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知人论世”、“了解同情”到“知史论世”——心态史研究方法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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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哲学家、历史学家克罗齐(Bendetto Croce,1866—1952)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大意指历史在于对当代的借鉴意义。他站在历史哲学的高度,认为:“当把历史看作编年史,哲学同历史的同一性就不会存在,因为缺乏根据。但当把编年史降低到其实际和记忆功能、把历史提高到对永恒的现在的认识时,历史就凸现出同哲学一体,而哲学不过是永恒的现在的思想。”因此,历史的意义,不仅在于对史料的哲学性解读,还在于赋予历史以时代生命和永恒灵魂(克罗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英国哲学家、历史学家、美学家科林伍德(Robin Crearge Collingwood,1889—1943)又说:“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历史学家对前人思想的研究,即是将前人置于自己心灵之中重演。然而并非在原来的水平上,“他之重演它,乃是在他自己的知识结构中进行的,因而重演它也就是批判它并形成自己对它的价值的判断”。这里的知识结构包括了历史,“过去的一切都活在史学家的心灵之中,正如牛顿是活在爱因斯坦之中”(柯林伍德《历史的观念》)。科氏此言,与克罗齐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可以理解为在历史研究中的哲学思辨和思想诠释。
从某种意义上,我们还可以说:一切历史都是心态史。历史研究方法中,对人物心态史的重视,不仅是窥探历史人物活动的重要方面,更可由此而进一步了解其时其势。如果从中国传统史学研究的方法中寻求理论资源,则似乎可以认为,心态史的研究方法,主要在于“知人论世”和“了解之同情”。
《孟子·万章下》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知人论世”一语始出于此。孟子认为,历史人物的思想以及社会背景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故只有“知其人”,方可“论其世”。这一原则对后世的史学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清代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文德》中说:“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之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在章氏看来,欲论古人,必先知古人所在的历史文化背景,然后才可论其社会思想。可以认为,这是对孟子“知人论世”史法的一个很好注脚。
因此,“知人”即是要先了解历史人物的生平和时代,以及他们的社会理想与审美追求,“原迹以原心”。而“论世”即是要了解和掌握人物所处的时代特征,并以此推知同时代历史人物的共性,从而得出一定的历史规律。
其实,知人论世之法,尚可上溯至孔子。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论语·为政》)这是孔子对人物的行为动机、行动结果和所在环境多方面进行综合考察的重要方法,也可理解为知人论世方法在孔子身上的体现。由此,方可历史地、辩证地分析人物。如孔子对管仲的评价:“管仲之器小哉!”并指出他好奢失礼(《论语·八佾》)。但当子路指责管仲不仁时,孔子则指出管仲也有仁的一面:“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莫之知也。”(《论语·宪问》)既有批评,又有赞美。故孔子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论语•公冶长》)没有开阔的胸襟和宏远的视野,是难以全面考察和理解历史人物的。孔子这一辩证思想,也因此成为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知人论世方法之滥觞。
孟子在承继儒家统绪的过程中,形成了较为独到的社会历史研究理论。他在强调“知人论世”之时,还强调“以意逆志”。下面是孟子与弟子咸丘蒙的对话: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孟子•万章上》)
朱子注此段云:“言说诗之法,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义,不可以一句而害设辞之志,当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若但以其辞而已,则如云汉所言,是周之民真无遗种矣。惟以意逆之。则知作诗者之志在于忧旱,而非真无遗民也。”(朱熹《四书集注》)
按孟子所指,可知文、辞、志、意,乃读诗之四要。前三者存于诗,而“意”则由乎读者。因此,读诗在由自己体会。孟子在此虽就诗而言,却可推而广之,即“以意逆志”也同样适用于历史人物的研究和评判方法之中。正如清人王昶(述庵,1725-1806)所言:“以诗证史,有裨于知人论世。”(王昶《湖海诗传序》)诗史互通,故可“以诗证史”,当然也可“以史写诗”。因此有“诗史”与“史诗”之谓。
王昶的“以诗证史”说,在当时似乎并未引起史学家们对历史研究方法新路的浓厚兴趣,也许那一代的历史家们还在专注于考据之功,未敢轻易改弦更张。直到王昶去世的一百多年后,在诗史互证方面卓有建树的大家——陈寅恪的出现,才真正实现了传统史学方法论的革新。
诗多由兴,兴多由心,故有时未免夸张。而用诗以证史,当有如履薄冰之虞。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和《元白诗笺证稿》以及其它唐史研究著作中,都可以看到“以诗证史”或“诗史互证”的影子。陈寅恪正是以此二者为方法基础,对当时人事进行的心态史考察与解读。
对于这种方法论,陈寅恪更多注意从“了解之同情”入手。他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中曾说:
凡著中国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而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否则数千年前之陈言旧说,与今日之情势迥殊,何一不可以可笑可怪目之乎?
其实,“了解之同情”岂止就“著中国哲学史者”而言!在心态史研究中也显得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认为在整个历史研究中,体现得比哲学研究更重要、更深刻。
寅恪先生的这种说法,亦可理解为对孟子“知人论世”说的进一步表述。如前述章学诚所言,章氏主张在人物心态史研究中,宜“论古必恕”、“恕非宽容之谓者,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陈寅恪所强调的“了解之同情”,应是对前贤类似见解的继承和变革。
钱穆在其《国史大纲》一书开首,便有警语——“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其文云:
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
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
三、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即视本国已往历史为无一点有价值,亦无一处足以使彼满意。)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此乃一种浅薄狂妄的进化观。)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此乃一种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谴。)
四、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具备上列诸条件者比较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否则其所改进,等于一个被征服国或次殖民地之改进,对其自身国家不发生关系。换言之,此种改进,无异是一种变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缩与消灭,并非其文化自身之转变与发皇。)
如果说孟子“知人论世”之说尚重于人,寅恪先生“了解之同情”重于人与事,则钱穆先生对于整个社会历史、文化心态的总体认识和理解——知史论世,则更显高度了。 http://news.rbook.net/90/spacelist_type_blog_view_track.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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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读书中文的pengpeng兄??? 我将短信pengpeng兄,请其告之!
引用第2楼rocsky于2007-06-13 17:02发表的 :
兄台怎知?
我本想用原id注册,无奈有人占用了。
钱兄法眼!佩服中,,,,,
经与pengpeng兄联系,确证rocsky就是pengpeng,但建议兄改原创首发为原创转发,再加上首发链接,呵呵~~
另外欢迎兄多来做客,把你的明清史研究大作奉献出来,让我们好好学习呵。。 欢迎PENGPENG啊》》》》》》》》》》》》》》》》》》我刚刚看了一文正有点那个,发现这文,咦~~~~~~~原来,呵呵~~~~~~~请兄考虑文文的建议,来谈谈老本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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