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中牡丹意象之運\用
從〈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中牡丹意象之運\用看李商隱之時間和生命意識
一、引言
「錦\帷初卷衛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 初開的牡丹層層疊疊,縟麗嬌弱,花開時節,京豔京城。如此絕色轉眼卻為雨水所敗,花顏的零落觸動起身處回中之詩人的心靈,於是遂成〈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李商隱寫花而惜花,憐花而憐人,在傷感中透露出對時間的敏感。現以是詩略析詩人之時間和生命意識。
二、詩意淺\析
托物寓懷是義山詠物詩一重要特質。宋阮閱云:「作詠物詩不待分明說盡,只彷彿形容,便見妙處。」 盛讚其詠物詩。〈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歷來多認同其乃寄托身世之感,如清汪辟疆云:「借牡丹以寄慨身世之詩。」牡丹托物喻人之旨自不必質疑,然歷來學者多坐實其所寓之事, 此亦非不必然,但筆者認為牡丹之為雨所敗未必實指詩人為黨人排笮,或詩人被黜。牡丹之早凋可況人生普遍際遇,可說是表達一種生命美好本質被破壞之憾恨:
其一:
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水亭暮雨寒猶在,羅薦春香暖不知。
舞蝶殷勤收落蕊,佳人惆悵卧遙帷。章臺街裏芳菲伴,且問宮腰損幾枝?
是詩以下苑和西州之牡丹對比。西州牡丹為雨所敗,與下苑受人寵愛的牡丹命運\不一:「以見淪落天涯之恨」。 下苑代表昔日之美好。 次、頷聯寫當下牡丹為暮雨所敗後零落之姿,「暮」字則加深陰暗色調,為牡丹為雨所敗增加悲劇性。頸聯之蝶舞於花謝之時,可見時間流逝的結果是生命之終結,故感慨益深。尾聯著一「伴」字,與「有人」對比,西州牡丹之孤獨與章臺街群芳相伴之熱鬧隔絕成兩個世界。至於「宫腰損幾枝」之主語有不同解釋:一為柳枝,二為下苑牡丹。如馮浩曰:「牡丹既敗,則柳枝亦損,喻在京同袍之亦失意者。」然全詩皆言牡丹,突然跳出一柳枝與上文不接。且詩以二地牡丹對照,故其對象應為下苑牡丹。然「損幾枝」到底是否如劉學鍇所謂,下苑牡丹日舞於春風之中,恐不免瘦損宫腰?筆者同意此句乃指下苑牡丹之得意而非失意,然若釋為下苑牡丹在雨水之摧殘下只損傷幾枝,非如西州牡丹之花事已闌般更佳,加劇西州牡丹淪落天涯之恨。
其二: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盤迸淚傷心數,錦\瑟驚弦破夢頻。
萬裏重陰非舊圃,一年生意屬流塵。前溪舞罷君回顧,併覺今朝粉態新。
是詩以榴花和牡丹作對比。首句言榴花之不及春雖可悲,然則牡丹之先期零落更不堪。次聯以「迸淚」和「驚絃」寫花凋之哀慟。頸聯以「重陰」云牡丹之艷麗今不如昔。「屬流塵」則道盡一生付諸流水之徒然和無奈。尾聯之「舞罷」即花落盡之時,「君迴顧」可理解為想像將來回顧現在之感嘆,然似亦帶有對生命之姿的檢視。最後以「覺」字帶出領悟之意,詩人想像他日牡丹落盡之姿,遂安慰自己,今朝在雨中凋萎之牡丹比併起他日花罷之態,仍尚算新艷。歷代箋注家多側重前句,即對「舞罷」之擔憂,把詩人捲入至更深的悲劇之中。如劉氏云:「暗示將來之厄運\更甚於今日。」 然筆者認為是句實乃轉折之句,將牡丹為雨所敗之姿扭轉,對生命之維艱重新思索,非以他年厄運\加重悲劇的宿命性,而是對生命有更深層的理解,故重心應為後句之「今朝」。而牡丹經歷風雨洗禮而進入另一層次,著以「新」字收結。
三、牡丹意象之運\用
義山詠物詩多取自然花草,如梅、柳、菊、荷花、石榴等,牡丹為花中之王,自別有匠心。唐段成式言牡丹至唐始為國花、成長安奇賞。 因只有雍容華貴之牡丹才能承託起一盛世之氣韻。誠\如歐麗娟所言,牡丹是:「唐人之審美觀、價值意識乃至時代精神的具體象徵。」 人之況比牡丹,自言其本質之美好及特殊。又牡丹春末始開,其花凝脂蘊玉,富麗堂皇,然花期只有短短一月。如斯美好之生命尚未及盛放就為雨所敗,更突顯其命運\之堪輿,讓人不忍觀之。李商隱強調最尊貴之牡丹由至美至「零落」,更突顯其「傷心」。
牡丹之特殊性質,成為詩人意之所指和載體。意象,即內在之意訴諸外在之象。葉嘉瑩提出詠物詩之托喻特質,認為由物可窺見我之性情,故多移情於物,以物托喻。 牡丹在詩中有兩層托喻:
一、以牡丹本質自喻。義山詠物詩中的植物都是美好的、極具人格力量的,如梅蘭菊竹松等。牡丹之芳香、高貴可表現詩人崇高的人格,可見詩人對其人格和本質的自覺和肯定。
二、以牡丹命運\況比。義山詠物詩之花草均帶悲劇性命運\:鶯是流鶯,蟬是寒蟬,花是落花:皆以一種悲涼之基調出場,以柔弱之姿面對自然之風雨霜露,最終為外界摧殘:由是寫出詩人之無奈和無力。二詩中牡丹皆為雨所敗,其一寫其被雨水繫落後的頹臥之姿。其二寫牡丹為急雨打後的零落失意。實正因命運\相同才令詩人對所觀之花產生惺惺相惜之感。
詩人由花及人,物與人形成多線性的交織,透過象徵和比照折射出詩人個體生命之悸動和幽微的情感,令到詩歌更富感染力。牡丹之運\用象徵大自然或人生之普遍規律,故讀者能由自然而生共鳴,將自己情感投諸詩中,令作品得到再創造。故牡丹之運\用開拓了詩之境界和胸襟。
四、時間和生命意識之顯現
1、生命存在的印證
劉勰云:「人禀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人由自然之物引發情志,葉嘉瑩以花尤為重要:「花所予人的生命感最深切也最完整。」 花是生命力之體現,花草之成長喚起人之通感:我生命之存在,而花草亦有生命之存在。詩人
對牡丹的觀察和憐惜,足見其對生命之欣賞和期許。花之存在亦揭示生命力之傳承和意義,因草木經一年的凝聚而繁衍出孕育後代之花兒,但花之盛放到凋零只有短短數日,故可說是植物最濃縮之生命精華,將之比諸於人生,即人一生之精華。花之盛放累積一季之力,比諸於人,即詩人用一生去成就個人的存在意義。故牡丹之之生息皆乃人生之映照。
2、生命佳期之錯失
牡丹在詩中成為時間流動的代表,詩人由惜花進而惜時。牡丹花期為春末,已預視其悲劇之命運\劇,故二詩均有暮春之感。其一之「暮」字勾出近晚之意,似有人生將逝之意味,可惜尚未及逝,轉眼間為雨所摧殘,加重打擊:韶華同逝。花固如是,人亦然。詩人借花草於春秋代序中之枯榮彰顯青春不再,對春逝之哀傷表達詩人對人生春天之不能把握的悲痛。牡丹之失時可哀,而榴花之不及時亦可悲,石榴趕不及在最富生意之春天來臨,表達出時間錯失之憾。再進一層,牡丹嘲笑石榴之花期晚,誰知自己「先期」開發,卻得零落之下場,印證「浪」字之徒然,亦帶出迸淚之傷感。榴花雖不及時,但總比牡丹未能盡時為好。牡丹在生命最燦爛之時春心盡落,可說由最高潮跌到最低谷:打擊和失落之心倍添。
詩人運\用大量時間意識之用字對比:他年對今日;猶在對不知;不及春對先期;罷對今朝。時間在花之生息中跳躍與流動,帶出詩人對於失時之嘆:過去「暖不知」,現在是「寒」;過去是浪笑,如今是愁人;過去是玉盤,如今是萬里重陰;透過花姿之對比而帶出詩人對於生命之不及時和未盡之惆悵、迸淚之感。
3、時間敏感呈現出對生命之重視
詩人對時間的重視,對青春的極度渴慕,乃是對生命重視和肯定。故牡丹詩雖緣物而發,卻非只寄寓身世之感,而是抒寫一種生存意識、生命體驗。詩人透過描寫人生中美好事物的幻滅而感傷生命之無奈和憾恨。
「下苑他年未可追」,「未」字道出時間之不可追溯、生命之不可重來,更增遺憾。亦正因其無法挽回,才更必須及時把握。詩人為何對時間和美好事物有如斯大之敏感性?對美好本質之憐惜,證明詩人對生命有要求和堅持;害怕時間之消逝則因詩人對生命有理想和目標,卻因時間之限制極大,詩人害怕不能盡時把握才有惆悵之喟。正如石榴之花時已有先天限制,但仍比不起外界力量之摧殘,如牡丹之未盡時而提早衰敗。生之維艱令到詩人無奈和沉痛,外在環境之阻撓和打擊更令到人與花均不能及時把握生命之盛放,故才有深沉的無奈之感。
而二詩同詠雨中牡丹,分開各有其意,然亦可將其視為連貫的發展。其一言「春香暖不知」,牡丹在盛放之時尚未領悟生命之意,直待花落才「惆悵」,然卻再無法追回。最後一句亦彷彿說出:無論二地牡丹之命途如何不一,其皆面對生命之損傷,似有生命凋落的必然性,故詩人徒留下對生命之疑問和思索。然其二之牡丹知春,然其知春卻未能及春。二詩中的牡丹生之維艱,故必有淚。由是可知人生中「雨」的必然,未知春及未及春皆無可避免生命的失落,那麼人與花又如何面對人生之失落?「併覺」著有醒悟之意,「新」字帶出新的生命之姿,亦對人生之失落重新理解,不以牡丹被雨所敗的命運\為悲,以新視野觀照雨中牡丹之美,得知生命必存在各種姿態:有生,亦有息。更重要的是,牡丹經受起考驗和打擊,生命更為完整和圓滿:美-→經過打擊-→更美。可見詩人對人生際遇和挫敗之重新理解,肯定受挫折的人生,則可見生命之升華。
詩人透過觀照牡丹而回顧生命之各種姿態,坦然面和欣賞人生之失落,可見詩人對生命之重視,帶有正面、積極意義。
五、結語
〈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托寓之旨甚明,但探深一層,義山除寄寓身世之感,更表達出對時間及生命敏感之意識。其一雖處處題牡丹,但亦滲透出時間流逝之不可追。其二對比牡丹不同時期之面貌和生命之姿,帶出對生命春天之思索。二詩都在言春,前者尚未知春,後者未及春:二者均無法把握春天。將二詩串連起來,就是對生命情態的思考歷程,詩人由自然界之觀照而得出普遍之生命處境。李商隱借牡丹之敗而引發生命普遍的憾恨,誠\如董乃斌所言:
李商隱詩中還有許多別的語象,如……各種花卉樹木……每一個種語
象都有其特殊的內容、所指、比喻和象徵的意義,有其特殊活性和粘附力,也都可以以它為中心構成意象組合,而在義山詩中發揮各自不同的作用。
牡丹在詩中構成複雜的意象組合。而詩中對生命的印證和回顧,使作品更富深層意義和感染力,故千百年來依舊感動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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