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窗集 从一首伟大乐曲说起
南窗集 从一首伟大乐曲说起壹位读者在「五常问答室」说,他最近一连几天听卡尔伯姆一九七一年指挥的莫扎特《安魂曲》(Requiem, K626),认为好得离奇,问我最喜欢是哪个版本的。我没有听过卡尔伯姆的,手头上有的是Sir Georg Solti一九九一年于维也纳指挥该曲的LD,大碟也。
莫氏的《安魂曲》是我听过的最高档次的音乐。之前没有谁达到那个水平,之后也没有。今后也不会有吧。不可能有。人类的社会变化了那么多,什么战争、恐怖、惨无人道的消息或新闻天天有,虽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但上苍有知,在这样的社会长大的人,不发神经已算奇迹,还说什么艺术感情的真谛了?很有点可怜那些在言论自由的香港办刊物的朋友。他们要天天报道人间惨事,为了争取市场总要渲染一下,安眠药之价岂不被炒起乎?
真心话,我往往要逃避世界才能找到自己,才觉得自己还算是个有情感、有灵性的人。也是真心话,今天的新潮艺术、新潮音乐等我不懂,懒得懂,可避则避之则吉矣。今天的世界,苏东坡复生写不出《赤壁赋》,莫奈复生画不出他的莲塘,贝多芬复生作不出他的 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而莫扎特复生也创不出他的《安魂曲》了。这些是人类的悲哀。
天才莫扎特的乐曲作品,「晚」年进入了另一个层面,三十五岁谢世,天下能不同声一哭乎?想到《安魂曲》,有很大的感慨。是那样伟大的作品,前无古人的,但写到中途却要辞世。专家鉴证,Lacrimosa那一乐节还是他的手迹,死后由一位好友续完该曲。续得很不错,可能因为整曲的结构莫氏生时与朋友详述了,而有说片断的曲调他曾经提出过。
我没有听过更好的音乐,尤其是Confutatis与Lacrimosa这两节,连续共六分钟。莫氏音乐的旋律永远幽美,但《安魂曲》用上交响乐团、男女两个合唱团、男女四声独唱——应有尽有——而在这复杂的组合中,作者写出的变化万千,激动与幽怨的交替夸张得很自然,每次听到我差不多流下泪来——岂止扣人心弦哉?音乐写到尽头就是这样,止于此,想象不到怎样可以再进。痛惜作者不能把整曲写完就谢世了。
我对前人的伟大作品格外留神,爱不释手,喜欢花长时间去细心体会。史密斯的《国富论》,莫奈的莲塘,贝多芬从第三至第九交响乐,辛弃疾与李清照的长短句,等等,而莫扎特则选他的第九至二十七钢琴协奏曲,更重视的是他的《安魂曲》了。不是因为作品精彩,而是伟大的作品有一种大气。精彩易得,大气难求也。
「大气」何物不容易说清楚。当然好,当然精彩,当然没有俗气,当然有创意,但称得上是大气之作,其感染力排山倒海而来,是个现象。可能有错,这里那里可有不足之处,但大气之作就是站在那里,不容漠视,你不可以绕道而行而希望自己可以在同一玩意上,找到自己的大气天地。你要面对这种伟大作品,细心体会,跪下来,叩几个响头,然后希望作者能把身子一侧,让你通过。是的,要找到自己的创作天地,有少许大气的,永远要恳求那些大师让你通过。
就我熟知的经济学而言,今天的发展我很不满意,这里不再说了。作研究生时读过无数文章,其中很少的一部分的确精彩,对我有启发。然而,精彩的一般是小品,没有给我一种大气的感受。可以说,整个二十世纪,给我有点大气感受的经济学者不及两掌之数。不明所以,当七年前动笔写自己的《经济解释》时,我老是想着史密斯与马歇尔。不是因为同意他们说的,也没有意图把大师杀下马来,表演一下。我想着这两位前辈,因为他们各有一部巨著,非常完整,而更重要的是给我有那种大气的感受。
是奇怪的追求。史、马二氏之作,拜读是四十多年前了。他们的分析依稀记得,不同意的地方不少。然而,或对或错无足轻重,他们就是给我那种高山仰止的感受,那种不拘小节但推之不动的大气。想着史密斯,想着马歇尔,我的《经济解释》写了出来,没有意图高攀前辈,而是认为经济论著的气质,怎样也要有一点史密斯及马歇尔的感受。
回头说莫扎特,十三年前我发表过一篇比较称意的文章,题为《莫扎特的音乐与中国的书法》,其中分析西方古典音乐的艺术哲理,说与中国的书法完全一样!我更提及,在西方的古典作曲家中,莫扎特的作品最有中国顶级书法的味道。最近再事临池,我想,多听一点莫扎特吧。但跟着想,他的作品那么多,与其大量地乱听一通,倒不如集中于一首莫氏的大作,得其感受,然后凭着这感受把自己的书法写出来。
要选莫扎特的哪首作品才对呢?左考虑,右考虑,最后选出的是那首《安魂曲》。虽然主要部分只是他写的大半首,但变化那么多,旋律那样美,哲理那么深,前后一贯,彷佛一气呵成,在复杂无比的乐器与歌声的混合中,配搭得天衣无缝,感情的流露不仅毫不造作,简直是黄河之水天上来!
朋友,你同意我发明的这项玩意吗?我赌你想也没有想过。会成功吗?区区在下,沧海一粟,哪管它?另一方面,如果巧合成功,能把《安魂曲》的感受与大气写进中国的书法,那么什么米芾、王铎也不用管了!
附刊昨天写的稼轩《西江月》。这首词的另一幅自己的书法,曾经在这里发表过。文字相同,书法有别,这次是感受着《安魂曲》动笔。刚尝试,当然说不上有大成,但依稀地可以想象到,如果真的能把伟大的音乐谱入书法,达到的境界会是前无古人的。释文如下: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辛稼轩西江月一首
丁亥春日张五常书
壹周刊 张五常2007-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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