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h990 发表于 2007-1-19 18:20:00

如果还能活着——中国学人的生存

发表者: 叶剑辉
我最近发愁,因为没钱过年。下午遇到一群发愁的,也是因为没钱过年。于是效法古人,围而谈天,坐而论道。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忽然就说起大学教师丢脸的事情来了。



有人说,河北师大有一个高龄讲师,业已马放南山,卸笔归田了。他的一生的梦想,只是希望做成教授,出一本书,但却不知道为什么,终究都没有做成。退休以后,大约也觉得不甘心,就改书房为“奋蹄斋”,是存着老骥伏枥的意思的。朋友前去拜访,他总要拿出一摞的书稿来,整理得很清楚,字迹工整。每个书稿第一页,全要写上“此稿已通过第三审”、“此稿已通过第二审”、“此稿已通过政审”之类,以示书稿的价值还是有的。但据说这些通过几审、几审的书稿,最后也还是一部都没有出版,老骥固然扶枥,但也只剩下一颗壮心而已。因为他哪怕想要自费出版,经济也并不允许。他的桃李或许满天下,但桃李们全都不记得他了,也没有帮忙的情况——现在此人大约还在奋蹄斋里蹲着,作着他一辈子的梦吧,是否也在发愁没钱过年呢?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有人说,一回几个大学的若干教师,一同去一个外资企业参观。企业派出的讲解是一个中国女孩子,说话的时候中英文夹杂,语速又快,其中一个历史系的副教授听得面红耳赤。这个副教授治中国史,年纪有些大了,并不通英文,只好靠着中文意思猜。在那么快的语速下,怎么能不猜得面红耳赤?他就是因为不通英文,又不懂计算机,才永无当上教授的希望的,故而对此非常敏感。实在忍不住,只好大声对那讲解员说:“请你要么全说中文,要么全说英文,不要这么夹着说好么?”讲解员虽然听取了他的意见,但终于全部说英文,他因此连猜也不必了,因为后来的全没听懂。回来之后说起这事情,发誓以后再也不去外国企业了。



说这事的时候,北大一个中文系的讲师就很羡慕地问我们:“你知道经济系的一个教授,去一个外企讲一节课多少钱么?”我们摇头说不知道,他伸出一个指头,一个教师立刻跳起来叹道:“一千块?我的天哪,这么多!”那讲师摇着头,生怕咬到自己的舌头一般,张大嘴巴说:“一万块!”于是围着的一群人一起发出冷气,呼哧呼哧的。我心想:“我的一节课恐怕一百块都赚不到,若能学到他这样的,则讲一堂课,也就不愁没钱过年了。”因此嫉妒了许久,在座的只怕全都嫉妒,因为当时想想,谁的眼睛都红了,如同进了动物园的兔子区。



我想,现在在中国,作中国的学问,尤其是做中国的国粹整理的学人,能够活着,实在已经算是幸运。因为国粹之为国粹,已经是混顿饭吃的借口了——终于是“粹”,固然人人瞧着没有用,大抵还肯施舍一碗饭。倘如说成是国故整理,则连一顿饭也混不上,因为故这东西,则谁都不能说是粹的。之所以说是幸运,是因为虽然很少,也还毕竟有一部分人以为国故是粹,乃能养家糊口,苟活于世,作着一辈子发扬国光,青史垂名的美梦,如此瞑目。



但这样的苟活着,于学人实在是一种痛苦。想要学着王静安怀石以抗世,学着冯劫自尽以拒辱,终究又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因此更加地痛苦。谁都能骂中国之学人为废物,谁都能骂中国之学为垃圾,谁都能嘲笑、诋毁、侮辱这些事和人。子女们怨恨,因为除了一柜子的书外,别无遗产可以留给他们。除了让他们吃饱饭外,别无其他奢侈之物可以供他们享受。除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名声之外,别无任何威风的事迹。除了教书之外,别无任何谋生的技能。



我曾经在北大的地摊上见到过一册说文解字,扉页上写着一个熟人的名字,还有一行正楷毛笔字,写着“一年一断,三载乃成”。我于是买了下来,回头送到他的家里去。他叹息着接过去,我才发现,他的书架上已经缺了许多书。他看了看,抚摸了一会,如同抚摸着一个婴儿。他要我拿走,说他已经不愿意他的子女读中国书了,而我确实花钱买下来的。我知道他是明白,这册书终究还是要被人买走的,不如卖给我,他觉得更好。



我没有接他的书,而那之后,我就再也不从北大的地摊上买书了,哪怕那里都是好书,也都很便宜。因为我想,中国的学人,能够活着,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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