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祝福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傅月庵)
不被祝福的《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傅月庵 台湾台北人,台湾大学历史研究所肄业,曾任杂志撰稿,翻译,出版社编辑、主编)「永远如此,一辈子手牵手!卡拉马助夫万岁!」——《卡拉马助夫兄弟们》结尾的话,谁不知道呢?俄国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这本「伟大罪人的一生」的小说,掷地有声,早成经典,为全世界读者所喜爱。在台湾,甚至还成为相声段子的灵感(「堵死拖拉库司机」的「卡拉OK祝福兄弟们」,《那一夜,我们说相声》,还记得吗?)。此书中译本颇多,第一译本更影响了海峡两岸一整代人。这一最早译本的译者耿济之先生出身北京俄文专修学校,跟瞿秋白、郑振铎、许地山等人都是同学好友,思想也很「进步」,「八九天安门民运」唱得震天价响的那首〈国际歌〉,最早就是由他跟郑振铎翻译成中文的。
俄专毕业后,他成为外交官,辗转服务于中亚、西伯利亚等地,但始终念念不忘文学,公余译述不辍,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高尔基……等俄国文学家,主要都是透过他介绍到中国来的,郑振铎推崇他是中国「从俄文直接翻译俄国文学作品的第一人」,一点都不假!
耿济之身体向来不好,两个弟弟都早死,一家十余口嗷嗷待哺。一九三九年,由于高血压和心脏病每况愈下,耿先生不得不放弃外交官职务,蛰居上海专事翻译,凭着微薄的稿费,养活一家子,日子过得艰苦万分。也就是在此时,透过老友郑振铎的介绍,他认识了著名的《良友画报》主编赵家璧先生,两人约定出版一套大型俄国文学丛书,全由耿济之翻译,字数多达百万言的《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就是第一本。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烽火连天,又穷又病的耿先生还是坚持每天翻译二、三千字。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上半册终于译好,率先出版,名为《兄弟们》,列入『耿译俄国文学名著』之一。谁知一个月后,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孤岛」沦陷,出版社被日本宪兵队查封,此书不了了之。随后,赵家璧逃到了桂林,重整旗鼓,找到一批土纸,再度发印此书第一分册,谁知才印好,湘桂战事吃紧,书又毁了!
战争结束后,赵家璧重返工作岗位,从郑振铎处得知此书已译毕,欣然将予以出版,还千里迢迢把清样邮寄给此时为了家计,远赴沈阳谋生的耿济之,谁知(又是谁知,唉~)清样还没看完,耿先生却因脑溢血溘然与世长辞。最后一批清样未能送达,已闻噩耗的赵家璧收到退邮时,「双手哆嗦,不禁凄然泪下。」这是1947年3月的事情,「萧条异代不同时,怅望千秋一洒泪」,仅仅也就是在66年前冬天的圣彼得堡,杜斯妥也夫斯基花了两年时间,好不容易此书告一段落后,竟也咯血死亡了。这是巧合,还是诅咒?
为了告慰故人兼抚遗族,赵家璧、郑振铎排除万难,用心出版了这本书,全书编印得尽善尽美,除了两人序文,还附有耿济之译序、遗照遗墨,作者画像签名,英译本里画家威廉·夏泼的著名插图,也被整辑进来,堂皇四大册,足为生死情谊见证。书出后,同为耿氏友人的作家王统照在书评里说,看到封面「耿济之遗译」五字,顿感「人生茫茫,世态侵夺,故友凋零,文章落寞,使老友在风雨凄凄的秋灯前,翻阅怀思,精神纷扰,真有无从说起之感」……。
这套书,在战乱中出版,却受到高度的肯定,畅销一时,日后也成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金鸡母之一,但耿先生后人是否因此获益,那就谁也不知道了。1949年,两岸隔绝后,台湾陆续有人翻印,整个六十、七十年代,大家所读的,几乎都是耿译。由于耿先生死于解放前,幸得还能挂名译者,但赵、郑两氏的序言、照片、插图等则被悉数删除(或隐名刊登),成了不折不扣的「阳春版」,至于耿济之其人其事,除了一篇小传,也几乎完全消逝在时代风暴之中了。有些出版社甚至以「三○年代的语言,今天读起来已有冗长、累赘之感。」所以找人「稍加润饰、修订」,但不知此事是否征询过耿氏后人意见?至于稿费种种,那更是很难说得清楚了。生前无着身后空,心血译书一梦中。这本书,大概真的缺少一些祝福吧!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