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风雨更伤春
落花风雨更伤春颜桥(书评人)
最近在读三联的“苗老汉聊天”,这是套黄苗子的选集,依类而编,《世说新篇》论人,《茶酒闲聊》品物,《雪泥爪印》记游,书的装桢亦可喜,属于淡雅闲静的那类,编者似乎要提炼一个更加“纯粹”的黄苗子,以“闲适读本”视之,亦无不可。先是陆续读过《种瓜得豆》、《青灯琐记》、《艺林一枝》等书,对于苗子先生的印象,若可赞一词的话,则一个“达”字,庶几近之。
知堂以为“闲适”有小大之分,小闲适者,流连光景,欣然有会。而大闲适者,“惟其无可奈何,所以就不必多自扰扰,只以婉而趣的态度对付之,此所谓闲适亦即大幽默。”此类“闲适”颇不可得,读苗子先生的文章,也颇有此感,运命的坎坷,并未让文字里情绪郁结,那些风物美景,旧雨新知,仿佛都成了上天的恩赐,作者的这些“闲文”,与其以“小品”观之,不如说更接近“絮语”,文字里充满了“随喜”,覆盖万物,正是其对人生持有一种“达”的态度,方能穿破人生的阴霾,拨云见日。如在对待友人的态度上,“朋友与朋友间也完全一样,是由于千丝万缕的偶然与必然,才能相聚于某年某月,某地某家,由于相识而结为朋友……但这千丝万缕的偶然与必然,又是谁在安排?将来能否科学的计算出来,谁也解决不了。”(《世说新篇》小记),这种“交友观”在中国人来看的确普通极了,无外乎因缘际会,苗子先生拿过来对待故友新朋,进而扩大到清茶淡酒,器物掌故、菜肴美食、良辰美景,都如同与“友”为邻般,这好似门前流过的一弘秋水,适时适地因缘而会,你并不知每一弯水流会流到哪去,又是谁在“安排”它的方向,“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你并不挽留,只是默默地把这种相遇的喜悦珍藏起来,以为聊资笑谈,于是多少的苦难,被一种大幽默付之一矩,荡然无存。
上世纪末,黄苗子同丁聪、吴祖光、高汾等“二流堂”右派分子发配到边远的北大荒劳动改造时,那是人生里最困难的岁月,一面是极端艰苦的条件,“这里冬天大雪气温在四十度以下,皮肤碰着金属物就会粘着拉不开,会痛得失去知觉”《北大荒》),黄苗子在写给郁风的信里写道:“告诉你我的棉被已经破得一塌糊涂,一年没有洗过,最后我把背面当被里盖,把破被里和棉花胎在外面,上盖毯子这样睡的”,在另一封信里,黄苗子却写到“今天是北大荒最好的天气,我今天在路上看到一朵开了的马兰花。摘下来寄给你……早晚上下班走一小时的路,欣赏朝晖和晚霞,牧场的牛群有各种颜色,更增加美丽的情调,可惜没有时间和技巧用画面表现。”这或许可以作为作者天性流露的一个最好的注脚,这份闲适优雅多少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有意思的是与之一起流放的聂弩绀则写出“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这样来写挑水的粗活,能否这样理解,“闲适”是那个特定时代知识分子的“生存技巧”,“闲适”的后面终究是“无可奈何”,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寂寞。
黄苗子所论之奇人、酷人、绝人,恐怕有大些都是同他一样倒霉的人,一样被时光抛却的人,只是作者用笑谈轻轻遮盖过去,即便作者在《茶酒闲聊》一类的名物杂谈里,亦有微言大义,例如谈到酒,“其实人生如不饮酒,则理智这个讨厌的魔王始终压抑着人的情感,用受社会学影响的清规戒律牢牢禁锢着感情的自由发挥,所以人越理智,就越乏味,要他改变,最容易的是灌他三大盅……可以狂歌,可以痛哭,可以大骂乌龟……于是他就有真的自由。”把这话当成非理性年代的“诤言”,可以归之于菜根覃之类的话了,借用陶渊明的话,“悠悠迷所之,酒中有深味”。据李辉先生所著的《黄苗子与郁风》,黄苗子与郁风经过了七年牢狱之灾被释放的那年,黄苗子已经62岁了,很难想像这些文字是出现在被命运折腾了许久的人的后半生里,作者写钟表里正好有一段话正好可以拿来当作心境的昭示,“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秒针便一刀一刀地割人,人便一点一点地走向死亡……表是铁面无情的,它使美人逐渐迟暮,使壮士逐渐哀癃,使儿童丧失天真,使老人心脏停止跳动……”,看来,黄苗子这一辈子,需要击败最大的敌人就是流逝的时间,落花风雨更伤春,黄苗子曾有《风雨落花》一书,此诗正好借来一用,但我更愿意把“伤”字理解为与岁月的一种惜别,惟其无可奈何,故而更加珍重流光的间隙和断片,这些精短的文字是不是时光与时光的“砖缝”上的青苔呢?……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