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杂记
已经不是第一次出来调查了,不过这样去调查一个完全陌生的方言还是头一回。湘西,一个陌生又令人期待的地方,而这样一次远离城市浮华的出行,也是我梦寐良久的了。T87
火车上,是感受方言最强烈的地方,惯坐京广线的我,终于在通往贵阳的这趟列车上,唤醒了自己麻痹太久的听觉神经。原来,西南官话并不如想象中的好懂。与我们同座的,是两个北上打工返乡的男人。坐火车的时候,我向来都是少说多听,但是这一次,因为有健谈的同伴,我也变得“随和”起来。原来这两个人一个是土家族,一个是侗族,他们似乎也乐意聊聊自己的方言,那位土家族的朋友还非常热心地协助我简单记录了他的声调。有趣的是,我发现他的泥来母细音字,发音时,声母往往还伴随着一个浊塞的d,这是我从未遇到过的现象,而曹老师也在课上提到过,终于亲耳听到了!
夜里,郑州站又上了一大批人,车厢内更拥挤了,想起有位朋友说一只脚站十六个小时的壮举,信然。恍恍惚惚,头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火车的李咸菊一觉醒来,参透了一个“至理”:火车夜间行驶为什么要拉窗帘呢?那是为了不让它在远处看起来像一条火龙一样驶过。嗯,有道理!
“干店”
与导师通了短信之后,得知我们要在怀化住一夜,于是随口向身边的人打探一下那里的住宿情况。这时,一个很喜欢说话的小伙子操着一口非常浓重的河南腔插话进来,说有一种店叫做“干店”,问我们知道不。我们都摇头,请他解释。他说就是只有空板床,其他什么都没有,需要“干睡”,故名“干店”。我们都大笑,殊不知,在前路上,还真有一家“准干店”等着我们呢!
怀化
怀化唯一让人觉得有点儿特点的,就是路边的很多杂货店都有卖槟榔的。以前在广州也见过有卖的,但因为大多在“握手楼”的深巷里,所以从未提起过我的兴趣。这一次我决定试一试。打开包装,看起来像一个个木壳儿,每个木壳儿里面还有一粒葡萄干儿,闻了闻,有种椰香味,我把葡萄干儿挑出来吃了,扔掉木壳儿,然后确定:就是借槟榔一个味儿。后来到了低庄,经当地人介绍才知道,原来那些木壳儿才是槟榔,是要放到嘴里嚼的……
怀化—溆浦
从怀化到溆浦,是一条非常颠簸的山路。汽车司机却毫不理会,仍像在平地上一样开得飞快,车窗外偶尔会出现一座孤单的、黑色的木头阁楼,不禁让我想起几年前,朋友写的一首叫做《红木阁楼》的诗:
秋天的第一个凉夜
你坐下来想你的小楼.
那红木的阁楼
在你的梦里盛满星月
只有此夜你最想你的小楼
有九十九尺高台
有五百年老榆树
在你生命的第几个年头
你才知道红木阁楼上住着老奶奶?!
夜凉如水呵
你无法拒绝秋天
无法拒绝想你的阁楼
还有老奶奶
红木阁楼里的老奶奶
看到这样的阁楼,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他当时写诗的心境……然而稍一分神,小楼已飘然远去……
我满意于这样的行驶速度,虽然看起来有些危险,但却像坐过山车一样刺激。我仿佛被一个叫“速度”的东西携带着穿越了几万里,所有杂念都来不及伫足,就烟消云散了。
溆浦
到了目的地溆浦,我们一行五人本想打车去找宾馆,却发现偌大的小镇竟然没有出租车,连那种被称为“慢慢游”的“摩的”也没有,大街上打着“欢迎向警予亲属回故乡”的红色条幅,于是各人都在心中回忆:向警予是什么重要人物来着?
在汽车站附近的怡丰宾馆安顿下来以后,终于到了吃饭时间了!见到久违的南方稻米,我登时食欲大振,虽然对湘菜没什么好感,但因为曹老师也不怎么能吃辣,所以他点的菜甚合我意,于是我一口气吃了三碗饭,并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后来每次吃饭,我的饭量都和曹老师不相上下(他因为调查辛苦,吃得也不少,呵呵~~),如果哪顿饭我吃得少一些了,他就会玩笑着问我:“你不是能吃三碗吗?”
溆浦话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方言,所幸发音人是一位很有耐心的退休教师,所以调查虽然稍嫌仓促,但总算顺利。工作中,曹老师非常认真仔细,具备灵活的头脑和丰富的调查经验,我们也丝毫不敢造次,我又一次暗暗惭愧自己《方言调查字表》记得不好了。
向警予是溆浦这座小镇出过的少有的名人之一,网上资料显示,她是最早的女党员之一,被誉为“我国妇女运动的先驱”。我们这次调查,正好赶上纪念她诞辰110周年的活动,据说这是原来很脏乱的溆浦显得较为整洁的原因,也是我们来到镇上却找不到出租车和“慢慢游”的原因。
扁担、轿椅和喜丧
如果要为溆浦这个小镇找几个关键词,那么“扁担”“轿椅(背笼)”和“喜丧”就是我的答案。多年前是见过扁担的,可是还像溆浦一样满大街挑担卖菜、卖鸡鸭的北方城镇已不多见了。而用竹子制成方型背篓,把孩子放进去背在身后,更是生平头一次见到。这个时候的曹老师尤其可爱,立马掏出相机跟在人家后面“穷拍不舍”,我不禁想起我那个摄影爱好者的小师妹也有这股热忱劲儿了!
所谓喜丧,据说是要死者生前福寿安康,其儿孙在其亡故后才会办一场热热闹闹的葬礼,来让乡党四邻分享一些老人生前的“福气”。而在溆浦,至今还只有土葬,出殡的队伍敲锣打鼓,抬着棺材,鞭炮声不绝于耳,还有“肃敬”“回避”的牌匾开道。更有趣的是,户户都请了专门的乐队演奏,演奏的曲目大多是《小城故事》《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等。我们在溆浦遇到的葬礼,都是这样的排场,并没有哪一次是哭天抢地的。这些隐藏于乡村的民俗文化,是需要有人记录下来的,但是被商业化目的沾染变质的陋习是否还应继续下去呢?这一回,我说不出好的答案了。
“准干店”和“山村老师”
根据贺凯琳《溆浦方言研究》的介绍,我们由溆浦经低庄,山路十八弯,来到了一个叫大渭溪的乡,因为这次实习的第二项任务就是对溆浦的乡话作一个简单调查。去之前,曹老师已经给我打了一个预防针,说到了那里会很艰苦。不过下了车,我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这里显然就是一个农村。我并不排斥农村,应该说活了二十几年,还没有到过真正意义上的农村,这是一次新的体验。下了车,老师和师兄到山上的小学去联系发音人,我们就在下面等着。村民们对我们这些不宿之客有些好奇,围过来和我们说话,还热情地搬出小椅子给我们坐。不久,来了一个背轿椅的年轻妈妈,于是L和C就趁机跑去试一试“背孩子的感觉”。轿椅里坐着一个只有六个月大的婴儿,是个小女孩儿,胖嘟嘟的小脸儿让我感觉很面善,有点儿像我小时候,嘿嘿!用我们东北话说,我“贼稀罕(喜欢)这孩子”,于是围在她身边,不停地捏她的小脸小手(当然都是很轻的啦)。她就像一个小动物一样乖乖的,不哭也不闹,我把手放在她下颏时,她累了似的,把整个小脑袋都枕在了我手上,还伸出小舌头舔我的手心,这时,已为人母的C立刻提醒我:“不要让她舔你的手,不干净。”噢,原来婴儿的舌头不干净……我心里暗暗想。没一会儿崔蓉就在婴儿鼓溜溜儿的脸蛋儿上亲了一下,我恍然大悟:噢,原来是我的手不干净……
有了这样可爱的小东西,使等待变得不那么枯燥,等S和大渭溪学校的老师下来接我们时,我还有点恋恋不舍呢!他们说先到这里唯一一间旅舍把东西放下来,再到上面和导师会合吃饭。这间旅舍名叫“山乡旅店”,是座非常简陋的三层小楼,因为“舍我其谁”,我们就只好住在这里了。我们的房间在三楼,三个房间,几乎被褥都不全,“装饰”屋顶的塑料布一角掉了下来,露出木板屋顶上好大的一个窟窿来。风一吹,塑料布还呼呼作响。我赶紧问老板,不会有老鼠从上面掉下来吧?人家自然回答我没有老鼠了。但事实证明,第二天早上,曹老师他们是被老鼠叫醒的……干店,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农村的天空隔外干净,不到九点钟,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狗在黑暗中默默地溜走。星星很多、很亮,我似乎只有从前在吉林读书的时候,夜晚搭车回家,汽车在郊区中行驶,才见过这么美的星空。曹老师从楼下买了灯泡回来,我正要进房间,他突然说:“要不我们明天回镇上去吧,看能不能把发音人请到那里去,这儿条件太差了……”我看了看L,第一反应就是:“不用,我们能忍。”曹老师说:“我倒没事,我怕你们坚持不了。”听到这些话,我们心里都觉得很暖和,咬咬牙就坚持下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去年我在顺义调查的时候,也是到农村,在一位朋友家住,我最怕小动物了,但他们家养了三只猫两只狗,我每天都不敢出门,小动物们也并不甘心只呆在外面,时不时地会跑到屋子里来,吓得我分分秒秒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但最可怕的是,动物们身上总会有些跳蚤之类的虫子,我离开顺义的时候,身上被咬了很多大包。评心而论,这次调查也算不上太艰苦,与从前的方言调查工作者相比,我们已经算是太幸福了!
乡里学校的老师们很热情,还在学校食堂做了一桌子菜招待我们。将与我们合作的发音人是个很年轻的数学老师,只有二十七岁。原来大渭溪讲乡话的地方除了他所住的罗山溪村(只有几百人),还有冰冷溪村和宋家村。看来我们的路线有点失误了。但因为是实习,我们也只能留在这里对乡话做一个简单的了解了。
这位“山村老师”显然不像溆浦那位老教师一样有耐性,读着读着就困了,曹老师见状就递烟给他提神,可是没一会儿,他又困了。我们私下也都觉得,做发音人必须要有超乎寻常的毅力和耐力才行,呵呵!一问才知道,他昨晚打牌打到两点钟。在这样闭塞的山村确实没有什么其他娱乐活动,也难怪了……虽然困,但他还没有临阵脱逃,一直跟我们坚持到最后,有几次曹老师发问时,他都没了反应,我抬头一看,他都坐着睡着了……
罗山溪的木板楼
在大渭溪的第二天,我们决定到两公里外的罗山溪去“采风”。周老师非常热情,坚持要用摩托车载我们过去,他先带着曹老师走了,我们就打听着路先步行着去。通向罗山溪的是一条很窄的土路,路虽然有点儿泥泞,但是山间风景很美。这个季节的南方是比较舒适的,空气清新,没有一点儿噪音,仍有绿色温润双眼,如果没有俗务困扰,怕是在这小路上走上一天也不会厌倦呢!
我和L是第二批被载到罗山溪的,周老师说村里的第一幢小楼就是他的,我们看到刚入村的这几幢三层小楼不禁惊叹不已,看来即便是在这样闭塞的深山里,也还是有不少有钱人!看到溪坳里有一些妇女在洗衣服,我便好奇地跑下去和她们说话,皂荚自然是没有人再用了,她们都用洗衣粉,但还有人拿着洗衣棒。我一直奇怪,怎么通过捶打就能把衣服洗干净了呢?
走进罗山溪,我们才真正领略到湘西的魅力。原来除了村头那几幢砖瓦小楼外,村里面的,大多都是木板楼。包着头巾、满脸风霜的老妪,捧着饭碗、目光执拗的孩童,每一个画面定格后都透露着朴实的美感,完全不需要任何人为的修饰。一对孤独老人的木板房里,赫然排放着两口棺材,房顶很高,屋内却四处漏风,他们的炊具,也是最最原始的东西。或许他们几十年的岁月就是在这样的房子里度过的,也将会在这样的房子里终结,走不出深山,也开启不了梦想,原来一步就可以一生!
S另辟蹊径,捕捉到很多更独到的风景,可惜那些珍贵的照片在我们从大渭溪返回低庄的途中,被我不慎误删了,这怕是此次湖南之行,我愧疚最深和遗憾最多的地方了……
200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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