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碧城三首〉小箋
李商隱〈碧城三首〉小箋一、引言
李商隱〈碧城三首〉向來解者紛紜。本文即就此簡述歷來箋注家對〈碧城三首〉解釋,以及提出一些釋讀〈碧城三首〉的見解。
二、歷代解說簡述
歷年來,釋〈碧城三首〉者,可謂人各有說。綜合而言,約有以下八種說法:
(1)詠唐時貴主入道戀愛事。貴主即皇帝的女兒。胡震亨以為「唐時公主多自請出家,與二教人媟近」(《唐音戊籤》) ,〈碧城三首〉即以此事為主題。程夢星、馮浩、張采田、黃侃(頁1858-1860、1863-1864)均大致認同此說,但認為此三詩為刺貴主事。而劉學鍇、余恕城則認為此三詩乃詠女冠戀情,女冠未必一定是貴主,且詩亦未必刺之。(頁1864)
(2)詠楊貴妃入道、及明皇貴妃定情事。朱彝尊、錢良擇、許昂霄、陸昆曾(頁1852-1855)均主此說。
(3)豔情懷人之作。朱鶴齡、胡以梅、屈復等主之。(頁1852-1854、1858)此(1)與意近,然未有將愛戀之情指實於女冠。
(4)幕府失意之作。徐德泓主之。(頁1857)
(5)寓君門難近。姚培謙主之。(頁1857-1858)
(6)干令狐而不得,含怨而作。姜炳璋主之。(頁1860-1862)
(7)泛作遊仙。陸鳴皋主之。(頁1857)
(8)刺譏唐武宗李炎之作。葉葱奇主之。
以上八說,(2)、(6)、(8)均引史實而解,然〈碧城〉詩義晦隱,強援史事,只有穿鑿之病,故今可置勿論。餘下五說,(1)與(2)主謂愛情;(4)、(5)主才之不遇;(7)主遊仙均不能說毫無道理,但卻都很難令人十分滿意。本文之作,並非要推翻前賢說解,而是嘗試以個人立場,就詩論詩,將〈碧城三首〉作一淺\解而已。
三、小箋
個人以為義山此詩乃借道家求仙之難,言由追求仙域(理想之境)而甘為凡人之心態變化。其一云: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
閬苑有書多附鶴,女牀無樹不棲鸞。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精盤。
首句「碧城」,劉學鍇等認為「喻指道觀」(頁1848),實未必然,將其解為仙域可也。次句「犀」、「玉」同為美物,使仙域不寒且一塵不染。首聯明言仙域之完美,然「曲」字與二「辟」字,已隱約帶出了仙域曲隱、遁避凡塵,非凡人所易達之意。三、四句「閬苑」、「女牀」為仙宮、神山,亦為泛指仙域之辭。仙域之中,「書」皆有附託之所,「鸞」亦無不有棲身之處。此理想的境界,或許便是無依無託的詩人所追求之境?五、六句「星沉海底」、「雨過河源」可「當窗見」、「隔座看」,自是仙域既高且遠,此與首二之「曲」、「辟」正相呼應,著一「隔」字,更顯仙凡之隔。七、八句最是難解,當中「曉珠」與「水精盤」更是眾說紛紜,有謂「曉珠」指日,「水精盤」不必拘看者(參馮注;頁1849);有謂「曉珠」指日,而「水精盤」指月者(姚培謙說;頁1857);又有謂「珠」即「姝」,為女子者(劉學鍇、余恕誠\說;頁1864)。二者究竟是指何物,並無一肯定的解說,似乎未可拘於一解。「曉珠」從字面解即曉晨露珠,明而不定是它的特點。然「一生長對水精盤」的理想,亦即身處仙域的理想,卻以「曉珠」明且定為前題,則理想落空,已露端倪。七句既著「若是」二字,即現實中「曉珠」並非明而且定的寫照。至於「曉珠」象徵甚麼,則取決於我們如何理解詩中的理想境界。若將詩中仙境理解為愛情美滿之象,「曉珠」一語自可解為女子;若將之理解為仕途得意之象,則又可認為「曉珠」喻君主;若以為是詩泛論求仙,甚至可將之理解詩人自謂。然仙域自是完滿之象,種種美事自可共存。如三四句之有依有託,固可理解為政治性的,亦可因「女牀」一語相關(頁1864),而將之理解為愛情的。全詩首六句為一部份,描述仙境之美滿及隱言仙凡之阻隔;七八為一部份,言「一生長對水精盤」之理想,終究難以實現,「若是」一語為全詩之轉折。
其二云:
對影聞聲已可憐,玉池荷葉正田田。
不逢蕭史休迴首,莫見洪涯又拍肩。
紫鳳放嬌銜楚珮,赤鱗狂舞撥湘絃。
鄂君悵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獨自眠。
首句「對影聞聲」,對何之影、聞何之聲?此實難以確指,然「已可憐」即道出了情感之因素。次句「玉池」即首章之仙域也,「荷葉田田」既見仙境之盛美,又葉盛則池隱,亦有阻隔之意。三四句以言應當堅持追求仙境,不逢仙人(蕭史)則不回首,亦不要因見得道伎人(洪崖)而與其拍肩。五六句承三四而來,「楚佩」、「湘絃」為美物、仙音,紫鳳、赤鱗為之「放嬌」、「狂舞」,正顯追求理想之意。鄂君事見《說苑.善說》(馮注引;頁1725),此或僅取其舟中事、舉綉被事而言之,未必有深意。全詩一二與七八為一部份,中四句又為另一部份。與首章相較,此章「可憐」、「悵望」、「獨」等字,正見其在仙域與人間之間的情意變化。首章雖亦言達仙境之難,言尚有「一生長對水精盤」之理想,然此章一開首,「對影聞聲」而未睹何事何物,已生人間之情(「可憐」),又何以存真入靜而達仙域?雖中四句有勉勵堅持之念,然舟中夜靜,焚香獨眠,此孤寂之感,又生仙域難求、人間戀棧之矛盾。
其三云:
七夕來時先有期,洞房簾幕至今垂。
玉輪顧兔初生魄,鐵網珊瑚未有枝。
檢與神方教駐景,收將鳳紙寫相思。
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
首句應用《漢武內傳》王母七月七日來事(朱注;頁1850),馮注以為此用牛女會合(頁1850),非是。若依馮注則「先有期」三字將作何解?故今不取。此句乃言仙人之來已有事先之期,二句則承之而謂簾幕至今仍垂,著一「垂」字,又顯阻隔之意。然此二句之隔,又不若上兩章之隔:首章之隔,乃因仙域本難達到因而生出的一種感覺;二章之隔,則因凡情已生,故仙凡始隔,然仍自勉求仙,此章則自垂簾幕,且並無愁苦之意,儼然為人間而自與仙隔也。三句「玉輪顧兔」,朱注引王逸《楚辭.天問》注云:「言月中有兔,何所貪利,居月而顧望乎?」(頁1851)此或指顧望仙道;「初生魄」則指時間、生命之逝。四句則承三句,「鐵網珊瑚」本為求其枝,然時間流逝,仍「未有枝」,則漸為人間氣所染。五六承三四而來,求而未果,時間、生命之逝去,即便有神方駐顏之法,反將寫有此方之書紙,用來寫相思之語,顯出若追求無所可達之境,不如重視人間之意。七八句最難解,「武帝內傳」之存,使人間所知者為何?歷來箋注家眾說紛紜。
《武帝內傳》中借上元夫人之口,道出了求仙之法,此兩句可能便是說,求仙之法人間自知,然卻無力達成而已。此章對比次章,已沒有了追仙的執著感情,次章的「可憐」、「悵望」、「獨」,在此章已不復見。
三首詩層層遞進,由首章對仙域的嚮慕與追求,到次章對人間的感受與追仙的疑惑,再至三章戀棧人間,無意為仙的變化,可見由仙而凡之跡。又李商隱〈戊辰會靜中出貽同志二十韻〉云:
我本玄元胄(一本作「胤」),稟華由上津。中迷鬼道樂,沉為下土民。託質屬太陰,鍊形復為人。(頁927)
亦言下土為民之意。此三首追仙意亦層層退減,又何嘗不是「沉為下土民」之意?
另〈無愁果有愁曲北齊歌〉,亦為理想之境層層破碎之意,詩中「中含福星包世度」、「鑿天不到牽牛處」、「牛山撼碎珊瑚聲」、「十二玉樓無故釘」層層推進,層層破碎,可與〈碧城三首〉合觀。
四、總結
總括而言,〈碧城三首〉主謂由追求仙域(理想之境)而甘為凡人之心態變化,而仙域究竟象徵甚麼,則可由讀者自己的理解而定。而三首詩在結構上層層遞進,此點亦是歷來箋注家所忽略的(姚培謙亦察覺到三首詩的結構關係;頁1857)。本文只作小箋,以求指正於方家。 樓主真乃天外飛仙,一步登天!佩服 请楼主注意发帖格式,希望楼主能在此地觅到知音。祝您在这里过得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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