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随想】华尔兹和小姑娘
(一)这是肖邦的华尔兹。华尔兹是舞曲,舞曲是用来跳舞的。不过肖邦的华尔兹却不是。你很难跟着它起舞,肖邦的华尔兹太rubato。Rubato是一个讨厌的意大利词儿,意思是“偷”,是“抢”,和英文的rob既形似也神似。偷的不一定是你的心,但肯定是节奏和速率。我把它翻译成“任性”,像小姑娘一样任性和不可预测。任性的小姑娘,你是无法跟她们一板一眼地讲道理的,就像肖邦的华尔兹。
肖邦的华尔兹并不都像小姑娘。譬如最著名的降E大调作品第18,还有降A大调作品第42,那简直就是贵妇人,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左右周旋,满面春风,顾盼生姿,踏着遍地鲜花,舞得天地变色。升C小调作品第64也许是一个微醺的年青人,你觉得他醉了的时候忽见他虎虎如生,你觉得他清醒的时候又见他醉意盎然。
而这首华尔兹,只有这一首,我一直把它听成一个小姑娘,既偷节律,也偷心。
这样听肖邦,一定会令古典音乐的行家们不齿,譬如姐姐。我听肖邦都是跟姐姐学的,事实上我听任何音乐都是跟姐姐学的,除了摇滚,那是我刚认识姐姐的时候最爱的音乐。可是学归学,至今也从未听出个正经的名堂来,所以姐姐基本上是白教了。也不是全然白教,譬如我也学到了如何比较各家对同一作品的不同演绎。就拿肖邦的华尔兹来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鲁宾斯坦,弹得死气沉沉;其次不喜欢Lipatti,弹得有气无力;最喜欢的是Ashkenazy,喜欢得说不出道理来。当然这样的结论也会把姐姐气得半死。
现在我放给各位听的就是Ashkenazy演奏的肖邦第10号华尔兹。如果你静下心来细细地听,你听到什么?你也许会看到月光下的大海,听到海浪的舞蹈,迴转,再迴转,一直到看不见的对岸;细碎的三拍子,又轻快,又沉重;欢愉接着痛楚,痛楚接着欢愉;凄切而幽美,无奈中有宽慰;泪中有笑,笑中有泪。抑或是森林里迷途的小鹿,睁着无邪的大眼睛,在神秘的夜色中彷徨,美丽的鹿角因奔跑而颤动,一唱三叹只因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我,只看到一个小姑娘。也许,是很多肤色不同、容貌各异的小姑娘,在乐声中幻化为一。星辉之下,人迹绝无的海滩是一个人的舞台,粉黛未施、铅华不染的小姑娘,伴着自己的影子跳舞。这是一个长得很美的小姑娘,可是我无法全然看清她的脸,因为夜色,因为旋转。转一圈,再转一圈,迷矇的泪眼看到遥远的星星在闪耀,若有若无,如梦如幻。
(二)
肖邦的第10号华尔兹作品第69(Valse Opus 69)共有两首,第一首降A调,作于1835年,标题是“La Valse de L’adieu”,后人加的,意思是“离别”。那时的肖邦二十五岁,早已离开华沙寓居于维也纳和巴黎,后来再未踏足自己的祖国,所以我一直望文生义地把它理解为怀乡之作,直到后来读到Murdoch的一本1934年的老书,才知道是题赠给一位十六岁的小姑娘Marie Wodzinska的。小姑娘是肖邦友人的妹妹,古怪精灵,美丽大方。小姑娘跟肖邦学过钢琴,可从未好好地学过,居然也能在华沙开音乐会。后来,根据Murdoch老头的说法,“肖邦爱上了Marie,而Marie爱上了肖邦的爱”,所以她与肖邦订了婚。再后来,她嫁给了另一个人。又过了很多年,肖邦死后,人们发现,Marie和她的家人写给肖邦的信,还有Marie当年送给他的玫瑰花,都被整整齐齐地包好,系着缎带,上面写着“Moja bieda”(我的悲伤)。
不过,让我更动心的不是献给Marie的这一首,而是它后面的第二首(Op 69, no 2)。你正在听的就是它。这一首排在后面是毫无道理的,因为它比第一首还早好几年,是肖邦十六到十九岁之间的作品。这样编排都是肖邦死后出版商弄的,绝非肖邦本意。肖邦的本意是根本就不发表这些华尔兹小品,因为它们非常的“私人”,只在朋友间流传。这第二首是B小调,忧郁的小调,简单的旋律,一点也不像后来的维也纳式的华尔兹,它毫无脂粉气、沙龙气。而且,它也没有标题。
我在听的时候偶尔会琢磨,它又是送给谁的呢?背后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标题?我得承认,听音乐的时候去琢磨这样的问题,其实是既幼稚又无聊。幼稚,就像小孩子听故事,总是要把好人坏人都分清楚了才罢休。无聊,就像某个中国文人所说的,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不错,那就行了,又何必要去认识生蛋的那个母鸡,并弄清下蛋的过程和原因呢?
有些东西是无法确知的,也有些东西是不必确知的。我确知的是,若干年前有一位小姑娘送了我肖邦的这首华尔兹,无法确知的是它的含义。
肖邦完成这部作品的一百六十年之后,有一位著名的法国女作家,她太有名了,在中国甚至比在法国更有名,(她的书据说早已成为中国大都市小资的葵花宝典),这位法国女作家在一本小说里面,把肖邦华尔兹第69号的第二首名之为《绝望华尔兹》。她听过,也弹过这首华尔兹,那时她在印度支那,还是一个小姑娘。在若干年之后,有一个黄皮肤的小姑娘,那是另外一个小姑娘,我从骨子里认识她,不过在她的家乡之外很少有人认识她的,她把它称做《踏雪寻梅》。很中国的一个名字,而且这个名字早已有主,不仅名不副实,而且张冠李戴。
因为无名,所以你可以把它任意地命名。胡适先生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其实音乐也是,不管它原来有无标题。你的心情就是它的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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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肖邦写成这首华尔兹一百年之后,在法属印度支那的热带丛林里,有一个白人小姑娘,在碎石铺就的一条小路边,一所白色墙壁的大宅院前,驻足。夜色里散发着茉莉花香,混和着河水淡甜的味道。小姑娘听到一首过时的华尔兹,声音由那所大宅里传出来,一个着红衣的女人在弹奏。因为那红衣女人,因为那音乐,小姑娘在其后的六七十年里以写作得以不朽,即使是在她容颜枯萎的年代里。
这首过时的华尔兹,就是肖邦作品第69号no.2。小姑娘的“绝望华尔兹”,另一个小姑娘的“踏雪寻梅”。小姑娘把头转到音乐传来的方向,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小姑娘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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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走出画面,在湄公河上遇到一位来自中国北方的男人。于是发生了一些故事。雨后,印度支那的土地总散发着一种奇特的味道,和异国故事一样奇特。这个故事发生了五十年之后,小姑娘成为七十岁的老太婆,把这个故事讲了出来,而且讲了好些遍,每一遍都不太相同。跟一般的爱情故事一样,其内容也不外是“偶遇-熟识-别离”的三部曲。不同的是,她是一个贫困的白人小姑娘,他是一个富有的中国人。跟一般的爱情故事还有一点不同的是,小姑娘说过一次又一次,她不爱那个男人,爱的只是他的钱,还有他绸缎一样光滑的肌肤、他身上茶与蜂蜜的味道,还有他的爱。她从未说过她爱他。
只不过,在离去的邮轮上,有人弹奏起肖邦的这首华尔兹,当时人们正在沉睡,覆盖在音乐之下,但是他们并没有被音乐唤醒,他们在静静地睡着。小姑娘听到这音乐,对发生的一切开始不确定起来。老女人回忆说:
“ … … 还有一次,也是在这次航行途中,也是在大洋上,同样,也是在黑夜开始的时候,在主甲板的大客厅里,有人奏出肖邦圆舞曲,声音极为响亮,肖邦圆舞曲她是熟知的,不过那是按照自己的理解,也曾学过几个月,想学会它,但是始终没有学好,不能准确弹奏,所以后来母亲同意她放弃学琴。那是已经消失在许许多多黑夜中的一夜,一个少女正好也是在这条船上,正好是在那一夜,在明亮放光的天宇下,又听到肖邦那首乐曲,声音是那么响亮,这一切是确定无疑的,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海上没有风,乐声在一片黑暗的大船上向四外扩展,仿佛是上天发出的一道命令,也不知与什么有关,又像是上帝降下旨意,但又不知它的内容是什么。这少女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好像这次该轮到她也纵身投到海里自杀,后来,她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那个男人,因为她一时之间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因为,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因为,只是在现在,此时此刻,从投向大海的乐声中,她才发现他,找到他。”
生命中总会有些事、有些人、有些音乐,尽管再简单,你也无法彻底弄清。除非存在着某个不可预知的时刻,它也许会悄悄地披露自己。
我不把法国老女人讲的故事看成令人唏嘘的爱情故事,我把它看成小姑娘对生命的确定性和不确定性的感知,这感知在她老了的时候被写了出来。
后来老女人死去了,音乐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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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又过了很多年,在与堤岸隔海遥遥相对的一个地方,从山坡上走下来一个小姑娘,一个黄皮肤的小姑娘。旱季的夜空高而且蓝。在飘着花香的夜里,有人轻触琴键,于是生命的门被敲开,有音符鱼贯而入,那旋律仿佛前生早已熟识。无名的音乐像天罗地网般盖下来,无人能够逃脱。小姑娘为一种突如其来的、从未有过的领悟而惊惶失措。那是她最想得到却又是最不愿意得到的。
旱季的夜空蓝得有如白昼。音符带着星光在小姑娘的发际跳跃,旋转,然后,像小精灵扇动着透明的翅膀,渐渐远去。小姑娘合上眼睛,看到大海里的美人鱼。每当这样的月明之夜,美人鱼都会回游,游到这里,并对着我们歌唱。鱼歌唱的是北方的雪、原野和森林。这一切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我们不理解美人鱼和她们的歌,不理解很多很多的确定性和不确定性。小姑娘说,你又是谁?你只不过是我生命中的一次难以确定的忧愁。
小姑娘对我的口头禅是:“对你说些什么好呢?”所以也就什么也不用说。
小姑娘后来说,你走吧。你走了之后,不要忘记一个刚愎自用、冷酷无情的小姑娘。你走之前我会送你一首歌,也许是美人鱼唱的《踏雪寻梅》。
于是我走了,可是走之前并未收到那首踏雪寻梅,走之后也再未见过小姑娘。此后我自认为已将她忘却。不过那时起我开始学着把话讲得语无伦次,也逐渐开始学会听音乐。姐姐说,音乐有一种很高的境界,那就是无序中神秘的有序;文字也有一种境界,那就是语无伦次,人们通常把它称作风格。
有一年暑假我回到家乡。在一个闷热无比的夜晚,我百无聊赖地打开收音机。现时已没有多少人还听收音机的了,除非是驾车的人不得不听路况。可是那天我竟然在家里听收音机,鬼使神差的没有什么理由。我听见DJ提到我的名字。我一惊,立在那里。DJ说,有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姑娘打来长途电话要求点播一首曲子,并希望在接下来的两周内,每天在相同的时间内重复播这首乐曲。DJ有点愧疚地说,这样的愿望因为没有先例,怕是很难满足的了,不过若是第二天点播的听众不太多,他也许会把这首曲子再播一次。接下来,我听到的,是肖邦的这首华尔兹。
不是《踏雪寻梅》,而是这首没有标题的华尔兹。琴声叮叮咚咚地奏起来,湿热的夜空顿生凉意,然后下起雨来,雨滴随着音乐的节奏,很有弹性地敲打玻璃窗,接着流下去。和音符一起流入大海,并消失于历史。
还有一年夏天,那时我还是很年轻很年轻,其实我现在也还不算老,不过就像那个法国女人所说的,“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变老了”。那一年暑假我陪Mike去岛国游玩。之所以陪Mike是因为顺道,而且我会讲当地的各种话,Mike固执地认为这有助于他的购物。Mike是另外一个大男孩,和故事无关,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我根本就不会记得他。Mike从未离开过北方,所以看到一切都兴奋不已,譬如看到扇子形状的树列队向游人扇去凉风,还有满地未经修剪的阔边的绿草,都引来他哇啦哇啦的乱叫。乱叫叫完了,让我带他去看当地一家最古老的酒店。那是一家百年老店,白墙和庭院依稀存有十九世纪的风情。我们转过美芝路口,正欲走入,我突然看见小姑娘在不远处闪过。因为有白墙的衬托,小姑娘的身影十分清晰,她还穿着我买的连衣裙。我似乎确实看见她了,可是我也确知她并不在这个城市。
我们走进前厅,发现有白衣的钢琴手正在弹奏肖邦的那首华尔兹。
在不同的城市穿行,有熟悉的有陌生的。若是在陌生的城市听到这首曲子,而且是在街上,有时会顿生逃犯的感觉。警察若抓住逃犯,在一把按住逃犯的头的同时,总会像念主祷文一样,念一遍著名的米兰达规则:“你有权保持缄默,但你说的一切将 … …”。有时我想,我这个逃犯在被抓住的时候,听到有人念叨这句话,又会说些什么呢?细细想来,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可是,在某个或某些不经意的时刻,从不知何处传来的音乐,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先兆,就轻而易举地把一切无法言说的都交代了。好像是上天的旨意,音乐把掩埋已深的一切诉说得淋漓尽致,让人无所逃遁。肖邦的华尔兹也好,踏雪寻梅也好,乃自任何一曲无关的音乐,会选择一个天知地知的时刻,在你心深处最柔软的某一个地方,轻轻地一触。
(五)
音乐又漫过来,像海潮漫过沙滩,冲刷掉沙上的字迹。字迹已经冲刷掉了,海潮却继续漫过来,就像此刻的音乐。
文字和音乐都负载心情,不过二者的效应却大不相同。用文字涂写心情,写完了,往往会觉得松了口气,好像把心情释放了;若把写出来的文字公之于众,心情为众人所分享,那就会更加觉得释然。音乐正好相反。音乐负载着作曲者的心情、演绎者的心情、古往今来无数听者以及阐释者的心情,再加上此刻正在听音乐的自己的心情。这么多的心情,有时会令人不堪其重负。
小姑娘,你一定没有机会看到这些文字。这些文字写在这里,不久就会被冲刷掉,有关你以及你的时代的记忆也正在被侵蚀,而音乐不会。
交谈可以不用言语,倾听可以不用耳朵,不必回想已能忆起,忆起之前便已忘却。小姑娘,世界比你在这样的年龄所能感知的要不可理喻得多。所以我们不懂音乐,不懂人生,不懂自己,更何况他人。
你能触到,并已然触到的,便非虚妄。若你我无法在那个冬天结伴去北方踏雪寻梅,那么,让我们留在热带雨林中,缘木求鱼也好。若森林里没有鱼,那么就去大海里采集缤纷的落英。若海里没有花,那么我们哪里也不去,就原地不动好了。这里还有音乐,在音乐里,用最温柔最动人的言语,诉说那无法言说的,倾听那听不到的。 【後記】
小文首發於SBF,當時本來冠名曰「獻給踏雪尋梅的小姑娘」。後來抹去了,因為想到一個中國著名文人的話:獻給誰誰誰... ...就「像『致身于國』、『還政於民』等等佳話,只是語言幻成的空花泡影,名說交付出去,其實只仿佛魔術家玩的飛刀,放手而並沒有脫手。隨你怎樣把作品奉獻給人,作品總是作者自已的。」更何況這樣的信筆寫來的文字,連作品都談不上的東西。
我把飛刀扔出去,結果又回到了自己手上。小姑娘不一定能看到,或者說,一定不能看到。就像當年她為我點播的音樂,她無法得知我是否能聽到。
我的踏雪尋梅的小姑娘,其實未見過梅,也未見過雪。小姑娘住在離赤道不遠的地方,馬六甲海峽上的一個美妙絕倫的小島。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她會那麼喜歡《踏雪尋梅》,後來當我無法再見到她的時候,才突然明白。
今天忽然想起,不勝殘念。 能把肖邦的华尔兹阐述得如此美好、美妙、美丽,你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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