皇上命人去查陈豨宾客所作所为,居然多有不法之事,其中不乏陈豨主使。两月前,太上皇驾崩的时候,皇上叫他回来,他陈豨居然称病不归,这不是心虚是什么?今日早朝,便有消息来报,陈豨已经联结了逃跑在匈奴的原代王韩信,起兵反了。皇上大怒,马上就要出兵征讨。我也就是特来跟你道别。贤弟啊,这天天打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太平日子,怎么就不能好好过呢?”
说罢,樊哙连连长叹。
韩信宽慰了他两句,便也无语了。
樊哙起身道:“好了,别也道过了,我这就回府收拾去。哦,对了,皇上还跟我说呢,这大将军若是愿意跟着,我便省心很多。”
韩信冷笑一声:“我若跟着,只怕他烦心更多。”
樊哙看了他一眼,“哈哈”一笑:“好,不多说了,我走了。”
待樊哙走后,韩信入内见到安其生,便将方才的事对他说了。安其生听罢,半晌无言。又过了一会儿,安其生忽然对韩信道:“如此,老夫也要走了。”
韩信一怔:“老先生在此住得好好的,如何便走?”
安其生道:“不得不走。但我不能一个人走。”
韩信问道:“先生请慢慢讲来。”
安其生摸摸胡须,说道:“老夫风烛残年,既得贤徒,又有挚友,还求什么?本欲与大王安然度日,可是近来势态大变,不由我不能多虑。大王感觉你眼下情形如何?”
韩信见他改口相称,又听他如此发问,不禁一笑:“我之情形,与软禁何异。”
安其生道:“是。恕老夫直言,可知大王缘何不被其一杀了事?”
韩信冷笑道:“我于大汉有出生造世之功,他废我王爵,已然负我。若再杀我,怎服天下?”
安其生默然良久,道:“不然。只是时机未到而已。事已至此,我也不能有所忌讳了,我就直说了罢。大王处境之难,就算盲眼之人也能看明,之所以不杀大王,实乃大王为诸王之首,功又最大,一旦杀了,恐激起异姓诸王震恐,若是诸王联合为变,大汉永无宁日。故而,留得大王,是为了压哄诸王。你看,夺大王爵禄之后,很快便有韩王韩信被夺地而转迁为代王,遭逼而反。近来,赵王张敖因贯高行刺一事又遭牵连而夺爵。因为张敖是他的女婿,这才保得性命。而朝廷每撤一异姓王,必定以刘姓王之。至今日,齐、楚、赵、代,均已替换完毕。‘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此皇上刑白马之誓言,可见其内心。”
韩信听他讲完,出了一会儿神,轻声道:“先生是说,若异姓王被撤完毕,便是我大难之时?”说罢,他又幽幽轻叹,“先生过虑了吧?我不信他果真下得狠手。”
安其生也叹气道:“他这人也敬英雄,也妒英雄。一时慷慨豪爽,一时又小肚鸡肠,让人不能以常理而度。这一年中,我见你府中侍从也来回更换了不少。既然他明日要发兵,老朽趁此乱时而走,也好有备无患。”
韩信沉吟了一时,说道:“好。既然如此,明日皇上发兵之时,必定百官送行。我也要去看看,老先生就请于此刻出城去吧。”
安其生道:“老夫要走,但更要带公子走。请大王恩准。”
韩信闻言,心中不由一梗。他向安其生倒头下拜,泣道:“使韩信宗嗣不绝,惟在先生。”
老先生连忙拜倒还礼:“但愿老朽所言不中,天佑大王。老朽且带公子远避他乡,若过得数载无事,再携公子拜见大王。”
说罢,安其生已是老泪纵横。
就在两人泪下沾襟时,却听得门外“咕咚”一响,韩信急忙来看,却是雪嫣摔倒在地,已经昏厥过去了。
韩信连忙大叫“来人”。
小窗之外,却有一条黑影“倏”得一下不见了踪迹。

当侍者丫环们七手八脚将雪嫣扶到床上时,雪嫣已经醒转,她怔怔地看着韩信,一句话也没说,却眼角不住地淌下泪来。
众人忙又退下。
韩信轻轻抬手,用白绢替她轻轻拭去泪水,轻声道:“雪嫣,我们不是早知今日么?放心,孩子跟着师傅一定没事。”
雪嫣忍痛点头,泪水却哗哗地流个不停。终于,她埋首于被内,放声痛哭了起来。

刘小文 发表于 2013-9-11 15:34:28

第二天,韩信要与百官同行,送御驾亲征。可当他寻安其生出门时,老先生已经不见了,连韩安平也一并失去了踪迹。
眼看时辰已到,韩信无奈只得独自去了。
待圣驾离去,韩信回府,路过东城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了一跛脚老妇怀抱幼女正蹒跚出城,那老妇也朝他一望,却又赶忙低头紧着走了。
韩信只觉此人面善,好似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他心中装着安其生和孩子,不及多想,便急忙打马带众人回到府中。
就在快到府门的时候,他迎面碰到了府中的一位舍人,名唤骆平。骆平急急走来韩信跟前,施礼道:“侯爷,夫人见找不到少爷和安先生,急昏过去了。”
韩信跳下马直奔内府,一气跑到了雪嫣身边。雪嫣已经醒转,兀自哭个不停。韩信见她两眼通红,眼皮却肿得发亮,心中不禁又痛又急,却又不得不好言安慰。
他轻声道:“放心吧,一定没事的。骆平已经分派众人去找了。”
雪嫣摇摇头,呜咽不已。
丫环侍者见侯爷回来,都静悄悄地各自退了下去。
雪嫣哽咽道:“孩子,孩子啊……”
韩信柔声道:“好了,已经去找了。要不我去找廷尉,或者萧相国,请他们下令寻访。”
雪嫣抽泣道:“又糊涂了不是?昨天,师父和你说什么来着?一定是师父觉得和你一起出门不妥,这才独自带着孩子走的。你要去找廷尉,倒是还让不让他们走了?我只是哭我那可怜的孩子,再也见不上他一面了。”说罢又是一阵啜泣。
韩信忙来安慰:“好了,好了,等过个三五载,这里平安无事,便将他们寻回来。说句实话,我看皇上身体也大不如前,太子仁德,将来必会好好对待我们的。”
雪嫣止住悲声,叹了一口气,心中道:傻郎君,那刘季心狠手毒,他怎会舍得放过你啊!
韩信见她不哭,遂笑道:“好了,师父带孩子这一走,不管如何,也算防患于未然。我们且开心一些。明日,我带你出城采猎,好好散散心。”

第二天,城外围场。天高云淡,草木繁茂。韩信飞马扬弓,不一时,已射中野鸡三只,野兔六只,并打得黄羊一头。雪嫣策马围外,只是瞧他来回奔逐。
韩信笑嘻嘻奔到她身边:“你怎么不试试?”
雪嫣淡淡一笑,“我只想看你射猎。”
两人一时无语。过了片刻,韩信道:“我们随便遛遛吧。”俩人并辔缓缓而行,身后隔着二三十步,侍者从人紧紧跟随。
韩信一笑:“我兄长钟离昧猎户出身,一身好本领,当时,在下邳,他赤手空拳,打死了一头花豹。”
雪嫣笑了一下:“是么?这么厉害?”
韩信哈哈一笑,“不信啊?你知道他拳头有多大?”
雪嫣面带笑容,等他说下去。
韩信甩了一下马鞭,想了想,指了指马嘴:“就那么大。”
雪嫣噗哧一下就笑了:“马嘴啊!你可真会比。”
韩信见她笑起来千娇百媚,不由精神一振:“其实说马嘴有点不合适。握起来的拳头,怎么说,更像个小酒坛子。摊开手,那就是一把小扇子。再岔开手指,那就是五个捣蒜槌。”
雪嫣听他比喻的有趣,越发笑得灿烂了。
韩信看她开心,也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雪嫣柔声道:“韩郎,我也不求你怎么哄我,只要你每天过得舒心,没有什么杂事打扰,能健康平安地活下去,我也就满足了。”
韩信笑笑:“傻丫头,我们当然会好好活着。”

中午时分,两人回到府内。雪嫣对韩信道:“我们到师父房里看看吧。”韩信点头。两人来到了安其生的卧室之内。室内唯有一榻,一席。床头小几上,还放着安其生的行囊包裹。
雪嫣睹物思人,不觉眼圈又红了。
韩信见她如此,马上转移话题:“啊?这包里有人!”
雪嫣吓了一跳:“怎么有人?”
韩信顺手从包裹上抽出一根毛发来,“没人?没人怎么会有头发?”
雪嫣“噗”得笑了。她看了看,问韩信:“你见过这么短的头发么?”
韩信仔细看了看,道:“嗯,倒更像一根胡须。”
说着,他居然又连着发现了好几根,或长或短。 韩信不禁奇怪:“雪嫣,师父掉头发了?”
雪嫣道:“怎么会呢,师父善于养气,须发从没有脱落的。”
“哦。”韩信心存疑惑,他便直接打开了包裹,见里面却是一捧翦落的花白胡须!
顿时,韩信恍然大悟,我说那人如此面善。安老先生,真难为你了!
雪嫣见他愣神,连忙追问:“你怎么了?这里怎么会有胡须?”
韩信轻轻把胡须放入包裹,将雪嫣拉到身边,一起朝胡须拜了下去。
雪嫣顿时明白,师父,你为了我们,居然如此轻贱自己!两人的眼泪都流了下来。
韩信道:“昨天我见到他老人家了。原来却是他自己剪去胡须,又扮成妇人,才混出了城外。”
雪嫣哭道:“师父常说,‘身之发肤,受之父母,岂可毁伤?’为了我们,他不但翦落胡须,居然还扮成女人。这要让他人知道,师父这一世清名,都毁在我们手上了。”
韩信道:“雪嫣,我们一定要对得起师父。对么?好了,我们不哭。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事。”
雪嫣忍住了悲声,缓缓转身抱住了他。

日子在平淡中熬过了一个月,现在已经是大汉高祖十一年冬十月了。韩信每天缠着雪嫣学习鼓瑟,至此时,已略有小成,居然也能叮咚成曲了。
这一天,阳光明媚,是个十足的好天气。
眼看天色近午,韩信忽然想起了那两卷毛皮。他亲自将皮子拿出来晒到了太阳底下。看着这两张花团锦纹,韩信道:“雪嫣,你冬天怕冷,就用这张豹皮给你做件坎肩吧。鹿皮嘛,你看做什么合适?”
雪嫣踱过来,看了看,“呀,好漂亮的皮子,哪儿来的?”
韩信一笑:“你忘了,我上次和你说起过,我兄长钟离昧打死了一头豹子,就是这个。”
说罢,韩信轻轻摸了摸豹皮:“还得感谢乐先生啊!”
“乐先生?”雪嫣奇道,“哪个乐先生?”
韩信见她疑惑,便给她解释道:“乐先生是我原来的一个舍人,曾陪同我兄长出猎。据说,若不是我兄长,他便被豹子咬死了。所以,他这次不远千里,将豹皮替我捎来,为的是给我一个念想吧。”
“哦,那可得感谢这位乐先生了。”雪嫣道,“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韩信刚要作答,忽然骆平来报:“侯爷,乐先生求见。”

韩信对雪嫣一笑:“他来的真是时候,就是此人。”转头又对骆平道:“请他来见。”
很快,乐说跟着骆平来到韩信面前。一见韩信,乐说赶忙施礼:“侯爷一向可好,小人有礼了。”
韩信看了看他:“乐先生起来吧。”然后,他命骆平等人退下,方来至乐说面前:“先生一路辛苦,想必陈豨谋反之事,与先生无关吧?”
乐说连忙道:“不妨事,不妨事,有劳侯爷惦念。小人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看一看侯爷,并向侯爷辞行的。”
“哦?乐先生又要到哪里去?”韩信问道。
乐说苦笑一下:“小人能去哪里,回家种地罢了。在外数年,倒不如一个平头百姓过得逍遥自在。”
一番话说得韩信也不禁黯然长叹。
于是,韩信叫人给乐说取了十两黄金,作为盘缠。乐说千恩万谢领赏后就要走。韩信又道:“先生不妨吃了午饭再走。”乐说谢过,便由骆平带着下去用餐。

韩信进入内室对雪嫣笑道:“这就是乐说乐先生。”
猛地,雪嫣身子一抖。“乐说?你说他叫乐说?”
“是啊,你怎么了?”韩信见她脸色不对,连忙问道。
雪嫣道:“没,没什么。”她在犹豫,该不该把那事告诉他。
韩信见她神色有异,遂温言道:“到底是什么事?有什么还不能和我说么?”
雪嫣迟疑了一下,心中又想,也好,告诉了他,起码让他心里有个戒备也好。于是,她缓缓说道:“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韩信见她如此郑重,反倒笑了:“说吧,会有什么事啊,我不生气。”
雪嫣道:“你记得师父来的时候,你曾问师父在楚国听到什么逸闻没有。师父当时说没有。那是师父怕你听了恼怒,故而没有和你说起。可是后来他把这事告诉了我,是要我替你留心,怕你遭了小人暗算。”
“哦。”韩信见她说得凝重,不由得也肃然起来。
   雪嫣继续道:“那个时候,师父从淮阴往长安来,路过定陶,就在一所客店打尖休息。隔壁是两个楚国军官正在闲聊,他便留意了一下。其中一人道,‘听乐说说韩王背恩弃义,逼死了钟离昧。然后又持人头去见当今皇上,企图邀功,不知道是真是假?’另一个道,‘说韩王逼死钟离昧,我总是不信。韩王对人宽厚,和钟离昧更是不分你我。难道咱们在淮阴亲眼见到的有假?’前一个又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后来,皇上来陈,要韩王杀钟离昧,他敢抗旨么?别看平时风光,又称兄道弟,一遇到事情,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只可惜了钟离将军一条好汉!’后一个又道,‘钟离将军倒是死得可惜。后来,又让人从墓里刨出,割了首级,真正残忍!’”
说到这里,雪嫣看了韩信一眼,只见他目光由愧转恨,神情由羞转怒,脸色由白转红,眼中脸上就要滴出了血。顿时,自己不禁怕了起来。

韩信见她只管看着自己,知道是自己的表情吓到了她。报以惭惭一笑,韩信道:“继续讲吧。”
雪嫣靠过来,轻轻拉过他的手,把自己的小手放入他的手心,然后又继续讲道:“前一人恨恨骂道:‘不知是哪个、哪个、哪个那什么下的狠手?”
骂人的话实在说不出来。雪嫣红着脸,又接着学说道:“你看当日钟离将军带我们围猎时,那可真是英武豪迈,却落得如此下场!’后一人又道,‘割头的人不知是谁,献头的人我却知道。’前一人便问,‘是哪一个,你又如何知晓?’后一个却不说了,只是道,‘你先喝了酒才是。’于是,那人喝了酒,又逼着追问。后一人才缓缓道,‘就是乐说。当时,我看他献钟离将军首级时,眼睛都笑的眯成了一条线。那两个招风耳朵,都快扇起来了。当时,我就在押送韩王的囚车车队外围。看得真真切切。’韩郎,这乐说是招风耳朵么?”
韩信强忍怒火,微微点头。
雪嫣又继续讲道:“前一人顿时大骂,又问后一人道,‘你说,这割头的会不会也是他?’后一人想了半天,说:‘可也难说。’然后,他又说:‘所以你一开始说韩信卖友背义,是乐说所言,我就不大信的。这乐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何况钟离将军对他那是多大的恩情?’前一人恨道:‘定是为了得到赏赐。人若没了良心什么事也做得出来的。’后一人又道:‘你说咱们尽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白白糟蹋了好酒。’于是两人扯开话题,说起了别的。韩郎,这乐说若果真如此阴险,必有所恃,倒是不可不防。”
韩信低吼一声,沉声道:“当日在淮阴,他便劝我对兄长不利,后来兄长出事的时候,他又在身边。再佐证你这一说,他与此事断断脱不了干系。恰好他便在此处,我就拿他问个明白。”
雪嫣忙道:“韩郎,你不要鲁莽。他在你为王时,尚敢胡为,必然有所倚仗。这些时日又频频而来,定是受人指使,窥伺你我动静。你要三思啊!”
韩信冷笑道:“他所倚仗者,不过皇上罢了。反正我已是鱼肉,又能何为?倒不如问个明白,使真情公示于天下,纵然是皇上,便不顾忌悠悠众口么?”
说完,韩信已经出得厅门,他正要大声呼喝侍者,雪嫣已跟到了身边。她知韩信郁闷已久,激愤之下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遂柔声轻语道:“韩郎,他现在既在府内,一时也跑不了。我们且细细想想,弄个万全之策方好。”
韩信愤恨难平,仍要去捉乐说。雪嫣将他拉住,又道:“你这一急,却是不顾我与孩子了。”说着,眼睛先自红了。
韩信无奈,只得拉着她的手,轻声安慰道:“如此,我便将他稳在这里。待我暗中查个确切,再告慰兄长在天之灵。”
说罢,韩信大叫:“来人,给那乐先生多上几坛好酒,务必令他醉饱适意。”

小客堂内,乐说正吃得欢畅,旁边是骆平相陪。两人边吃边聊,甚是得意。正在这时,又有仆从摆来美酒果肴。
乐说对骆平笑道:“这淮阴侯可真正客气。”骆平也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唱赞道:“侯爷驾到。”
乐说、骆平慌忙站起。
韩信自外大步进来:“先生一去,不知何年方可得见。我特来陪先生几杯。”
乐说忙道:“当不起,当不起,折杀小人了。”
韩信道:“先生请坐,既是故友,何必客套?快取大斗来!”
左右慌忙布满两斗美酒。韩信喝骂道:“蠢才,本爵岂有乐先生海量?与我取卮杯来。”
然后,韩信对乐说道:“先生知我不善饮酒。我饮一杯,先生需饮一斗。如此方得尽兴。”
乐说苦笑一声:“侯爷,小人也不善饮。”
“诶,”韩信也不多说,只是执酒劝客:“先生请!”自己先一饮而尽。
乐说无奈,抻着脖子把那斗酒慢慢咽入腹中。
韩信大喜:“先生请。”自己连干了三杯。
乐说哭笑不得:“侯爷,这,小人非醉死不可。”
韩信冷笑道:“先生说得哪里话来,区区三斗,如何便死?今日重逢先生,正是韩信幸事啊。先生请!”
乐说无法推卸,只得说道:“侯爷命酒,实乃小人之幸。我,我干了就是。”
于是,他便端过一斗酒来,先给自己打了打气。然后,一闭眼,鲸吞而下。到第二斗酒时,他觉得真难以下咽了。这韩信,他今天也实在客气了些。
勉勉强强,二斗酒喝完。乐说喘着粗气:“侯,侯爷,容小人慢、慢慢喝。”
韩信笑道:“先生英爽,一如当日。为何在这酒上却打了折扣?难道我为先生饯行之酒,先生也要赖掉不成?”说罢,哈哈大笑。
乐说无奈,对着酒斗猛看一眼,你说我今天来干什么来了?横竖就这一斗了。“小人饮了就是。”乐说龇着牙,咧着嘴,喝两口,喘一喘,再喝两口。酒未喝完,他就觉得头皮发胀,肚子里翻江倒海一般。不好,要吐!
乐说连忙避席,却“哇”的一声,吐在了席间。
韩信叹了一声:“哎呀,先生今日为何如此不堪?快,扶先生出去吹吹。”
这仆从们顿时手忙脚乱,有搀胳膊的,有擦衣襟的,有清扫地上脏污的。韩信亲自陪着乐说在外溜圈。
这不吹风还好,一吹风,乐说就觉得天旋地转,再也坚持不住了,就这还不忘向韩信陪罪呢:“侯,侯爷,小人,小人,失礼,莫,莫怪啊……”
韩信道:“先生又说醉话了,我几时怪过你。来,来,扶入客房内,请先生好好歇息。”
一堆人闹闹哄哄将乐说架到了客房。
刚扔到床上,乐说就已经昏然而睡了。

韩信看着乐说一阵冷笑,他轻轻唤道:“先生,先生!”乐说毫无反映。韩信留下自己身边的两个贴身侍者后,其余的便打发了下去。
韩信命道:“给乐先生换件干净衣服来。”又道:“这脏衣服么,还给先生洗了才是。你们掏掏看,有什么东西,都给先生放到床头。”
于是,侍者将乐说外衣扒掉,又给他盖上一床厚被,乐说沉沉大睡。俩人又把乐说酒衣中的口袋一番,掏出了一些零碎物品,除此便再也没有他物。
韩信喝道:“还不快拿去浆洗。”
见两人出去了,再也旁人。韩信方来到床头。只见杂物中,赫然有一枚铜牌。拿起来一看,上面镌着两行小字:“钦赐御前行走乐说机宜从事,往来官吏听令无禁。”
韩信轻“哼”了一声:“果然是你!”

第二天,乐说方昏沉沉醒来。他睁眼后,猛然见自己床头放着浆洗好的干净衣服,顿时冷汗直流。伸手一摸,那枚铜牌还在其中。乐说喘了一口气,此地不宜久留,我还是早走为妙。
刚出了客房,迎面碰到了骆平。
骆平对他一笑:“你这酒喝得真好!”
乐说叹了口气:“我还是早点走吧。”
骆平冷笑道:“我说也是。”
乐说见他语带讥讽,也不理他,径直往府门外走去,却见韩信恰恰立在府门口。
韩信见他出来,轻轻一笑:“先生决意要走么?”
乐说连忙施礼:“小人该死,昨日竟然出丑,还望侯爷宽恕。”
韩信一笑,一把拉过他来:“先生太过客气了。只是,我这里有一处绝佳景致,先生未能见到。如此一走,未免可惜。来,先生随我来。”
说着他拉着乐说就往后院花园走去,侍者们便要跟来。韩信道:“你们且在此等候,小园景幽,岂是你们能去的?”众人连忙一齐站住。
韩信拉扯着乐说,犹如飞奔一般。乐说几乎跌倒。顿时,他心中涌起一股不祥之兆。
他们穿堂过弄,来至后花园门前。看花园的老圃见韩信来,赶忙过来施礼照应。韩信道:“开了园门,你且退去。”老圃答应一声,便急忙开门,又不敢走远,只在园门外远远候着。
韩信拉进来乐说,说道:“就是这里了。”
乐说心中惊魂未定,顾不得细致观赏,只顺嘴赞道:“好景,好景。”
韩信冷笑一声,伸手一指:“好景还在那里!”
乐说顺手看时,乃是一座假山。山虽青翠,尚无奇特之处。韩信又拉他转到山后,却有一间小屋。韩信打开屋门,对乐说道:“先生请!”
乐说心中狐疑,“这……”
韩信笑道:“请!”说罢,一脚便将乐说踢入了屋内。
乐说一个跟头就栽了进来,爬起来抬头看时,这屋内却只有一张供桌,桌上设得一个灵位,写的有字,乃是“恩兄钟离昧之位。”乐说顿时大吃一惊。
韩信咬牙道:“你今日还有何话说?”
乐说强打精神:“侯、侯爷,小人不知。这,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韩信冷哼数声,却不再理他。他转身从墙上扯下一根马鞭,猛地朝乐说劈头打去。乐说“哎哟”一声头上早挨了一下,接着马鞭雨点般落了下来。
乐说滚倒在地,杀猪般的哀嚎:“侯爷莫打,侯爷莫打!”然后,他拚命来抱韩信双腿,被韩信一脚蹬开。
既而,马鞭一阵乱抽,乐说头上脸上早已是皮开肉绽,血染面颊。他连连求饶,哀哭不已。

韩信又抽了一阵,见他嚎声渐小,知道他因伤痛昏厥,便朝外大声唤老圃进来。这老圃也是伊庐人氏,恰是钟离昧的亲兵,在楚营中也是韩信的旧相识。故而韩信将他安排在这里替钟离守灵。
老圃一进来,见到乐说模样,一时不知所措。
韩信道:“这便是祸害我家兄长的真凶了。可怜我兄长自尽后,又被此人割去头颅,请功去了。”说完,韩信泪流不止。
老圃一听,便照乐说身上、头上一阵乱踢,又跟着韩信洒了一把眼泪。韩信在钟离昧灵前哭了一阵,道:“你且与我将他看好。过七日,便是我兄长的祭日,我要亲自用他祭奠兄长。”
老圃道:“侯爷放心,包在小人身上。这几天,必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待时辰一到,小人自然将他剖腹剜心,祭奠将军。”说罢,他从门外找来绳索将乐说绑了个结结实实。更拖来荆棘数捆,散开来堆扎在乐说身边。又手持一根大棒,绕着乐说身周便是一顿乱敲。
荆棘迅速刺入乐说衣服,乐说大叫一声,又痛醒过来。
韩信见他醒来,便止住老圃,问话道:“你既害了我家兄长,为何又割去他的头颅?可怜我兄长还是你的救命恩人……”说罢,韩信呜咽不止。
老圃大骂:“狼心狗肺的东西!”抡起大棒乱打。
乐说只觉疼痛如乱箭穿心,身上好比有一万张嘴在啃咬着自己。这时但求速死。遂放声大骂道:“胯下懦夫,钟离昧与爷有杀父之仇,你不听皇上调遣,更是大逆不道,我割他头颅又有何罪?今日既落你手,爽利给爷个痛快,若教爷有一口气在,必叫你夷灭三族,死无葬身之地。”
老圃大怒:“贼王八,还敢嘴硬!”从屋外拖出一袋花肥,取出一捧,干巴巴就塞入了他的嘴里。乐说顿时嘴里又酸又苦,烧乎乎,麻辣辣,说不出的恶心难受。那老圃又找来白花花一堆粉粒,洒了他满身。
乐说满心恐怖,以为定是咸盐,谁知却不是,也并不感觉疼痛。就在他疑惑间,老圃又用小棍蘸着,往他身上抹了些黏乎乎的东西。
老圃笑道:“侯爷,这是白糖加猪油。这里潮湿,蚂蚁蜈蚣最多,一会儿就有好看的了。”
韩信听他说得欢畅,不禁头皮发麻,便向老圃道:“你看好他就是,我先回去。到祭日这天,我来亲手杀他。”
老圃道:“那好,侯爷慢走。小人定叫他有口难言,尝遍世间万般苦味,方能死去。”
韩信便迈步从花园走了出来。

韩信回到内堂,雪嫣正呆坐在那里,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见他回来,雪嫣马上凑了过来:“你,你杀了他了?”
韩信道:“哪能如此便宜了他?七天后乃是兄长忌辰。我要用他人头祭奠。”
雪嫣听他说话狠毒,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嘴中只轻轻道:“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韩信见他担心,大笑道:“你放心,他就是一条狗,我如今杀他,即使皇上知道了又能如何?”

当天下午,皇城外。骆平头也不抬,急匆匆向内闯去。
马上,两旁有御林军将他拦住,其中一人大喝道:“什么人胆敢闯宫?”
骆平自怀中掏出一面铜腰牌递到他的手上,说道:“速报娘娘得知,淮阴侯谋反!”那人吓了一跳,待看铜牌时,见上面刻着:“钦赐御前行走乐平机宜从事,往来官吏听令无禁。”忙道:“请大人稍等。”于是便飞奔了进去。
过了一阵,御林军回报:“娘娘在长乐宫中,命乐大人前去。”
在御林军的带领下,乐平自内城朝长乐宫门飞奔。饶是十月清爽,两旁又有松柏遮阴,乐平兀自跑得气喘吁吁。

乐平告变之前,吕后正在宫内闲坐。自从楚营中归来,她就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并不妙。
她能清晰的感受到刘邦对自己的变化。他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亭长丈夫了。尽管那时候,他也无赖,也偷女人。但是,最起码,那时候的他还是很在意自己的,也很在意自己的儿女们。现在他却每天都泡在戚姬那里,连着好几天都不来看自己一眼。那个定陶来的狐媚子,她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痒痒。这个贱人不但和自己争丈夫,居然还妄想争我儿子的天下!就在去年,那个贱人的儿子刘如意,刚十岁就封了赵王。这个赵王的王爵竟然还是从女婿张敖手里夺来的!只是那戚姬、如意除了凭借刘季的欢宠,不知还有什么倚仗,便敢与我来争?
除此之外,她每天还能听到侍者传来的消息:皇上又和戚姬说了“还是如意像我啊,终不能叫不肖子居于爱子之上!”看来,皇上始终是想要换掉太子的。皇上,我的丈夫,现在所有的大臣都反对换太子,而盈儿监国日久,也有苦劳吧,你真的如此狠心?虽然迫于群臣压力,你对换太子之事还一时无奈,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还得想办法巩固一下太子的位置。
想到这里,她又不禁冷笑起来。好歹要叫你们见识一下本宫的厉害!
这些问题困扰了她不止一天。可就在刚才,她得到了御林军传进来的消息后,顿时犹如打了一支强心针,她马上领悟到,机会来了!
孩子,你是妈的希望。为了你的皇位,妈什么都能做!

刘小文 发表于 2013-9-11 15:35:31

韩信的分量,吕后不是不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侯爵,是实实在在战功换回来的王!在一定意义上来说,他才是大汉的奠基人!同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刘邦和吕后的恩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可是,现在为了我儿子的天下,韩信,对不起了。
你能力太大,刘季早就想杀你。但是碍于舆论,他不能动手。我一介女流,却管不了这许多。或许,不单是你,还有那什么彭越、英布,将来真会威胁到我儿子的天下呢?所以,在这一点来说,你们都是我潜在的敌人。趁刘季不在家的时候,我杀了你,替刘季做了他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这不也是太子的功劳么?说不得,只好借你的人头,替我母子立威。如此,也好让天下人看看,将来倒是谁说了算!
就在她浮想纷纭的时候,侍者来报:“娘娘,乐平在宫外候旨。”
“宣。”
“领旨。”

乐平在宫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正了正衣冠,在肚中又骂了乐说一声“蠢材乐说,还得我豁出来救你!”然后,他又想了想台词,觉得还有些把握。可万一娘娘不信呢?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内侍已经出来催道:“皇后宣你觐见呢,快点随咱家进来吧!”
乐平马上答应一声:“小人在,公公请。”
一前一后,乐平低头跟在内侍身后进了大殿。走了十来步左右,忽听两旁宫女内侍齐声喝道:“跪!”
乐平腿肚子一软,就势跌跪在了地上。
内侍回禀道:“启奏皇后,乐平带到。”
上面吕后沉默半天方发声道:“抬起头来。”
乐平低头道:“小人不敢。”
“赦你无罪。”
“是。”
   乐平抬头后,毕竟不敢乱看,只是规规矩矩面朝前而已。眼角余光已扫到眼前。其实,他与台上相隔尚有十余步距离,而台上则有帷幔相隔,影绰绰里面坐着一个女人,正是吕后。

吕后自他进来时,就在帷幔中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乐平长得是鲢鱼头、鲶鱼嘴、鲤鱼须、甲鱼腿,更有贼溜溜两只老鼠眼。吕后心中冷笑,刘季,你用的好人!她看乐平目光中一幅极有把握的样子。不禁心中也生疑惑,难道韩信真要谋反么?他凭了什么?
“乐平,本宫问你,淮阴侯谋反,你如何知晓?”
“启禀皇后,小人乃皇上特旨监视淮阴侯的密探,在淮阴侯府,小人化名骆平。而小人的胞兄乐说,乃是监视陈豨之人,此前,他也曾在楚监视韩信,是韩信的舍人。我兄弟二人身份瞒得十分隐秘,无人知晓。去年春天,陈豨未反之前,曾入淮阴侯府内密语,当时小人并未能探出什么内容。后来,我胞兄寄信来,告诉小人,有一次陈豨酒多,曾对他说起那天的情形。信中说韩信曾与他密语,说举兵大事岂有不成之理。我胞兄便旁敲侧击,详加推问。那陈豨道,‘淮阴侯对我说,我之所居,乃天下精兵之处。而我,乃是陛下重臣。若有人说我叛乱,陛下必不信。再说,方会相疑。若再有人说我叛乱,陛下必定御驾亲征。若陛下一去,淮阴即可为内应助我。’那陈豨说罢,还得意洋洋对我胞兄许愿道,‘若大事可成,必封你为侯。’昨日,我胞兄自前线回来,特来淮阴侯府邸试他口风,那韩信见他是故人,又是陈豨派来,放心之余便置酒款待我胞兄,结果反被我胞兄将他灌醉。韩信酒醉后,便对他说:‘你此去交待陈侯一声,只管举兵,我必从中助他。’当时小人就在一旁听得真切。胞兄向我使个眼色,要我继续注意韩信动向。他还想再套问一些细节,那韩信醉得厉害,却不再多说了。就在今早,韩信酒醒,似乎觉得不妥,便将小人胞兄关押了起来,至今生死不知。小人怕误了大事,连忙赶来告变。请皇后速速决断,迟则生乱啊。”
吕后听罢,又是半天不语。
就在乐平心中忐忑之际,忽听吕后厉声道:“大胆乐平!”。乐平险些晕死过去,坏了,吕后不信!看来,这韩信此刻动不得啊……他连忙在阶下“梆梆”叩头。吕后继续道:“既然早有密信说韩信要反,何不早报?”乐平这提起来的心啊,忽悠一下,又掉回去了。他连忙申辩道:“皇后有所不知,我胞兄不欲打草惊蛇,乃是为了探听更详细的计划呀。时至今日,情况有变,小人不敢再等,只怕那韩信旦夕之间就要有变。故而,这才匆忙来告。”
帷幔后一片寂静。又过了一阵,吕后方传旨道:“请萧相国来。”
很快,萧何来到了长乐宫。他进得宫门,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乐平。萧何一愣,往前又缓缓向前走了几步,才向吕后一躬身:“老臣有礼。”然后又作势要拜。
吕后微微一笑:“相国免礼请坐。”萧何谢过,便坐入了阶下席内。
吕后道:“相国,那韩信决意要反了。”
话音刚落,萧何“腾”得一下,又站起来了。“不会吧?”
吕后一声轻笑:“相国不信,可以问他。”说着便用手一指乐平。又命乐平道:“你把方才的话,给相国重复一遍。”
于是,乐平又说了一遍。
萧何听罢,半晌无言。吕后道:“本宫乍听此事,也是不信。可是,如今皇上带兵在外,万一变生肘腋,相国以为本宫该如何应对呢?”
“这个……”萧何一时还真没法应对,可是吕后既然问了,又不好不答:“皇后明察,老臣认为韩信不该谋反。一则,他现在安享富贵,没有反叛的理由;二则,他手无兵权,没有反叛的能力。世上哪有明知谋反不成,反自取灭亡的道理?何况,这,这也只是一面之辞,怎能定性?”
吕后冷笑一声:“相国可是老糊涂了。他怎么没有反叛的理由?当年他抗拒皇上圣旨,私自隐匿钦犯,结果被废掉王爵,他能不怀恨在心?要说他没有谋反的能力,更加不是理由。本宫虽是女子,也常听皇上讲起他韩信用兵如神,当初背水伐赵,驱市人皆可为兵,还有什么是他做不来的?相国莫不要看走了眼,反误了大事!”
吕后稳了稳语调,又道:“如今,皇上讨逆在外,相国监守于内,那韩信一反,谁能制得住他?此中厉害,相国不是不知吧?”
萧何头上涔涔汗下。这,这便如何是好?他韩信不可能反啊!可听吕后的意思,这是坐定了韩信要反。我该如何,我该如何?
就在萧何不知所措的时候,乐平眼珠一转,看此情形,皇后已有杀韩信之意,我何不趁此良机,再加一语呢?事若有成,必有厚赏啊!于是,他乍着胆子插口道:“启禀皇后与相国,小人胞兄还打听有一件大事。小人刚才情急,竟然忘了说,死罪死罪。”
吕后忙道:“还不快讲!”
乐平道:“小人胞兄说,韩信酒后,还喃喃说道,要赦囚奴为兵,袭击皇后及太子啊!”
吕后听罢,且喜且怒。她扭头对萧何道:“相国你听,他计划都有了,莫非你还要等他真来杀了本宫与太子,才能确定他谋反不成?”说道后来,吕后声色俱厉,萧何面如土色。
过了片刻,吕后又温言道:“相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此非常时期,切不可以常理度之!”
萧何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吕后见他如此,心中冷笑,若不再给你施些压力,你还是不能彻底心服!
沉默了一阵,吕后缓缓道:“相国,皇上你是最了解不过的,你可是他的股肱依赖啊。此刻,我母子二人的性命便在你的手中……”
萧何闻言,更如跌落冰窖一般。这话说得着实吓人,若我再拖延片刻或再辩驳两句,那显见我就是韩信的同谋了。这,这,这可要了我的老命!想起刘邦喜怒无常的情势,这与从前为亭长,后来为沛公,再后来为汉王,那是截然两样。自从登基以后,他的脾气越来越大,疑心越来越重,心理更是越来越难猜,指不定跟上这次韩信的事情,还要掀起多大风波。
就在他疑思未定的时候,忽然,吕后轻笑一声,语调柔和,音存关切:“对了,相国于我大汉元功第一,将来这酂侯之位,可是要传得长久才好。”
萧何被她说得一愣,细细一咂此语,居然寓夸赞于其中,藏讽刺于其外,含利诱而无穷,隐威逼而不露。他正不知如何作答,却猛然领悟到这话语背后的真正含义,顿时全身都僵了。韩信,韩信,老夫这是整个家族的性命啊!
他“咳”了一声,“皇后,现在平乱要紧,哪还顾得说什么传位之事……”
“哦?依着相国,那就先说正事。”吕后一阵冷笑,“相国可有平乱妙计?”

萧何摸摸头上冷汗,想了想,说道:“那就请娘娘下一道懿旨,就说皇上平乱成功,陈豨已死,特命百官入宫道贺。届时,韩信一来,必可擒获。”
乐平连忙道:“相国妙计,相国妙计。”
吕后笑道:“若韩信不肯来呢?本宫倒是有个计较。”
萧何忙说:“请皇后示下。”
吕后轻声道:“那韩信素与相国相善,初蒙相国推荐,始能一露头角。相国对他来说,既是知音之人,更有知遇之恩。如今除了相国,皇上都不在他的眼里。这道贺之事,就算本宫有旨,他也未必肯来。但若相国亲自去请,他定然不疑。就是不知相国肯否?”说完,她这一双冷眼在帷幔后瞅定了萧何。老狐狸,在这件事里,你跑不了。万一杀错,皇上回来,你自然要多担待一些。
乐平心花怒放,在一旁将头“砰砰”磕得山响:“皇后圣明,皇后圣明啊!”
萧何无奈,朝上拱了拱手:“就请皇后下旨。”

韩信正在屋内和雪嫣闲聊,忽然听得临街一声炮响,然后便是鼓乐喧天,热闹非凡。这炮声越来越响,接连不断,鼓乐声也越来越铦噪,闹腾腾的,仿佛整个长安城都在鼓乐声中震动。
两人一愣,互相对视一眼,这是怎么了?
就在不明所以的时候,侍者来报:“侯爷,萧相国来访,就在府门。”
韩信忙道:“更衣,快快有请。”
他刚换上衣服,萧何就兴冲冲从外面进来了。“哎呀,大将军,大喜啊!”韩信一愣:“相国,这喜从何来?”
萧何一把拉住他的手:“宫里传出消息,陈豨那厮已经被皇上杀了!”
韩信一惊,陈豨死了?不会吧?这才几天工夫啊?是皇上过于威猛,还是陈豨真如此不堪一击?果真陈豨无能,那皇上如何又会派他守边呢?
萧何见他疑惑,连忙笑道:“不管如何,宫里的消息总不会错吧?刚才,皇后已经下旨要百官入宫道贺。来,来,来,你我同去!”
韩信苦笑一下:“相国,我,我这不是正告着假呢?”
萧何一听乐了:“诶,那不是个借口么?别说没病,就算真有病,这么大的喜事,你不入宫,也说不过去。现在皇上不在,皇后是个妇道,可别让她挑了理去。”
韩信一想,也罢,我就随你前去。
扭过头来,韩信笑笑,看了一眼内室。
雪嫣,我去了。

自长安外城起,到处彩灯高挂,彩旗飘扬,洋溢着一股喜气。
韩信和萧何同乘一车,晃晃悠悠进入了内城,眼看到了长乐宫门口。萧何忽觉一阵心酸,眼泪滴了下来。
他连忙用衣襟展展眼角,嘴巴里叨叨咕咕地说道:“咳,人老了,不中用了。什么迎风流泪,咳嗽尿多的事儿都来了。我去出个恭,你就先进去吧。”
说完,萧何在车上轻轻一跺脚,车便停了下来。萧何下车后,看了一眼韩信,扭头走向了茅厕。他的牛车依旧载着韩信缓缓驶入宫门。
牛车驶入了长乐宫,又走了几步,却听“嘎吱”一声,宫门已被紧紧关闭了。
牛车停了下来,接待车架的,是百十个御林军。

天色已经黑透,长乐宫钟室内,五花大绑的韩信呆呆仰望着窗外那一轮未满圆月,又是十五了!他心中忽得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月下。如果那一天,没有月亮呢?
月亮的清辉却依旧如此,它慢慢照耀到钟室内,晃到了他的脸上,身上,似乎像母亲的手,在细细地抚摸着他。
他依然感受不到月亮的慈爱, 却想起来了蒯彻。他“咳”了一声,轻轻道:“悔不听蒯彻之言……”蒯先生,你竟是对的!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忠于君王,仁于友辈,在放弃梦想之后,忍来忍去,只想安稳度日,为何却还是这个结局?

天上,为什么要有个月亮……

就在他沉思凝想间,“嘎”得一声,门自管开了。四五个武士面无表情,来到了他的身边。
兄长,雪嫣……

雪嫣痴痴地在窗前等着。自他去后,府门外一直人来人往,嘈杂不停。她毫无理会,只是呆呆地出神。蓦然,她想到了新婚的那个夜晚。这个毛手毛脚的呆子!她嘴角浅笑一下,心却如针扎一般。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心越来越痛,兼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袭来。她木然抱过了瑶琴,想缓解一下这紧张的心情。只轻轻抚了一下,琴弦“嘣”地一声,居然断了。

……

数月后,即汉高祖十一年夏,彭越罪涉谋反,也被吕后诓来高祖面前,夷灭三族。
七月,淮南王英布在惊惧疑虑中真得反了。刘邦无奈,再次亲征。十月,破英布。同时,刘邦为流矢所中。十一月,伤势严重,班师长安。
此刻,高皇帝正卧于车中,他困倦地闭着眼睛。累,太累了。他想要睡,却怎么也睡不着,耳边乐声悠扬,眼前却晃动着几个人影。有郦食其,有项羽,有田横,有韩信,有彭越,有英布。他们有的在歌,有的在哭,有的在叫,有的在冷笑。这些人都缠着他,不离他左右。他只想大叫,却一声也喊不出来,他挥剑乱斩,却动不得他们半分。猛然,他一脚踏空,跌入了无底深渊中。他“啊”地一声醒了过来,却是明晃晃的太阳映在了车帘上。只听得两旁军卒兀自齐声唱着“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数月后,高祖崩,葬于长陵。

……

悠悠两千多年过去了,旷代英杰韩信的坟墓却出现了两座,并都见证于史册。西安市的韩信墓位于灞桥区,乃是埋葬身躯之墓。据《咸宁县志》卷十四的《陵墓志》中记载:淮阴侯韩信墓在古长安城东三十里。山西灵石却也有一个韩信墓,则为藏头之所。传说是韩信被杀后,吕后遣人带韩信首级送到高祖处,行至灵石城南高壁岭逢高祖凯旋,遂令葬于岭上。墓前建有韩信庙,历代过往文人墨客多有题咏,各有所怀。比如,后来明代的于谦。另有百家姓中的“韦”姓,据说有一支便是韩信后人为避祸而改来的。
逝者已矣,却总令后世读者徒增感慨。
太史公叹其不能学道谦让,遂使堪比周、召、太公之功业,反遭三族被夷。司马光责其有市井之心,灭齐不报而自王,期共攻楚而不至。王夫之诛其从蒯彻之说,疾击已降,贪功而毒人。小文读《淮阴侯列传》并前人之说,感慨不能自抑。其中每多扼腕之处,乃以太史公书为纲,妄参己意,成此一篇胡言。亦聊取诸君一笑耳。书成后,乃为其诗曰:

义利千年辩未休,
后人妄自论韩侯。
兴衰关键项王业,
生死知音萧相谋。
剖取赤心谁可见?
化成碧血亦空流。
古来名将几人叹,
脉脉斜阳烟柳愁。

                     (全书完)
页: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查看完整版本: ◆〔原创首发〕韩信的惑(1-105)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