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莎野嘉 发表于 2007-6-13 20:56:45

黄仁宇回忆录《黄河青山》的随想

首发读书参考,也许读起来并不像一篇随想笔记,更像一篇小说?其实不是,小说的构成也是因为历史因素的推进,其实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包含了我对这本书的特别的喜爱,他说出了一些事实,要人伤心。20070613


这时侯落地的玻璃窗外还没有涌动着灰色的难民潮,人人也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黄参谋用手支撑着桌角,有点用力的模样,所以额头冒了汗。外面的天真热啊!他笑笑说,然后讲了很多缅战的往事,对面的Ann一直用礼貌而矜持的微笑面对着他,一言不发又怎样呢?他心里这样想,然后,结束谈话的时侯,他说,如果我现在退役呢?
Ann突然睁亮了眼睛,牵动漂亮的嘴角,点点头,退役罢!她告诉他,退役罢!她重申起来,丁点不觉得遗憾,那么无情。
黄参谋张着嘴,一瞬间失神的时侯,窗外响起了扑天盖地的喊声:拒绝内战!拒绝内战!


Ann的家是时代中真正的Dream house。它矗立在法租界的西部,冰冷的外壳缠绕了繁复奢靡的雕刻飞花温柔骄傲的包裹,所以豪华不失玲珑的外貌足以证明它主人的威严地位。黄参谋总驾驶着从第三方面军借来吉普车飞奔过来,在这间Dream house的起居室里认真地等待Ann的到来。这个时代的爱情也不会像大革命初期一样拥有过度深刻的忠诚和对未来百分之百分的保证,爱情就是革命的理想主义不曾得到任何批判——批判意味着它还受到重视——不是没有人去思考,至少黄参谋自己不会如此狂热,不会像一个真正的爱情信徒那样忠实着自己爱情的信仰,爱情可以有信仰,但只抑止在个人的理想范围内,与环境,与革命,与制度没有丝毫的关联。
天空快要黑了。
这里不是缅北,没有运输机嗡鸣不已的呼喊;这里不是昆明,没有热闹争吵的黑市…上海挣脱了侵略者的魔爪之后的一小段时间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它原本内向的性情,钞票的汇率在这样伟大的沿海城市甚至低于内地原本漠落的省份很多。
天空呈现出忧郁的粉红色,是因为黄自己的内心那一丝急待被发现的对命运的忧郁。
走廊尽头的落地钟发出悠远深沉的回音,当—当—当,认真地飘进耳际边,轻而易举地撩拨起对往事的回忆。如果人们得以在残酷的战争中生存下来,一定都还记得那个迥长炎热的夏季,啊,这胜利的季节竟然也是一个炎热的夏季。这时的记片断如同在西南后方的银幕里初次欣赏到的前线默片一样模糊,数以千计的士兵冲向前方,低落古老的录影设备要他们本就激昂的动作变成机械般失真,无所谓,即便记忆在此时被尘垢掩埋,这些记忆依旧鼓舞人心。战争就这样进行了八年,八年以后,我们胜利了。
喜悦以最迅猛的速度快速地蔓延波及到每个它能触摸到的角落,民众对国府的支持达到顶点,国府对外的威望达到沸点,国府之下的军队成为人人称赞的优秀对象。黄这样的年轻人,因为战争爆发,凭着一片爱国心,在二十岁参军,抗战胜利后的今天,也要三十岁了。这样的年纪却因为在军队里而不必去考虑前途。
所以Ann在以后会那么轻松地告诉他,你退役罢!
脱离军队的瞬间茫然可以让他变得措手不及。他现在的忧郁是因为他待在这座如此豪华的宅邸中,他的母亲依旧在陪都泥泞简陋的难民区里蜗居。郑洞国将军亲自走了100英尺的路去探望他的母亲,郑夫人赠给了母亲三万法币要他铭记于心。可是能改变什么呢?他没有浴室——在等待Ann的这座大房子里,每一层都有一个浴室,他没有浴室,他对自己的前途茫然无知,在上海复杂的社交圈里他一身熨烫平整的羊毛制服勉强可以争得一个微小的旁观座位,这不是军队,没有人会自称小连长,没有人会称谓黄为贵参谋,他与Ann的爱情根本是场游戏,不,Ann有爱过他么?他可以让自己爱上安么?纵然Ann美丽如天使,黄参谋也没有一个理由可以为彼此有好感的交际划上一个什么符号或者期翼,这都是因为他没有自己的浴室,也是时代的细小悲剧。


在保卫滇缅路的计划失败以后,中国陷入了一个混沌的怪圈。
我们牺牲了最精锐的蒋家军,牺牲了委员长忠诚的信徒——在一次酒会上,穿着中央军校校服的黄参谋和国伯伯的儿子海男一起见到了左翼领袖郭沫若,因为他们不会喝酒,郭微笑着讽刺喊到:来吧,你们这些委员长的忠诚信徒!
其实信仰自己的校长有什么错?
在战事爆发的第二年,黄进入了职业军人学校。印象中的校长是大胆无畏的英俊的年轻人,传奇般的经历使他在同学们的心中闪闪发光,连他和青帮的亲蜜关系都被看做为一种伟人传奇的插曲,等到委员长先生亲临演讲时,他屋层外无炸资崩(服从为负责之本)的国语演讲首先冲击了同学们的想像,继而一继续快过汤姆逊冲锋枪的印象撞蹭而来,于是睡前浙江国语的模仿演讲成为娱乐节目,然而第二天提到我们的校长时他们依旧神情严肃。
这样的信念一直到他分配去了滇南的军队中服役。又伴随他通过田伯伯的推荐而飞跃驼峰,到达缅北。
无论他以后是否退役,黄都会牢牢记住缅北战场上的那些细节。在战壕里刮胡子的士兵,在下一分钟牺牲的班长;那个死掉的日本兵还有一本滴水的英文字典,那个与老乔擦肩而过的一刻…这些完全变成他与Ann交谈的主题话题,安对此则毫无兴趣。
无论怎样,这样的感情游戏在不断地进行中前进。同僚们提醒他Ann太过聪明,黄自己提醒自己Ann不会真心爱过你。Ann的美貌与聪明使得夜总会的相遇变成梦幻的温馨,只是若干年后风干成一片苦涩的回忆,时时因为内战绞肉机一样的残酷阴暗的噩梦而独自惊醒。

于是他告别了安。
但有没有人给他一个办法告别那天玻璃窗外的呐喊:拒绝内战!!

东北战场的梦魇与缅北甜蜜的回忆交织相伴。因为争城掠地已经变成了同胞间的拼杀。没有一个军人会想到在胜利后的下一个黎明就要面对另一场更为阴暗的战斗,civil war,多么不堪回首,黄坐在运输坦克的卡车中要紧握住手里的冲锋枪,他不敢肯定会遇到埋伏,袭击他的人却是他曾经的同学或者朋友。因为信仰的不同和急遇扩大掠夺的野心逼迫几个军团匆忙离开温柔潮湿的地带来到这里,与同样说国语的同胞展开另一场争夺,于是林彪在他的脑海里是永远不得人心的残暴,苏联在他的脑海里是永远不值得原谅。
黄的湖南脾气偶尔爆发,但也蕴藏很好。因为年轻总要冲动,就像参军的时侯希望自己变成拿破仑,结果他好像默默无名,却看到了战争中的中国。国家新生的阵痛刺激着他年轻的思想,他的逃避充满了无奈,他对女孩子的爱恋只能停留在婚姻的门前,他日后温和地看待国军的撤退,又痛心内战中丧失的高级将领,他称真正的理想主义的左派作家为田伯伯,而对另一位则评价他的文章毫无可取之处。
他们这一代人,在大时代的变迁中要么沉沦,要么大彻大悟。做一个无情的历史学者真难,他怎能抹去那些美好的回忆,他又如何要避免噩梦的时常发生。中国的改革在党派之争下变得急不可待,国府的顶点威望也没有阻止她急进的步伐,双十协定明明就是一张废纸,天亮以后的内战战场才是真正的呐喊,像一个粗鄙的呐喊那样野蛮不讲情理。你再怎么无奈,还是让几百万的军队丢失,于是时代的旗帜改头换面。

这是一些真实的故事,纠缠于我对民国史实的探询中。
任时光流逝,他们却变得愈加清晰……


钱一文 发表于 2007-6-14 21:06:25

  对于黄仁宇先生的了解,先是由他的《万历十五年》、《放宽历史的视界》、《中国大历史》、《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等著作开始了解,而且还下了几本,很遗憾除了《万历十五年》,几乎都存箱底了。
  不知道处于什么原因,在翻找他的材料时,才知道他也曾作为赴缅远征军的一员,为国作出牺牲,敬重之心不由多了一层,大学时看过一本赴缅远征军的纪实文学《大国之魂》,现在记忆犹新,为华夏儿女的同仇敌寇、赴汤蹈火的爱国之情深深感染。不知道黄老先生的《黄河青山》是否有所体现。
  最近又看了一本同为黄姓、同样赴过缅甸、黄裳老先生的一本小书,也是回忆赴缅情况,不过格调清新很多,其中描写美军的很多,据说文革时,因为这本书他没有咒骂美国人,遭到无情打击。
  二战的入缅作战历史,现在据说云南那边做得比较多,但因为起步晚,远远不够的,鲁迅先生有“中国人脊梁”之说,60几年前那群跨出国门、御敌人于国门之外的中华儿女无疑是汉子和中国的脊梁。期待更多类似二黄先生的回忆录和研究著作面世,让我们更清晰了解那段历史,也就可以让长眠于地下、长期默默无闻的抗日烈士们安息了。

zsjcj112 发表于 2007-6-14 21:38:05

其实他研究最深入的还是《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当然,最受欢迎的则是《万历十五年》。不过,不喜欢他经常提李约瑟,有以此提高身价之嫌:))

琐忆黄仁宇
??□王春瑜
??(北京)
??2004-11-18
??  自从黄仁宇在美国纽约一家电影院看电影时突然倒下,与世长辞,我常常想起这位美籍华人著名历史学家。他去世后,中国大陆掀起一股黄仁宇热,差不多把他的所有著作都出版了,三联书店更是不遗余力。黄仁宇的著作,在史学界、更多的是文化界,掀起巨大的冲击波。年轻学人、文化人,为之深深吸引,甚至视为高山仰止。近年来,报刊记者来采访我,问我对黄仁宇的史学著作、特别是《万历十五年》的评价,对黄仁宇的印象,我都如实说了。学术著作从来是见仁见智。老实说,我不太喜欢黄仁宇的史学著作,《万历十五年》亦不过如此而已。他比我年长多了,是前辈;但他研究生毕业、拿到博士学位,比我还晚一年。因此,在学术上,我与他倒是平辈人。说真的,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黄仁宇留给我的印象,比他的著作,要生动多了。
??  1987年夏,我的工作单位(社科院历史所)明史研究室着手筹备定于次年秋在哈尔滨召开的国际明史研讨会,由我负责。我与王毓铨前辈商量后,他说应当邀请黄仁宇来参加。我说,我与此公没有往来,听说他似乎学问大,架子也大,香港大学召开的第一届国际明清史研讨会,我去参加了,会上听说,港大曾向黄仁宇发出邀请,但他没有到会。王老说,我曾在美国生活过很多年,与黄仁宇很熟,他对我很客气,能摆什么架子?我请王老亲自写封信去邀请,王老答应了。过了个把月,王老来明史研究室,说黄仁宇来信了,你看看吧。我一看,开头寒暄几句,感谢邀请之类,但笔锋一转,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可惜做不到‘千金散尽还复来’,现在我已失去纽约大学的教席,吃饭都成了问题。”因此,他提出,我们能给他提供开会时的来回飞机票,及住宾馆的食宿费。我对王老说,来回飞机票恐怕难以办到。王老说:“你不要相信他的,他没穷到这个份上。再说美国有很多学术基金组织,他可以去申请。”尽管如此,我还是与室里的同事及历史所科研处商量过黄仁宇来华事,后来又与室学术秘书廖心一一起去哈尔滨筹备会议,跟主办单位之一黑龙江大学历史系主任段景轩教授商量此事。我们达成共识:鉴于黄仁宇已失业,可以减免他的赴会“门票”———如报名费、资料费、交通费之类,也可少收他的住宿费,他来回飞机票,只能由他自理。后来,黄仁宇让他在桂林教中学的妹妹,来信与我们联系,说几十年未见面了,希望能在哈尔滨见面,同意她参加会议,并减免她的住宿费。内战使黄家兄妹骨肉分离,天各一方。我们同情其遭遇,邀请她赴会。事实上,后来不仅免去她在会议期间的食宿费,连黄仁宇的也免了。应当说,中国明史学界对黄仁宇是友好的。附带说一下,这位黄姐眉清目秀,体态丰腴,温文尔雅,与瘦小老头一个、举止不脱某些国民党军官粗俗习气的黄仁宇,适成鲜明对比。倘不说破,外人很难设想这两人居然是兄妹。
??  临近会期越来越近,有一天,田汉的公子田海男来电,说有事要面商,我说是不是为了黄仁宇的事?他说是。我知道,他和黄仁宇是挚友。黄仁宇在回忆文章中,曾经提到抗战时他和田海男曾在名将阙汉骞(时任十四师师长)麾下当过少尉排长,黄仁宇对田汉很尊敬,一直称他田伯伯。黄仁宇在文章中,多次述及与田汉的交往,笔下一往情深。田海男与我见面后,强调黄仁宇是蒋纬国的好友,我们应当热情接待;黄仁宇拟先来北京小住,食、宿、行都由历史所负责。我如实向主管科研、外事的一位副所长汇报此事,这位老兄一听就很反感,说:“黄仁宇既然有这么大的来头,田海男何不找民革中央,或者统战部接待,找历史所干什么?”此人是研究元史的,与黄仁宇显然是隔行如隔山,对他的学问,与行事做派,看来都不感兴趣。中国的事,从来是长官说了算,区区明史研究室,无钱无势,于是我只好在电话中对田海男敬谢不敏,他也只好另想办法。
??  真没想到,在哈尔滨的会上见到黄仁宇,交谈后,他热情地说:“我看你的长相与言谈,很像台湾政治大学也是搞明史的张哲郎。你认识他吗?”我说:“知道他,也见过照片,但没见过面。”后来,张哲郎教授来大陆开会,我俩多次见过面,我去台湾开会时,也见过面,他很健谈。我曾把黄仁宇的这席话,转告张哲郎,他听后很感兴趣。
??  但是,总的看来,黄仁宇在会上留给与会者的印象,是不佳的。在分组讨论时,他跟我一组,由明清史专家李文治前辈主持会议。黄仁宇发言介绍美国明史研究情况时,东扯西拉,而且草草讲完后,就退出会场,扬长而去。素以忠厚长者著称的李文治老人,忍不住说:“美国明史学界的情况,并不是像他介绍的这样。黄先生的发言有片面性。”我认为,黄仁宇未免小看我们了,在座与会者,都是专门研究明史的,岂能不了解美国的明史研究状况?而且他发完言就甩手而去,这是对与会者的不尊重,特别是对李文治老前辈的不恭。
??  在另一次讨论会上,黄仁宇发言时,说着,说着,竟跳起来,蹲在沙发上,侃侃而谈。他大概是忘了,这是在国际明史研讨会上,而不是在当年国民党的下级军官会上,或训斥国民党大兵的场所。他这样的举动,理所当然地引起与会者的反感。更让人不快的是,他在发言中,不谈明史,却大谈所谓“五百年大循环”的“大历史观”,令我辈听之无味。还让人倒胃口的是,他大谈解放战争时,他时任国民党军队少校,是如何在东北战场与解放军打仗,并失败的。他的结论匪夷所思:“国民党为什么失败?因为国民党军队的士兵都是土匪。早晨起来操练,排长挨个儿挥拳向每一个士兵胸脯打去。这些土匪能打胜仗吗?”我的学长、曾任志愿军炮兵排长、对国民党军队相当了解的复旦大学历史系汤纲教授,忍不住站起来,驳斥了黄仁宇的这种奇谈怪论。黄仁宇又发言辩解,只能是越辩越被动。中午吃饭时,为了一件小事,黄仁宇大发脾气,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出饭厅。这又让我们大吃一惊。我与段景轩等赶忙追上去,劝他老人家息怒。我在国内、海外,曾多次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但像黄仁宇这样的言谈举止,还是头一次碰到,真让我开了眼界。不少与会者散会后,说“黄仁宇简直是个兵痞”。这有失温柔敦厚之旨。
??  不过,黄仁宇对我本人,以及这次会议,还是有帮助的。我曾私下拜访他。为了拉近距离,我告诉他,我是西雅图陈学霖教授的好友。他与陈学霖稔熟,听后果然对我亲切多了。我说:“这是在中国开会,最好只谈学术,谈明史,免得遭人非议。不能像在美国,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诚恳地说:“看来你对美国还不了解,在那里,也不是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的。”我承认我对美国的自由、民主,认识是很肤浅的。王毓铨老人对学术论文的要求,一向非常严格。他看了与会者提交的论文后,认为多数都一般化,因此他不参加小组讨论。我们对这位前辈,不便说什么。多亏黄仁宇在吃饭时,直言不讳地对王老说:“毓老,您怎么老是呆在房间里?和我们一起参加小组讨论多好。”王老为了给他面子,参加了几次小组讨论会,这对年轻的与会学人,无疑是个鼓励。
??  哈尔滨会议一别,与黄仁宇竟成永诀。人是复杂的。在我的片断印象中,黄仁宇是一个保留着旧军人不良习气的性情中人———尽管他在史学上有不少建树。

yngwie 发表于 2007-6-14 22:20:00

黄河依旧绕青山葛兆光/《读书》2003年第12期

  回头翻拣我的日记,发现《黄河青山》这本书,我已经断断续续地读了有十几天了……

  我这次到香港教书,总共只有两个月,很多为自己的研究课题特意从图书馆借来的参考书,堆放在两侧的书桌上,还没有来得及读,却花了这么多时间读黄仁宇的这本回忆录,是什么原因让我拿起这本书来就放不下?说实在话,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很喜欢黄的研究思路和论述方法,现在也未必赞成他的历史观念,但是仔细想,之所以会忍不住看下去,是因为它让我看到了一个学者真实的内心世界里,那些难以言说的、纠缠不清的冲突和委屈。"我觉得,自己就像横越国界却没有护照的旅人,本身就是识别证明,没有现存的权威可以引述,甚至没有足够的词汇来帮助我解决彼此的差异"(519页),他这样说道。但是我发现,黄仁宇内心风暴的根源还远远不止民族、国家与文化的冲突,甚至并不是历史学理念的不合。让我们从他的回忆录的结构去看吧,他的回忆似乎很乱,一开始从一九四五年末的"中国内陆"、"印度与缅甸"、"上海"这种按照时间线索书写的节奏,在第二部却突然变成了从"一九七九年夏天,"我待在普林斯顿"的倒叙,里面的时间顺序也常常颠三倒四,但是,仔细看可以发现他常常提到的是,"我被开除了。我们的成员来自常春藤名校,剑桥、伦敦、加州、华盛顿、芝加哥、印第安那和密西根大学,人人都受聘于某研究单位,只有我例外"(77页),这种难以释怀的怨怼时时干扰他的回忆顺序,而且总是试图溢出书页,表现着思想与生命被一个庞大的制度、无情的社会和主流的观念所挤压。痛苦和愤怒似乎极深地藏在他的心头,尽管他千方百计地用克制的语调来叙述,不时要加上一些掩饰。

  但是,这种心情掩饰不住。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个人生活回忆。有意插入的各种议论,使它好像一本关于中国和美国学术与文化的感想汇编,而那些严肃的历史学论述,使得这部回忆录几乎成了黄的学术思想自述。学术当然是黄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内容,学术作为生命和生命为了学术,以至于他已经分不大清什么是一生生活的回忆,什么是他在学术遭到挫折时的抗辩。他的一生事迹,需要我们细细地从书里重新编织才能搞清楚,可是他的学术观念,却在他的笔下顽强地呈现出来,仿佛前者倒成了回忆录的背景,一个只是为了陈述思想的时间背景,而后者倒成了主角,无论什么地方它都占据了回忆录的舞台中央,出现在聚光灯下。

  "三年前我开始动手写这本书的时候,只想着要一吐怨气"(594页)。这个"怨气"似乎打一开始就积攒起来,从他在安亚堡(Annarber)的Sears Roebuck当收货员的时候,在贺柏的夜总会当洗碗工的时候,在希斯家里料理家务的时候,那种中国人在美国异乡的经验,就让他感到不愉快(141-147页)。看着他在宝贵的篇幅里翻来覆去地叙说这些不愉快,你会感到他心里积压了太多的屈辱和愤懑。他始终没有成功者的自豪,成功者的自豪会改变一个人的心情。我记得有一次在香港中环一家酒店,听何炳棣先生在席间声如洪钟地说,"我是芝加哥大学第一个中国教授",话语里面充满了自信和豪迈,然后是哈哈大笑。我想起许驳光在他的口述自传《边缘人》里,曾经很自豪地说过"我是西北大学第一位受聘的中国教授",尽管在康乃尔大学时,他也曾经有过来自中国文学系毕格斯特教授(knight Biggerstaff)的抵制,"因为我的中国知识比他丰富而受到威胁才反对我",但许从来不曾遇到太大的挫折,"自己一生从不愁没有工作"(167页),所以终生保持了平和的心情。可是,黄却不那么幸运,在美国的半生里,他能回忆起来的,是很多失败,失败使人沮丧,特别是在六十多岁时被纽约州立大学纽普兹分校"开除"这件事,更使他感到蒙羞。

  这当然和制度有关,现代的大学制度把本来应有的"教学相长",统统化约成了数字化管理,这使得不能提供实用技能的历史学变得很不讨好,而不干美国人痛痒的中国史课程,则更引不起学生的兴趣,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上课很艰难。可是据他介绍说,七十年代,美国大学已经实行了新的管理制度和考核制度,这和我们中国当下的大学很相似,"在学期中,授课者会被学生以不具名投票的方式评估"(100页),教师从"传道解惑"的先生变成了"看顾客脸色"的售货员,不得不小心翼翼。尤其是对于FTE(全职教书等量单位),黄有说不尽的烦恼,按照选课学生的数量、课时的数量、学生的不同身份折合为某个数量,"不考虑该门课是否必修,也不管教师的等级、资历深浅或专长,一切都是由电脑来计算"(473页),这使他感到非常困难,自从实行了这种制度后,他的FTE持续下降,但是黄却固执己见,觉得自己"对中国历史的诠释因时事而增添价值",可是,"却不敌外在的现实"(514页)。始终提倡现代化就是以数目字管理的黄,却对身边实在的数字化管理感到极大的愤怒,"最初提到FTE这回事时,我们都把它当作笑话,'它们把我们当作什么?汽车推销员吗?'"但是,他终于被这个数字化的管理、"新的供求关系"和"买方市场"合谋,无情地逐出学校。"我被开除了。这是侮辱,也是羞耻。这件事实会永远削弱我的尊严",他说他无法忘记这件事情,因为他觉得别人也不可能忘记这件事情,于是"无论我到哪里,似乎都贴着不名誉的标签"(94页)。

  他觉得一切对他都不公平,包括这种制度下的考核,也包括对他的学术价值的评估,他觉得这是一种对他的新历史观念的无形抵制,而力量既来自制度和文化,也来自垄断了学术资源的精英,羡妒交加中,在大学教书最后还被开除的他,甚至有些怨怼常春藤联盟的地位,尽管他自己出身于这些名校之一的密西根大学,"常春藤联盟的精英同行宁可维持知识阶级内的现状,我理解这一点背后的逻辑,但我也希望他们可以想像金字塔底层的状况。如果他们愿意尝试,也许就会更同情我的奋斗"(506页)。

  但是,令他不断感觉失败的,却远远不止这些。

  "在密西根,我接受指导,成为工匠和技师,但我拥有完全自由的思考方式"(176页)。老实说,如果他真的成为"工匠和技师",事情可能就好办一些,但是他偏偏要"思考",偏偏这还是一个中国人在美国思考,一个有志于书写大历史的华裔学者在美国汉学界,倒要推广他的历史学思考,这就很麻烦了。

  所谓"大历史"就是他的终身梦想,可是,这个梦想的基础,却是对现代中国命运的关怀。道理再清楚不过,一个有过切肤的中国生活经历并认同这一民族文化的人必然有这种关怀,因为这种关怀,他需要从古代历史中寻找解释的依据和资源,要寻找解释的依据和资源,他就必须对中国历史做出一个总体的判断,而这个判断,偏偏又需要借助"异文化"和"异民族"来做背景,所以这必定使他的论述变得很宏大。尽管他说,"我的立论很简单,为理解今日的中国,我们必须回溯和西方国家对峙时期,因此必须将基线往后延伸,到鸦片战争前两百多年"(112页),但是,抱负很大却声音很小,毕竟言而无权,行之不远。尽管那时还没有后现代历史学来讽刺或瓦解"宏大叙事",但是"隔岸观火"的美国中国学,仍然习惯于一种"科学"式的个案研究,仿佛拿放大镜甚至显微镜去检查历史的细胞。黄感到很无奈,他抱怨说,"美国学者缺乏对中国历史的综合视野,部分原因出在现行的学院分工制度、学界的许多传统和习惯以及主要大学间的竞争"(572页)。

  "梦魂不曾归故土,黄河依旧绕青山",这是无法解脱的纠缠。身在现代教育体制内却总是幻想超越教育体制的约束,人在异乡生根却心怀本国故土,黄仁宇在美国的现代学术制度中讨生活,却无法适应科学化制度化的研究,他研究的是古代中国,心里却想的是现代中国,他强调现代数字化管理的必要性,又强调各个历史长期的必然性,追求世界普遍性,认同文化本土性,好像一切都是矛盾。矛盾造成痛苦,痛苦难以释怀,在他对自己一生的回忆里面,就总是回忆起论战、表白、声辩,这些形诸文字,便呈现了作者内心的怨怼、愤懑、自负和得不到承认的焦虑和紧张。可是,他觉得这不是他私人的事情,他仍然希望把这些写出来,为此,他请求妻子"牺牲一部分的隐私权",让他写出来"以赢取肯定,不过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的愿望,为了特定的历史史观"。于是,便有了我们面前这部译成中文达六百页的回忆录《黄河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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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刚读研究所时,才听闻黄仁宇的大名,买得第一部他的著作,也是《万历十五年》。觉得作者能掌握庞杂的史料,以新颖的笔法,呈显明代社会的诸多面貌,很是吸引人。比一般严肃的学术著作,研究者多拙於叙事的现象,更能引人入胜。不过,我对他所提出并坚持的历史观念,实也不甚了了,因为我不太相信复杂的中国历史能由一个单一明确的理论来解释它,这似乎更像是哲学家做的事。也曾读过《万河绕青山》一书,不过,只读了一次,便束之高阁了!如同葛先生文章中里所言,在这本书里「让我看到了一个学者真实的内心世界里,那些难以言说的、纠缠不清的冲突和委屈」,让我感到心情沈重,提不起再次阅读的勇气。也许,当时还年轻,不太懂得人世艰辛,总觉得作者叨叨絮絮,尽是围绕在自己身上,而我想看得,是能否由作者的叙述中,窥视我未能经历的近代中国社会,即便反应的是黄个人的视角。这可能是个人阅读趣味的问题,随之时间过往,书里写了什麽,大都不记得了。前阵子买了《读书》杂志所编《不仅为了纪念》一书,里面便收了葛兆光先生此文,不过,在网路上搜寻了一下,找不到完整版的,转载的是经过删节的。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原刊物或《不仅为了纪念》一书。

我爱莎野嘉 发表于 2007-6-15 06:24:59

^__^
不是云南那边做得比较多,是他们做得比较早。因为战场就在云南,所以不用太深入宣传,当地人家也随口可以说出松山战的故事~
黄对我最大的吸引还是因为他去过缅甸,嗯~所以最喜欢他的回忆录~
其实大国之魂写得也不是很好,但是很多人因为看过那本书才记得有远征军的事情
还有穆旦啊,他是第一次缅战杜聿明的随军翻译
黄裳不知道是哪一年去的?

jindaqiao 发表于 2007-6-15 13:03:47

黄仁宇先生的可贵之处
就在于他始终把握着
“关怀人生,指导未来”
的史学终极处,
就在于他始终把握着
“关怀人生,指导未来”
的史学终极目标,
高屋建瓴,宏观把握,娓娓道来,孜孜不倦... ...

borhes 发表于 2007-6-18 07:53:19

整个民国时期的历史都被遮蔽了,还有大量的研究工作需要去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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