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及
发表于 2006-11-4 11:59:21
我还以为会有电子书出的呢,怎么知道是连载.
robertchrs
发表于 2006-11-4 16:15:48
兄可以联络楼主制作电子版~~或者索要文章也可以。 我也可以为兄代劳沟通。
秋风浩荡
发表于 2006-11-5 00:51:27
★★
老朱这么苦自己,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古人讲究君权神授,皇帝的权力来之不易,不把它发挥到极致,岂不是亏了?在这方面,秦始皇就开了个好头儿,他不分昼夜操劳公务,白天断狱,夜批公文。即使这样拼命,他也还不满足,还给自己规定了更高的目标,不批完一石公文,绝不休息。这就是史载的“日阅公文一石”。那时候的文件是用竹简写的,一石(念“担”)就是120斤(那还是蛮重的啊)。
老朱亲自上手那年,不过才53岁。按理说放过牛、爬过战场的人,身体素质应该不错,但是脑力劳动却是个更辛苦的活儿,干了9个月,老朱顶不住了,从各地找来6个老儒,创立了“四辅”(这是受张良启发),让他们任春官、秋官、夏官、冬官,“协赞政事”。
乡下来的老学究哪干过这个?两年后,这个办法无疾而终。为什么不实行了,史书上未载,估计是干得牛头不对马嘴。
但是,参谋人员还得要,否则建章立制、拟旨、批文这些工作得把老皇帝累死。于是老朱又从翰林院调了一些文职小干部(学士)来,充当秘书。不定编制,也没有固定称呼。
到明成祖攻入南京、夺了鸟位以后,就把这办法固定下来了,这批人也有了编制、有了定称。
这就是“阁臣”。学士改称“大学士”;在哪个地方办公,前面就冠以哪个地方的名字,比如“中极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等等。
皇上则把他们叫“辅臣”。自然了,当大臣的不能“主宰”什么,只能“辅佐”什么,皇帝才是天下的总舵把子。民间的老百姓,对这些秘书那可就恭敬得多了,一般称为“阁老”(不老混不进去呀)。
尽管阁臣的权力比宰相小得多,只能上传下达,但是毕竟执行了一部分原来宰相的职权,所以大家还是把他们看成是宰相。因此“入阁”就相当于“拜相”。后来官场上也不忌讳这个了,谁入了阁,大伙儿就纷纷写诗给他,祝贺“入相”。
不过,两者还是有不同的地方。宰相是有衙门的,过去叫“中书省”,有一大批各司其职的干部。而现在,阁臣手下仅仅有些小文书抄抄写写、跑跑腿。办事机构也含含糊糊地被称为“内阁”。什么“内阁”?不过就是“宫内的小房子”罢了,没法跟“中书省”的堂堂正正比。
过去,宰相怎么也得是一、二品大员,现在的阁臣是从翰林院来的,五、六品的居多,最低的还有从七品的——芝麻官了。然而到了后来,阁臣就越来越尊贵了,须要先当礼部侍郎或尚书(副部级、部级)才能兼任大学士入阁。
内阁还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比明文的制度还要严格。进内阁的人有个名次上的排列,中国人在这上面是一点都不含糊的。打头的一个,叫“首辅”,第二人叫“次辅”,余下三、四、五不等。首辅也就是大领班了。名次的排序是要论资排辈的,要是首辅离职或者死了,由次辅来顶上。如果原任首辅离职一段时间后又复职了,现任首辅的资格如果不如人家,就得让位,退居次辅。
内阁开始的时候,还不拘一格用人才,到后来则是非进士不行了。想“学而不优”而当大官,不灵了。
进了阁子,就要争当首辅,因为首辅是和皇帝打交道最多的人,也表明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因此。朱老皇帝设置的这个“内阁”,后来就演化成了“掐架院”。你不下去,我就上不来,我能让你好吗?各种手段就一起来吧,打小报告的,无中生有诬陷的,拉拢“言官”(纪检监察官)掀起政潮的……只要能搞死你就行。和衷共济的班子,越到后来越少见。
等到了嘉靖这一朝,内阁的戏就多了。因为嘉靖皇帝执政20年后,渐渐喜欢上了成仙修道那一套,想长生不老,很少过问一般的政事,但他对政务处理又要求得很严格,因此他对首辅就挑选得很苛刻,既要能办事又要听话,放了很大的权给他们,把阁臣的地位明确提到“六部”之上,为文官之首。
“阁老”们的位也高了,权也重了,有的人就要誓死保住位子,有的人呢,则恨不得明天就拿下这位子。因此从嘉靖年间开始,阁臣们的内战也就出奇地精彩。
★★
首辅平常的工作,是阅览各部门送来的文件,然后把自己觉得妥当的处理意见写在小票上,分别贴在这些文件的封面,进呈给皇上。这个工作,叫做“票拟”,就是代皇上写处理意见了。皇看了要是同意,就用红笔画个圈圈,批两个字。这叫“批红”。
首辅在拟定意见时,不必征求其他阁臣的意见,一人独大,其他人只有唯唯诺诺。即使旁人代拟文件,也是按首辅的意思来落笔。这个票拟制度,初看起来,不过是皇帝借首辅的脑子用一用。可是另一方面,首辅也可以对下拉大旗做虎皮,对上左右皇帝的看法,想办法蒙住皇帝,在票拟中偷运私货。
皇帝的权力包括生杀予夺之权,就这样,不知不觉的割让了很大一部分到首辅手中。
这一点,连朱老皇帝也料不到:“潜规则”的能量,不仅比制度大,而且比皇帝还大。
这时的首辅,不仅名位在“六部九卿”之上,其权力之大,有时甚于过去的宰相。在他面前,何人敢不战战兢兢?
张居正踏上仕途之后不久,前任首辅夏言冤死,阁子里剩下的是现任首辅严嵩和次辅徐阶在掐。居正后来的升迁,与这两人都有较密切的关系。
严嵩是位大名人了,后世无人不知。作为白脸的“奸臣”,在中国民间文化里,大概除了曹操名气最大,第二个就是他了。虽然他作为阁臣,处理政务水平很一般,远不及同时期的那几个。但由于贪和专权,留下了万世之名(尽管是臭名)。
严嵩是江西分宜人,与夏言是江西老乡。他年长夏言两岁,进士及第比夏言早四科(12年),诗文书法水平堪称一流。但就是由于诗书读得多了,政务水平太差。他入内阁时,已是56岁,还是夏言把他提携起来的。
夏言这人,机敏决断,相当自负,大臣谁也不在他的眼里,就更没把由他一手拽起来的严嵩当回事。严嵩拟的文稿,常被夏言改得一塌糊涂,还常常掷还责令重写。
严嵩不知为何,就是怕夏言。夏言个性甚强,经常触怒嘉靖皇帝,政坛上四起四落,但只要一回内阁,就能死死压住严嵩。
恨便由此而起。中国人,能记住一饭之恩的人不多,能记住一箭之仇的人相当不少。严嵩经过几个回合,终于明白:夏言只要活一天,就是他头上挥不去的一片阴霾。
想要出这口恶气,就得让他死!
★★
严嵩用来对付夏言的诀窍,是以柔克刚。卑劣之人的柔,不是一般善良者的软弱,而是包含藏着鳄鱼牙齿的微笑。他对夏言,永远是忍气吞声,心里骂死,见面却无不毕恭毕敬。据说,一次他在家中举办生日宴会,请夏大人屈尊赏光。夏言不屑,终究未去。严嵩竟然恭恭敬敬地跪在给夏言预留的座位之前,为英明首辅夏大人遥遥敬酒。
不顾尊严,一至于此。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则百毒俱全了!
严嵩是个贪官,在夏言落马的空档里,他在皇帝面前一人专宠,甚至一度成为“独辅”,即整个内阁只有他一个人。此时,他就是上传下达的唯一管道。大臣要想给皇帝留下好印象,没有严嵩成吗?于是,给严嵩送红包的大小官员,车子挤满了严府门前的路(辐辏其户外)。严大人只是笑纳,然后回报以高官厚禄。以至嘉靖皇帝也有所察觉,赶忙把夏言再度召回内阁,以制约这个老滑头。
夏言不是榆木脑袋瓜,他知道自己失宠是严嵩搞的鬼,这次当然要报复。他一回来,仍视严嵩为无物,把严嵩提拔的亲信尽行扫荡。严嵩仍旧是怕他,一声不敢吭。
有一次,夏言寻到了严嵩的儿子严世蕃贪渎的罪证,准备上本参劾。这个严世蕃也是个混世魔王,贪声在外,无恶不作。却自我感觉超级良好,称自己占有天下才华三分之一。
严嵩久经沙场,自知小儿的丑闻要坏大事,便带领严世蕃来到夏言家中。夏言得知,欲装病不见。严氏父子竟强行进入,跪在夏言榻前泪如雨下,恳求放条活路。敢于向仇人示弱,也是小人的一记狠招——我已经服了,你还非让我死吗?夏言见此,于心不忍,“遂置不发”,把奏本压下了,当了一回东郭先生。
严嵩对皇帝,也是柔媚以事之。在中国,邀宠,有时侯就是最大的政治。马屁永远是下级讨上级欢心的法宝,无能之辈为何屡屡得宠,因为,最拙劣的马屁本领,就是最高明的政治权术。
文雅一点讲,就是四个字——投其所好。
嘉靖皇帝痴迷于道教,经常让值班的阁臣替他撰写“青词”,也就是给玉皇大帝的写效忠信。写好了,就拿来焚化以祭天。以至后来竟有了因擅写青词而入阁的“青词宰相”。皇帝一有了什么灵感,就急猴猴让阁臣照此写一篇。一遇此事,严嵩总是兢兢业业地写,而夏言虽然也是此中高手,但他年事愈高,愈觉得这东西纯粹是扯淡,有时候就叫人代写,有时候则把以前写的改头换面拿去充数。
两人对比,皇上当然喜欢献媚献得好的那一个。
此外,还有一个著名的故事。嘉靖皇帝在醮天时,是要戴着“香叶冠”的,即一种道士帽。某日,他一时高兴,分赠给五位重臣每人一顶,让他们也戴着赶赶时髦。夏言不听那一套,从来不戴,问起来,就答:“这并非法定服装,大臣如何能随便用?”而严嵩,则每次去西苑入见,都要戴得端端正正,上面还小心地笼上了一张轻纱。皇帝好奇,问曰:“典出何故?”嵩含笑答之:“天子所赐,恐染灰尘。”
两下相较,柔弱的一方焉能不胜?
皇帝也好,总经理也好,哪个当总把舵子的不喜欢趋奉?哪个高高在上的不喜欢顺耳之言?
严嵩摸透了在上者的虚荣、狭隘和愚蠢,也摸透了刚直者的疏阔、执拗与不忍,那么,想要上下其手,置对方于死地,就差一个必然会出现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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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机会说来就来了!这就是后来震动朝野的“复套”事件。
何谓“复套”?套,是指河套,即黄河流经甘肃、宁夏、陕西一带的地区。这里是明朝北边的战略防务要地。朱老皇帝开国时,对这一带的布防做了精心筹划,在北方一线置三大卫所(军事据点),修边墙(今天都俗称“长城”了),让诸王坐镇,严防“北虏”入寇。
这一招很有效,曾经“三十余年胡马不敢南牧”(《殊城周谘录-北狄》)。
但人算不如天算,老皇帝一蹬腿儿,为朱家天下防守北方的燕王朱棣就反了,南下夺了鸟位,名正言顺成了主子。这位明成祖为防止类似自己的事情发生(我造反可以,别人却不可以),将军事重镇大宁都司与东胜卫内徙或后撤,使北方防务出现两处缺口。唯余开平一处孤悬蒙古高原,三面受敌,不得不在宣德年间也撤往内地。从此京师和内地门户大开,防务的最后底线变成了前线。
一些饥寒交迫的蒙古族部落,就是趁这个机会,陆续进入河套找饭吃,并安下了家,渐成了气候的。起先不过是千余骑骚扰,到后来竟能聚会起十余万骑,攻入大明的边镇杀掠。这就是史书上所说的“套虏”或者“套寇”。
夏言最后一次当政时,陕西“三边总督”(地方军事主官)曾铣上奏,认为“套虏”问题不难解决,只要朝庭添一点兵力,由他调度,可一举摆平。这个曾铣,是个有胆略、有办法的将才,对边患如何根除看得非常透彻。
恰好夏言也想在此问题上建立一番万世功业,就极力向嘉靖皇帝保荐曾总督。嘉靖为夏言的话所动,下令褒奖曾铣,并指令兵部开始操作,筹划兵饷。
夏言是个实在人,很认真地与曾铣书信往还,讨论起了复套的步骤。皇帝既然下了决心,此事就有十分把握了。
他万万想不到,一转身,这个乐于斋醮的皇帝就反悔了。为什么?为的是中了严嵩的诡计。
那政坛老混混儿严嵩,早已观测多时,套复不复干我鸟事,但彻底干垮夏言,正当其时!
严嵩此次策划得很周密,在宫中鼓动近侍(不干好事的太监!),在外廷勾结言官,都说可万万不能复套啊!老祖宗都惹不起的蒙古人,咱们怎么能惹呢?一种倾向性的舆论,就这样包围了皇上。
嘉靖一想:不错呀!万一惹上大麻烦怎么办?前车之鉴,离得还不远呢,英宗就是因为轻易出兵示威,被蒙古骑兵在土木堡抓住的,当了多年战俘,险些永远丢掉了皇帝帽子。
然而大话已经放出去了,如何收回?收回的话,天子的颜面何在?嘉靖苦思无计,又不好明说,便时常发一些无名之火。他甚至已经想到,万一“鞑子”杀过来,自己杀掉曾铣求和,是否就能把这些野蛮人摆平?
这皇帝的心,也真是难测,曾铣不过是个有抱负的军人,“复套”也是为朱家天下着想,却不料自己的脑袋,转眼已经是皇帝手上一粒随时准备讲和的砝码了。
皇帝每日绕室徘徊,正是下不来台的时候。聪明的臣子怎么办?你——就要给他梯子,为他找一个替罪羊。
在严阁老的授意下,有心怀叵测的言官便开始发难了,说边衅不可轻启,不能让边将为立功把国家推向险境;又说曾铣交结阁臣、无非是大言欺君,等等。严阁老更是偏偏在嘉靖一心一意斋醮之时,把上报山崩、沙尘暴异常气象的报告,和曾铣的复套建议一起呈给皇上。当天是正月初一,皇帝看了,当然感到晦气,太晦气!于是,他公开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皇帝下令将曾铣下诏狱(只对皇帝负责的监狱),削夺夏言一系列官职,仅以礼部尚书的职位退休。大正月的,正当锦衣卫前往边关捉拿曾总督之时,总督大人正领着数万大军夜袭“套虏”,颇为得手。曾大人被捕后,“三军大恸,声闻百里”,手下亲军五千,日夜磨刀称反——真是没有天理啊!
严嵩又连连进击。此时有个叫仇鸾的边将,由于受曾铣弹劾,正在狱中,严嵩便教唆他上疏,污蔑曾铣掩盖败绩,克扣军饷,贿赂了夏言。
曾铣本来还不至于丢命。这么一来,风云突变,嘉靖二十七年三月末,曾大人终于以“隐匿边情,交结近侍官员”的罪名被斩首于西市。夏言在路上听说了他的罪名,竟然从车上掉了下来,大惊:“噫!吾死矣。”
正人君子,从来难斗过阴险小人。当年四月,夏言果然被逮捕回京城。十月,脑袋搬家了。一代人杰,就这么个下场!
是严嵩笑到了最后——哼哼,你蔑视我,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
【官场的食物链远远没有完结】
夏言一倒,大事毕矣。严嵩以柔媚事皇上的办法奏了效,此后他又在朝中专权了差不多有15年。
一个皇帝,乖僻多疑,很少干正事;一个权臣,虎假虎威,坐收贿赂;这一对宝贝君臣,败家就像别人创业那样锲而不舍。朝政眼见着就一天天败下去了。
严嵩有个好儿子,老宰相卖官纳贿,都是由儿子严世蕃一手操办。诸司衙门想办点事,老严就一古脑推给小严:“小儿识天下大体,可与商。”结果,朝政等于由严世蕃一人把持。
严世蕃是严嵩中年才得的独生子,严嵩专权时他已经30岁了。此人肥头大耳,一目盲,年轻时沾了老爹光(父荫)读了中央国立大学(国子监),毕业后,当了五品小官。他的确有点才干,代父处理政务之后,谁要想求见,十天半个月也见不着——不拿钱来?没门。有那想跑官的、跑项目捞好处的,均奔走其门,一溜儿的礼物箱子“相望于道”。
小严对内外所有官职的油水多少、难易程度,全都了如指掌。对跑官者索要贿赂,开的价码,都正正好好,一分也不能少(责贿多寡,毫发不能匿)。有了这样的智力,想不成为古今中外第一贪也是难。
最厉害的一个干法是,户部发给边防的银两,严世蕃要得其中大半,没等银子出京,就缩了水;或者送达边关之后,边将再乖乖按比例返回严府。国防钱缺不缺,管他娘的。敌人来了的话,可能连大刀都买不起了。
严氏父子中饱私囊,挣够了,当然就要花。他们穷奢极欲,夜夜笙歌,所吃所用的,人间都非常罕见。搂着含苞欲放的三陪小姐,“朝歌而夜弦,左斟而右舞,宣淫无度,污蔑纲常,从古以来未有以拟其奢”(《明世经文编》)。
上梁如此,下梁也就可想而知。嘉靖后期,严氏父子这一对妖孽,把现世当做末日过,造成了贪风大炽,士风败坏,贿赂公行,简直到了随便抓一个当官的来砍头都决不会冤。
国家财政哪里禁得起这么消耗?大明天下已是千疮百孔了——国库紧张,入不敷出,军备废弛,民力不堪重负。一个世界第一的超级强国,到了此时,已是陡然转弯,一步步踏向夕阳了。
一个规矩人
发表于 2006-11-5 16:22:16
对明史很感兴趣。尤其是明朝一代明君不多,可竟然绵延近300年,可谓不易,想必多系名臣所致。
明朝名臣个人愚见当首推姚广孝。李贽有云:我国家二百余年以来,休养生息,遂至于今。士安于饱暖,人忘其战争,皆我成祖文皇帝与姚少师之力也。(《续藏书》卷九)
robertchrs
发表于 2006-11-5 19:45:46
名臣能有如此作用???兄能把明代名臣都罗列一边否?
个人在历史的上的作用应该没有像兄所言那样大吧。
秋风浩荡
发表于 2006-11-9 00:38:04
★★
这个严大首长当国前后有20年,父子俩到底贪了多少?真相可能永远是个谜了。为何这么说,后文我还要交代。史上记载,他们严家的溺器,也就是小便器,“皆用金银铸妇人,粉面粉衣”。这还不算,往里面撒尿的那个洞洞,居然做成了女阴形状。
猖獗之状可想而知!谁说中国古人没有想象力?
他们以为圣眷从此不衰,他们认定天下可以随意折腾,他们习惯了自认为的“天不变道亦不变”。
荒野淫无道的人,把机关算尽,但就是料不到有无数仇恨的眼睛正死死盯住他们。
有这样一双眼睛,是他们决不可以忽视的。
这就是另一位他们将遇到的重量级对手——徐阶。
徐阶是江苏华亭人(今日上海地面),为人聪明干练。早在嘉靖二年(1523年)报考进士,中了一甲三名,俗称探花的是也。那一年,他才21岁。按规定,一甲的这三名,不用考庶吉士,直接进翰林院,当了编修。
当年任首辅的名相杨廷曾经责怪主考官,为何不把这个聪明小子录取为状元;又指着徐阶夸赞:“此少年名位不下我辈。”——老一辈人奖掖后进的那股子真诚,真让现在的小孩只恨生得太晚!
徐阶个子不高,面白,风度翩翩,性格机敏,有权谋而不外露。在嘉靖初年本该一帆风顺的。可是,仕途刚一开始,就遭到了坎坷。
嘉靖皇帝上台那时候,还干过几件不错的事,其一就是取消孔老夫子“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吓人称号,仅封“至圣先师”。这是比较符合事实的——取消了大师的官本位。
但徐阶不同意这个做法,因而触怒了当朝大员和皇帝,被外放到福建延平府,做了个预审科长(推官)。
这种基层的历练,对徐阶好处不少,阅历一多,人也圆通老练了。他在下面的政绩不错,从县到市,再到省一级,当到了江西按察副使,是管司法的副省级了。
夏言很看重他,对他多有提携。嘉靖二十年,徐阶回到中央,当了国子监祭酒(国立大学校长);两年后,调任礼部侍郎(副部长),又升为吏部侍郎(跑到组织部去了),由于在部里受一把手受器重,成了实际上的组织部长。他待人和气,“折节下问”,下面来了办事的官员,他总是一脸和蔼地问问风土民情,因此口碑非常好,干部们人人“愿为用”——有事您就吩咐吧!
徐阶还一度出任翰林院的掌院学士,负责教导庶吉士,这就恰好是张居正的老师了。他对张居正的最初印象与好感,应该始于此。张居正对他,也是终身执弟子礼,始终恭敬有加。
这是张居正仕途上的引路人,是一颗带来好运的吉星。张居正后来能搅起那么大的动静来,就是因为徐阶给他发了一个通行证。这些,我们在稍后再慢慢的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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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言被杀的第2年,嘉靖二十八年,徐阶回京后8年多,当了礼部尚书,这就很有入阁的希望了。果然,3年后,他顺利入阁。
诸位可能想不到,徐阶的窜红,不单是因为他有才干,而且是跟他擅写青词大有关系。嘉靖就喜欢他撰的青词,认为玉皇大帝看了一定会满意,于是,一日都离不开徐阶的样子。
徐阶入阁的时候,严嵩是首辅,李本是次辅,徐阶排老三。
这颗新星升任次辅,那是指日可待的事。在眼下,朝中能对严嵩构成潜在威胁的,也就只剩下徐阶一人了。
严嵩老矣,可他的嗅觉还是灵敏的!他不能容忍有人在皇帝面前的地位超越他。史载,他对徐阶“中伤之百方”(《明史》),想方设法挤兑,这是生物竞争的本能。
楚人无罪,怀璧其罪。徐阶的罪过,就在于他得了皇帝的宠爱。
中国的所谓“办公室政治”,无非就是争宠、邀宠、固宠那点儿本事。因为领导当中理智的不多见,糊涂的居多,欣赏谁就不问青红皂白,什么都好,怎么干都行。受宠的下属,闹翻了天也没有什么关系。因此,像严嵩这样的政治老手,自有他的原则——上级的宠爱,决不容他人分割。
受严嵩的压迫,徐阶当然郁闷。但他是目睹了强悍的夏言是如何覆亡的,他不可能傻到去做个前仆后继的烈士。
他使用的对策,也是柔术。手段跟严嵩相似,只是目的不大一样。
他内心早已经清楚——他的使命或者说宿命,就是有朝一日干倒严嵩,挽回政局的清明。而在此之前,就只能先保住自己。
严嵩的攻击来得相当之凌厉。嘉靖二十九年,蒙古俺答部落因边贸问题与天朝闹翻,大兵拿下蓟州,突破古北口,铁骑直薄北京城。明军溃败,九门被围,京师震恐。这就是著名的“庚戌之变”。当时防守北京的京军,在册的只有6万人不到,半是老弱,里面还不知有多少是空额。仓促间召集了约4万武举生员、街头流氓等防守。彼辈从未经过战阵,登上城头一看蔽天的烟尘,早吓得尿了裤子。
严嵩在这个事件过程中,两次给徐阶下套,都被徐阶侥幸躲过,没有蹈夏言的覆辙。
兵临城下时,嘉靖曾征询严嵩和徐阶的意见,严嵩借故这是边贸问题,向礼部(也就是徐阶)推责任。徐阶没办法,只好献上了一条缓兵之计。他认为蒙古军孤军深入,长不了。先问俺答要什么,咱们就答应给什么,拖一拖再说。
瞎猫碰上死耗子,这缓兵之计居然就奏效了。俺答在各地开来的勤王军队压力下,退去了。徐阶也因此安然无恙,而且还在皇帝面前赢了几个点数。
还有两件事也很悬。一是请求早立太子事,一是安葬已故皇后事,不知怎么触怒了上心,徐阶险些又一次被驱逐。严嵩已经兴奋得在那儿摩拳擦掌了,但徐阶的认识转得非常快——皇帝圣明!皇上您说的,那才是对的。
柔术到底还是有用的!皇上不再追究了。
不过风浪也实在是太紧,徐阶只有万分小心。于是他更加兢兢业业撰写青词,将功补过。他很清楚,做这些于国于民没用的事,反而比做有用的事更能让皇帝高兴。此外他毕竟不像夏言那般刚直,平时宽以待人结下的善缘,也使他有了一层无所不在保护网。无论嘉靖走到哪里,都会听到有人说:徐大人这人,为人不错!
这事情就这样无可理喻——领导有时候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对下级的评价,并不是出自观察。他喜欢听舆论。随便什么赶车的、端水的、送文件的小角色,说一句某某人好,就能影响他对一个人的看法。
徐阶便因之有福了。皇帝的气总算消了,危机得以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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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嵩当初扳倒夏言,用了10年光阴;如今徐阶与严嵩暗斗,也用了10年工夫。徐阶的法子,是“内抱不群,外欲浑迹”,他把最终的政治目的深藏起来。对严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玩起了太极推手。
徐阶日日面对咄咄逼人的严首相,采取的是“委蛇”策略,跟智退俺答的主张是一脉相承的。
也许是由于官场太险恶,也许是夏言的教训太惨痛,徐在一些事情上做得有些过,后世总有人呶呶不休。
因为严嵩极重乡谊(夏言除外),徐阶就以避倭寇为由,特意在严嵩的原籍江西南昌建造府第。把户籍迁到江西去,与严大老爷攀上了乡亲。他还把自己的孙女送给严世蕃做小妾(一说是送给了严世蕃之子),用起了和亲政策。两家既然成了姻亲,严嵩对徐阶的冉冉上升便“坦然不复疑”——老滑头也有中招的时候!
这胯下之辱且咽下,来日再算总账。
徐阶比较喜好经世之学(即 “经世致用”。“经世”有时也写作“经济”,即“经国济世”),他还是有一番大抱负的。当日社会,正流行阳明之学,徐阶虽不是阳明先生的学生,但他的朋友中,不乏阳明先生的弟子,因此耳濡目染,“外示人以名节,内济之以权术”,玩得很圆熟。
在这点上,我们不能苛责古人。
当今在世上谋生谋职的各位,环境再恶劣,尚且没有斧钺加颈(就是掉脑袋)的危险,可我们能有多少人敢于直言?敢于疾恶如仇?各位还不是要常常动用脸上的微笑肌肉?
况且徐阶面对的,不是一般的对手。
严嵩的奸诈与“横”,是史家给予评定的。要取仇家的脑袋,或以他人性命做赌注,不过举手之劳。
俺答兵犯京畿的这回,就有人为他送了命。当时兵部尚书丁汝夔向严嵩请示如何办,严嵩授意不要动真格的,北虏抢够了自然会退走。丁照计而行,让各营停战。敌兵在城外杀掠一通,果然退走了。那时宦官的家产多在城外,损失至为惨重,因此他们围着皇帝哭天抹泪,要个说法。皇帝为之震怒,追究下来,逮捕了丁汝夔。
丁汝夔慌了,连忙嘱家属向严嵩求救。严嵩告诉来人说:“老夫尚在,必不令丁公屈死。”丁于是宽了心,把停战的责任全部揽下。
却不料严嵩在嘉靖面前谈及丁汝夔,嘉靖勃然变色:“汝夔负朕太甚,不杀汝夔,无以谢臣民!”几句话吓坏了严嵩,只好踉跄而
出,不发一言——天要下雨,我可管不了啦!
待到弃市的圣旨下来,丁汝夔被绑赴法场,他才知道不好,大哭道:“贼嵩误我!贼嵩误我!”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严嵩老贼,误的岂止是一两人的性命。
补充一点:
俺答进犯后,由于明廷采纳了徐阶的意见,与其周旋,待勤王大军陆续到达后,明军势力增强。嘉靖便命丁汝夔发兵出击,丁听信了严嵩关于如果打不好交不了差、还不如不打的话,消极避战,京兵更是乐得不战,于是任俺答兵烧杀。由此惹怒皇帝。
★★
朝中的事如此波诡云谲,张居正此时又在干什么呢?俺答袭北京的那年,这位青年才俊正值庶吉士毕业,请假回家探亲数月,春去秋归,正赶上这件震动全国的事变。
国家的危亡,君主的善变,权臣的翻云复雨,给他上了一堂最生动的政治课。
我们后人推测:他不能不有所悟!
就在朝上严、徐掐得正激烈的时候,徐阶开始注意到了翰林院里的这位“沉毅渊重”的张居正,不禁深表赞赏。他是有慧眼的人,走政治的棋,会想到后面的很多步。于是,有意结纳这个年轻人。
《明史》上载:“居正为人,颀面秀眉目,须长至腹。勇敢任事,豪杰自许。然沉深有城府,莫能测也。”用当代的话说,这人就是仪表堂堂,冷峻、孤傲、有内涵。
在混沌的官场之上,这实在是够醒目的。
当时严嵩猜忌徐阶正深,好多与徐阶关系还不错的人,不免要躲躲闪闪。但张居正不,他堂堂正正,既与徐阶亲善,又与严嵩往来,决不鬼鬼祟祟。如此一来,徐阶自然是大为感叹,而严嵩也不以为杵,反倒是很器重这天马行空的后生。
这也许就是天生的政治异秉吧?当代有人评论说,要做到这一点,非有很深的道行不可。以今天职场的经验观之,确实是不易。单位里如果有非黑既白的两派,想左右不得罪,难矣哉!
我想,张居正固然是以光明磊落走稳了这钢丝绳,另一方面,跟严嵩毕竟是个才气颇大的文化人有关。对张居正,他多少有些惜才,没看到更深一层,不过将小张看作是个词藻华丽的文人。
张居正呆在翰林院里,从表面看,也确实只做了些无聊的马屁颂扬文章,比方《贺灵雨表》、《贺瑞雪表》、《贺元旦表》。这样的东西,严嵩也得经常写,有时他懒了,就叫张居正代拟。
做这样的文章,如何才得以经邦济世?这样憋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院里有两棵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这一段时间里,张居正必也有鲁迅在教育部做小吏时的苦闷,他险些走了另外一条路。
嘉靖三十三年,到了而立之年,一切皆茫然。他曾经娶妻顾氏,却早亡。不久又娶王氏。但内心创伤仍难复,即使丧妻一年后,他“偶读韦苏州伤内诗,怆然有感”!
这一年,他忽然萌生退意,坚决告病假,回了江陵。他无法面对“师翁”,临走前,只给徐阶老师留了一封信,劝老师也退了算了:“遗世独往,不亦快乎?”
面都不见就走了,这学生是够固执的。书生气毕竟未脱干净啊!徐阶比张居正老道得多,他不会激愤。在官场,激愤有什么用?能做的,就只有蜷伏。日久生变——时机是等来的,两下里的较量,有时就是耐心的较量。
但他对张居正并不失望,他仍然要等待,包括等待张居正的归来。
★★
张居正这次告假,既是对混沌世局的不满,也有避祸的念头。他深感“荣进之途,甚于榛棘”,仕途不是那么好走的。他告病的前后,正是著名的直谏忠臣杨继盛上书嘉靖,参劾严嵩“十大罪状”、“五大奸宄(ɡuǐ)”之时。
直臣杨继盛的下场非常惨烈。
这位一根筋的杨老先生是张居正的进士同年,时任兵部员外郎。他挑战严嵩,几乎等于飞蛾扑火。忠勇固然可嘉,可是旁观者看了,很难不胆战心惊。就在张居正告假的第二年,系狱已两年的杨继盛,被严嵩阴险地借皇帝之手杀死。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这句闻名于当世的话,就出自这位硬汉。勇士留其名,千百载后都会有人叹服。他当时固然没有改变得了什么,皇帝下诏杀他,也只不过就当捻死了个虫子。大明天下几乎烂透了的道义,他一个瘦弱的肩膀……想什么呢?
但是,他不与王八蛋们苟活在同一片天下的绝然,却是为万世的人们昭示了——“男子汉”三个字该怎样写!
他死了,留下了一捧正义之火。人们固然是噤声了,但离爆发的时日也就不远了。
张居正的选择,则是与恶浊的政治一刀两断。在江陵老家,他开始了“卧龙”式的生涯。“卜筑小湖山中,课家僮,插土编茅,筑一室,仅三五椽,种竹半亩,养一癯鹤,终日闭关不启,人无所得望见,唯令童子数人,事洒归,煮茶洗药。有时读书,或栖神胎息,内视返观。久之,既神气日益壮。”
这简直是活神仙了!张家原来仅是清贫之家,张居正小的时候,家里可以说是无存储一担之粮。但在他中举后,祖父辈经商有方,才得攒下数十亩田。现在,他可以优游了。
山居的日子令他迷恋,甚至,不禁有“终焉之志”了——老死在这儿,也未尝不可。
但是,对政治的热中,对民情的焦虑,对国事的牵挂,都注定使他当不了老陶。
在乡间,他常绕行在仟陌间,看那些“田夫佣叟”。看到他们“被风露,炙熇日,终岁仆仆,仅免于饥”;稍遇荒年,母亲就要卖掉孩子才能度日。而官吏催税催粮,就像火上了房一般急吼吼。放眼乡间,何处不是寡妇夜哭,盗贼横行……
农民这日子,怎么过啊?
张居正的心也是肉长的,“未尝不恻然以悲,惕然以恐也”。然而,当朝的大佬们,只要有官好做,他们怎能有切肤之痛?
张居正痛心于“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什么叫“苦于兼并”?就是农民失地!农民们本来就贱,失了地,就更贱到了底!
在明代,选了庶吉士的人,一般不能做外官。不做外官,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农民有多苦。张居正曾经有过做外官的念头,但没办法实现。这次在家中隐居,他第一次以政治家的眼光来看民间疾苦,就越发不能安坐了。
他想到,要想老百姓活得滋润点儿,莫如省征发,轻关税,以厚商而利农。
民间的问题,看来古今都是一样的。解决问题的那层窗户纸,其实也是一捅就破的。
问题是,没有人来捅——关我鸟事!食肉者别有怀抱,懂吗?
张居正是看得够了。他心里的火,还没有熄尽。在江陵期间,他曾与好友去同游南岳衡山。留下的几篇诗中,进退出处,做大事业还是散发扁舟,矛盾的心理纠结在了一起。
“山色有情能恋客,竹间将别却怜君。”这是忘情于山水间了。
“欲骋万里途,中道安可留?各勉日新志,毋贻白首羞!”这又是想扬鞭奋蹄,干他娘个天翻地覆了。
老爹张文明,不懂儿子内心里的这些罗里八嗦,看见儿子高卧山中一晃就是三年,不免闷闷不乐。孙子们问他为何焦虑,他起身就走,像没听到一样。
老人家想的也许是:张家,完了。
他哪里会想到,能山居者,往往就是有大志者。他的宝贝儿子搅动天下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了。
ltltlt
发表于 2006-11-9 17:07:48
研究不多,但是写的很有嚼头啊.要是历史和文学课都这样讲,估计没人睡觉了.呵呵
秋风浩荡
发表于 2006-11-12 00:50:15
★★
这三年的山中生活,张居正没有仅只埋头读书,更非饱食终日,他在眼观八方,发微探幽——帝国的病症究竟在哪里?
隐居的第二年秋,正值俺答部落的手头又紧了,与明朝贸易不成,就抢。鞑靼兵犯大同、宣府,十多天后,又奔袭至怀来,北京再次不寒而栗,宣布戒严。
俺答虽然拥兵十万,为蒙古土默特部的势力最强者,但毕竟不是以往辽、金那样强盛的国家。仅仅是为抢夺一点财物与人口,竟逼得大明首都屡屡告警。堂堂上国,怎会衰弱到如此地步?
这一时期,张居正对于“国病”(恕我自己的发明——作者)的思考,已是一针见血。他早看出来,像严嵩这样贪得无厌的高官盘踞上位,必然是“财货上流,百姓嗷嗷”。何谓“财货上流”?就是,财富都流到上流社会去了。皇室的奢靡,权奸的搜刮,无日无休。国家的各类机构就是无数条吸管,有多少民力禁得起这样来榨!
张居正在一篇赠友人诗的长序中说,汉代贾谊有言,如果生产的人少,靡费(胡乱花钱)的人多,“天下财力,安得不困”?居正感到万难理解的是,居然有人不求从根本上除去这弊端,反而竞相仿效商人狂敛老百姓的财富,这怎么能使国家富起来呢?
因此,“国本”一定要小心培植,“元元”(老百姓)更是要加以厚待,坐江山,要做一个“计度久远”的统治者。
张居正不是满足于写写朦胧诗、排比句之类的时尚文人,也绝非空有抱负毫无治国本领的李太白。他的头脑,正酝酿着改变这郁闷政局的风暴。他的诗,也有不输于太白的慨然之风——
“拔刀仰天肝胆碎,白日惨惨风悲酸。吁嗟残形,似非中道,苦心烈行亦足怜。我愿移此心,事君如事亲,临危忧困不爱死(不惜死),忠孝万古多芳声。”
为了“致君尧舜上”,又怕他什么“地崩山摧壮士死”!
张居正,这难得的人中蛟龙,终于从潭中跃起了。嘉靖三十六年秋,他突然返回京城复职。
一条迢迢的杨柳官道,车马辚辚,载的是这辽阔国土也难以盛下的一片雄心!
身后江陵的青山碧水,太纯净;眼前京城的黄尘万丈,太肮脏。
他张居正,此去,就是要廓清这世界。上报君恩,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那些啼饥号寒的“末世景象”,他再也不要看了。
★★★ 四、庙堂大决战为他扫清了障碍
【庞然大物也会轰然倒地】
秋山如洗时,前度刘郎今又来。
怀着“摘奸剔弊”的浩然之志,回到了京城,然而一切似乎都未有变化。金碧依旧,黄土依旧。长安道上,仍是豪门的五花马、千金裘。权贵及其子弟们,照旧“笑入胡姬酒肆中”。
国事看不出有什么振作,京都的靡烂,不因他的万丈豪情而刷新。在翰林院里凭窗远眺,张居正郁结在胸,心事浩茫。
他慨叹:“长安棋局屡变,京师十里之外,大盗十百为群,贪风不止,民怨日深!倘有奸人乘一旦之衅,则不可胜讳矣。”(《答耿楚侗》)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不过,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满心欢喜迎候他回来的徐大老爷,实际上都有了一些变化。这些变化,为将来的棋局,布下了几个关键的子。
先是徐阶已经把张居正作为自己“夹袋”中人物了,在官场的升迁上,处处予以照拂。
他这样做,固然有他个人的一些考虑,但在他安排的梯队中,之所以选中张居正,也是出于为国家选相才的目的。
在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古时官僚集团的选人原则了。
我我在前面说的,嘉靖中期的官僚们几乎“无官不贪”,不过是极端之语。实际上任何时候,官员阶层里都还有些正直之士。士风再颓靡败坏,人心也不可能全部烂透。
这些官员,毕竟是由孔孟的“修身治国平天下”、“民为本”理念熏陶出来的。这套东西,有的人不当真,但也有的人很当真,自己的仕途既要考虑,另外也未敢忘国忧。
因为,吃饭的家什毕竟是这个国给的。他们还没有蠢到要杀鸡取卵。
从张居正投考生员时起,就不断有高层官僚对他报以青睐。
张居正是寒门学子,上溯五代无一人有半寸功名。那些欣赏他的官僚们与他也毫无裙带关系,但他们擢拔人才的认真劲头,足以让我们后人汗颜。
只有最愚蠢的官僚集团,才热衷于安插自己不成器的三亲六故连带外甥小姨子。他们不怕马铃薯一代代的退化下去,直至赖以吃饭的家什也砸在这些庸才的手里。
嘉靖十五年,湖广学政田顼看了小居正的答卷,惊问荆州的李知府:“太守试以为孺子何如贾生?”你看看这小子比贾谊如何?李知府的回答更是夸张:“贾生殆不及也!”贾谊?不如这小子吧!
其实他们所发现的这个灵童,在将来的政治作为,远比32岁就郁郁而终的贾谊大得多。
张居正确实很幸运。
国家在走下坡路,但官僚集团里有人在试图补天。张居正就是他们找到的一块石头。
嘉三十八年,徐阶在皇帝面前越来越得宠,官运开始亨通。此后,他每升一步,也都想着拽张居正一把。两人就这么“水涨船高”。
嘉靖三十九年,张居正从编修升了右春坊右中允、国子监司业。前一个官名挺绕嘴,其实是虚衔,负责太子的奏请、讲读,暂时还轮不到张居正真的去做这类事。后一个才是实职,乃国立大学的副校长、或者说教务长,有一点实权了。
在他当副校长的时候,校长(祭酒)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叫高拱。这人,同样是一个注定将来要搅翻一池春水的人。
★★
尽管徐阶在默默积蓄力量,但目前他只能隐忍,靠精心撰写青词来加固皇帝对他的信任。
严嵩父子,权势熏天已不是一般程度。小严从一个正五品的小官升至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又升工部左侍郎,当了常务副部长了。对严嵩公子的加官进爵,其实也就是皇帝对严嵩本人的恩赐。严老贼心里是有数的,越发搞起了“逆我者亡”。
这里就要说到张居正的一个变化了,他此次返京,对严嵩十分恭顺,这做法与他归乡之前对徐阶“怒其不争”的态度,是一个强烈对比。
为何如此?因为张居正终于懂得了,隐忍,是最强大的一种力量。
他对严嵩,能够称颂道:“惟我元翁,小心翼翼,谟议帷幄,基命宥密,忠贞作干,终始惟一,夙夜在公,不遑退食。”意思就是:尊敬的老太爷啊,只有你工作小心翼翼,为国家苦思冥想,堪为忠贞的栋梁,昼夜不停地在办公,连吃饭都顾不上了。
对严世蕃这花花公子,也能说出:“笃生哲嗣,异才天挺,济美象贤,笃其忠荩,出勤公家,入奉晨省,义方之训,日夕惟谨。”(《祭封一品严太夫人文》)这大意是说,严家小子啊,天生奇才,崇高品质堪比先贤,为公无私奉献,但又不忘孝敬,严于律己,从不懈怠。
对这些连溺器都要做成女人体的无耻之徒,奉上如此的赞美,这跟骂人也就差不多了。
估计张居正吮着羊毫笔想词儿的时候,心里只有一句话——“我顶你个肺!”
张居正已然学会了韬晦。官样的赞美文字,又不搭上什么,举手之劳的迷魂汤,我很愿意白送。
张居正是否太小心翼翼了?
不是,是严嵩太狠毒了。
就在张居正归山的前一年,发生了杨继盛弹劾严嵩的轰动事件。
事起那个曾在狱中诬陷过夏言的仇鸾将军。仇将军在夏言一事上搭上了严嵩的客船,节节高升。在做宣大总兵时,正是俺答南犯之时。仇将军根本不是打仗的料,畏敌如虎,竟贿赂俺答,让这小爷爷随便去打哪儿,只要“勿犯大同”。结果祸水东流,直冲到了北京。
仇大将军却又一面密报朝廷,说北虏有可能近期东犯,“诚恐京师震惊”,皇上赶快防守吧。你您瞧这个乖卖的!内部天气预报当然准确,皇帝不禁大为感动,封了他平虏大将军。
仇鸾从此深受宠爱,从一名严嵩的马仔,跃为与老严平起平坐,而后,又压了老严一头。干脆脱离了严系的门庭,独立自主了。
严嵩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但他没办法。仇将军正是如日中天啊!
俺答退后,嘉靖皇帝企图血耻,便抓紧了练兵,又封仇鸾为京营和边兵的总督(最高统帅),准备北伐。
这草包将军,如何北伐?于是他力主开“马市”,也就是与蒙古展开边贸。鞑靼三番五次的来抢,无非是缺少生活用品,比如铁锅之类。草原上不能制造,中原又不卖给,莫不成天天吃烤羊肉串?
这时候,半路跳出来一个杨继盛,坚决反对开“马市”。他上疏弹劾仇鸾,遭下狱,受酷刑,被贬官,与仇大将军结下了仇。
严嵩却笑了,他注意到了这个不怕死的杨继盛。他要好好报答一下这楞头青——敌人的敌人,那就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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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继盛,比张居正年纪略大,是北直隶容城(今属河北)人,字仲芳,别号椒山。小时候很苦,当过放牛娃的。他好学、求上进,嘉靖十九年中举,进了国立大学读书(监生),与张居正同年中进士,授南京吏部主事,算是个中央第二组织部的科长吧。
这个小科长,却是个硬骨头,参奏仇鸾的时候,根本就不怕触怒皇帝。被逮进诏狱后,受到酷刑,指断足裂,后被贬为狄道(今属甘肃临洮)典史,当了县看守所长兼联防队长。
他这一贬,到造福了地方。好人到哪里都是好人,老杨在地方上大办教育、为老百姓减税免役、开矿挖河,好事做了一箩筐。当地人淳朴,都叫他“杨父”。真乃古代的焦裕碌也。
而被他参的仇大将军,后来可丢了大丑。却说“马市”开了以后,蒙古部落中有人不大守规矩,卖给明朝的是瘦马不说,还强行索要高价。在宣府和大同之间,玩起了黑白脸:今天在这边贸易,却出兵在那边抢劫,改天再反过来。甚至“朝市暮寇”,早上卖了一批瘦马,晚上再抢回去。
这哪里是贸易,这不是玩人么?
嘉靖大怒。仇大将军见“马市”失败,怕皇帝怪罪,只好建议自己率兵去教训教训这些“不接轨”的家伙。皇帝允了,仇鸾便战战兢兢上了路,一心只想拖,拖过去便算。
严嵩又奸笑了,他要为这个忘恩负义的“义子”催命。舆论是可以利用的,他就唆使群臣请旨——赶快打呀!
此时从大同到辽东,一大串边将,战死的战死,被撤的被撤。明发的圣旨又一道接一道地催。仇鸾无法,只好冒险袭击俺答,哪知道中了“埋伏”,被两队人马一顿砍杀。
仇大将军见状拨马便跑,大军哪里还有斗志,也都撒开了丫子。
等敌人退去,侦察员来报:“大帅,刚才只是俺答的游击队,并非大部队,请大帅不必惊慌。”
仇鸾羞愤难当,喝退了侦察员。忧心忡忡之下,竟生了一个“背疽”(将军都容易生这东西)。
大帅生病了,仗却不能不打。嘉靖急了,要找人暂时代仇鸾征讨,便派人去收他的将军大印。仇大将军舍不得大印,一急,竟然背疽发作,一命呜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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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鸾一死,他纳贿通敌的事自然也包不住了。嘉靖早知道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查实了以后,大怒,将草包将军开棺戮尸——死了也得挨千刀。又抓了他的父母、妻子、亲信通通斩首。布告天下,立罢马市。
皇帝想想,当初那杨继盛也是够冤的,至今还委屈在甘肃,便开恩把老杨从县看守所长的位置上提拔起来,连续四次升迁,最后,当上了兵部员外郎,是个副部级了。严嵩自然也要说好话,又将他调入兵部武选司,这机构相当于是个选拔卫所武官的组织部门,权力可是不小。
严嵩有意笼络这个敢说话的家伙,有大丞相的协助,“一岁四迁”梦想成真。这一年之中(其实只有几个月)四次加官,简直是坐火箭了。
但杨老先生不是那么好腐蚀的,他从南京到京城兵部上任时,走在路上,就有了大胆的想法。他认为,升得这么快,真乃皇恩浩荡,史上罕见,一定要舍身图报,做个大大的忠臣。
环顾天下,如何报国?看看大明的官员们吧,都成什么样子?贪官如狼,恨不得一口吞下一个宝钞局;昏官如猪,只知道穷吃海喝、安插子女;淫官如驴,就忙着广置华屋、藏匿小蜜……这一切败象,都是由首贪严嵩造成的。再这样下去,国将不国了!
他一路走,就一路拟好了弹劾严嵩奏疏。苍天在上,我要与这贼人来一场对决!
严嵩哪里知道这个,按他的思维,领导朝你微笑,你感激涕零都来不及,哪能恩将仇报?他算定了杨继盛能为他所用,让小严在家中设宴款待老杨。礼贤下士,嘘寒问暖,意思是很明白的——
你老家伙上不上我的客船?
那时小严已是京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了,人呼“小丞相”。寒冬腊月里,能在严府受招待,吃涮羊肉,全北京能享受这待遇的,两三人而已。谁敢不受宠若惊?
那杨继盛,却是个慷慨之士,吃是吃了,但嘴不短。吃饭的时候,袖子里就藏着弹劾严阁老的奏章。
他暗笑。
你们就吃吧,看你们是否能一直吃到地狱里去?
杨的老伴张氏,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不同意老杨再折腾了。她劝阻道:“参个仇鸾,就把你差点搞死。而那老严嵩,一百个仇鸾也是敌不过的,你这又是何苦?”
杨继盛慨然道:“我不愿与这奸贼同朝共事,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十八日,奏本终于递上。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早诛奸险巧佞贼臣疏》。
这是明史上的一篇金石之作。
杨继盛“古今第一言官”的伟业就此铸成!
朽木撼动,浊水倒流!大明假使有上十个八个杨继盛,哪里会有这贪官遍地,豚犬当道?
天不弃我族,天不弃大明,将这好男儿生将出来,天地间,吼一声“时日曷丧,予与汝偕亡!”
天呀,你瞎了眼么?让我与你一起死吧!
天下读过孔孟的高官,车载斗量。但是,谁敢?谁肯?谁能有这良心?
秋风浩荡
发表于 2006-11-15 23:31:03
★★
就在写奏疏的前夕,严嵩又差遣严世蕃给老杨送来精美折扇一把,上有严嵩手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老家伙玩风雅的了。
杨继盛感到,此乃奇耻大辱。与谁同怀?我要与你不共戴天!当即誊清了奏稿,斋戒三天,回心静思,决心以天下社稷为重,以一死换来朝堂的清明。
此时,距老杨到兵部上任才一个月。荣华富贵,他老人家已视若粪土了。
这篇奏疏,蔡东藩先生描绘它是“语语痛切、字字呜咽”,这一点不假。
当然,不仅在当时,就是后世也不见得所有人都会被它打动。也许有那在官场上十分想躁进的人,长袖善舞,学严嵩还怕学不地道呢,怎能为一篇文字所动?
但杨先生的奏本,却是真的把严嵩的斯文外衣扒了个干净。“十大罪”,刀刀见血。尤其是九、十两条,即使今人见了,也不能不呼“痛快”!
我们这就来看,国防部职员杨继盛诉严老贼第九大罪——“失天下之人心”。他说:严嵩老贼“一人专权,天下受害,怨恨满道,含冤无伸,人人思乱。”他还说,老贼把持吏、兵二部,是因为有“大利所在”,用人不分贤与不贤,“惟论银之多寡”——你就拿钱来吧!
他说:为了行贿,将官就只能盘剥军士,造成军士逃亡。文官为了行贿,就死命的搜刮百姓,造成百姓四处当盲流。军民怨恨到了这种程度,怕是天下之患不在什么北虏敌对势力,而就在我们的国中!
第十大罪——“坏天下之风俗”。他说:严阁老不严于律己,以马屁对付上边,以贪污带动下边。自古以来风俗的败坏,没有一个时代比现在更甚!严老贼是首辅,是百官万民的榜样,首辅好利(迷恋经济利益),天下也就因此流行贪污;老贼愿意听好话,天下也就因此崇尚舔屁股。老贼一人贪污,致使天下成风——
只要你勤跑勤递红包,你就是贪得如盗跖也一样能推荐升官;你要是不跑不求人,你就是廉政模范像伯夷叔齐靠吃野菜过日子,也给你拿掉乌纱帽。世事已经昏乱至此地步了:守法的,叫呆子;善于溜缝的,叫有才,廉洁耿直的,叫过激;善于跑官的,叫干练。“卑污成套,牢不可破,虽英雄豪杰,亦入套中”。
这套子,分明就是民族正气的绞索,是社会良知的催命符!老先生的檄文,400多年后,也要让人读出一身冷汗!
杨继盛列出的严贼“五奸”,就更是剑剑封喉——“皇上之左右,皆贼嵩之奸谍”,“皇上之纳言(秘书),乃贼嵩之拦路犬”,“皇上之爪牙,乃贼嵩之瓜葛(一条线上的)”,“皇上之耳目,皆贼嵩之奴仆”,“皇上之臣工,多贼嵩之心腹”!我的皇上呀,你又怎么能做出正确决策?
老先生最后更是急呼:我皇英明,你怎么就不能割爱一个贼臣,难道就忍心百万苍生就这么生灵涂炭?
您老人家要是不信我说的,可以去问二王(裕王、景王),让他们俩给您掰扯掰扯;要不你也可以去问问各位阁臣,让他们别怕严嵩尽管讲真话。
皇上啊,皇上,您就把严嵩用重典,以正国法了吧,不然让他退休回家也可以,那么,我们的国家总还能像个样子!这“内贼”一除,朝廷可就清了,大明的天下,才算见着亮了呀!
老先生的泣血上疏,一片忠心。哪里知道,朝上奏折,暮入诏狱——把他又给逮起来了。
原来嘉靖皇帝看了后,不为所动,只恼恨这个上回没给夹死的老顽固又犯毛病了。皇上立即急召严嵩入内,把折子交给他看。
严嵩强作镇静,擦着一脑门的汗,读了一遍——看出问题来了。
★★
嘉靖看了奏折上骂严嵩的话,倒还没怎么生气,骂严嵩的折子年年都有,多半证据确凿,估计嘉靖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皇上震怒的是,杨继盛的奏疏里提到了“召问二王”,这在专制王朝是犯大忌的事。
自从西汉的“吴楚之乱”和西晋的“八王之乱”之后,历代藩王的地位就有点尴尬。因为他们既是皇族同胞,血浓于水;又是潜在的篡逆者。要造反,他们出面最有优势,因为大家血管里都流着先皇的血。有时老皇帝驾崩,无嗣或未立太子,大臣和皇太后也是选一个藩王入继大统,成为新皇帝。
明朝对付亲王的办法是硬性的制度,小王子一成年,就把他们通通撵到封地去(之国),不能留在京城。华屋美食,供养的好好的,为非作歹也不管,但就是不得参与地方军政。朝中官员要是“交通藩王”(与亲王交朋友、通消息),那是大逆不道。
严嵩人老,眼睛可尖,一眼看出杨继盛奏疏的软肋所在。看后他退下,考虑周全后,立马给皇帝上了一道密疏,说:“老杨这是胆敢交通二王,诬陷老臣我,皇上您做主吧!”
这对君臣,也真是够默契的——混蛋们往往有一致的奇怪逻辑。老严的话,当然更加激怒皇上。他下旨把老杨逮了后,命法官往死里拷问:“为什么要把二王拉进来?”杨继盛抗声答道:“除了二王,满朝还有谁不怕严嵩?”一针见血,把法官堵得没话说。照此汇报上去后,下旨杖一百。
“杖一百”,就是打一百下屁股。
明代的王八蛋规矩——脑袋出问题,要屁股来负责。
一百下,那是定会皮开肉绽不可。有朋友担心老杨熬不住,给他送进去了蚺蛇胆(喝了止痛),杨继盛断然谢绝,昂然道:“椒山(自称)自有胆,要这玩意干什么?”
果然,几次行刑过后,惨不忍睹,两股之上,碎肉片片。老杨是个硬汉,半夜苏醒,痛难忍,就打碎一个磁碗,用碎片把腐烂的肉割下,烂肉没了,筋又垂下来,又用手把筋扯断。给他掌灯的狱卒,看得心胆俱裂,手抖得差点把灯打翻。
然而,“继盛意气自如”。
真是个铁打的!
杨的案子,后来移到了刑部(最高法院),皇帝让刑部给定案。刑部侍郎(副部长级)王学益是严嵩的儿女亲家,受了老贼指使,想以“诈传亲王令旨”罪,判一个绞刑。而郎中(司长)史朝宾却是正直之人,只认死理,他认为“召问二王”跟“假传亲王指令”根本是两码事。
天下还有这样不识好歹的?结果,严嵩立刻让他滚到高邮当判官去了。杀鸡吓猴,刑部尚书(最高法院院长)何鳌这只猴可是给吓得不轻,乖乖按严嵩的意思,把老杨判了死刑。
但是嘉靖还不想真的杀老杨,把他一关就是快三年。这过程中,朋友为之奔走的不少,舆论也越来越大。就连严的喽罗、中央大学副校长王材也顶不住舆论的压力,来为老杨求情。严嵩略有犹豫,但另有党羽却蹿掇说:“老太公啊,你可不要养虎遗患!”
严嵩想想,把脚一跺:“好好,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什么舆论,狗放屁!监督个红杏出墙还差不多,能拿我这首席大学士怎么样?
老贼又玩起了阴毒的:姓杨的,你不就是一头压不垮的骆驼吗,我就来给你加一根让你彻底趴下的稻草。
杀杨,确实还得动动脑筋。因为皇帝还没有起杀心,但是我有办法,权臣权臣,就是能让皇帝按我的意思办。
正在此时,严嵩的“义子”赵文华奉命到东南沿海视察海防。明朝时候除了“北虏”以外,南边还有“南倭”、也就是倭寇,为患一时,闹得朝野头都大了。赵文华就是去视察抗倭前线的。
不过,严嵩的“义子”,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他正是杨继盛所痛骂的严贼手下“拦路犬”,是严嵩安排他当了通政使,也就是皇帝的秘书,专管收发奏章事宜,随时可以通风报信。
赵文华在巡视的时候,与兵部侍郎、总督两广军事的张经闹矛盾。赵特使嫉贤妒能,上奏,诬陷张经等人“屡误军机”。严嵩先拿到奏章,他估计张经此回是一定要掉脑袋了,就提笔把杨继盛的名字也附在了后面。
可怜张经,他刚在嘉兴前线打了个大胜仗,斩首1980级。明代抗倭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大捷。赴京报捷的兵卒和前去逮他的锦衣卫,在官道上擦肩而过。
皇帝果然着了道,批了,杨继盛和张经等人一起杀!
杨继盛的老伴张氏深明大义,要到午门去告御状,愿代夫一死!她是个妇道,当然不允许去午门,折子托人转递了上去,最后自然是被严嵩扣下。
哼,我只要搞我的人去死!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十月二十九日,杨继盛在北京西市刑场就义,
先生慷慨赴死,戴镣长街行,在刑场赋诗一首:“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可怜啊!
死时,40岁整。
血落如雨。整个大明寂然无语。
当时有位大名士王世贞,不顾鹰犬环伺,在刑场为志士放声大哭。刑毕,他以官服盖在杨继盛的尸身上,又抚尸痛哭,置生死于度外。
——既然活不好,死,又有什么可怕!
★★
【千夫所指就别想有好结局】
古人讲: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什么道理?没有道理。中国的事情往往就是没道理。就在严嵩父子气焰熏天时,事情开始发生逆转。
皇帝开始对老严不满了。
事情起因,不是因为严嵩太贪,皇帝的好恶哪里能等同凡人?他是嫌严嵩老糊涂了。
诸位一定还记得老严当初是如何得宠的——撰写青词。嘉靖后期修玄修得走火入魔,避居西苑,不理朝政。天天与太上老君对话,就好这一口。
当他有了跟太上老君沟通的灵感,或者要对政务发话,就写个条子,叫太监传给严嵩去办。
这个嘉靖皇帝,写的条子有个特色,就是言简意赅,几近灯谜。
领会上意太不容易了,再加上严嵩坑死夏言再做首辅时,已经70岁了,脑筋开始犯糊涂,皇帝传出来的条子,他“多瞠目不能解”。什么意思?猜不出了。
老东西之所以始终没露馅,仍恩宠不衰,靠的是严世蕃。条子来了,都是严世蕃揣摩其意,每猜必中,然后根据上意写出奏答或青词,皇帝没有不满意的。
这就是史称的“上不能一日亡(无)嵩,嵩又不能一日亡(无)其子”(《明史纪事本末》)。
本来这生物链还可以长治久安,杀一个老杨,就是让那些不识趣的20年内给我住嘴。可是,正当这时,有一个人死了。
死一个人而发生历史转折的事,在我国是经常有的。
死的这位,是严嵩的夫人欧阳氏。这权奸一家,就老夫人还算是个好人,她治家很有法度,见老严贪得不像样子,每每劝谏:“你忘了钤山堂二十年的清寂么?”
钤(qián)山堂是严嵩早年不得志时隐居读书的地方,就在他的家乡。那时候他颇有清誉,“天下以公望归之”,正经是个不错的君子。可惜后来腐败了。
嘉靖四十年五月,欧阳氏病故。按礼制,严世蕃应该护送棺材回原籍,在家乡守孝。
这一来,老严嵩急了:儿子一走,那皇帝的谜谁来猜啊?便恳求嘉靖说,自己年老了,得有人照顾,能否让孙子严鹄代替守丧。皇帝准了,严世蕃可留在京城守孝。
老夫人平时管不了严嵩,但把严世蕃管得挺死。这回她撒手西去了,严世蹯喜上心头。守孝就不用上班了,在家里,他开上了色情派对。史书上说,他在丁忧守孝期间“拥姬狎客”、“日纵淫乐于家”。就是说,天天都叫小姐。
那年严嵩已经81岁了,还天天守在西苑值班室,伺候着皇山修玄,经常累月回不了家。以往的票拟,有小严来代笔,现在小严热孝在身,按规定不能进大内。皇帝的条子一来,严嵩就急忙“飞札走问”,也写个小条子派人去问严世蕃。
问题就出在这里。守孝期间,严世蕃一口气娶了27个二奶,说是仿古制,“二十七世妇”。估计每月一天一个,另外三天休息。哪还有功夫帮老爹写材料?“飞札”一到,他就胡乱应付,有时抱着小姐喝醉了,竟无法动笔。此时太监又在值班室频频催老严快答复,老严无奈,只好自己琢磨着写,有时写好了觉得不对,又把草稿追回来重拟。拟出的稿子,这回是皇帝看不明白了,有时逻辑还前后矛盾。青词也是找人代写的,文采要差得多了。
皇帝由此老大的不高兴。廉颇老矣,谜都猜不好了。
随后,又听说严世蕃守孝在家淫乐,这还了得?皇帝对这父子就更起了厌恶之心。
严世蕃对封建礼教禁锢的反弹,成了他们家族悲剧的序幕。
★★
天意从来就难测。嘉靖四十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皇帝住的西苑突如其来一场火灾,引发了朝中清、浊两股势力均衡的微妙变化。
皇帝在西苑,已经住了19年,彻底住习惯了。以前,他是住在大内乾清宫的,那里才是他该住的正地方。那么,为什么要搬出来?是给吓的。19年前的那一年,十月二十一日晚上,嘉靖服过了仙丹,想在人间也找一找神仙的乐趣,就跑到万安宫曹端妃那里逍遥。一个曹端妃还嫌不够,又叫了一个王宁嫔,三人在床上玩起了“现代派”。到半夜,以杨金英为首的16名宫女,因平时经常受到嘉靖的暴烈责罚,心怀怨恨,串通了有同样遭遇的王宁嫔,密谋杀皇帝,差点把嘉靖用绳子勒死。
当时的场面十分恐怖。不过,由于受害人是皇上,所以也很搞笑:嘉靖的嘴被黄绫抹布塞住,脖子被绳子勒住,喉咙格格作响,眼球向外凸出。宫女们还纷纷拔下头钗,往他胯间那个要害地方乱刺……
看来,匹夫之怒,也了不得啊!
可惜事机不密,其中有一个丫头,临阵脱逃,跑去告了密。方皇后闻讯急忙带人来,救下了嘉靖一条命。所有的涉案人员,都当场拿下,方皇后领旨立刻主持拷问。第二天,一个也不留,通通从重从快、千刀万剐。包括王宁嫔和并不知情的曹端妃,还有那个告密的宫女。
这就是震惊天下的“壬寅宫变”。那一年——嘉靖二十一年,是农历的壬寅年。皇帝还专门为此事布告天下臣民,以安定人心——真不知他是怎么把话给说圆了的。
这回西苑起的大火,也是逍遥惹的祸。当晚,嘉靖和他的新宠尚美人,半夜三更的在貂帐里玩烟火,不小心点燃了帐子,一把火,把永寿宫烧了个干净。皇帝玩的花样儿,总是这么匪夷所思。
寝宫给烧了,就只好暂住玉熙殿。玉熙殿地方又小又潮,皇帝住得不大惬意。大臣们就建议,干脆搬回大内乾清宫去住算了。嘉靖不干:那地方?决不去。阴影尚在,在心理上承受不了。再说那是历朝老皇帝驾崩的地方,太晦气。我的活神仙还没有当够,坚决不去。事情总要解决一下,他便把严耸、徐阶两位爱卿叫来商量。
严嵩当然不敢提搬回大内,就说:那么,就搬到“南内”去吧。这“南内”是过去英宗当了瓦剌部落的俘虏、放回来后被幽禁的地方。这地方,在政治上很敏感。估计严忪当时确实是老糊涂了,说这话时没过过脑子,犯了大忌。嘉靖一听,这是什么主意?极不高兴。于是又问徐阶。
徐阶段此时陪着十二分的小心,正在和严憽暗斗,头脑清醒得很。他知道皇帝是舍不得离开西苑,因为在这儿装神弄鬼的比较方便,就提议说:现任建设部部长(工部尚书)是个能干的人,让他在原址上再造一座新的不就成了么?几个月就可以办到。
嘉靖听了,大为高兴,立即任命徐阶的儿子徐璠为建设部的科长,充当这个工程的包工头。小徐不辱使命,到第二年春,建成,皇帝亲自改名为“万寿宫”。
新居很对嘉靖的胃口。不久,徐阶加“少师”衔,位列“三公三孤”里的“三孤”之一(明朝至此尚无活着的大臣位列三公),可谓“位极人臣”,连带着徐包工头也跃升为太常寺少卿(宗教事务部副部长、正四品)。
自此,徐、严两家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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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16 10:32:27
万历悲歌——重读《万历十五年》
王德邦
文章摘要:
天资过人,也曾有经世济时宏愿的万历皇帝,一生却无所建树的事实,正是一曲王朝专制之下皇帝个人与专制政体相左而行的悲歌!它撕开了中国专制王权制度在延续到明朝万历时期与人性背离,与历史背逆,拐离人类文明主轨,不符于社会发展需要的本质。应该说万历的平庸,非万历一人之平庸,乃是专制王权制度的平庸,万历的人生悲剧,非万历一人之悲剧,乃是专制王权制度下中国社会的悲剧。
作者 : 王德邦,
發表時間:11/9/2006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大学期间曾读过黄仁宇先生所著《万历十五年》,记得当时在大学这本书还很引起了一些争议,但具体争了些什么现在已记不太清了。今天当我又重新翻读《万历十五年》时,竟勾起我许多感慨及联想,特记录如下,以供关心中国社会人士参考。
根据黄仁宇先生研究来看,万历皇帝是个在历史上无所建树的,但有着独一无二消极怠工的怪异表现的,以至于标示出明王朝,甚至于整个中国专制王权统治由盛到衰的代表性皇帝。
中国通常进入史家专题研究视野的皇帝要么有拓疆建政、平叛安民之功,如秦皇汉武;要么有开明仁爱、振纲兴国、立新启后之绩,如唐宗宋祖;要么有亡国灭族之哀,如夫差崇祯;要么有窃国屠民之恶,如司马昭袁世凯。等等历史人物,之所以列身史册无不有其鲜明的个性并因此在历史事件中打下自己的烙印。以此标准,对万历皇帝的研究却是超出了史家研究的通则了,他恰恰因为消极无为、平淡无奇而名垂青史。显然如此一个皇帝得享史家的青睐而赢得那么多纸墨研究的厚爱,这本身就是个颇耐人寻味的话题。
通过黄仁宇先生的剥茧抽丝,我们会发现作为明代在位时间最长——48年,天资过人,也曾有经世济时宏愿的万历皇帝,一生却无所建树的事实,正是一曲王朝专制之下皇帝个人与专制政体相左而行的悲歌!它撕开了中国专制王权制度在延续到明朝万历时期与人性背离,与历史背逆,拐离人类文明主轨,不符于社会发展需要的本质。应该说万历的平庸,非万历一人之平庸,乃是专制王权制度的平庸,万历的人生悲剧,非万历一人之悲剧,乃是专制王权制度下中国社会的悲剧。
一、 很有希望的万历早年
1572年,年仅9岁的朱翊钧因父亲隆庆皇帝驾崩而继承王位,成为明朝第十三代皇帝——万历皇帝。从种种迹象表明,万历是个早熟、天资过人且学习上勤奋用功的人,这原本是给明王朝带来希望的一代。
万历皇帝早熟,据《神宗实录》3341、3375、3455页记载,万历登基之初,就以他高贵的仪表给了臣僚们以深刻的印象。他的声音发自丹心,深沉有力,并有余音袅袅。从各种迹象看来,他确实是一个早熟的君主。据《神宗实录》4104页记载,万历在5岁时就能够读书,按中国旧时的计算方法,那时他的实足年龄仅在3岁至4岁之间。
万历皇帝自少在老师与母亲的严格督促下学习经书、书法、历史。他每天上午学习经书后还得在宦官协助下朱批各种奏章。下午复习功课,练习书法,默记经史,以备第二天老师检查。万历10岁时就能书写径尺以上的大字,并且很有成就,以至于让首辅张居正担心他沉湎书法而将书法课取消。
万历也很注意修身自省,持守敬天法祖的信条。当他登极还不满4个月,有客星出于阁道旁,其大如盏。今天知道这是种天文现象,但当时人视此为天将降灾的警告。万历赶紧检讨自己的思想、语言和行动,加以改正,以期消除天心的不快。这次“星灾”延续了两年之久,皇帝的“修省”也就相应地历时两年,并且在之后的相当长时间内,万历不得不注意节俭勤勉诚恳地处理政务和待人接物,力求通过自己的努力化凶为吉。
万历能采纳忠言,听进劝告,厉行节约。在他登极后,取消了一年一度正月十五宫内放烟出宫灯的浪费活动;万历曾想为他母亲修理装潢宫室以表示孝敬,张居正却认为各宫院已经十分富丽完美,毋须再加修饰,万历便放弃这种打算;万历曾关心宫中妇女们喜欢珠玉玩好的事,结果被劝要多关心天下臣民衣食而放弃对宫中妇女们的关心。
1584年入冬后北京少雨雪,次年春夏之间干旱更甚,河流见底,井中无水,官僚与百姓尽皆惊惶。万历决定以当时所认识的最可行方法向天祈雨。于是他在1585年5月斋戒三日后,率领百官从故宫承着饥渴疲惫,来回步行几十里,到天坛去祭天求雨,并颁文告诫文武百官不得贪赃枉法、酷害百姓,绝不能再将中枢的命令示为具文,如有违抗者定当严惩不贷,同时万历又命令户部在灾害严重的地区免征赋税一年。这次求雨在今天看来似乎可笑,但在那时这是一种勤政爱民克尽职守的最高表现,这对鼓舞民气、维系人心、警诫官僚却是最好的方式。养尊处优的万历为了求雨而不辞劳苦,确实表现了他对天下民瘼关心的最大诚意。
如此聪明、勤政、节俭、纳谏的皇帝,本该在历史上大有作为,然而在专制王权政体下,他却陷身于官僚集团的合围中,处处受制,以至于困窘不堪。
二、 窘迫与矛盾
万历贵为一国之君在专制官僚集团的掐制下却处处陷身于困顿窘迫之中。在财政上,他因采纳首辅张居正的厉行节约、压缩宫庭开支,为天下作表率的进言,常常使自己被限制到没有钱赏赐宫女,以致不得不记录在册子上等待有钱以后再行兑现;他被劝言而不去关心宫中妇女所喜爱的珠玉玩好;他的外祖父因为收入不足,被迫以揽纳公家物品牟利而被当众申饬。皇帝节俭到如此地步,身为官僚集团首辅的张居正却积聚了许多珠玉玩好和书画名迹,还蓄养了许多绝色佳人,并且在京城及他故乡修建了远超过他薪俸所能承受的豪宅。然而更严重的问题是首辅张居正在那个时代并不是特例,恰恰相反,所有官僚集团中普遍存在这种现象,受贿、腐化已成为一种常态,而清廉却因其反常而遭到官场的排斥与世情的冷嘲,如廉洁奉公、依法办事的海瑞在当时竟被视之为古怪,被同僚说成“莅官无一善状,惟务诈诞,矜己夸人,一言一论无不为士论所笑”。可见当时官场生态是怎样的腐化、黑暗、堕落。
万历在财用上受节制到窘迫境地,同时他的行止与个性也受到来自官僚集团的严格限制。万历曾想亲自率兵,操练兵马,结果遭到文官集团竭力阻止。1584年万历在皇城内观看了一次御林军射箭比赛,竟也招致接二连三劝阻的奏本而此后的操练便被停止。甚至于万历出宫都引起官僚集团的不安,他们设法以各种边关来犯、恐有闪失的理由来阻止,直至后来万历深居宫中三十多年而没走出紫禁城。
不仅如此,万历的情报机构都受到官僚集团的扼制与刁难。曾经发生一个有关冒犯宗庙的案子,作为皇帝直接的情报机构欲派两名校尉去旁听审判,结果却遭到文官的阻止,不得已皇帝亲自出面才解决,但是不久负责东厂的宦官竟遭到文官群起攻击,直逼提万历不得不将其罢免。由此可见官僚集团对皇帝情治机构的防范与封杀。
如果说以上事实反映了皇帝与臣僚的角力与矛盾,那么万历皇帝立储之事就表现了皇帝与官僚集团利益、目标上的直接冲突。万历宠幸郑贵妃及她所生的儿子常洵,欲立常洵为太子,但因常洵不是长子,官僚集团以不能废长立幼的道德标准来反对,导致皇帝与臣僚的公开纷争,由此还使得两任大学士去职。按理说立储之事原本可算皇帝的家事,臣僚是不该置喙,但在明朝专制王权以道德治国的情况下,官僚集团动辄以道德标准论事,他们一则想将皇帝塑造成一个道德的象征,同时又希望皇帝不要介入一切具体事务,一切治理社会的工作全由他们官僚集团按照已有道德标准来处置,皇帝最多在一些重大纷争中起到象征性的仲裁作用。如此一来,皇帝的意志就成为官僚集团防范、阻止的对象,只有将皇帝的意志戒除于治理国家的事务之外,官僚集团才能实现自己处理事务的目的。在此情况下,皇帝对于任何具体事务意志越坚决,他所受到来自官僚集团的反对也就愈坚决。立太子之事正是官僚集团与皇帝的集中角逐。
一个皇帝在自己所统率的官僚集团左右下陷入了行止受限、财政紧张、耳目被掩、最后立储受逼的窘境,这是否是万历的无能、软弱?这种官僚集团与皇帝的矛盾是否是一个时代的特殊现象还是反映了王权专制政体的必然规律?
三、 困惑与抗争
万历对于自己的处境是深有感受的,他曾为此困惑、苦思,并企图寻找到真正的症结所在。1583年春,在三年一度的会试时,万历亲自主持殿试,策文的题目长达500字。他询问与试举人,为什么他越想励精图治,但后果却是官僚的更加腐化和法令的更加松驰?这原因是在于他缺乏仁民爱物的精神,还是在于他的优柔寡断?如此尖锐问题的提出,可见万历有过怎样的痛苦追思。以万历的聪明,不可能不发现官僚集团意志与自己意志的相左,并且在一系列重大事件后,他能深切地看到这种相左背后的原因。
中国专制王朝建立时,同时设立了专制政体运转的官僚制度并因此产生出一个官僚集团。这个官僚集团历经多个朝代上千年的演化,到明朝早已成熟。这个保持专制王权运转的官僚集团一经产生就有其不以王权建立者意志为转移的自身运转规律,形成了自身的利益诉求。这个官僚集团所需要的是一个作为天命代表的君主,只是在争端无法解决时作出一种仲裁。他们要求君主与日常生活隔绝,在仲裁中不挟带个人嗜好和偏爱,也就是说皇帝最好毫无主见,因此更足代表天命。他们所要求的皇帝实际上不是一个国事的处置者,而是处置国事的一个权威性的象征。如此一个官僚集团所要求的皇帝,对聪明、自幼饱读经书且有着一定人生目标的万历来说显然是一种痛苦。
万历为了摆脱官僚集团这种设定的模式而作过巨大的努力。1584年,他将首辅、自己的老师且已过世两年的张居正抄没家财,公布罪状:“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箝制言官,蔽塞联聪,专权乱政”,并且将自己成长过程中一直服伺自己的大伴冯保驱逐出京。如此本来可以说万历已掌握大权,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仍然受到种种约束,自己不过是一种制度所需的产物而已。那些臣僚在努力倒掉张居正后一批人马上将攻击目标转向了他,要强迫他符合他们所设置的规范,而不让他个性自由发展;另一批人打着道德的大旗则从中渔利,利用张冯集团倒掉所空出的大批职位,安排亲友。
尤其后来立储纷争暴露出来后,他深刻认识到官僚集团“已经形成一种强大的力量,强迫坐在宝座上的皇帝在处理政务时摈弃他个人意志。皇帝没有办法抵御这种力量,因为他的权威产生于百官的俯伏跪拜之中,他实际上所能控制的则至为微薄。名义上他是天子,实际上他受制于廷臣。”
面对这种状况,万历可作的选择:其一,让官僚集团完全服从自己的意志。为此万历作出的努力从抄张驱冯来看并不能收到效果。更彻底地改变官僚制度,显然又超出了万历所能想象到的。在明朝只能在人的改换上思考,还达不到从制度改造上思考;其二,随同官僚的势力,成为官僚集团意志的代表,听从官僚集团的摆布。然而如此也不是万历所能接受的;其三,相持而不对抗,相处而不相容。互有离斥,但不决裂。各行其道,但不到完全背离。这种矛盾相持状态的维系,以万历所处的情势之下就只能作此选择。
于是万历对官僚集团采取既不强迫臣僚接受自己主张,也不反对臣僚意见,但同时他也决不按照臣僚的意志去办,不做那些使臣僚快意的事。如此一来在出现高级职位出缺,他也不派人递补,使官僚不再有升迁到上层的希望;一些官僚提出辞呈,他既不援例慰留,也不准离职,到最后有的挂印而去,吏部提出追捕,他也置之不理。万历如此与官僚集团不合作的行为事实切断了社会中士阶层积极进取以获取名利的途径,使社会忠于职守者缺乏信心,贪污腐败更有机可乘。社会完全在一种惯性之下维持着向前运行。
1620年,万历终于走完他的人生。在他去世24年后,李自成的大刀挥向了明宫,崇祯于景山砍杀自己的女儿后上吊自杀,明王朝结束。
2006-11-9 于北京
秋风浩荡
发表于 2006-11-18 00:14:31
★★
徐阶隐忍十年,就在寻找这样一个时机。他于嘉靖三十一年就以礼部尚书职入阁,成为阁老,虽是末位,但前途无量,稳步在上升。到此时取代严嵩为首辅,已是一个时间早晚的问题。皇帝现在凡有军国大事,都是问徐阶;对严嵩么,只有装神弄鬼的时候才想得起来。
在大明的官员中,有一类人,比例大概很不少,也许他们没有一件事情是能干得利落的,甚或连几句官场的套话也说不清楚,但对于人事变动却具备超级敏感——全部的聪明都用到这上了。徐阶的上升,严嵩的失宠,不用谁来说,很快的,明朝人都知道了。
严嵩就是再糊涂,也感觉到了形势的严峻,他不能不考虑退路。再打击徐阶就是找死了,他于是又来了能伸能缩的那一套,摆了家宴,恭恭敬敬把徐阶请来,命子孙团团跪拜在徐阶的面前。他举起酒杯,语重心长地托付徐大人:“嵩旦夕且死,此曹惟公哺乳之。”
老贼,你也有今日!这样的话,居然也说得出口——“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这帮小子只有认您老人家为奶妈了!”
然而,徐阶不是夏言,夏言的教训他记得牢着呢,此时只是佯做惊讶,把小崽子们逐一扶起,温言相慰。把严嵩也好一通哄。
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不错,缩头了十年的徐阶开始出手了。这时候发生的第二件事,就是他与道士蓝道行联手,对严嵩发动了第一攻击波。
蓝道行这家伙长于扶乩之术,就是咱们说的“装神”,能请来神仙的意旨。他与徐阶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徐把他推荐给了嘉靖。进西苑去预言祸福,无一不中。本来就相信搞怪的嘉靖,服了,待之若神明。
下面,就是一次非常关键的对话。
嘉靖问大仙:“现在天下何以不治?”
蓝道行以大仙名义回答:“贤臣放不开手脚,奸臣拦路呀!”
问:“谁是贤臣?谁是奸臣?”
答:“贤如辅臣徐阶、尚书杨博,奸臣就是严嵩喽。”
问:“严嵩固然是奸臣,但是上天为何不灭他?”
答:“(废话,我灭得了吗我?)上天要真是灭了他,那么用他的人罪过可就大了,所以就没灭(您看着办吧)。”
这一顿忽悠,大起作用。嘉靖心里一动,不再问了。此时,他罢黜严嵩的决心已下,就等个合适机会了。
天心回转,机不可失!言官们见严嵩地位动摇,怎能不蠢蠢欲动。第一个蹦出来的,是御史邹应龙(这名字也好,真龙天子想什么,他就来什么)。
★★
嘉靖四十一年春,春雨潇潇。这真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好预兆。持续了15年的“严冬”,似乎就要结束了。
给予严嵩致命一击的监察官邹应龙,此举倒不是出于徐阶的授意。他一向就是个秉公执法的好干部,对于严嵩早就恨之入骨。不过,此时干还是不干?他是有过犹豫的。严嵩毕竟还不是纸老虎。就在四年前,刑科(司法系统监察组)和刑部吴时来等三个小干部,于同日分别上疏,参奏严嵩受贿卖官、破坏边防等恶行,没奈何得了严嵩,反被流放到边远地区。因他们皆是徐阶的门生故旧,所以才不至于掉脑袋。
此次要是出头倒严,万一没对皇帝的心思(我养的恶犬,我踢一脚可以,但你踢就不行,你踢就是打狗欺主),那也免不了要流放三千里。
最终,据说邹应龙从梦中得来灵感,说一箭就能射垮严嵩这座大山,于是他连夜疾书奏章,天明就递了上去。
这份奏疏,比较讲究策略,并没有主攻严嵩,而是重点打他的“七寸”——为虎作伥的严世蕃。
他说:严家小子凭借父权,擅自卖官,广收贿赂,致使干部选拔法完全败坏,卖官居然公开叫价。因为有一批小人趋炎附势,竟然把价钱给步步抬高!最高法院科长项某人,花了一万三千金转到了组织部任职;举人潘某人,以二千二百金得了个知州。部里和各郡的小官,都动不动行贿以千以万计,公卿大老就更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了。平时从中担任买官卖官“经纪人”的,居然不下一百多人。其中,严首辅的孙子、家仆、幕客(帮闲师爷)尤为猖獗。
以仆人严年为例,士大夫中的无耻者竟称呼他为“鹤山先生”,首辅过生日,他居然能拿出一万金的寿礼。跑腿儿打杂的都富到如此程度,主人又该如何!尤为骇人听闻的,是严世蕃在丧母期间,聚嫖客,抱小姐,“恒舞酣歌,人纪灭绝”。现在天下水旱频仍(天灾连连),南北多警(有鬼子进犯),但严氏父子,只知道日日搜刮,中央地方各种机构,无不将民脂民膏搜罗一空,以填他们俩的欲壑;如此干法,“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病?天人灾变安得不迭至?”
英明的皇帝,请您立斩严世蕃的头颅,悬之于市,以作为人臣不忠之戒。要是我上述有一句话失实,甘愿受刑掉脑袋。此外,严嵩溺爱恶子,受贿卖官,也应立刻打发他回老家歇着,还我们一个清廉的政治空气。
这些话,都是老话,说了十多年了,皇帝充耳不闻。可是这次,见效了。嘉靖阅奏后,“勒嵩致仕,下世蕃等诏狱”。
——勒令严嵩退休,严世蕃下天牢待审。姥姥的,你终于翻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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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九日,诏旨一下,举国欢腾。
说来,似我等草民百姓,一生平淡如飘萍,唯有三件事能让我们欣喜若狂:一是连绵多年的战事以我方胜利而告终(譬如“剑外忽传收蓟北”),二是旧朝崩溃、新朝崛起(譬如“满城尽戴黄金甲”),三是奸臣垮台、万象更新(譬如“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
余生也晚,只赶上了最后一件。那种解脱感确实无以言表。
罢官一个月后,83岁的老严嵩蹒跚离京,回老家袁州去了。浮华一梦,尽皆成空。这回乡的路,不大好走啊!
严世蕃被判流放雷州卫,那地方离天涯海角也不远了。其余孙子辈、以及邹应龙折子上点到的恶仆帮闲,系狱的系狱,充军的充军。就连那两个买官的小子也没跑得了,一个死在狱中,一个充军边远卫所。
徐阶顺理成章执政,内阁基本是他说了算。他坐进了原来严嵩的值班室,贴出标语:“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用谁不用谁)刑罚还公论”,显示出新气象来。
当然,他还在思考,严嵩这百足之虫,还没有僵,还要设法再给他来个致命一击。对付恶人,就不能讲妇人之仁。
张居正过去曾经对徐阶的忍让颇为不满,在回乡前的告别信中,甚至有所暗讽。但是徐不为所动,坚持乌龟战略,终于看到了对手败亡。张居正现在当然很服气了,更加留意徐阶的处事之道。徐阶对张的器重,是始终如一的。他有意保护张居正不卷入任何政争,只留在幕后。冲冲杀杀的事情,决不让他干。
张居正自然明白老师的苦心,也决心有朝一日大干一场。
“狂歌袅袅天风发,未论当年赤壁舟。”
这诗,写于严嵩垮台的当年秋,也还算是有些鸿鹄之志吧。
朝局一步步地在好转。徐阶不愧是一代名相,他当政之后,平反了一些冤案,嘉靖一朝原先的戾气有所缓和,锦衣卫不再频频出动,人们为了国事也敢于讲话了。对付嘉靖,他也有办法加以疏导。皇帝的乖僻性格,慢慢有所改变,对徐阶竟然“谆恳如家人”。
另一边,此时的严嵩,在家里还做着东山再起的好梦,不时的给皇帝送去点儿秘方。皇帝毕竟念及他几十年的苦劳,时时流露有所不忍。严嵩便向皇帝近侍行贿几千万金,令他们揭发那个蓝道行的非法活动。结果蓝道行被下狱,死在狱中。垮了台的严嵩,居然顺利报了这一箭之仇。
严世蕃也没有去卫所报到,而是在半路潜回了老家。他不思悔过,反而收留亡命徒,抢女人、劫商旅,横行不法。又召集了工匠几千人大造府第。
此事被南京巡江御史得知,就上疏称:严世蕃收留江洋群盗,日夜诽谤时政,蛊惑人心。又以建屋为名,召集勇士四千名。市面上人心惶惶,都说要出大乱子,形势难以预料。
嘉靖看到折子里说严世蕃居然要谋反,不禁震怒,立刻下令第二次逮捕严世蕃,解到京城问罪。
其实,谋反是不大可能的,工匠也不是什么勇士。但是,不用这阴损一招,又怎能斩草除根?诸臣把严嵩的那一套,也学的差不多了。
严世蕃却不怕,在监狱里放了话出来:“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他凭的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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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最后的格斗中,已是严世蕃在与徐阶较量。那老严嵩害人的本领,也不过是倚仗皇帝恩宠,暗地里做手脚杀人。一旦摆出堂堂之阵,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作为。
严嵩下野、严世蕃逃回原籍后,严家最忌惮的,是徐阶。那徐阶知道事情尚未完成,照旧示之以弱。严嵩派亲随去徐府打探,徐阶只说:“没有严公,哪里有我今日。忘恩负义的事情,我做不来。”并且连连致信问候,一如往昔。这伎俩瞒不仅过了严嵩,连聪明绝顶的小严也着了道,松口气道:“徐公不我毒。”——老徐不会害我们。从此在家招兵买马,肆无忌惮。
老徐大概只在心里笑吧:不如此,你们怎会在临死前猖狂一跳?我又怎能抓住把柄“害”得了你?
待小严进了诏狱,知道是上了徐阶纵虎归山的当,但他自有主意。在监狱中接见严氏旧党,密嘱:“贪污一事,死不了人,你们放心好了。聚众造反,查无实据;你们可以当众吹风,让法官在定案奏稿上删去谋反一节。告诉他们,杨继盛、沈炼案则是关键,不列入罪状,岂能扳倒严氏?”喽罗不解,小严笑道:“杨、沈两案,毕竟是皇上主裁,要翻案,那就是揭了皇上的面皮,触怒天颜。我等自然可以解脱。”喽罗恍然大悟。
一提起要为杨、沈翻案,京中群情振奋。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三法司”(即:刑部——最高法院;都察院——中央监察部;大理寺——复审法院)首长果然中计。将杨、沈两案写入罪状,拟成奏稿,准备要搞死严世蕃。
为此,他们三人前去向徐阁老讨教。徐阶只讨过草稿来看,看罢一笑:“法家断案,谅无错误。请你们进内厅里面来谈。”
进得内室,屏退左右,关好了房门,徐阶问:“你们的意思,是想救严公子活命吗?”
三人争相答道:“小严一死都抵不了罪,岂能让他活?”
徐阶道:”既然想要小严的命,那么为何要牵入杨、沈两案?“
大理寺卿道:“用杨、沈事,正是要他抵死!”
徐阶笑道:“杀杨、杀沈,都是严嵩巧妙利用皇上的旨意。可是皇上英明,能承认自己不对么?你们这奏章一上,皇上必然疑心是法司借本案张扬他的过错,要发脾气。你们这几位,恐怕就有不测,反是那严公子没事,骑驴款款出都门去了!”(《明史-严嵩传》)
三法司首长这才如梦方醒,连忙请徐阁老指示。徐阶便拿出自己写的草稿,让三人看了。三人不由得叫好。当即让严府的文书誊清,三人盖了大印,封好送上去了。
徐阶的这个稿子,只字未提杨、沈冤案,重点有三个,一是说严嵩的亲信罗龙文与著名的倭寇头头汪直“交通”;二是说严嵩听信江湖术士的话,以南昌有王气,于是造起豪宅,规模不亚于皇宫;三是说他勾结“宗人”(旁系皇族),窥伺“非常”机会,聚集亡命徒,“北通胡虏,南结倭寇,诱致外兵,共相响应”。
这次嘉靖感到十分震惊,令再次核实。
皇帝不愿意被蒙,也很难相信严阁老会堕落至此地步。
徐阶揣着圣旨出了长安门,叫了三法司的首长到自己家,再写奏本,曰:“事已勘实,其交通倭寇,潜谋叛逆,具有显证,请亟正典刑,以泄人神之愤!”(《明史纪事本末》)
密室定案书,就这样出笼了。可怜权奸严嵩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交通”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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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公的这次谋划,连同书吏在内,天地间只有五个人知道,断无任何泄露的可能。中国的政治,多出于密室,就是类似于此。严世蕃在监狱中哪里能知道其中内幕,只听说是黄光升等拟的奏疏已将杨、沈案列入,不由大喜。按照他以往对皇帝心理的揣摩,折子上去,不出十天,他就可骑驴走出城门了。
他与同案的罗龙文关在一起,两人谈得高兴,买通狱卒叫了酒来痛饮。小严此时,只是恨当日为何不取了徐阶的首级?十分怨恨父亲养虎遗患。眼下,只有等圣眷恢复,再来收拾那个老滑头几其同伙。
不想,第二天有三法司长官来提堂,徐阶也在座。甩给他看的,就是那个写有三大罪状的奏疏。严世蕃读了,面如土色,连呼冤枉,嚷道:“徐公!徐公!你定要我父子死吗?”
徐阶冷笑,将压抑了十多年的恶气,一口呼出:“哼,自作孽,不可活!”
这就是“再勘”的真实过程。再过一日,即有旨下,“命斩世蕃、龙文于市”。两人听了,相觑愕然,只有抱头痛哭。不一会儿,家仆问讯赶来,叫赶快写遗书交给严嵩。小严浑身颤抖,竟不能书一字。
不多时,有监斩官到,一声大喝,命捆绑起来,押赴西市——任有多少才情,以及往日的风花雪月,都毕了!
京师民众闻听消息,无不欢天喜地,纷纷携了二锅头到西市法场去看行刑。严氏的名声太坏了。这也是徐阶敢于这样做的民意背景。
徐阶彻底斗败严氏,显然是有猫腻在内,胜之不武。但面对可能的猖狂反扑,为己和为同僚的身家性命,不如此,又能如何?恶人逼人太甚,自己同时也就走在了悬崖边上。可见,事不能做绝,才是硬道理。
史家对于徐阶这一点,多持有原谅态度。手段并不重要,目的才是一切。
圣旨中还有一条,就是将严嵩削职为民,并命江西巡抚(第一省长)和按察使(省司法局长)负责抄家。此次共抄得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二百余万两,另外还有珍奇异玩价值数百万。这些财富,可够大明中央政府支用整整两年的。
嘉靖对此倒是很在乎,他对严嵩仅剩下的那一点点怜惜,到此也全都消散了。
据说,在抄家时,严嵩恳求抚按大人给他留一些药品。
大人问:“可有能治刀剑红伤的药?”
严嵩答:“有,有,多乎哉!”
大人遂正色道:“请问那东西能否治好杨继盛颈上的刀伤?”
严嵩只能无语。
天道轮回,夫何言哉!
严嵩侥幸没死,但在政治上已经等同死亡,断无复生的可能。
他的几个孙子和那些恶仆,全部被判刑、流放。严嵩孤独一人被驱逐出门,房产查封。
此后的生涯里,据说他曾经靠乞讨为生。
一年多以后,87岁的一代奸雄,在家乡墓地一间看守坟墓的草屋里,咽了气。也有人说他是寄居在一位故旧家里死去的。
在这一年的凄苦风雨里,足够他回味往日辉煌的了。他无数次想到过的,也许是——打了一辈子鸟的人,为何被鸟啄吓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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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内阁门外的最后一级台阶
【难忘的嘉靖四十五年】
徐阶是个思维缜密的政治大佬,在他的囊中,揣了许多棋子。自他担任首辅以来,他就一粒一粒地在布子。而张居正,是他最中意、且又是最后的一颗棋子。他的这种眼力,使他在晚年得益不少,否则,下场不会好于严嵩太多。这我们在后面就能看到。
他对张居正的栽培,处处都有心机。当年他提拔张居正担任国子监司业,使张在众多监生中有了威望,这是在为张居正积蓄做大事的资本。明代由监生入仕而任各级干部的,有一定的比例。在他们中间,酝酿出一种“谁人不识张江陵”的气氛来,到日后,必会有用。
嘉靖四十二年,也就是严嵩罢相的第二年,徐阶又把张居正的位置挪了一挪,推荐他去参与重校《永乐大典》,同时又让他担任修撰《兴都志》的副总裁,实际主持全盘工作。总裁是老徐自己和另一位大学士袁炜。
这是一次精心的安插,目的,为了能让张居正在嘉靖那儿有个深刻印象。
这所谓的“兴都”,就是湖广的安陆,这地方在嘉靖一朝非同小可。这里是嘉靖皇帝的亲生父亲兴献王的封地。嘉靖继位,是由于武宗(正德皇帝)无后,从旁支选了一个入继大统的。当了皇上后,他忽发奇想,要把自己死了的老爹也封个皇上,在执政初年,狠狠的闹了一场“大礼议”风波。这本来就是胡来,没有任何法统依据,但他终于力压群臣如了愿。
兴献王成了皇帝了,安陆也就改了名字叫“承天”,同时还有一个尊称叫“兴都”。《兴都志》(又名《承天大志》)是嘉靖为自己的“正统”出身造舆论用的,所以每一篇稿件都要亲自过目。
张居正在编辑这部《兴都志》的时候,荣耀是荣耀,却发挥不了什么才能。写的东西,无非是马屁文章。有人明知是马屁文章也要随时欣赏,所以只好胡吹。比如,把兴献王比做周文王,什么“我献皇帝,天纵圣哲……迈于周文”,这基本是胡说八道。又称嘉靖乃“今之尧舜”,更是令人瞠目。不错,确是尧舜。但是,是假冒伪劣。
张居正才是真正的“天纵圣哲”,能来写这种玩意儿,证明他已历练得有点功夫了。在一个疯人充斥的世界里,你也得当一个疯人才显得比较正常。
那个与徐阶两人同为阁老的袁炜,是个最著名的“青词宰相”。张居正写的稿子,他要死劲删改后,才能递上去。袁炜后来病死了,张居正的稿件直接拿上去后,嘉靖并不十分满意,认为吹得还不够——鬼都不看的东西,却要耗费很多精神来写啊!
嘉靖四十三年,《吹牛大志》总算写完了,徐阶立马又挪动了张居正一下子。让他任右春坊右谕德(虚衔),实职是裕王府讲官,给皇子当老师去了。嘉靖那时未立太子,所生八子死了六个(都让太上老君给召去了)。裕王是现存仅有的两位之一,而且是长子。按照立长原则,裕王是第一皇位继承人。
徐阶的这个安排,用心良苦啊。
秋风浩荡
发表于 2006-11-20 23:5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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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这个人,写阿谀奉承的奏章写不好,如果爱听马屁的嘉靖再多活个十年二十年,可能也就把他给埋没了。那种玩意儿,也确实得脸皮够厚才写得出来。
譬如那个擅长此道的大学士袁炜,看见发生日偏食,一件本是不吉利的事,他偏要上奏祝贺,说:食仅一分,与没发生差不多,因此臣等不胜欢欣。还有,听说皇帝养的猫死了,又赶忙写悼词,说那是“化狮为龙”。——简直晕死!
唉,读书人,你为什么不羞耻!
而张居正的才学见识,却是实实在在的。在裕王府讲读,也就是给裕王讲课,“王甚贤之,邸中中宫亦无不善居正者”(《明史-张居正传》。就是说,裕王很善待他。王府中的太监也无不和张居正友好。据说,他讲课的时候,“必引经执义,广譬曲谕,词极剀切”,讲得非常到位,裕王往往目不转睛地盯住张老师,以表示崇高的敬意(《文忠公行实》)。王府的侍从大太监李芳对他也极尊重,经常向他请教书中道理,谈话往往涉及到“天下事”。
这一段实践,也见出了张居正的本事——善于和没有下半身的家伙们周旋。他后来执政时,与在内廷掌实权的太监关系处理得很不错,从这里就看出了苗头。
裕王的弟弟是景王,两人都不是太子,于是关系就很微妙。嘉靖原来立过太子,但是死了,按理裕王就该晋封太子,但嘉靖听信了道士陶仲文的话,相信所谓“二龙不能见面”也,就长期不见裕王,不重新立太子,反而对景王很欣赏。而景王想要夺嫡的动向,在宫中已不是什么秘密。严嵩当国时,倾向的是景王;而徐阶、高拱等则是拥裕一派。那时,谁也说不清楚将来的变化,干脆就赌吧!反正到时可以据理力争。看来,徐阶把张居正安排到裕王身边,也是冒了一定风险的。
所幸,嘉靖四十四年,景王也蹬腿儿了。裕王才算坐稳了皇位继承人的椅子。这个结局,注定了阿里巴巴的大门迟早要对张居正打开了。因为依例,东宫(太子府邸)的讲官,一般是要被任命为阁臣的。
徐阶对张居正前途下的这一注,就这么,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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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进入裕王府,就跟一个非凡人物凑到一起了。这就是高拱。这也是一条人中之龙。在某种意义上,他简直就是张居正的一个翻版,志趣、才干、抱负、见解,无一不同。只不过跟夏言一样,刚有余而柔不足,所以,没有张居正那样的好运气。最终,只是一颗惊鸿一瞥的政治流星,直到晚年还为此愤愤不平。
高拱比张居正大,是正德七年生人,比张居正大一轮。他字肃卿,号中玄,河南新郑人。仕途经历跟张居正是一模一样的,学而优,则仕。17岁乡试夺魁,嘉靖二十年中进士。选了庶吉士,两年后当了编修。
王世贞说他“刻苦学问,通经义,务识大指,为文不好称词藻,而深重有气力。”(《嘉靖以来首辅传》)看来,也是一个务实的人。裕王府刚一建立的时候,他就出任侍讲,一干就是九年,为岌岌可危的裕王出了不少死力。裕王待他,视为最可信的人(王深倚重之)。
当时景王也想当皇帝继承人,朝野流言四起,人心汹汹。裕王整天胆战心惊,不仅嘉靖有时侯疑心他不轨,连首辅严嵩也敢于欺负他,竟然派了小严来责问高拱和另一位讲官陈以勤:“听说你们殿下对我们家大人不大满意啊,是怎么回事?”高拱等人都竭力做了周旋。
高是性情中人,对权势熏天的严嵩也不大在乎。一次严嵩作寿,傲然出场,百官躬身迎候。高拱就笑出声来,说:这场面,叫我怎么想起了韩愈的《斗鸡诗》——“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言罢,全场笑倒一片,严嵩也只能是哈哈。娘的,成鸡了我!
后来他离开王府去任国子监祭酒,裕王送了他很厚的礼,且难舍难分,“哽咽不能别”。以后王府里无论大小事,裕王都要派了太监去问高老师。一次,想老师想得厉害了,就让太监送去一幅字,写着“怀贤”两字;不一会,又派人送了两个字过去,是“忠贞”二字。世态炎凉中,高拱显然当得起忠贞之士的名号。
张居正几次都和高拱凑到一起,在裕王府,在一起;在国子监,也在一起;修《永乐大典》,又在一起。他都是担任高拱的副手。对高拱,以兄长事之。
两人气味很相投。当时人评价是“谋断相资,豪杰自命”。且又“相期以相业”,也就是彼此鼓励,将来一定要入阁,好好干一番。
两人对嘉靖朝的弊政,都看得很清楚。官场废弛,边防涣散,民力疲惫,他们心中是有数的。——等老子们上手再说吧。
每读史至此,草民我不由得感慨丛生。想我们年轻时,也都有雄心大志,不说想上凌霄阁之类,心想未来做一督抚,总还是小菜一盏吧。哪里知道,命运全不由你自己把握,甭说督抚,就是“以科长、处长相期”,也大都一梦黄粱。有那少数梦成了的,也差不多快累吐血了。
几百载之下,遥想当年公瑾式的人物,凭栏处意气风发,真是徒有羡慕,徒有羡慕啊!
[补记] 今天又研究了一下居正和高拱的交往,应该是张居正从编修升了右春坊右中允之后,虽不是实职,但也算裕邸僚属,与高拱已是同僚。后又在国子监督同事,待张居正授右春坊右谕德,实职担任裕王府讲官时,已是在高拱在此任上离职主持国子监之后了。他们应是先后任裕王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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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相对祥和的气氛中,堪堪来到嘉靖四十五年。这一年,有几件大事值得一书。
严嵩被扳倒后,政坛说是祥和,实际嘉靖的老毛病没改多少,照旧是装神弄鬼,且愈演愈烈。皇帝好什么,臣子就忽悠什么。那时候,各地都争献“祥瑞”(上天赐给的吉祥物),比方什么冬至甘露、乌龟蛋、白毛雀,硬说都是出自皇帝老祖宗陵墓上的。
嘉靖欣然接受,不疑有他(谁还能怀疑拍马屁的?)。一有祥瑞,礼部官员就赶紧奏请,让百官给皇帝上祝贺的帖子(进贺表),又告太庙(把那些玩意儿放到祖宗庙里供着)。
事情越闹越离谱。一次,嘉靖在晚上坐着发呆,一回身,看见身后桌子上有一只新鲜桃子,就问:桃从何来?贴身太监善于拍马屁,灵机一动,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符合牛顿定律)。嘉靖大喜:“哦,天赐也!”立即下令举行五天的谢恩大典。庆典还没完,第二天,“天上”又掉下一个桃来,而后,宫中养的白兔、白鹿又接连生崽儿。真是好事连连啊,朝中为此忙了个不亦乐乎。
那嘉靖也不想一想,就算天上能掉桃子,深深大殿,它也没法从窗户进来、拐着弯掉你桌上啊!人独揽大权久了,总有点儿白痴。
这桃子就是太监从宫外菜市场买的,也可能是没收小贩的,拿来给皇帝尝鲜。张口一撒谎,收不住了。至于白兔、白鹿产崽儿也是偶然,生孩子是到日子就生的事,莫不成让人家还得憋死?
嘉靖感觉良好,认为这吉祥三宝,“天眷非常”。太上老君那是特别地看好我呀(《明世宗实录》)。
但有人不看好,谁?就是那个后来大名鼎鼎的海瑞。海瑞那一年是户部(民政部)云南司的小科长,管的是地方财政税费的杂事。宫内外乱七八糟的祥瑞事件,本与他无涉。但他实在看不过了。
嘉靖四十五年,春二月,他上了一份疏奏《治安疏》。要说明一下,此“治安”非彼“治安”,不是说社会的治安状况太差了,到处男盗女娼,而是劝告嘉靖要好好治国、安天下。
此疏一上,连海瑞自己也没想到,他就此成了一位名震千古的谏诤之臣。你现在去问中国的乡村野老,最著名的清官是谁?答:包公。最著名的忠臣是谁?答:海瑞!一问一个准儿。
海瑞是海南琼山人,字汝贤,因为生平所学的学问,以刚为主,因此他自号“刚峰”。好人,名字也好。他这人刚直不阿,骨头硬得很,是一头官场绝无仅有的犟驴。在南平代理教谕,碰到御史大人来校视察,他的属员们全都跪地行磕头礼,唯有他一人作了个长揖就算了事。他说:“大人,我本该给您磕头行礼,但这个大厅,是老师教育士子的地方,所以我不能屈膝!”
嘉靖三十七年他任浙江淳安知县。当了县太爷之后仍然简朴,吃的粮食是自己亲自磨的,常常穿了件布衣在场上筛稻谷。吃菜不买,让老仆人在家自己种。平时吃不上肉,母亲过生日时,才买二斤肉开荤。不贪不占,一贫如洗。当时的总督(大军区司令)胡宗宪听说后,大吃一惊:当官的,怎么能穷到这份上?
胡宗宪的儿子有一次路过淳安,住在驿站(县邮局兼招待所),嫌驿吏招待不周,把人家倒吊起来打。海瑞打抱不平,下令把这撒野的胡公子抓了,搜出身上携带数千金,通通没收上缴国库。还当众宣布:“过去胡大人到部里办事,声明沿途不得超标准招待。这个小子,带这么多金银财宝,一定不是胡公子!”
通报送到胡大人处,胡宗宪任是一代抗倭名将,也是没招儿,干憋气。老小子,你干嘛要捅我的软肋!
严嵩执政时,其爪牙鄢懋卿(就是劝严嵩不可放过杨继盛的那个)为巡盐都御史实,一路巡查,浩浩荡荡,地方上都是好生招待。到了淳安,却只有咸菜稀饭,不由大怒:“小小知县,你耍我?”海瑞高声反驳道:“俺们县小,供不起你们那些车马!”
鄢懋卿想要逞淫威,但他知道海瑞一向就是倔驴,跟他缠上,没什么好儿,只得灰溜溜离开淳安。后来指使别人参了海瑞一本,把海瑞贬到兴国州当了判官。
严嵩倒后,吏部有官员对海瑞的遭遇不平,把他调来北京当京官,这才有了震烁千古的“海瑞上疏”。直到上世纪的60年代,还一度围绕他的事情引起轩然大波。海瑞啊,当政者都欣赏他的万古精神,却容不下身边一个活的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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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大人的这篇今古奇文,我认为有“三奇”:在中国历史上竟然有这么一篇下级干部指着鼻子骂皇帝的进谏书,这是一奇;这样的文字竟然出现在对谏臣处罚一向酷烈的明代,这是二奇;可敬的海大人居然没有因此而掉脑袋,这是三奇。
只能说,我中华之大,无奇不有!
来看内容:海瑞首先是先轻轻拍了一下马屁,说:陛下啊,我是要“言天下第一事”(教教您怎样做皇帝),您“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功劳如下……(此处略)。但是(话题急转),英明的时间不长,却走了神儿,错用了您的一肚子聪明。以为遥远的理想可以实现,就一心修玄去了。您固然是富有四海,但是你怎么不说这是老百姓的血汗呢?光知道大兴土木乱花钱。20多年不理由朝政,社会的道德纪律,全都废了!
您看看现在,“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天灾无时不有),盗贼滋炽(不法分子气焰嚣张)”。您刚上台的时候这些情况就有,但还不厉害,而现在“赋役增常(上面的税费比过去多),万方则效(地方就学上面的样子也胡乱收费)”。
陛下您竟不顾破产去装神弄鬼,闹得家底空空!天下都把陛下的年号叫做“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谁都缺钱花啊!天下的人不说您好话,那可是有时候了(前呼后拥的您哪能听得到啊)!
大小臣僚也都放弃了职责,您看看他们都在干什么?一说装神,就相率进香;出了“天桃天药”,就争相庆贺。为了建造宫殿,工部极力经营;为了取香觅宝,户部公差四出;陛下您一个错误举动,诸臣也就顺着错的来,没有一个人为你纠正一下。扬善惩恶的大义,都扔到爪哇国去了。臣子们拍马屁也拍得太厉害了,低三下四,含糊其词,“昧没本心以歌颂陛下,欺君之罪何如?”
陛下啊,您的错就多了!您修醮是为了长生,可是自古圣贤只说是顺其自然,是天地赋予了人的性命,这一句话就说全了!尧舜汤禹、周文周武,那是圣人中的的极致了,都不能不死啊!我也没见过汉唐宋的方士有活到今天的,能让陛下您也学学他们的法术。陶仲文那个老道士,陛下您称呼他为老师,可是他已经死啦!仲文都不能长生,陛下您怎么又能求到呢?
要说什么天赐仙桃药丸,那就实在是太扯蛋了!您想啊,桃子是要人采才能采到的,药丸是要人工捣制然后捏成的,没有这些过程他们就来到您这儿了,难道桃、药都长了脚吗?还说什么是“天赐”,难道天有一只手拿着送给您的吗?陛下您修玄多年,一无所得,至今左右奸人还哄着陛下瞎想。区区桃药就能导致长生?断无此理!
太甲(商汤王的嫡长孙)说;如果有人说的话听着刺耳,那必然是有“道”的,如果有人说话什么都顺你的心,那一定是“非道”的。严嵩可曾有一件事情不顺着您吗?没有。可是怎么样,过去贪污,现在要谋反啦!望您一洗过去的错误,翻然悔悟,天天上朝来打理打理,君像个君,臣也像个臣。朝廷的各种浪费,也须收敛一下。京城里节省一金,就相当于给农村拨付了一百金。您这里节省一些,国家费用就足啦,老百姓的储蓄也就不知道有几多啦,这种好事,陛下何不为之?
总之,“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对这个我要是不说,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大臣拿着高津贴而奉承您,小臣怕得罪您而顺着您,您有了错自己也没办法知道。我海瑞每每最恨的就是这个,因此冒死为陛下进一言。
——不愧是从海边考上来的秀才,端的是生猛异常!
我把栏干拍遍,读之再三,绝了!海刚峰,海大人,好啊。这哪里是我们印象中温文尔雅的儒生,这哪里是戏文里喊“吾皇万岁”的贱货?这是“高山仰止”的山峰,是一个世俗民族最缺乏的脊骨,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一股气血!
草民我自小就听说过“海瑞上疏”这四个字,却不知是它竟这样一篇奇文。在为古人担忧的同时,也甚感欣慰:史海漫漫,毕竟,我们总还能披沙拣金。
★★
这份不要命的奏疏到了嘉靖手里,他正病着,看完,暴跳如雷,脸都气绿了,把奏疏一把摔到地上,看着左右侍从,怒吼:“胡说八道!快给我拿下此人,不要让他跑了!”
时有司礼监太监黄锦在一旁,缓缓开口:“禀皇上,此人素有痴名,您甭发火。臣听说他上疏的时候,自知杵逆了皇上必死,已经买好了棺材一口,诀别了妻儿老小,此刻就在宫外等候您发落呢。家僮仆人怕受牵连,都一跑而空。他呀……这个,是决不可能跑的。”
嘉靖一听,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三千年历史啊,居然有这种小子!
随后下旨,将海瑞下诏狱,“究主使者(把幕后人物揪出来)”。锦衣卫遵命出去后,黄锦弯腰把海瑞的奏疏从地上捡起来,又放到嘉靖的座右。
嘉靖拿起又看了一遍,心有所动。想想,那严嵩的党羽蓝田玉、陶仲文的徒弟胡大顺,也确实拿了些假冒伪劣的仙药哄我,海瑞说的话,不无可取之处。随后,叹口气说:“此人可与比干相比,但朕却不是商纣呢!”便把奏疏压下了(留中不发,也就是不交给内阁票拟意见)。他不想落下个杀忠臣的万世骂名。
海瑞的案子,后来也下旨移到了刑部,你们看着办吧。
由于假药吃多了,导致铅中毒,嘉靖的身体愈加坏了。他百般无奈,把徐阶召来商量,想去一趟承天府老爹的陵墓,取药补气。徐阶劝道:保重要紧,不宜出动。
嘉靖更加心灰,说干脆“内禅”算了,让儿子继皇位,自己不干了。徐阶慌了,说那哪儿成呀!嘉靖此刻又想起了倔海瑞:“海瑞说的全对啊,我病得这么久,怎么能办公!”想振作,但力不从心啦。“真是的,我不知道自己珍惜,病成这样,假使有力气去便殿办公也好,也不至于挨这人这么骂啊!”
徐阶连忙予以缓冲,说:“海瑞这人,说话一贯愚憨,明朝人都知道。其心还是可谅的,请陛下对他格外宽恕。”
此后,刑部意见上来,嘉靖一看,刑部尚书黄光升(就是要了严世蕃小命的那个)居然认为无法可依,只好比附(参照)“子骂父律”,罪应论死。嘉靖略略一瞧(子骂父?当斩?黑色幽默啊!),当即搁下,不批。一直到死,这份意见他都没批。
海青天海大人的脑袋,就此保住了。
★★
从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倒台到现在,三年多了,徐阶就这么左顾右盼,小心伺候着皇帝,操纵着中枢的班子。好在棋局还是活的,可以容他走动。好不容易摆平了海瑞的事情后,内阁的人事又急需做调整了。
从夏言的前任首辅张璁起,内阁就是个生事的地方。迄今所有的首辅,下场都是灰溜溜的,尤其夏言和严嵩的结局更让人不寒而栗。徐阶不得不留出自己的后路。因此,在网罗人才入阁时,便用尽了心计,只求能保证一条:将来能让我体面地退休、体面地养老。
前一年(嘉靖四十四年)三月,那位青词宰相袁炜病重,再也写不了“万寿无疆”的贺词了,退出局去。徐阶不敢“独辅”,马上主持选人。明代的选阁臣制度,叫做“会推”,也叫做“廷推”,就是集中各部各科臣僚开会,推选出2-4名候选人,交由皇上决定。参加会议的成员涵盖很广,但大多只来走走过场,主要是由六科“都给事中”(中央六大监察组的组长,那时候俗称“科长”,权力极大)说了算。
自嘉靖一朝起,皇帝不大管事儿,首辅的权势大增,不仅能压得住这些科长,连吏部尚书(中央组织部长)都压得住,所以,会推基本就是按首辅的意思办。
这次引进了严纳和李春芳两个人。这两人,和刚刚致仕的袁炜,还有在他们之后入阁的郭朴,共四个人,就是当时人们所说的“青词宰相”。
词臣入阁,固然是嘉靖之所好,但也有徐阶的考虑。他本人还在位,能做实事,干脆就选点儿只会玩花活儿的进来,省得碍事。不过,他对李春芳还有特别的一层意思,因为李年轻,又是状元出身,为人平和宽厚。将来如果是这人接任首辅,最理想不过。李春芳一定会对此感恩,那么我老徐退休后的老干部待遇就一定没问题了。
推举严纳,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只是给李春芳当个陪衬,而且排名还在李春芳的前面,别人看不出什么来。
果然,入阁当年严纳就因病退休了。李春芳接任次辅,接班没有问题了。
严纳一走,又缺人,于是嘉靖四十五年春,又一次会推。
这次徐阶再次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他的“棋子”来,又是两个人,郭朴和高拱。
和前两个人一样,徐阶实际上要推的是高拱,郭朴是陪衬。不过,高拱可不是什么青词宰相的料,也不是徐阶的“夹袋中人”,他是未来的皇帝裕王的老师,是和张居正早就“相期以相业”的不安定分子。用他,似乎不太合乎徐阶的逻辑。
嘉靖四十五年春,徐阶走的这步怪棋,牵动甚大,甚至预设了后来万历初期的政局。可他当时完全预料不到后果。
他是这样考虑的:裕王是早晚要继承大位的,裕王一当皇帝,高拱势必入阁,这个趋势,傻瓜都能看出来。那么,他徐阶先走一步,先把你提拔进来,卖你一个人情,你高拱肯定要心怀感激。就此,把你收入我的门下。将来换了皇帝,我还是有保障。
徐阶啊,是上海人,算盘是打得太精了!
可是高拱哪里是那么好收服的?
高大人不仅仅是皇子的老师,他在仕途上的其他资历也够格,最高的职务还当过礼部尚书。在当时,进内阁一定要会写青词,这个,高拱也能。
入阁,是高大人的铁定前途。既然傻瓜都能看出这一步,那我为什么还要领你徐阶的情?
你徐大人是否多此一举了?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三月,高拱高昂着头颅进了内阁,时年54岁,气势凌厉。
徐阶有意将高拱延至门下,因而对高拱就特别热情。高拱是怎样聪明的一个人,他当然感觉到了,但他不高兴,甚至很不高兴。
徐相爷,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我高拱是什么人,既有奇貌,又有奇才,人事背景在将来是无人可比的。我还想做个当朝大佬吆喝一批人呢,怎么可能当您的马仔?
高拱在入阁以后的情绪,徐阶很快有所察觉。他知道糟了:走了一步大大的臭棋!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智者徐阶也难免千虑一失。
他在紧张地转脑筋,既然事不可追,那就要有个法子来补救。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张居正。
robertchrs
发表于 2006-11-21 10:28:38
兄可以出一本书了~~~ 兄有意可以联系我~~~俺这方面在行~~
yebetter2002
发表于 2006-11-22 15:21:58
非常感谢楼主,精辟精彩!想尽快看到全集!
yc771125
发表于 2006-11-23 06:10:31
明朝首辅列表(待考)
(粉红色部分,为张居正生卒年之间的首辅)
1、黄淮 洪武三十五年八月进,十一月降。1402年
2、解缙 洪武三十五年十一月进,永乐五年二月罢。1402年-1407年
3、胡广 永乐五年二月进,十六年五月卒。1407年-1418年
4、杨荣 永乐十六年五月进,二十二年八月降。1418年-1424年
5、杨士奇 永乐二十二年八月进,正统九年三月卒。1424年-1444年
6、杨溥 正统九年三月进,十一年七月卒。1444年-1446年
7、曹鼐 正统十一年七月进,十四年八月卒。1446年-1449年
8、陈循 正统十四年八月进,天顺元年正月罢。1449年-1457年
高榖 天顺元年正月代,二月致仕。1457年
9、徐有贞 天顺元年二月进,六月罢。1457年
10、许彬 天顺元年六月进,七月罢。1457年
11、李贤 天顺元年七月进,成化二年三月丁忧。1457年-1466年
12、陈文 成化二年三月进,五月降。1466年
13、李贤 成化二年五月复,十二月卒。1466年
14、陈文 成化二年十二月进,四年四月卒。1466年-1468年
15、彭时 成化四年四月进,十一年三月卒。1468年-1475年
16、商辂 成化十一年三月进,十三年六月致仕。1475年-1477年
17、万安 成化十三年六月进,二十三年十月罢。1477年-1487年
18、刘吉 成化二十三年十月进,弘治五年八月致仕。1487年-1492年
19、徐溥 弘治五年八月进,十一年七月致仕。1492年-1498年
20、刘健 弘治十一年七月进,正德元年十月致仕。1498年-1506年
21、李东阳 正德元年十月进,七年十二月致仕。1506年-1512年
22、杨廷和 正德七年十二月进,十年三月丁忧。1512年-1515年
23、梁储 正德十年三月进,十二年十一月降。1515年-1517年
24、杨廷和 正德十二年十一月复,嘉靖三年二月致仕。1517年-1524年
25、蒋冕 嘉靖三年二月进,五月致仕。1524年
26、毛纪 嘉靖三年五月进,七月致仕。1524年
27、费宏 嘉靖三年七月进,五年五月降。1524年-1526年
28、杨一淸 嘉靖五年五月进,七月降。1526年
29、费宏 嘉靖五年七月进,六年二月致仕。1526年-1527年
30、杨一淸 嘉靖六年二月进,八年九月致仕。1527年-1529年
31、张璁 嘉靖八年九月进,十年二月易名孚敬,七月致仕。1529年-1531年
32、翟銮 嘉靖十年七月进,十月降。1531年
33、张孚敬 嘉靖十年十月复,十一年八月致仕。1531年-1532年
34、方献夫 嘉靖十一年八月进,十二年四月降。1532年-1533年
35、张孚敬 嘉靖十二年四月复,十四年四月致仕。1533年-1535年
36、李时 嘉靖十四年四月进,十七年十二月卒。1535年-1538年
37、夏言 嘉靖十七年十二月进,十八年五月致仕。1538年-1539年
顾鼎臣 嘉靖十八年五月代,本月降。1539年
38、夏言 嘉靖十八年五月复,嘉靖二十年八月致仕。1539年-1541年
39、翟銮 嘉靖二十年八月进,十月降。1541年
40、夏言 嘉靖二十年十月复,二十一年七月罢。1541年-1542年
41、翟銮 嘉靖二十一年七月进,二十三年八月罢。1542年-1544年
42、严嵩 嘉靖二十三年八月进,二十四年十二月降。1544年-1545年
43、夏言 嘉靖二十四年十二月复,二十七年正月致仕。1545年-1548年
44、严嵩 嘉靖二十七年正月进,四十一年五月罢。1548年-1562年
45、徐阶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进,隆庆二年七月致仕。1562年-1568年
46、李春芳 隆庆二年七月进,五年五月致仕。1568年-1571年
47、高拱 隆庆五年五月进,六年六月罢。1571年-1572年
48、张居正 隆庆六年六月进,万历十年六月卒。1572年-1582年
49、张四维 万历十年六月进,十一年四月丁忧。1582年-1583年
50、申时行 万历十一年四月进,十九年九月致仕。1583年-1591年
51、王家屏 万历十九年九月进,二十年三月致仕。1591年-1592年
52、赵志 万历二十年三月进,二十一年正月降。1592年-1593年
53、王锡爵 万历二十一年正月进,二十二年五月致仕。1593年-1594年
54、赵志 万历二十二年五月进,二十九年九月卒。1594年-1601年
55、沈一贯 万历二十九年九月进,三十四年七月致仕。1601年-1606年
56、朱赓 万历三十四年七月进,三十六年十一月卒。1616年-1608年
57、李廷机 万历三十六年十一月进,四十年九月致仕。1608年-1612年
58、叶向高 万历四十年九月进,四十二年八月致仕。1612年-1614年
59、方从哲 万历四十二年八月进,泰昌元年十二月致仕。1614年-1620年
60、刘一燝 泰昌元年十二月进,天启元年十月降。1620年-1621年
61、叶向高 天启元年十月复,四年七月致仕。1621年-1624年
62、韩爌 天启四年七月进,十一月致仕。1624年
63、顾秉谦 天启四年十一月进,六年九月致仕。1624年-1626年
64、黄立极 天启六年九月进,七年十一月致仕。1626年-1627年
65、施鳯来 天启七年十一月进,崇祯元年三月致仕。1627年-1628年
66、李国 崇祯元年三月进,五月致仕。1628年
67、来宗道 崇祯元年五月进,六月致仕。1628年
68、周道登 崇祯元年六月进,十二月降。1628年
69、韩爌 崇祯元年十二月进,三年正月致仕。1628年-1630年
70、李标 崇祯三年正月进,三月致仕。1630年
71、成基命 崇祯三年三月进,九月致仕。1630年
72、周延儒 崇祯三年九月进,六年六月罢。1630年-1633年
73、温体仁 崇祯六年六月进,十年六月致仕。1633年-1637年
74、张至发 崇祯十年六月进,十一年四月罢。1637年-1638年
75、孔贞远 崇祯十一年四月进,六月罢。1638年
76、刘宇亮 崇祯十一年六月进,十二年二月罢。1638年-1639年
77、薛国观 崇祯十二年二月进,十三年六月致仕。1639年-1640年
78、范复粹 崇祯十三年六月进,十四年五月罢。1640年-1641年
张四知 崇祯十四年五月代,九月降。1641年
79、周延儒 崇祯十四年九月进,十六年五月罢。1641年-1643年
80、陈演 崇祯十六年五月进,十七年二月罢。1643年-1644年
蒋德璟 崇祯十七年二月代,三月罢。1644年
81、魏藻德 崇祯十七年三月进,本月卒。1644年
李建泰 崇祯十七年三月代,五月罢。1644年
82、史可法 崇祯十七年五月进,八月出。1644年
83、高弘图 崇祯十七年八月进,十月罢。1644年
84、马士英 崇祯十七年十月进,弘光元年闰六月罢。1644年-1645年
85、黄道周 弘光元年闰六月进,隆武元年七月出。1645年
86、路振飞 隆武元年七月进,二年十月降。1645年-1646年
87、丁魁楚 隆武二年十月进,永历元年正月畔。1646年-1647年
瞿式耜 永历元年正月代,二月降。1647年
88、吴炳 永历元年二月进,八月卒。1647
瞿式耜 永历元年八月代,九月降。1647
89、严起恒 永历元年九月进,三年正月降。1647年-1649年
90、黄士俊 永历三年正月进,四年正月罢。1649年-1650年
91、严起恒 永历四年正月进,四月罢。1650年
92、文安之 永历四年四月进,五年二月出。1650年-1651年
93、吴贞毓 永历五年二月进,八年三月卒。1651年-1654年
94、丁继善 永历八年四月进,十四年罢。1654年-1660年
95、马吉翔 永历十四年进,十五年七月卒。1660年-1661年
张煌言 永历十五年七月代,永历十八年九月卒。1661年-1664年
方逢年 弘光元年闰六月进,监国鲁元年六月畔。1645年-1646年
熊汝霖 监国鲁二年十月进,三年正月卒。1647年-1648年
马思理 监国鲁三年正月进,十月卒。1648年
张肯堂 监国鲁四年十月进,六年九月卒。1649年-1651年
沈宸荃 监国鲁六年九月代,七年正月卒。1651年-1652年
robertchrs
发表于 2006-11-23 16:05:18
呵呵,大家都把文章跟到此贴下面了,可见楼主的文章影响极大~~~
秋风浩荡
发表于 2006-11-23 18:25:09
★★
【恩师提前铺下了红地毯】
在我们中国古代,师生关系、师徒关系都有点儿像父子关系,民间既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说法,庙堂上“天地君亲师”的排列,也暗示着一种伦理纽带。老师,往往就充当着“精神之父”、“人格之父”的角色。
今日当然不同了。有的地方,我看师生关系就好比训兽员和野兽之关系。老师视学生为野马(不戴笼头我抽死你!),学生视老师为屠夫(干嘛每天都宰杀我的灵魂?)。
我认为,徐阶对于张居正,自在翰林院结缔师生关系之后,一直就扮演了“政治人格之父”的角色。
张居正在选了庶吉士后,发奋研习国家典章制度,不吟风弄月,不“交通”权贵,表现特异。据王世贞回忆,那一批同年进士多沉迷于古文诗赋,以汉唐大家相砥砺,“而居正独夷然不屑也,与人多默默潜求国家典故与政务之要切者。”
明末还有人说,他在这个时候就有志于宰辅,将“户口、扼塞、山川形势、人民强弱、一一条列”(林潞《江陵救时之相论》)。并且逢到盐司、关司、屯马司、按察司司长出差还朝,就携带一壶酒、一盒菜拜访,详细询问关隘要害。回到公寓后,挑灯记下,“其精意如此”(王思任《与周延儒书》),非腐儒可比。对这样的有志青年,《明史》上说,“徐阶辈皆器重之”。
徐阶很早就开始有意引导张居正担大任,期望值很高。在翰林院看见张居正写的文章,虽然也引用子史百家的话,但并不脱离治国之本。对此,他深感满意,曾亲口对张居正说:“张君,将来一定要尽忠报国啊!”(《文忠公行实》)
当然,对于老师的一套政治谋略,年轻时的张居正,也有个理解的过程。
徐阶老成谋国,有人不理解。严嵩时期,有人讥他是“四面观音”、“一味甘草”。其中,被他救了命的海瑞就是反映最强烈的一个。但他仍不改隐忍作风,“碌碌无奇”。对严嵩这条毒蛇“阳柔附之,而阴倾之”,终于得以保全自己,等到了翻手的机会。
张居正起初对老师的一味隐忍也是气闷的。三十三年他请假归籍之前,给徐阶的信里,就显出了一股急躁。他对老师说,你固然内心有想法,但外表却随波逐流,想用这个办法等待时机,不亦难乎?这样等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不如“披腹心,见情素,伸独断之明,计捐流俗之顾虑,慨然一决其生平”,与严嵩大干他一场算了!如果老天有眼,青史留名指日可待;如果这路走不通,“即抗浮云之志,遗世独往,亦一快也!”
这时候的张居正,还有很浓的名士气,慷慨任事,看不得老师那样的窝囊。
★★
但这只是私人之间的通信,不是公开的政治表态。从张居正嘉靖二十六年以进士二甲九名的好成绩跨入仕途之后,到如今,已是19年蹉跎过去,中间除了在嘉靖二十八年给皇帝上了一份《论时政疏》之外,再没有露过任何一点锋芒。
他的身份,是词臣、文字匠、书虫。他的官场形象,是沉默,无所作为。官场上的时光,一刻值千金,他却整整沉默了19年。
这里面,徐阶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可低估。
其实徐阶与张居正,根本是两种类型的官员。人们对徐阶的责难种种,多半有道理。他乐于居间调停,玩平衡;一遇险阻,立刻后退。海瑞说他是“甘草国老”,“畏威保位”,大概是不错的。他的原则,就是最终要把事情干成,否则就不干。
杨继盛上疏参劾严嵩,他不赞成,认为无益。杨继盛因上疏得罪嘉靖而下诏狱,他不援手,认为事已不可为。张居正对他的麻木不满,他却不无幽默地让居正自己去试试。——不用真的去说情,只让你设身处地体会一下难度。
而张居正,则与高拱是一类人物。他们俩都是一定要做事的,剑在匣中则鸣不平。所以才有相期“以平治天下为自己责”,要做“救时宰相”。他的原则,是要干事,对“无为”的状态感到难以忍受。
老师的传授,对他,显然起了作用,张居正接受了徐阶的策略。也就是,将“要把事情干成”作为第一原则。
因此,在张居正“刚”的一面上,又加上了“柔”的色彩。直到嘉靖四十五年他即将踏入内阁的前夕,都处在“守雌”的状态,养精蓄锐也。进入内阁后,一开始也很谨慎,直到大权独揽为止。
先柔后刚,是他仕途生涯一条明显的曲线,这也是他和高拱日后的命运有天壤之别的关节点。
我可以等待,我甘愿沉默,但不是无原则的,为的是拿到“干事的权力”。
张居正说过,徐阶“沉机密谋,相与图议于帷幄者,不肖一人而已”。很多机密的国家大事,徐老师只和他一人商议。从老师那里得到的益处,“天下莫不闻”,没有谁知道。比如,嘉靖皇帝曾经怀疑过裕王的接班能力,让徐阶去查成祖是怎么看待太子的。成祖故事,就是老皇帝老是想换掉太子。徐阶会意,做了很好的解释,打消了嘉靖的疑虑。张居正说,“此一事惟臣居正一人知之”。
徐阶这样做,自有他的用心,是刻意培养居正成为大器。
这些熏陶日久,让张居正学会了掩盖住本色,先随波逐流,后中流击水,免得尚未有所动作,就被滔滔大水呛死。
但是,张居正从本真上,是一个“贵乎自我”的人,倾心向往“竹林七贤”那几个人“有谤牍盈于一世,而独行者不以为悔”的气概(《七贤咏-序》)。他只要一得手,就会“欲报君恩,岂恤人言”!才不管你同代人、还是后世人怎么说三道四。
徐阶把他作为“图穷匕首见”的一个人物,在最后拿了出来,以挽回自己招揽高拱的失败,是个大智慧。但徐相公决然想不到,他一下子就为大明帝国放出了一头潜在的雄狮!
★★
要让张居正赶快入阁!
这是徐阶头脑中电光火石的一闪。这位老先生,现在的思维完全集中在具体的人事问题上了,其实也难怪,中国的政治,历来就是人事问题、权力分配的问题。至于主张什么东西,倒成了其次的。今天说这样,明天说那样,不过是为拿到权力的一个手段而已。
徐阶目前最看重的,恰好是张居正所具备的人事上的条件。首先,他跟李春芳——目前的次辅——是同科进士,李是状元,张是二甲九名。同年,成绩又都很好,两人彼此服气,会相处得很好。不至于两个接班人在内阁里掐起来。
其次,张居正和高拱都曾是裕邸的僚属,在国子监和修《永乐大典》时搭档多次,高拱不会抵触,张居正的进入可以很顺利。
三是,高拱和张居正之间关系微妙。两人有过一段情谊不假,但高拱这人心高气盛,没有真正把张居正当个人物。以他看来,张居正才具平平,辈份又晚,根本不在自己的这一档次上。当个副手,还可以。别的,看不好。
张居正和他交往,是忍让的时候多,压在心里不说而已。高拱对此一点也察觉不到,但是徐阶却看出来了。而且徐阶对两人水平高下的评价,与高拱本人完全相反。徐阶看张居正,其才干、胸怀、气度,无一不比高拱强。把张居正收进内阁来,由他来制约高拱,是决无问题的。否则,我老徐一退,靠一个好好先生李春芳根本压不住高拱,说不定还会被干掉,那样的话晚年就别想平静了。
明代的官员薪俸都极低,官员不受贿是活不下去的。像海瑞那样两袖清风,自己种菜吃,冬天披着被子御寒,那是疯子所为。贪污受贿,人人心知肚明。但是政治上不能倒台,一旦倒台了,贪贿就成了个问题;不倒呢,就不是个问题。
退休,也就是失权。失了权跟倒台有点类似,万一人家借什么风潮追究起来,就会有尴尬。因此,退休了,台上也得有自己的人,作为防火墙吧。这就是徐阶从张璁、夏言、严嵩的结局上悟出的道理。他要跳出这个宿命的怪圈。
他在执政的最后这几年里,主要考虑的事儿,就是选人。
老官僚,看人往往凭直觉,这次他完全看对了。以张居正的能量,对高拱岂止是制约?人们不会想到,低着头做人的汉子一旦爆发起来,会有何等惊人!
因为老马失过一次蹄,这次他徐阶小心多了。在引进张居正的问题上,他当然也要卖个人情,好为自己的将来做铺垫。但是前次的教训是要吸取的,所以这次他的行动不露声色。
他开始频频地去探望张居正,表面看来,只是欣赏他的才干。我,嘿嘿,不过是个老伯乐而已。
张居正当然感到欣喜,知我者,徐公啊!两人之间的走动,从这一年的夏季开始频繁起来。《明史-张居正传》上所说的“阶代嵩首辅,倾心委居正”,当是指这一阶段。
张居正在这一年,已从裕邸讲读“升侍讲学士,掌翰林院事”,成了翰林院院长了。这个“学士”,是个五品官,品级不是很高,距离入阁的资格还差得远。且看这高高的龙门,他将怎么来跳?
★★
徐阶自有办法。
他是皇帝身边唯一的肱股大臣,嘉靖的情况他心里有数。从这年8月起,皇帝看上去要不行了,自己已经在安排后事了。把那个一块儿玩火烧了房子的尚美人赶紧封为妃子。眼看要上西天了,唯有美人忘不了。
秋来,好歹熬过了六十大寿。嘉靖不能相信,春秋还正盛着呢,又求了这么多年神,怎么眼看着黄泉路近了呢?
嘉靖迷信丹药不是一般的痴迷,几乎是生之唯一意义。他是由藩王入继大统的,骤然君临天下,生杀予夺了一辈子,天下也还算是承平,就欠一个长寿了。
吃丹药,让他遭了不少罪,还吃了一些乱七八糟猪都不想吃的野草。为理想,付出的代价外人不可想象。仙药都是他召来的方士们献的,人可疑,药更可疑。服了以后,急火攻心,“火发不能愈”,身体彻底垮了。
10月,他挣扎着去万法坛祈祷,老天又捉弄他淋了一场冷雨。回来就彻底倒下了。
难忘的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躺在西苑的嘉靖熬不过了。徐阶很着急:以前武宗就是死在大内之外“豹房”的,没法向后人交代。好在皇帝已经没有意志了,太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急急忙忙抬回大内,寿终正寝。“崩”于乾清宫,圆满解决。
★★
人总是要死的,但皇帝死了,人民总有天塌地陷的感觉。宫里一片忙乱,人人都像死了父亲一样。这时候,徐阶的位置就凸显出来了。
嘉靖先后有过三个皇后,被他吓死一个,废掉并“幽禁”死一个(别人不能再用了),还有一个他眼看着被火烧死,却没有让人去救(就是把无辜的曹端妃给杀了的那个方皇后)。此刻宫中等于没有主人,徐阶在这几天,暂时代替了全国人的“父亲”,请裕王入宫,办丧事,继位,“改元”,尊老皇帝庙号为“世宗”。时候都进蜡月了,太紧迫。
这次改元,是将“嘉靖”年号改为“隆庆”。转过年,就为“隆庆元年”了。不到半个月,换了新天,在有明一代里是最快的一次。换皇帝时,按例是等第二年元旦改年号,旧年号有时还要用很久。这次是逼到年跟前了,说换就换了。
徐阶还干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草拟遗诏。遗诏名义上是老皇帝的意思,顾命大臣执笔,但皇帝仅有一息尚存,遗诏的内容,都是首辅说了算。
这个遗诏实际成了徐阶对嘉靖朝政的一次拨乱反正。以先帝名义检讨了诸多错误,对“朝讲之仪久废”表示痛心;对“建言得罪诸臣”予以平反,活的要起用、死的要抚恤;对方士“查照情罪各正刑章”,也就是要杀要判;“斋醮工作”(原文如此)等劳民之事,全部停止。
以前那个胡闹皇帝武宗死的时候,也是由首辅大臣廷和起草的遗诏,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工作”全都给废掉了。这次的情况很相象。
这个遗诏,并不是徐阶一个人写的。参与起草的,还有一个人。
谁呢?翰林院学士张居正。
★★
此时的内阁,除了徐阶外,还有三个人,李春芳、郭朴与高拱。论资格、论才具,拟遗诏找他们三个哪个帮忙都行,犯不着找一个没入阁的五品官来掺合。惯例上,首辅忙不过来的文件,可以找阁僚、一般是次辅代拟。徐阶这一次的举动,可以说是完全坏了规矩,让人吃惊。而他的猫腻也就在这里。
找张居正参与拟遗诏,是一箭三雕:可以提高居正的地位,为他尽快入阁造势;可以在高拱和张居正之间起到微妙的离间作用,不至于出现张居正一旦入阁后跟高拱成了铁哥们儿的可能;还可以给高拱这个不吃素的一点小小的颜色看看。
徐阶的暗箱操作,果然达到目的。李春芳对此没有什么态度,高拱却气得几乎跳起来!原本以为不会怎样的郭朴,也有很强烈的反应。
高拱与张居正之间,从此就有了暗暗的裂隙,始终没有结成真正的联盟。
从更广的范围来说,这份遗诏的出笼,对徐阶来说,真不知道是得大还是失大。由于《遗诏》否定了嘉靖时期的弊政,揭示了新政的大致走向,且概括得十分到位,公布后“朝野闻之,皆号痛感激”(《明通鉴》)。显然,它顺应了人心,给徐阁老带来了巨大的声望。甚至后世有人怀疑这是出自张居正的手笔,我认为也极有可能。
但另一面,遗诏对先帝的谴责,毕竟是对皇帝的不恭,这就预伏了日后有人借此发难的线索。
最直接的一个后果是,直接引发了高拱、郭朴与徐阶的严重对立。
徐阶在严嵩专权时期,曾经不得不忍辱负重,“肩随嵩者且十年,几不敢讲钧礼”(《明史-徐阶传》)。因之他对门派斗争深恶痛绝,在用人上小心谨慎,决心想消除门户之见,造成和平内阁。可是《嘉靖遗诏》一出,内阁就开始纷争不断。
隆庆一朝,先后共有九人入相。可以说,其中无一人是奸佞之徒。隆庆皇帝本人木讷、怠惰,“委政台阁”,自己不大管事,对待阁臣的进退处置,又十分的理智和宽容(这一点很难得)。“九相”虽有进退,内阁始终是强势内阁。本可以有一番大作为,一洗嘉靖时期的沉疴,但可惜,阁臣相斗,犹如车轮,使隆庆新政大打折扣,徐阶本人也不得不黯然离去,归乡后仍纷扰不断,一度穷途末路。
种瓜得瓜。徐阶玩的小计谋,坏了他的大布局。
秋风浩荡
发表于 2006-11-23 18:3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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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c771125
发表于 2006-11-24 12:49:07
明史 列传第一百一
徐阶(弟陟子璠等)高拱(郭朴)张居正(曾孙同敞)
徐阶,字子升,松江华亭人。生甫周岁,堕眢井,出三日而苏。五岁从父道括
苍,堕高岭,衣挂于树不死。人咸异之。嘉靖二年进士第三人。授翰林院编修,予
归娶。丁父忧,服除,补故官。阶为人短小白皙,善容止。性颖敏,有权略,而阴
重不泄。读书为古文辞,从王守仁门人游,有声士大夫间。
帝用张孚敬议,欲去孔子王号,易像为木主,笾豆礼乐皆有所损抑。下儒臣议,
阶独持不可。孚敬召阶盛气诘之,阶抗辩不屈。孚敬怒曰:“若叛我。”阶正色曰:
“叛生于附。阶未尝附公,何得言叛?”长揖出。斥为延平府推官。连摄郡事。出
系囚三百,毁淫祠,创乡社学,捕剧盗百二十人。迁黄州府同知,擢浙江按察佥事,
进江西按察副使,俱视学政。
皇太子出阁,召拜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侍讲。丁母忧归。服除,擢国子祭酒,
迁礼部右侍郎,寻改吏部。故事,吏部率鐍门,所接见庶官不数语。阶折节下之。
见必深坐,咨边腹要害,吏治民瘼。皆自喜得阶意,愿为用。尚书熊浃、唐龙、周
用皆重阶。阶数署部事,所引用宋景、张岳、王道、欧阳德、范?皆长者。用卒,
闻渊代,自处前辈,取立断。阶意不乐,求出避之。命兼翰林院学士,教习庶吉士。
寻掌院事,进礼部尚书。
帝察阶勤,又所撰青词独称旨,召直无逸殿。与大学士张治、李本俱赐飞鱼服
及上方珍馔、上尊无虚日。廷推吏部尚书,不听,不欲阶去左右也。阶遂请立皇太
子,不报。复连请之,皆不报。后当冠婚,复请先裕王,后景王,帝不怿。寻以推
恩加太子太保。
俺答犯京,阶请释周尚文及戴纶、欧阳安等自效,报可。已,请帝还大内,召
群臣计兵事,从之。中官陷寇归,以俺答求贡书进。帝以示严嵩及阶,召对便殿。
嵩曰:“饥贼耳,不足患。”阶曰:“傅城而军,杀人若刈菅,何谓饥贼?”帝然
之,问求贡书安在。嵩出诸袖曰:“礼部事也。”帝复问阶。阶曰:“寇深矣,不
许恐激之怒,许则彼厚要我。请遣译者绐缓之,我得益为备。援兵集,寇且走。”
帝称善者再。嵩、阶因请帝出视朝。寇寻饱去,乃下阶疏,弗许贡。
嵩怙宠弄权,猜害同列。既仇夏言置之死,而言尝荐阶,嵩以是忌之。初,孝
烈皇后崩,帝欲祔之庙,念压于先孝洁皇后,又睿宗入庙非公议,恐后世议祧,遂
欲当己世预祧仁宗,以孝烈先祔庙,自为一世,下礼部议。阶抗言女后无先入庙者,
请祀之奉先殿。礼科都给事中杨思忠亦以为然。疏上,帝大怒。阶皇恐谢罪,不能
守前议。帝又使阶往邯郸落成吕仙祠。阶不欲行,乃以议祔庙解,得缓期。至寇逼
城,帝益懈,乃使尚书顾可学行,而内衔阶。摘思忠元旦贺表误,廷杖之百,斥为
民,以怵阶。嵩因谓阶可间也,中伤之百方。一日独召对,语及阶,嵩徐曰:“阶
所乏非才,但多二心耳。”盖以其尝请立太子也。阶危甚,度未可与争,乃谨事嵩,
而益精治斋词迎帝意,左右亦多为地者。帝怒渐解。未几,加少保,寻进兼文渊阁
大学士,参预机务。密疏发咸宁侯仇鸾罪状。嵩以阶与鸾尝同直,欲因鸾以倾阶。
及闻鸾罪发自阶,乃愕然止,而忌阶益甚。
帝既诛鸾,益重阶,数与谋边事。时议减鸾所益卫卒,阶言:“不可减。又京
营积弱之故,卒不在乏而在冗,宜精汰之,取其廪以资赏费。”又请罢提督侍郎孙
禬。帝始格于嵩,久而皆用之。一品满三载,进勋,为柱国,再进兼太子太傅、武
英殿大学士。满六载,兼食大学士俸,再录子为中书舍人,加少傅。九载,改兼吏
部尚书。赐宴礼部,玺书褒谕有加。帝虽重阶,稍示形迹。尝以五色芝授嵩,使练
药,谓阶政本所关,不以相及。阶皇恐请,乃得之。帝亦渐委任阶,亚于嵩。
杨继盛谕嵩罪,以二王为徵,下锦衣狱。嵩属陆炳究主使者。阶戒炳曰:“即
不慎,一及皇子,如宗社何!”又为危语动嵩曰:“上惟二子,必不忍以谢公,所
罪左右耳。公奈何显结宫邸怨也。”嵩忄双惧,乃寝。倭躏东南,帝数以问阶,阶
力主发兵。阶又念边卒苦饥,请收畿内麦数十万石,自居庸输宣府,紫荆输大同。
帝悦,密传谕行之。杨继盛之劾嵩也,嵩固疑阶。赵锦、王宗茂劾嵩,阶又议薄其
罚。及是给事中吴时来、主事董传策、张翀劾嵩不胜,皆下狱。传策,阶里人;时
来、翀,阶门生也。嵩遂疏辨,显谓阶主使,帝不听。有所密询,皆舍嵩而之阶。
寻加太子太师。
帝所居永寿宫灾,徙居玉熙殿,隘甚,欲有所营建,以问嵩。嵩请还大内,帝
不怿。问阶,阶请以三殿所余材,责尚书雷礼营之,可计月而就。帝悦,如阶议。
命阶子尚宝丞璠兼工部主事,董其役,十旬而功成。帝即日徙居之,命曰万寿宫。
以阶忠,进少师,兼支尚书俸,予一子中书舍人。子璠亦超擢太常少卿。嵩乃日屈。
嵩子世蕃贪横淫纵状亦渐闻,阶乃令御史邹应龙劾之。帝勒嵩致仕,擢应龙通政司
参议。阶遂代嵩为首辅。已而帝念嵩供奉劳,怜之。又以调去,忽忽不乐,乃降谕,
欲退而修真且传嗣,复责阶等奈何以官与邪物,谓应龙也。阶言:“退而传嗣,臣
等不敢奉命。应龙之转,乃二部奉旨行之。”帝乃已。
帝以嵩在直久,而世蕃顾为奸于外,因命阶无久直。阶窥帝意,言苟为奸,在
外犹在内,固请入直。帝以嵩直庐赐阶。阶榜三语其中曰:“以威福还主上,以政
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于是朝士侃侃,得行其意。袁炜数出直,阶请召
与共拟旨。因言:“事同众则公,公则百美基;专则私,私则百弊生。”帝颔之。
阶以张孚敬及嵩导帝猜刻,力反之,务以宽大开帝意。帝恶给事御史抨击过当,欲
有所行遣。阶委曲调剂,得轻论。会问阶知人之难,阶对曰:“大奸似忠,大诈似
信。惟广听纳,则穷凶极恶,人为我撄之;深情隐慝,人为我发之。故圣帝明王,
有言必察。即不实,小者置之,大则薄责而容之,以鼓来者。”帝称善。言路益发
舒。
寇由墙子岭入,直趋通州。帝方祠釐,兵部尚书杨博不敢奏,谋之阶,檄宣府
总兵官马芳、宣大总督江东入援。芳兵先至,阶请亟赏之,又请重东权,俾统诸道
兵。寇从通掠香河,阶请亟备顺义,而以奇兵邀之古北口。寇趋顺义,不得入,乃
走古北口。其后军遇参将郭琥伏而败,颇得其所掠人畜辎重。始帝怒博不早闻与总
督杨选之任寇入也,欲罪之未发。阶言:“博虽以祠釐禁不敢闻,而二镇兵皆其所
先檄。若选则非尾寇,乃送之出境耳。”帝竟诛选,不罪博。进阶建极殿大学士。
袁炜以疾归,道卒,阶独当国。屡请增阁臣,且乞骸骨。乃命严讷、李春芳入
阁,而待阶益隆。以一品十五载考,恩礼特厚,复赐玉带、绣蟒、珍药。帝手书问
阶疾,谆恳如家人,阶益恭谨。帝或有所委,通夕不假寐,应制之文,未尝逾顷刻
期。帝日益爱阶。阶采舆论利便者,白而行之。嘉靖中叶,南北用兵。边镇大臣小
不当帝指,辄逮下狱诛窜,阁臣复窃颜色为威福。阶当国后,缇骑省减,诏狱渐虚,
任事者亦得以功名终。于是论者翕然推阶为名相。
严讷请告归,命郭朴、高拱入阁,与春芳同辅政,事仍决于阶。阶数请立太子,
不报。已而景王之籓,病薨,阶奏夺景府所占陂田数万顷还之民,楚人大悦。帝欲
建雩坛及兴都宫殿,阶力止之。鄢懋卿骤增盐课四十万金,阶风御史请复故额。方
士胡大顺等劝帝饵金丹,阶力陈其矫诬状,大顺等寻伏法。帝服饵病躁,户部主事
海瑞极陈帝失,帝恚甚,欲即杀之,阶力救得系。帝病甚,忽欲幸兴都,阶力争乃
止。未几,帝崩。阶草遗诏,凡斋醮、土木、珠宝、织作悉罢,“大礼”大狱、言
事得罪诸臣悉牵复之。诏下,朝野号恸感激,比之杨廷和所拟登极诏书,为世宗始
终盛事云。
同列高拱、郭朴以阶不与共谋,不乐。朴曰:“徐公谤先帝,可斩也。”拱初
侍穆宗裕邸,阶引之辅政,然阶独柄国,拱心不平。世宗不豫时,给事中胡应嘉尝
劾拱,拱疑阶嗾之。隆庆元年,应嘉以救考察被黜者削籍去,言者谓拱修旧郤,胁
阶,斥应嘉。阶复请薄应嘉罚,言者又劾拱。拱欲阶拟杖,阶从容譬解,拱益不悦。
令御史齐康劾阶,言其二子多干请及家人横里中状。阶疏辩,乞休。九卿以下交章
劾拱誉阶,拱遂引疾归。康竟斥,朴亦以言者攻之,乞身去。
给事、御史多起废籍,恃阶而强,言多过激。帝不能堪,谕阶等处之。同列欲
拟谴,阶曰:“上欲谴,我曹当力争,乃可导之谴乎。”请传谕令省改。帝亦勿之
罪。是年,诏翰林撰中秋宴致语,阶言:“先帝未撤几筵,不可宴乐。”帝为罢宴。
帝命中官分督团营,阶力陈不可而止。南京振武营兵屡哗,阶欲汰之。虑其据孝陵
不可攻也,先令操江都御史唐继录督江防兵驻陵傍,而徐下兵部分散之。事遂定。
群小珰殴御史于午门,都御史王廷将纠之,阶曰:“不得主名,劾何益?且虑彼先
诬我。”乃使人以好语诱大珰,先录其主名。廷疏上,乃分别逮治有差。阶之持正
应变,多此类也。
阶所持诤,多宫禁事,行者十八九,中官多侧目。会帝幸南海子,阶谏,不从。
方乞休,而给事中张齐以私怨劾阶,阶因请归。帝意亦渐移,许之。赐驰驿。以春
芳请,给夫廪,玺书褒美,行人导行,如故事。陛辞,赐白金、宝钞、彩币、袭衣。
举朝皆疏留,报闻而已。王廷后刺得张齐纳贿事,劾戍之边。阶既行,春芳为首辅,
未几亦归。拱再出,扼阶不遗余力。郡邑有司希拱指,争齮晷阶,尽夺其田,戍其
二子。会拱复为居正所倾而罢,事乃解。万历十年,阶年八十,诏遣行人存问,赐
玺书、金币。明年卒。赠太师,谥文贞。阶立朝有相度,保全善类。嘉、隆之政,
多所匡救。间有委蛇,亦不失大节。
阶弟陟,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累官南京刑部侍郎。子璠,以廕官太常卿;琨、
瑛,尚宝卿。孙元春,进士,亦官太常卿。元春孙本高,官锦衣千户,天启中拒魏
忠贤建祠夺职。崇祯改元,以荐起,累官左都督。诸生念祖,国变城破,与妻张,
二妾陆、李,皆自缢。
高拱,字肃卿,新郑人。嘉靖二十年进士。选庶吉士。逾年,授编修。穆宗居
裕邸,出阁请读,拱与检讨陈以勤并为侍讲。世宗讳言立太子,而景王未之国,中
外危疑。拱侍裕邸九年,启王益敦孝谨,敷陈剀切。王甚重之,手书“怀贤忠贞”
字赐焉。累迁侍讲学士。
严嵩、徐阶递当国,以拱他日当得重,荐之世宗。拜太常卿,掌国子监祭酒事。
四十一年,擢礼部左侍郎。寻改吏部,兼学士,掌詹事府事。进礼部尚书,召入直
庐。撰斋词,赐飞鱼服。四十五年,拜文渊阁大学士,与郭朴同入阁。拱与朴皆阶
所荐也。
世宗居西苑,阁臣直庐在苑中。拱未有子,移家近直庐,时窃出。一日,帝不
豫,误传非常,拱遽移具出。始阶甚亲拱,引入直。拱骤贵,负气颇忤阶。给事中
胡应嘉,阶乡人也,以劾拱姻亲自危。且瞷阶方与拱郤,遂劾拱不守直庐,移器用
于外。世宗病,勿省也。拱疑应嘉受阶指,大憾之。
穆宗即位,进少保兼太子太保。阶虽为首辅,而拱自以帝旧臣,数与之抗,朴
复助之,阶渐不能堪。而是时以勤与张居正皆入阁,居正亦侍裕邸讲。阶草遗诏,
独与居正计,拱心弥不平。会议登极赏军及请上裁去留大臣事,阶悉不从拱议,嫌
益深。应嘉掌吏科,佐部院考察,事将竣,忽有所论救。帝责其牴牾,下阁臣议罚。
朴奋然曰:“应嘉无人臣礼,当编氓。”阶旁睨拱,见拱方怒,勉从之。言路谓拱
以私怨逐应嘉,交章劾之。给事中欧阳一敬劾拱尤力。阶于拱辩疏,拟旨慰留,而
不甚谴言者。拱益怒,相与忿诋阁中。御史齐康为拱劾阶,康坐黜。于是言路论拱
者无虚日,南京科道至拾遗及之。拱不自安,乞归,遂以少傅兼太子太傅、尚书、
大学士养病去。隆庆元年五月也。拱以旧学蒙眷注,性强直自遂,颇快恩怨,卒不
安其位去。既而阶亦乞归。
三年冬,帝召拱以大学士兼掌吏部事。拱乃尽反阶所为,凡先朝得罪诸臣以遗
诏录用赠恤者,一切报罢。且上疏极论之曰:“《明伦大典》颁示已久。今议事之
臣假托诏旨,凡议礼得罪者悉从褒显,将使献皇在庙之灵何以为享?先帝在天之灵
何以为心?而陛下岁时入庙,亦何以对越二圣?臣以为未可。”帝深然之。法司坐
方士王金等子弑父律。拱复上疏曰:“人君陨于非命,不得正终,其名至不美。先
帝临御四十五载,得岁六十有余。末年抱病,经岁上宾,寿考令终,曾无暴遽。今
谓先帝为王金所害,诬以不得正终,天下后世视先帝为何如主?乞下法司改议。”
帝复然拱言,命减戍。拱之再出,专与阶修郤,所论皆欲以中阶重其罪。赖帝仁柔,
弗之竟也。阶子弟颇横乡里。拱以前知府蔡国熙为监司,簿录其诸子,皆编戍。所
以扼阶者,无不至。逮拱去位,乃得解。
拱练习政体,负经济才,所建白皆可行。其在吏部,欲遍识人才,授诸司以籍,
使署贤否,志里姓氏,月要而岁会之。仓卒举用,皆得其人。又以时方忧边事,请
增置兵部侍郎,以储总督之选。由侍郎而总督,由总督而本兵,中外更番,边材自
裕。又以兵者专门之学,非素习不可应卒。储养本兵,当自兵部司属始。宜慎选司
属,多得智谋才力晓畅军旅者,久而任之,勿迁他曹。他日边方兵备督抚之选,皆
于是取之。更各取边地之人以备司属,如铨司分省故事,则题覆情形可无扞格,并
重其赏罚以鼓励之。凡边地有司,其责颇重,不宜付杂流及迁谪者。皆报可,著为
令。拱又奏请科贡与进士并用,勿循资格。其在部考察,多所参伍,不尽凭文书为
黜陟,亦不拘人数多寡,黜者必告以故,使众咸服。古田瑶贼乱,用殷正茂总督两
广。曰:“是虽贪,可以集事。”贵州抚臣奏土司安国亨将叛,命阮文中代为巡抚。
临行语之曰:“国亨必不叛,若往,无激变也。”即而如其言。以广东有司多贪黩,
特请旌廉能知府侯必登,以历其余。又言马政、盐政之官,名为卿、为使,而实以
闲局视之,失人废事,渐不可训。惟教官驿递诸司,职卑录薄,远道为难,宜铨注
近地,以恤其私。诏皆从之。拱所经画,皆此类也。
俺答孙把汉那吉来降,总督王崇古受之,请于朝,乞授以官。朝议多以为不可,
拱与居正力主之。遂排众议请于上,而封贡以成。事具崇古传。进拱少师兼太子太
师、尚书、大学士,改建极殿。拱以边境稍宁,恐将士惰玩,复请敕边臣及时闲暇,
严为整顿,仍时遣大臣阅视。帝皆从之。辽东奏捷,进柱国、中极殿大学士。
寻考察科道,拱请与都察院同事。时大学士赵贞吉掌都察院,持议稍异同。给
事中韩楫劾贞吉有所私庇。贞吉疑拱嗾之,遂抗章劾拱,拱亦疏辨。帝不直贞吉,
令致仕去。拱既逐贞吉,专横益著。尚宝卿刘奋庸上疏阴斥之,给事中曹大埜疏劾
其不忠十事,皆谪外任。拱初持清操,后其门生、亲串颇以贿闻,致物议。帝终眷
拱不衰也。
始拱为祭酒,居正为司业,相友善,拱亟称居正才。及是李春芳、陈以勤皆去,
拱为首辅,居正肩随之。拱性直而傲,同官殷士儋辈不能堪,居正独退然下之,拱
不之察也。冯保者,中人,性黠,次当掌司礼监,拱荐陈洪及孟冲,帝从之,保以
是怨拱。而居正与保深相结。六年春,帝得疾,大渐,召拱与居正、高仪受顾命而
崩。初,帝意专属阁臣,而中官矫遗诏命与冯保共事。
神宗即位,拱以主上幼冲,惩中官专政,条奏请诎司礼权,还之内阁。又命给
事中雒遒、程文合疏攻保,而己从中拟旨逐之。拱使人报居正,居正阳诺之,而私
以语保。保诉于太后,谓拱擅权,不可容。太后颔之。明日,召群臣入,宣两宫及
帝诏。拱意必逐保也,急趋入。比宣诏,则数拱罪而逐之。拱伏地不能起,居正掖
之出,僦骡车出宣武门。居正乃与仪请留拱,弗许。请得乘传,许之。拱既去,保
憾未释。复构王大臣狱,欲连及拱,已而得寝。居家数年,卒。居正请复其官,与
祭葬如例。中旨给半葬,祭文仍寓贬词云。久之,廷议论拱功,赠太师,谥文襄,
廕嗣子务观为尚宝丞。
郭朴,字质夫,安阳人。嘉靖十四年进士。选庶吉士。累官礼部右侍郎,入直
西苑。历吏部左、右侍郎兼太子宾客。南京礼部缺尚书,帝怜朴久次,特加太子少
保擢任之。朴辞曰:“幸与撰述,不欲远离阙下。”帝大喜,命即以太子少保、礼
部尚书、詹事府侍直如故。顷之,吏部尚书欧阳必进罢,即以朴代之。越二年,以
父丧去。及严讷由吏部入阁,帝谋代者。时董份以工部尚书行吏部左侍郎事,方受
帝眷,而为人贪狡无行。徐阶虑其代讷,急言于帝,起朴故官。朴固请终制,不许。
寻以考绩,加太子太保。
四十五年,兼武英殿大学士,入预机务,与高拱并命。阶早贵,权重,春芳、
讷事之谨,至不敢讲钧礼。而朴与拱乡里相得,事阶稍倨,拱尤负才自恣。及世宗
崩,阶草遗诏,尽反时政之不便者。拱与朴不得与闻,大恚,两人遂与阶有隙。言
路劾拱者多及朴。拱谢病归,朴不自安,亦求去。帝固留之。时朴已加至少傅、太
子太傅矣。御史庞尚鹏、凌儒等攻不止,遂三疏乞归。家居二十余年卒。赠太傅,
谥文简。
朴为人长者,两典铨衡,以廉著。辅政二年无过。特以拱故,不容于朝,时颇
有惜之者。
张居正,字叔大,江陵人。少颖敏绝伦。十五为诸生。巡抚顾璘奇其文,
曰:“国器也。”未几,居正举于乡,璘解犀带以赠,且曰:“君异日当腰玉,犀
不足溷子。”嘉靖二十六年,居正成进士,改庶吉士。日讨求国家典故。徐阶辈皆
器重之。授编修,请急归,亡何还职。
居正为人,颀面秀眉目,须长至腹。勇敢任事,豪杰自许。然沉深有城府,莫
能测也。严嵩为首辅,忌阶,善阶者皆避匿。居正自如,嵩亦器居正。迁右中允,
领国子司业事。与祭酒高拱善,相期以相业。寻还理坊事,迁侍裕邸讲读。王甚贤
之,邸中中官亦无不善居正者。而李芳数从问书义,颇及天下事。寻迁右谕德兼侍
读,进侍讲学士,领院事。
阶代嵩首辅,倾心委居正。世宗崩,阶草遗诏,引与共谋。寻迁礼部右侍郎兼
翰林院学士。月余,与裕邸故讲官陈以勤俱入閤,而居正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
士。寻充《世宗实录》总裁,进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去
学士五品仅岁余。时徐阶以宿老居首辅,与李春芳皆折节礼士。居正最后入,独引
相体,倨见九卿,无所延纳。间出一语辄中肯,人以是严惮之,重于他相。
高拱以很躁被论去,徐阶亦去,春芳为首辅。亡何,赵贞吉入,易视居正。居
正与故所善掌司礼者李芳谋,召用拱,俾领吏部,以扼贞吉,而夺春芳政。拱至,
益与居正善。春芳寻引去,以勤亦自引,而贞吉、殷士儋皆为所构罢,独居正与拱
在,两人益相密。拱主封俺答,居正亦赞之,授王崇古等以方略。加柱国、太子太
傅。六年满,加少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以辽东战功,加太子太师。和市
成,加少师,余如故。
初,徐阶既去,令三子事居正谨。而拱衔阶甚,嗾言路追论不已,阶诸子多坐
罪。居正从容为拱言,拱稍心动。而拱客构居正纳阶子三万金,拱以诮居正。居正
色变,指天誓,辞甚苦。拱谢不审,两人交遂离。拱又与居正所善中人冯保郄。穆
宗不豫,居正与保密处分后事,引保为内助,而拱欲去保。神宗即位,保以两宫诏
旨逐拱,事具拱传,居正遂代拱为首辅。帝御平台,召居正奖谕之,赐金币及绣蟒
斗牛服。自是赐赉无虚日。
帝虚己委居正,居正亦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中外想望丰采。居正劝帝遵守祖宗
旧制,不必纷更,至讲学、亲贤、爱民、节用皆急务。帝称善。大计廷臣,斥诸不
职及附丽拱者。复具诏召群臣廷饬之,百僚皆惕息。帝当尊崇两宫。故事,皇后与
天子生母并称皇太后,而徽号有别。保欲媚帝生母李贵妃,风居正以并尊。居正不
敢违,议尊皇后曰仁圣皇太后,皇贵妃曰慈圣皇太后,两宫遂无别。慈圣徙乾清宫,
抚视帝,内任保,而大柄悉以委居正。
居正为政,以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为主。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
行。黔国公沐朝弼数犯法,当逮,朝议难之。居正擢用其子,驰使缚之,不敢动。
既至,请贷其死,锢之南京。氵曹河通,居正以岁赋逾春,发水横溢,非决则涸,
乃采氵曹臣议,督艘卒以孟冬月兑运,及岁初毕发,少罹水患。行之久,太仓粟充
盈,可支十年。互市饶马,乃减太仆种马,而令民以价纳,太仆金亦积四百余万。
又为考成法以责吏治。初,部院覆奏行抚按勘者,尝稽不报。居正令以大小缓急为
限,误者抵罪。自是,一切不敢饰非,政体为肃。南京小奄醉辱给事中,言者请究
治。居正谪其尤激者赵参鲁于外以悦保,而徐说保裁抑其党,毋与六部事。其奉使
者,时令缇骑阴诇之。其党以是怨居正,而心不附保。
居正以御史在外,往往凌抚臣,痛欲折之。一事小不合,诟责随下,又敕其长
加考察。给事中余懋学请行宽大之政,居正以为风己,削其职。御史傅应祯继言之,
尤切。下诏狱,杖戍。给事中徐贞明等群拥入狱,视具橐饘,亦逮谪外。御史刘台
按辽东,误奏捷。居正方引故事绳督之,台抗章论居正专恣不法,居正怒甚。帝为
下台诏狱,命杖百,远戍。居正阳具疏救之,仅夺其职。已,卒戍台。由是诸给事
御史益畏居正,而心不平。
当是时,太后以帝冲年,尊礼居正甚至,同列吕调阳莫敢异同。及吏部左侍郎
张四维入,恂恂若属吏,不敢以僚自处。
居正喜建竖,能以智数驭下,人多乐为之尽。俺答款塞,久不为害。独小王子
部众十余万,东北直辽左,以不获通互市,数入寇。居正用李成梁镇辽,戚继光镇
蓟门。成梁力战却敌,功多至封伯,而继光守备甚设。居正皆右之,边境晏然。两
广督抚殷正茂、凌云翼等亦数破贼有功。浙江兵民再作乱,用张佳胤往抚即定,故
世称居正知人。然持法严。核驿递,省冗官,清庠序,多所澄汰。公卿群吏不得乘
传,与商旅无别。郎署以缺少,需次者辄不得补。大邑士子额隘,艰于进取。亦多
怨之者。
时承平久,群盗蝟起,至入城市劫府库,有司恒讳之,居正严其禁。匿弗举者,
虽循吏必黜。得盗即斩决,有司莫敢饰情。盗边海钱米盈数,例皆斩,然往往长系
或瘐死。居正独亟斩之,而追捕其家属。盗贼为衰止。而奉行不便者,相率为怨言,
居正不恤也。
慈圣太后将还慈宁宫,谕居正谓:“我不能视皇帝朝夕,恐不若前者之向学、
勤政,有累先帝付托。先生有师保之责,与诸臣异。其为我朝夕纳诲,以辅台德,
用终先帝凭几之谊。”因赐坐蟒、白金、彩币。未几,丁父忧。帝遣司礼中官慰问,
视粥药,止哭,络绎道路,三宫膊赠甚厚。
户部侍郎李幼孜欲媚居正,倡夺情议,居正惑之。冯保亦固留居正。诸翰林王
锡爵、张位、赵志皋、吴中行、赵用贤、习孔教、沈懋学辈皆以为不可,弗听。吏
部尚书张瀚以持慰留旨,被逐去。御史曾士楚、给事中陈三谟等遂交章请留。中行、
用贤及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进士邹元标相继争之。皆坐廷杖,谪斥有差。时
彗星从东南方起,长亘天。人情汹汹,指目居正,至悬谤书通衢。帝诏谕群臣,再
及者诛无赦,谤乃已。于是使居正子编修嗣修与司礼太监魏朝驰传往代司丧。礼部
主事曹诰治祭,工部主事徐应聘治丧。居正请无造朝,以青衣、素服、角带入阁治
政,侍经筵讲读,又请辞岁俸。帝许之。及帝举大婚礼,居正吉服从事。给事中李
涞言其非礼,居正怒,出为佥事。时帝顾居正益重,常赐居正札,称“元辅张少师
先生”,待以师礼。
居正乞归葬父,帝使尚宝少卿郑钦、锦衣指挥史继书护归,期三月,葬毕即上
道。仍命抚按诸臣先期驰赐玺书敦谕。范“帝赉忠良”银印以赐之,如杨士奇、张
孚敬例,得密封言事。戒次辅吕调阳等“有大事毋得专决,驰驿之江陵,听张先生
处分。”居正请广内阁员,诏即令居正推。居正因推礼部尚书马自强、吏部右侍郎
申时行入阁。自强素迕居正,不自意得之,颇德居正,而时行与四维皆自昵于居正,
居正乃安意去。帝及两宫赐赉慰谕有加礼,遣司礼太监张宏供张饯郊外,百僚班送。
所过地,有司节厨传,治道路。辽东奏大捷,帝复归功居正。使使驰谕,俾定爵赏。
居正为条列以闻。调阳益内惭,坚卧,累疏乞休不出。
居正言母老不能冒炎暑,请俟清凉上道。于是内阁、两都部院寺卿、给事、御
史俱上章,请趣居正亟还朝。帝遣锦衣指挥翟汝敬驰传往迎,计日以俟;而令中官
护太夫人以秋日由水道行。居正所过,守臣率长跪,抚按大吏越界迎送,身为前驱。
道经襄阳,襄王出候,要居正宴。故事,虽公侯谒王执臣礼,居正具,宾主而出。
过南阳,唐王亦如之。抵郊外,诏遣司礼太监何进宴劳,两宫亦各遣大珰李琦、李
用宣谕,赐八宝金钉川扇、御膳、饼果、醪醴,百僚复班迎。入朝,帝慰劳恳笃,
予假十日而后入阁,仍赐白金、彩币、宝钞、羊酒,因引见两宫。及秋,魏朝奉居
正母行,仪从煊赫,观者如堵。比至,帝与两宫复赐赉加等,慰谕居正母子,几用
家人礼。
时帝渐备六宫,太仓银钱多所宣进。居正乃因户部进御览数目陈之,谓每岁入
额不敌所出,请帝置坐隅时省览,量入为出,罢节浮费。疏上,留中。帝复令工部
铸钱给用,居正以利不胜费止之。言官请停苏、松织造,不听。居正为面请,得损
大半。复请停修武英殿工,及裁外戚迁官恩数,帝多曲从之。帝御文华殿,居正侍
讲读毕,以给事中所上灾伤疏闻,因请振。复言:“上爱民如子,而在外诸司营私
背公,剥民罔上,宜痛钳以法。而皇上加意撙节,于宫中一切用度、服御、赏赉、
布施,裁省禁止。”帝首肯之,有所蠲贷。居正以江南贵豪怙势及诸奸猾吏民善逋
赋,选大吏精悍者严行督责。赋以时输,国藏日益充,而豪猾率怨居正。
居正服将除,帝召吏部问期日,敕赐白玉带、大红坐蟒、盘蟒。御平台召对,
慰谕久之。使中官张宏引见慈庆、慈宁两宫,皆有恩赉,而慈圣皇太后加赐御膳九
品,使宏侍宴。
帝初即位,冯保朝夕视起居,拥护提抱有力,小捍格,即以闻慈圣。慈圣训帝
严,每切责之,且曰:“使张先生闻,奈何!”于是帝甚惮居正。及帝渐长,心厌
之。乾清小珰孙海、客用等导上游戏,皆爱幸。慈圣使保捕海、用,杖而逐之。居
正复条其党罪恶,请斥逐,而令司礼及诸内侍自陈,上裁去留。因劝帝戒游宴以重
起居,专精神以广圣嗣,节赏赉以省浮费,却珍玩以端好尚,亲万几以明庶政,勤
讲学以资治理。帝迫于太后,不得已,皆报可,而心颇嗛保、居正矣。
帝初政,居正尝纂古治乱事百余条,绘图,以俗语解之,使帝易晓。至是,复
属儒臣纪太祖列圣《宝训》、《宝录》分类成书,凡四十:曰创业艰难,曰励精图
治,曰勤学,曰敬天,曰法祖,曰保民,曰谨祭祀,曰崇孝敬,曰端好尚,曰慎起
居,曰戒游佚,曰正宫闱,曰教储贰,曰睦宗籓,曰亲贤臣,曰去奸邪,曰纳谏,
曰理财,曰守法,曰儆戒,曰务实,曰正纪纲,曰审官,曰久任,曰重守令,曰驭
近习,曰待外戚,曰重农桑,曰兴教化,曰明赏罚,曰信诏令,曰谨名分,曰裁贡
献,曰慎赏赉,曰敦节俭,曰慎刑狱,曰褒功德,曰屏异端,曰节武备,曰御戎狄。
其辞多警切,请以经筵之暇进讲。又请立起居注,纪帝言动与朝内外事,日用翰林
官四员入直,应制诗文及备顾问。帝皆优诏报许。
居正自夺情后,益偏恣。其所黜陟,多由爱憎。左右用事之人多通贿赂。冯保
客徐爵擢用至锦衣卫指挥同知,署南镇抚。居正三子皆登上第。苍头游七入赀为官,
勋戚文武之臣多与往还,通姻好。七具衣冠报谒,列于士大夫。世以此益恶之。
亡何,居正病。帝频颁敕谕问疾,大出金帛为医药资。四阅月不愈,百官并斋
醮为祈祷。南都、秦、晋、楚、豫诸大吏,亡不建醮。帝令四维等理阁中细务,大
事即家令居正平章。居正始自力,后惫甚不能遍阅,然尚不使四维等参之。及病革,
乞归。上复优诏慰留,称“太师张太岳先生”。居正度不起,荐前礼部尚书潘晟及
尚书梁梦龙、侍郎余有丁、许国、陈经邦,已,复荐尚书徐学谟、曾省吾、张学颜、
侍郎王篆等可大用。帝为黏御屏。晟,冯保所受书者也,强居正荐之。时居正已昏
甚,不能自主矣。及卒,帝为辍朝,谕祭九坛,视国公兼师傅者。居正先以六载满,
加特进中极殿大学士;以九载满,加赐坐蟒衣,进左柱国,廕一子尚宝丞;以大婚,
加岁禄百石,录子锦衣千户为指挥佥事;以十二载满,加太傅;以辽东大捷,进太
师,益岁禄二百石,子由指挥佥事进同知。至是,赠上柱国,谥文忠,命四品京卿、
锦衣堂上官、司礼太监护丧归葬。于是四维始为政,而与居正所荐引王篆、曾省吾
等交恶。
初,帝所幸中官张诚见恶冯保,斥于外,帝使密诇保及居正。至是,诚复入,
悉以两人交结恣横状闻,且谓其宝藏逾天府。帝心动。左右亦浸言保过恶,而四维
门人御史李植极论徐爵与保挟诈通奸诸罪。帝执保禁中,逮爵诏狱。谪保奉御居南
京,尽籍其家金银珠宝巨万计。帝疑居正多蓄,益心艳之。言官劾篆、省吾,并劾
居正,篆、省吾俱得罪。新进者益务攻居正。诏夺上柱国、太师,再夺谥。居正诸
所引用者,斥削殆尽。召还中行、用贤等,迁官有差。刘台赠官,还其产。御史羊
可立复追论居正罪,指居正构辽庶人宪?节狱。庶人妃因上疏辩冤,且曰:“庶人
金宝万计,悉入居正。”帝命司礼张诚及侍郎丘橓偕锦衣指挥、给事中籍居正家。
诚等将至,荆州守令先期录人口,锢其门,子女多遁避空室中。比门启,饿死者十
余辈。诚等尽发其诸子兄弟藏,得黄金万两,白金十余万两。其长子礼部主事敬修
不胜刑,自诬服寄三十万金于省吾、篆及傅作舟等,寻自缢死。事闻,时行等与六
卿大臣合疏,请少缓之;刑部尚书潘季驯疏尤激楚。诏留空宅一所、田十顷,赡其
母。而御史丁此吕复追论科场事,谓高启愚以舜、禹命题,为居正策禅受。尚书杨
巍等与相驳。此吕出外,启愚削籍。后言者复攻居正不已。诏尽削居正官秩,夺前
所赐玺书、四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谓当剖棺戮死而姑免之。其弟都指挥居易、
子编修嗣修,俱发戍烟瘴地。
终万历世,无敢白居正者。熹宗时,廷臣稍稍追述之。而邹元标为都御史,亦
称居正。诏复故官,予葬祭。崇祯三年,礼部侍郎罗喻义等讼居正冤。帝令部议,
复二廕及诰命。十三年,敬修孙同敞请复武廕,并复敬修官。帝授同敞中书舍人,
而下部议敬修事。尚书李日宣等言:“故辅居正,受遗辅政,事皇祖者十年,肩劳
任怨,举废饬弛,弼成万历初年之治。其时中外乂安,海内殷阜,纪纲法度,莫不
修明。功在社稷,日久论定,人益追思。”帝可其奏,复敬修官。
同敞负志节,感帝恩,益自奋。十五年,奉敕慰问湖广诸王,因令调兵云南。
未复命,两京相继失,走诣福建。唐王亦念居正功,复其锦衣世廕,授同敞指挥佥
事。寻奉使湖南。闻汀州破,依何腾蛟于武冈。永明王用廷臣荐,改授同敞侍读学
士。为总兵官刘承胤所恶,言翰林、吏部、督学必用甲科,乃改同敞尚宝卿。以大
学士瞿式耜荐,擢兵部右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总督诸路军务。
同敞有文武材,意气慷慨。每出师,辄跃马为诸将先。或败奔,同敞危坐不去,
诸将复还战,或取胜。军中以是服同敞。大将王永祚等久围永州,大兵赴救,胡一
青率众迎敌,战败。同敞驰至全州,檄杨国栋兵策应,乃解去。顺治七年,大兵破
严关,诸将尽弃桂林走。城中虚无人,独式耜端坐府中。适同敞自灵川至,见式耜。
式耜曰:“我为留守,当死此。子无城守责,盍去诸?”同敞正色曰:“昔人耻独
为君子,公顾不许同敞共死乎?”式耜喜,取酒与饮,明烛达旦。侵晨被执,谕之
降,不从。令为僧,亦不从。乃幽之民舍。虽异室,声息相闻,两人日赋诗倡和。
阅四十余日,整衣冠就刃,颜色不变。既死,同敞尸植立,首坠跃而前者三,人皆
辟易。
而居正第五子允修,字建初,廕尚宝丞。崇祯十七年正月,张献忠掠荆州,允
修题诗于壁,不食而死。
赞曰:徐阶以恭勤结主知,器量深沉。虽任智数,要为不失其正。高拱才略自
许,负气凌人。及为冯保所逐,柴车即路。倾辄相寻,有自来已。张居正通识时变,
勇于任事。神宗初政,起衰振隳,不可谓非干济才。而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卒致
祸发身后。《书》曰“臣罔以宠利居成功”,可弗戒哉!
秋风浩荡
发表于 2006-11-25 10:24:11
★★
但是目前还看不出什么。在这“嘉隆之交”,正是张居正青云直上的瞬间——好运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从夏秋间起,不仅徐阶常常造访翰林院,在徐阶的值班室——直庐,也能常看到张居正的身影。两人频频谋于密室,说得好听点儿则是运筹于帷幄。转轨前后的国家大事,张居正不仅了然于心,说不定还出了一些很具体的主意。
国之器也,练兵就在此时。长于张居正22岁的徐阶,对张居正的通透与沉稳显然真的是很赞许,渐渐有了依赖感。后来张居正回忆说:“丙寅之事,老师手扶日月,照临时寰宇”,而参与其事的,只有他张居正一人。
这个庞大国家的升沉,就在徐阶的股掌之间。而徐阶身边,无其他任何阁、部大臣。只有这个年仅42岁的异才。
人与人的差别,何其之大!正如张居正所说,今日帝国的官员“冠缨相摩,踵足相接”,“然而未必皆可与之言也”。酒囊饭袋辈,跟他们有什么可说的?
这实在是国家的不幸。本来,官员就是吃皇粮,为皇帝做事的。官员的生涯,应该是一种尽职的过程。官员在从政中应有一种以一己之力提升万民生计的乐趣。可惜的是,大明的官员,永远是庸碌的比尽责的多。庸官们把做官当成了一种享乐。官的涵义,成了权与利两个字。汲汲于贪贿,是逐利,把仕途看成了商场。热衷于加官晋爵,是恋权,在高人一等的感觉中才能体会到尊严。他们的人格就是官阶,将乌带换成金带、把金带再换成犀带,人格也就逐渐高大——比自己品级低的小官们的逢迎,就是尊严的基础。
张居正却是个异数,他在这些浊流中拔地而起。品级不高的他,以一个中级官员的身份与当朝首辅结成了莫逆,参与国家大局的运筹,赢得了远超过他品级的巨大声望。当年王世贞的一句话,可以为明证:“中外目属居正,谓必大用矣。”(《嘉靖以来首辅传》)
恩师提前为他铺好了红地毯。随着龙庆元年(1567年)元日的到来,这位深藏不露、智勇沉毅的未来之星,就要在龙虎风云的内阁登堂入室了!
★★
六、唯有他一人冉冉上升
【吉星照我上殿阁】
岁交冬至,寒风凛冽的北京城,人心里却涌动着莫名的暖流。一条病龙终于升天了(龙驭上宾),冥冥中的机括忽然弹开,有些人压抑了许久的命运,必然急剧跃起。
在那个岁末,偌大的北京有三个人的命运,就发生了这样的变化,让他们本人也头晕。首先一个,当然是裕王。在主持了父皇的丧仪后,他便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皇帝。因年号的关系,后人称他为隆庆皇帝,有时也叫他“穆宗”(其实这是他死后为他定的庙号)。
他再也不是一个“小心敬畏”、“朝夕危惧”、不受父皇待见的藩王了。在此之前,他这20多岁的藩王着实令人可怜。自从进入裕邸后,嘉靖“惑于二龙不相见之说”,怕儿子剋了老爹的寿,因此除了年节问安,再不与他见面。骨肉父子,却“生不得见,死不得诀”,大臣们都为他酸鼻子((《万历野获编》)。
中国人都喜欢多子多孙,老嘉靖却由于过于珍爱生命,忌讳儿孙到了畸形的程度。裕王生了儿子(就是后来的万历),也不敢向嘉靖报喜,甚至连小孩的名字也不敢取。
如此皇子,何如平民?
仅仅被冷落还罢了,地位又朝不保夕。他的生母已死,在皇帝身边没有奥援。比他小一岁的景王,其母尚在,条件比他好多了。嘉宾靖对景王“爱幸日异”,再加上小人为谋私利,暗地鼓动“夺嫡”,裕王怎能不日日活在恐惧之中?
当年连严嵩父子辈,也要来欺负,常常截留给王府的例行赏赐,有时一拖就是三年不发,裕王还得低三下四地去求严世藩。
如今这一切屈辱,一扫而空。他大步走上龙庭,威加海内外。
与他相关的裕邸旧人,也通通加官。这就是一个命运中的机括,张居正就是借这个机缘在官阶上得以一步三跨的。这一点,我们稍后再说。
还有一个人的命运,也是天翻地覆。他就是人们首先要想起来的——蹲在大牢里的海瑞。
老皇帝驾崩,铁窗内的海瑞一无所知。提牢主事(监狱长)得知宫中遗诏里有“开释言官”的说法,便知道海瑞此番要重归大海了,前程未可限量。于是备了酒菜,与海大人共饮。
海瑞见牢头忽然这个态度,大惑,心想今明两天必是要押赴西市砍头了。罢罢,他生未卜此生休!我海瑞好歹没算白来人间一场。他面不改色,喝着小酒,谈笑如常。
毕竟是要上奈何桥了,海瑞忽而又伤感,向牢头托付后事——老婆孩子还在家里苦着呢。牢头这才道出皇上晏驾的实情,然后哈哈大笑说:“先生不日必有大用,我这是祝贺大人要升官呢!”未等牢头说完,海大人竟一头栽倒,喊了一声“哀哉”,为那咽了气的嘉靖哭了个死去活来,吃下去的酒饭,全吐出来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诏下,海瑞出狱复了原职。几天后又升为大理寺丞,当法官去了。此后官职节节上升,一直当到了应天巡抚、省级干部。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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鲠直的人,处事往往异于常人,不干正事的老皇帝死了,合朝都振奋,你哭个什么劲儿?这就是直臣常被人目为笑柄的原因所在。直臣的作为,无法融入一个准则很混沌的体系,因此,也就被评为不具备可操作性。只有清誉,没有作用。
张居正不想做只有清誉的人,他想有作用。归隐林下,只是他在严嵩专权时期曾有的一念而已,20年的养精蓄锐,他的才具与声望已积累到一定程度,如今箭在弦上,用不着再“病夫空切杞人忧”了(张居正诗)。
元日一过,雄鸡高啼。吉星光芒万丈地照在他的云锦官袍上。新春,张居正由翰林院侍读学士升礼部右侍郎(副部长,从二品)兼翰林学士。也就是副部长兼了正式的翰林院院长(过去只是代理),晋升为显赫的高级干部。这一步实在迈得惊人,年前他还只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不过一个从五品的中级官员,此次竟一下跨越了6个级别!
这是新皇帝对裕邸旧人的“佣酬”,是惯例,也是皇上的青眼有加。而且,大家且慢惊叹,这只不过是小小序曲,入阁才是大戏,现在不过是资格已全部具备了。
二月,吉星又增加了一个耀眼的亮度。由隆庆特批,张居正晋升吏部左侍郎(常务副部长)兼东阁大学士,光荣入阁。同时入阁的,还有原裕邸讲官陈以勤。
张居正这是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
改元,是大吉大利的事,内阁按例要添新人,这是个好时机。裕邸旧人,这是谁也无话可说的好身份。新皇帝对张居正原本印象就不错,徐阶的推荐很容易奏效。此外还有一个有利因素,就是原裕邸大太监李芳现在也水涨船高了,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廷大总管,权力无边。他在裕邸就是张居正的密友,自然也会极力推举。
这次入阁,是不用群僚“会推”的,而由皇帝“特简”,这是会推之外的一个选拔阁臣的方法。皇帝直接下手谕,吏部备案就是了。人选的提出,除了首辅,就是大太监。
“好风凭借力”。看来,人的飙升,确实是这个道理。
张居正后来也不讳言这一点,他承认这是“因缘际会,骤步崇阶”,一步登天了。原因就在于圣主念旧,师翁引荐(《答中丞洪芳洲》)。
身份的急升,他并没有得意忘形,“仰天大笑出门去”那毕只是贫寒文人对骤然暴发的反映。一个百病缠身的大国需要打理,同时今日内阁也不是个省事的地方,张居正此时还是惶恐的心情多一些。
不过,今日登阁,毕竟是他多年夙愿,走上台阶,胸中还是有一股豪气——他要“竭一念缕缕之忠,期不愧名教,不负于知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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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进内阁,不知道“画眉深浅”,张居正的忐忑不安是有道理的。论资历、论年龄,论拜相时间,他都排在6名阁臣之最后,暂时还没有傲视群雄的资本,只有夹起尾巴做人。
那时他给友人写过几封信,都流露出这种心情。比如“仆以浅薄,骤冒非份,日夕惶惶,罔知攸措(不知所措)”;又比如“仆以謭薄,获依日月之末光,猥从末阶,骤侪三事”等等,都是如履薄冰的样子。
但《明史》张居正本传却有完全不同的记载,上面说,当时徐阶以宿老身份居首辅位置,与次辅李春芳皆能“折节礼士”,对同僚彬彬有礼。而张居正是最后入阁的,却独独有一副宰相的样子,“倨见九卿,无所延纳”。人比较沉默,但每说一句话,就一语中的,闹得人极为怕他,对他的敬畏重于其他各相。
什么叫“倨见九卿,无所延纳”?
倨见九卿,就是对待九卿态度很傲慢。九卿那可是不得了,全都是正部级的高官,包括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和通政司使(皇帝的秘书长)。而无所延纳,是不拉帮结派的意思。不拉帮结派,是有可能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在隆庆内阁的混战中,一直是没有清晰阵线的。但初入阁就倨见九卿,这怎么可能?
据朱东润先生讲,《明史》的这个说法,完全来自王世贞的《张居正传》,王说张居正虽然最后拜相,但自称宰相应有尊严,所以倨见九卿。
朱先生说,这是乱说。张居正入阁之初,吏部尚书杨博、户部尚书葛守礼官都比他大,能力和官声都相当不错,居正要是“倨见”的话,人家也不可能买账。这两人,都是张居正平时比较敬畏的大佬,资历就在那里摆着,张居正一日蹿升,就敢慢待人家,是决不可能的。
朱先生还举了日后发生的一件事为例,说后来万历即位的时候,张居正当国(做首辅),启用陆树声为礼部尚书。陆是嘉靖二十年进士,比张居正早两科(早六年),张居正见陆,用的是后辈见先辈礼。一次,老陆到内阁拜访张居正,见待客的座位放得太偏,这礼部首长就是不肯落座(因为不合乎礼)。张居正连忙改正了座次,老家伙才坐下来。此事也见出张居正是个知道深浅的人物。我以为朱东润先生说得有道理。
张居正入阁后不久,就担任了《世宗实录》总裁(总编辑),为死掉的嘉靖写编年史,这又是隆庆皇帝的特别看重。
到了四月,春暖花开,面向龙椅,吉星又一次爆发出强光。隆庆皇帝以重校“永乐大典成”的功劳,升张居正为礼部尚书(正二品),兼英武殿大学士。正二品的官儿,已经赶上当年赏识他的那个顾璘大人了,可以挎着犀带而招摇过市。
然而势头还没有停止。到隆庆二年正月,又加少保兼太子太保,这已是从一品的虚衔了!
当当当当!
张居正真的是吉星高照,额头放光了!从一个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仅一年多的时间,就顶上了从一品的荣衔,这是连升九级。就连为他写明史本传的人,在写到他的迁升之速时,也禁不住用了惊叹的笔调——“去学士五品仅岁余”!
且惊且叹。可以想象得出,执笔人在烛光下使劲拍桌子的那种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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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惊奇的还有呢,按照明代的官制,大学士这一职务的品级是有弹性的。它本身的官阶仅有正五品,不高。但如果兼任了尚书、侍郎,则品秩可加得很高,从武宗时期起固定加官为正一品。也就是说,张居正的入阁,是以侍郎兼大学士的,官阶是正一品!从五品——正一品,这是整整升了10级!
在中国近代的戏文中,“连升三级”,基本就是个理想化的概念,甚至带有荒诞意味,如同现在的“娶了个处女”一样。但在张居正的身上,荒诞变成了无法摇撼的事实。
当然,这是金光闪闪的一面。
我们再来看另一面。自嘉靖年间起,内阁地位空前提高,六部尚书完全沦为内阁的属吏,事事须向阁臣请示,内阁成了一块香饽饽。而在内阁的内部,也分出了首辅、次辅、群辅三个档次,首辅的权力远高过其他人,诸阁臣只能望其项背。
这样失衡的权力设置,相差如此悬殊的政治地位,必然引得很多人去争首辅之位。因此阁臣之间“内相猜若水火”的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有人说,嘉靖以来的首辅,莫不是依靠倾轧排挤得来的,这完全是事实。政坛老将张璁就曾哀叹:“从来内阁之臣,鲜有能善终者。”(《明神宗实录》)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玩火者的终局是自焚,没有人笑到最后。
所以,入阁实际是一场悬崖之舞,很少有人不失手的。
最可怕的是,皇帝对于内阁的授权或放权,是没有法律界定的,全凭一己的好恶。皇帝对于辅臣的评价,也是非理性的居多,有如小家千金豢养宠物。大臣地位甚至不如宠物,锦衣卫、东厂(秘密警察)就是对付大臣的。辅臣的言行,甚至辅臣家中仆人的举动,都在被监视之中。高官之途,就是一条钢丝绳,“荡呀么荡悠悠”,险象环生。
一旦帝眷衰退,或者不小心逆了“鳞”(触犯了皇帝的脾气),那就会失权、丢位、甚至掉脑袋。如夏言、严嵩那样的行政高手,也都在所不免。
所以入阁就是一场赌博,是皇帝拿着殽子,让大臣下注,输赢是皇帝说了算,而不是你自己玩得高明不高明。
在职的辉煌和失位的仓皇,构成了一个最有吸引力的赌局。不断有人甘愿飞蛾扑火。
这就是人性。
这就是“权力尊严”的魅力。为看到属官的谄媚,为看到贿金源源不断,人们只迷醉于这只夜光杯美酒荡漾的时候,不大考虑它粉碎的时候。
张居正眼下踏入的,就是这种高处不胜寒的地方。
他考虑到后果没有?他预测过前景没有?他究竟有多少胜算?客观地说,他有过考虑,但不可能清晰地预见到来日的祸福。
他的选择,是一往无前。因为他所尊崇的人生哲学,与他的老师大不相同。徐阶崇拜的是“陆(象山)王(阳明)心学”,认为凡事“当自求诸心,不当求诸事物”、“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主张“致良知”。
什么叫“良知”?天知道!大概就是前几年我们这里流行的“人文关怀”吧?反正是求诸个人道德净化,遇事可以权变,不要固执,不能硬来。治国,讲究一个静,一个平衡,维持现状为好。老宰相“一味甘草”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而张居正不同。他是讲究“实学”的,痛恨“士习人情,渐落晚宋窠臼”(《答少司马杨二山》)。他说,现在的迂阔虚谈之士,动不动就拿宋末的乱政来影射现在,然而都是别人嚼过的糟粕,无助于实用。
尽管他在徐阶影响下,曾深受阳明心学熏染,又与阳明后学多有私交。但他看“心学”拥护者却别有眼光。
他说,我也曾经周旋于他们之间,听其议论。然而发现他们的真实目的,就是沽名钓誉,为爬上去找个捷径罢了。他们所说的人文主义(“道德之说”),就是佛祖所说的“虾蟆禅”,以“趋异”为能事,专门滥用新名词。其实为王学末流,已显出空疏之弊。
他说,近时的学者,皆不务实,不求真正的效果,只在言辞概念上下功夫,讲的虚无缥缈,都是大而无当的东西。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逻辑——“今世谈学者皆言遵孔氏,乃不务孔氏之所以治世之立教者。”说起来都有主张,但如何实行,无人感兴趣。
张居正本人,却是要“治平天下”的,一贯研习的,则是经世之学。何谓“经世”?也许两句话就可以概括,即“安民生,饬军政”。为了富国强兵,就要“尊主权”、“振纪纲’”。要使人们有所敬畏,大家才能做事。
刚进内阁的时候,他就想做一二件实事。有人对他失望,议论说:“我以为张公掌了权,能行帝王之道,然而看他的言行,不过富国强兵而已,太令人失望了!”张居正听说后,一笑:“您过誉了!我怎么能有本事富国强兵?”他说,孔子、舜帝、周公,开口说的都是“足食足兵”这两件事,他们的理念就是所谓帝王之道了吧,他们又何尝不想富国强兵!
他自称所本的是:“仆今之学者,以足踏实地为功,以崇尚本质为行,以遵守成宪为准,以诚心顺上为忠。”(草民慨叹:这样的人物,当今已是很罕见了。人人都无所崇仰,唯一己之利是图,幸福也就愈加渺茫矣。)
张居正在很早就形成了这样的一套“实学”理念,而且准备把它付诸实践。他在内阁中,有时也痛感“人事不齐,世局屡变”,导致匡济之业宏图难就,但他并不畏惧失败。他曾在一封写给徐阶的信中说,如果万一失败,那么就是“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大丈夫既以身许国、许知己,惟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
“敢于任事,不避毁誉”,这就是张居正。其勇气的来源,就在于他的理念。
不是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吗?心怀天下与苍生,这就是张居正的鸿鹄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