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首发) 人死观
人死观[原创非首发]
一
自从孔子主张“未知生,焉知死?”传统儒家几乎绝口不谈死亡。相较于佛、道二家,孔门对死生迫切的感受:我来自何方,又将往何处去?不仅欠缺关注的热情,甚至是冷漠的。感触当然有,不然孔子也不会临川叹息:生命之奔逝如斯,昼夜不舍。他老人家还是不鼓励,神游太虚,上下于碧落黄泉。他的本意是:你连生都不懂,又怎会懂得死呢?孔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他绝不权充半调子神学家,但也同时彻底放弃,幽冥的那一半儒家的解释权。
素朴无华,儒门全然忠于“生”的人文精神,显然有些枯燥无味。少了天上天下,自由如鹏鸟之翱翔,谤薄无限之幻想。他们一帜独树,高标地强调人类自身的坚毅、拔卓,绝对忠实于生命本身。于是,踽踽独行,一个人独自蹲在暗无天日,异族的大牢里,或是命丧于血肉横飞,阉寺凌虐的黑狱。仍然拒绝观想、拒绝祈祷:向至高无上的存在“求援”,勇敢的,自动切断了与神的对话。他们是古代一群儒门的圣教徒,这大无畏、不怕死精神,不独是基督教的圣人所独有。儒门的圣人仅仅低声吟唱着:“人生自古谁无死”。于是,隔墙有耳,薪火相传,屡屡不绝。
如果孔子与他的门徒像北方坚硬的土地,庄子、列子犹如南方的江河,滋润弥补土地的干燥与缺少柔软度--那种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的坚持与固执。奔驰的江河来自天边、来自幽冥,来自邈不可知,它是心灵不可测的展现,很深、很野,像汪洋大海,像野地百合。他们嘲讽死亡,颠覆死亡。对当权者的贤与不贤,一般地不屑,不会把生命虚掷在君、臣的思辩上。他们是更古老的“乌托邦”奉行者、中国无政府主义的先驱。最后,回到平民个体生活的本身,虚空破碎地一跳,超越死亡。
世事难料,道家后世的弟子,“道”的职业化信徒,走上了炼丹“长生不死”之路,他们逃避死亡。走上逃亡之路的,不独有庄、列的子民。双罗树下,落英缤纷,寂灭于此处的佛陀,活着的时候已经预言:诸行无常──万事万物不久即如风拂过的沙上丘堡,来去无痕。佛门“四圣谛”之薪传,亦作如是观。无出他老人家预料,当时尚因佛陀独特的人格魅力,无人敢质疑:“无我、无常”的教说;后世虽有所变易,乃至彻底扭转为“常、乐、我、净”,这诡异的回到死对头印度教的原点,才是一大讥讽啊!为此“常”─ 永恒,不断与古经之“无常”疏通,大作调人的僧侣,多如过江之卿。我们终究在恐惧和永生的推销下,自动缴械。
二
自盘古开天辟地,活着的人谁又曾体验过死亡?谁又能正确无误的看待死亡?“死”、生,永远一线之隔,近在咫尺,却矫若游龙。像影子般,甩不去,可是没有实证。
好比阴阳界,走阳的,始终进不去,尽管知道明明就在身边,那样的熟悉。你仿佛闻的到他(死)身上的气息,在穿过马路,紧急煞车,一声刺耳的尖锐,你几乎就跟他擦身而过。在登高微晕目眩的一刻,又或在万念俱灰、心就要死去的那一刹。他都曾经闪过半张脸庞,居高的带着睥睨又嘲讽的微笑,审视着你。他时时刻刻,不经通报,就想接管你的人生。不是你一直以为的,二、三十年后的某一天,你准备好了,再拿起包袱来从容地跟他走。他总是伺机,善意地想给你一个惊喜,一个忽然“面对面”的机会。就像两个恋人般终于团聚了,他来接你回家。
恍惚间你闻到夜里悠然的槴子花香,这一刻,忍不住怀念地哭泣。你忆起,白天草地上摇曳着的长长的日影,墙石缝里一朵碗大的红花,孤单地盛开。蝉声噪鸣。太阳又西沉,远远传来长廊上隐约的笑声,暗暗的黑影拉长在门洞里,穿堂风吹起,一树飘香。时间在此刻凝结。而这一切就要终结了,似乎又万分不舍,你望向他,你希望带走这一切。你想,死亡也许真的未必是陈腐、呛人的,尸臭的霉味。于是,“他”这样劝诱着你,为你体贴地寻求一个安心的理由:春天过去了,秋天来临,万物交替,季节变换。人为什么不承认他是大自然变化的一部份?有生就有死。草木因季节而凋零,甚至夭折于突来的风暴。人也一般,死亡,终于使得万物平等,众生一致。
如果真能确定“死亡”就像庄子所说的,我们“还乡”了,该是件欢喜的事,可我们还是害怕的紧。因为死是未知,没有确切的情报和信息,我们看到的和接触过的都是别人的死。已经逝去的人,不能捎封家书,报个佳音。若有,也诚属小说家道听涂说,或是宗教家神秘体验、怪力乱神,一切都当不得真。“死”,像时间一样,不可逆转。“一切都晚了”、“来不及了”、“再不能重来”。说话的人心里惘惘然,泪如雨下,眼前写实的,就是一具快速走向腐败的肉身。这时候,一只友谊的手伸向你,给你许愿的能力。真是他许诺了你吗,还是你许诺了他?从此,你快乐的像只来回跳跃的小鸟,原来你不会”死”的,你所爱的人也不会。
有死亡,就有宗教。因为我们需要安慰,与其向人乞讨,“请给我一点安慰吧”那样十足的文艺腔,不如向神,谦卑地伸出你的钵。只有神才能允诺你:阴阳界的弥合,死、生再无界线。在神的国都里,生者、死者都会再次团聚。我们笑着说,他或她不过先走一步,他将在那里等着我,我就会过去的,到时,不去都不行。于是生与死,在上主的恩典下,阿弥陀佛的愿力下,揉二为一。
三
全世界所有最大的宗教团体却也知道,死亡才是我们共同的归宿,不管你信不信。所谓“梦幻泡影”的日常生活,便已是最大的神迹。生命的奥秘、死生的流转,存在的只有死、生,现实命运的本身。趋吉避凶反而成为一则笑谈。话虽如此,我们还是无法轻松愉快,像列子在旅途中,拨开荒草与百年的骷髅对话:比较两人谁较快乐、谁较忧愁?“列子御风”,传说中修道与修真的前辈,平凡如我们,如何能效法?而你和我,我们的“死”,千古不变的意象,总是伴随着倾塌的墓穴,月光下半身白骨,毛发历历,蠕动了亿千令人头皮发麻的小虫。或是火葬场上独特的空气味道,连太阳也变色了。生者打伞护持怀中的骨灰坛--那是彩排的,你的死,充斥着各种千年累积的意像,日后再一起归总,由你实践。
四
死亡,却又是对生时社会的不公不义最大的反击,死亡才能让六月飞霜、三年大旱,倾所有宇宙能量,平反己身活着时候卑微下贱的命运。我们对死亡充满了幻想,它的无限可能性,让被压迫、被冤屈的心灵,以天地变色的威力,彰显受难者艰苦折磨的生。
五
然而,蝼蚁尚且贪生,何况自视甚高的人。从小,为了理想、志气,别人眼中的自己,家人的骄傲,自己的面子,就建立了高瞻远主的人生观,我们有生涯规划,连死后决定坐在上帝的身边,还是选择弥勒的后院,以保证死而犹生,都在我们这一生步骤与目标的大蓝图内。如果人生本来徒然,死于亚当的,不会在基督内复活;佛陀从未说过你可以生生世世不死。我们的人生观的终点从此毁了,毁在人死观的不能称心如意。无法“分期预购”保险,喜欢规划的人可真是失落了。人最害怕的就是对死的不确定感。
我们有人生观,却没有人死观。现在不少癌症病人,坚持死的尊严,死的适得其所,他们操持自己的命运,含笑等待夸越那扇门;苦难与荣耀一向是一体的两面。接受死亡压倒性存在,恐怕正是钉死在十字架上,耶稣最后的心情。受苦是无法避免的,于是,此岸就是彼岸。
我门东亚一带的人,受到“印度教化”下的佛教影响,都相信生生世世存活进化的保证。印度《奥义书》中对于“不死”,描写的多美:“我们都看到其它事物的逝去,无论海枯石裂,无论星辰迷踪,大地陆沉,诸神也从祂们的宝座上堕落。只有那“永生不死、无有恐惧”的真我,它是“无上光明”,永不会被摧残。”西方人叫它“灵魂”,印度人叫它“梵”,佛教徒呢?称它为“佛性”,那个历千劫仍然刀兵不入,顶顶纯净的“心性”。
在古印度,有一个不怕死的人,不肯同意,他不想想生生世世受制于“生”的渴望,那才是人生最大的恶梦。他要结束这不断的、逼人的持续感。他说,醒一醒,我们换个方向吧。他要从相信“不死”的人生洪流中,急流勇退,他发起了“人死观”运动。一切存在的都将败坏,不可常保。纵然日后佛教在印度遭到背弃,再度沦亡给印度教,我门东亚的人民,多少还保存了古风,如日本《平家物语》的开篇之歌:“祇园精舍之钟声,有诸行无常之响”(祇园精舎の钟の声、诸行无常の响きあり)。《金刚经》更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成为中国大乘般若思想的核心。
他是革命家释迦牟尼佛。
六
佛陀就快要死了,他吃了不洁的食物。佛陀感觉的到肉身的病痛,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不能给自己“加持”什么。况且他老了,八十多岁的人,仍然风尘仆仆,说法不休。这具肉身,已经机能用尽。
他的死太平凡,太没有圣迹,太家常了。连累他后世的弟子不得不赶写故事,制作典范,以圆满他在俗世的示现。一个会死的佛陀,谁需要他?除非他能在另一个世界复活,并且统御天上的国。真正的佛陀,你所不知道的佛陀,当然应该永远不死。祂是我们奥秘的象征:不生不灭,绝不会受困于死亡。同理,神之子钉死在十字架上,也必战胜死亡。古佛有言:“轮回是苦”,但愿众生早日脱离轮回火宅。我们后世的人则说,菩萨行大愿,不敢先天下而先,走上佛陀之路。我们又从超现实、慈悲心的观点,找到自己再度光临尘世的使命。所以,大乘行者,皆为生在人间,济世普渡的菩萨。回过头来,我们说起小乘人的是非。
佛陀的人死观失败了,他出生以前世界是人生观的天下。他死后,借他的名,还是人生观的天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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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首发“小隐历史”,找不到了,无法做链接。
(2.)次发:“数典与读书中文网”已毁灭的老坛。以前数典文学评论版版主亭云,可能仍记得。似乎我当时的两三篇文(关于余怀两篇与本篇),亭云兄都上“小隐历史”查证过。 感觉本文发到文学版更为合适些。 引用第1楼xinghuit于2007-10-17 08:24发表的 :
感觉本文发到文学版更为合适些。
感觉此文有哲学味,就放在妙笔吧。
哈,其实我在很多帖子里面表达了,人生无非等死~~ 感悟很深。。体会颇多 客观的说,儒家也不是绝口不谈死。先秦时候儒家不也说过“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吗?对于别人的死,儒家的主张一定要隆重和谨慎的对待,尽管这样做,是有些功利的色彩:为了使“民德归厚”。不过,对于死,朱子倒是讨论的不少。他从张载“二气良能”的角度出发,视人的生死为气的聚散变化。在这一点上,朱子和庄子倒是很相似。不过,朱子更强调要从气的聚散中看出理来,这就是理学家的立场了。
儒家真正缺乏的,是基于个体意义上的、对“我的死”的思考。 xinghuit兄拿「慎终追远,民德归厚」来做为儒家也谈死的一个例证,但这似乎与「死,事之以礼」相通,还是儒家欲以礼化民的一种政治教化观,如您所言,有些功利的色彩。与白草折君的意思应该不大相同的,她的意思应便是您文末所云。
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倒也没否认其存在,只是存而不论而已。这是儒家做为一思想流派的义理立场,即其人文理念中强烈的入世性,或说人间性,也是後世争儒释疆界的一个基本根源。白草折君文中谈论儒、释、道的死亡态度的不同,似对儒家少论及死亡一点,稍有批评,但对其它二者的说解,恕我愚鲁,似也看不出对死亡的有什么高深看法。文中的一些说法,也颇引人疑惑,「生与死,在上主的恩典下,阿弥陀佛的愿力下,揉二为一」,不知是什么意思?「西方人叫它“灵魂”,印度人叫它“梵”,佛教徒呢?称它为“佛性”」,这三者是相同而可做类比的吗?另外一点好奇的是,不知道您对佛教的理解是基於信仰的立场,或是学术的立场,感觉应是後者,不然,「古佛有言:“轮回是苦”,但愿众生早日脱离轮回火宅。我们后世的人则说,菩萨行大愿,不敢先天下而先,走上佛陀之路。我们又从超现实、慈悲心的观点,找到自己再度光临尘世的使命。所以,大乘行者,皆为生在人间,济世普渡的菩萨。回过头来,我们说起小乘人的是非。 」这种话颇令人好奇呢!
一点杂感,胡言几句。还请指正。 朱子对生死的感受上,应该是极为丰富的。且不说他早年的逃禅,就是再晚年还在做《周易参同契考异》,而他与僧道的交流更是毕生不绝。这些或许能说明些问题。当然,基于儒学立场,有时他的心中所想,是无法明确说出的。
在明代,从王阳明起,受佛老的影响,儒者对生死问题的探究异常热烈起来。此后,王门后学如龙溪辈,文章中多涉佛道理论,更是把儒释道的讲解搞的非常混乱。王门儒者多精通内丹术及禅定术,他们对生死问题的体验也是非常深刻的。
近年来,这方面的研究著作有不少,恕不一一点出。诸位可参看彭国翔君《良知学的展开》(三联2005版)一书的463到481页。该书大概以为,以往对儒学的了解常认为,儒家重生的价值,对死未过多留意。或认为儒家更重视精神不朽,对死则持缄默的态度。但事实上,生死关切已经成为中晚明阳明学者普遍的焦点意识之一……较之于宋儒的态度,许多阳明学者不再将生死视为佛老两家专属的问题意识,而是儒家终极关怀的内在向度……周海门(汝登)更是认为究明生死是最为根本的问题……彭并指出了儒学发生上述转变的原因:三教融合、明代政治的高压(宋代则较好的执行了不杀文人的帝训,x注。另外,我以为,明代心学更强调人的个体之维,明代儒学的发展在总体上有从精英儒学向大众儒学转变的趋势,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明代儒学对生死问题的关注)。总之,彭认为对于死亡这一人类普遍的终极关怀,儒家传统并非始终采取默然的态度。
我个人认为,彭的观点是站得住脚的。
Re: yngwie
今天才看到这个贴子,回覆的不很严谨,有些字句,没能去拣选较精确的字眼,不过就是随意聊聊,主贴也是散文型态。“生与死,在上主的恩典下,阿弥陀佛的愿力下,揉二为一”,不知是什么意思?
基督教中有所谓“信我者得永生”死后可以去天上的国、“阿弥佛陀的愿力”指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指的都是死后还有其他的地方“天国、西方”可以延续”存在”,自然死而犹生。
“西方人叫它“灵魂”,印度人叫它“梵”,佛教徒呢?称它为“佛性””,这三者是相同而可做类比的吗?
灵魂在西方宗教信仰中是"不朽的",肉体死亡,灵魂存在,在最后的审判中,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都是那个灵魂。印度教有大梵信仰,最后个体回归大梵,梵我不二,也是强调”永生”:至于佛性,原始佛教的”缘起性空”(其实,这四字出自承接"阿含"的初期大乘),太难理解了,起初从佛陀学习者几乎都是菁英,宗教需要普及,需要传道,”缘起”逐渐被清净心、心性所取代,最后演变成人人都有佛性,此"佛性"历万劫都不能毁灭的,几乎已经实“有”化了,变成真有这样东西存在。
另外一点好奇的是,不知道您对佛教的理解是基于信仰的立场,或是学术的立场,感觉应是后者,不然,“古佛有言:“轮回是苦”,但愿众生早日脱离轮回火宅。我们后世的人则说,菩萨行大愿,不敢先天下而先,走上佛陀之路。我们又从超现实、慈悲心的观点,找到自己再度光临尘世的使命。所以,大乘行者,皆为生在人间,济世普渡的菩萨。回过头来,我们说起小乘人的是非。 ”这种话颇令人好奇呢!
如果我说是“信仰”的立场,有几个人会信?一般人都以为宗教一定都是“纯然的信”-不需理解,神教的立场(基督教等、神化的佛教),的确是这样。而早期佛教却是“无神论”,"觉悟者"就不会再“光临”尘世,“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后有 ...”南传佛教还保持了这种想法,往往被北传认为“自私”,或是“不究竟”,没有再来普渡众生是一个问题,其他辨正,太冗长,不多说了。在早期佛教,真正的信仰,是智信,因为知道其为"真",才相信,才不会失望。这是佛教最不为人知道的一面。如果个人做得到,也希望有一天能够"我生已尽,梵行已立…"不必再来。
注解:南传并不等于原始佛教,精神境界上,差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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