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悌海的《進程與真實》(process and reality)有兩句卷頭語:fact is ulimate. process is ultimate. process就是進程,是動態的,天地間一切的歷程都是動態的。通過本體、屬性看世界,那是靜態的抽象的。以靜態的抽象的觀看世界,那不是最後的,不是終極的。
存在就是對具體人生的感受,不是抽象的思考。存在就是existence,它對著theoretical講。凡是theoretical的東西就是非存在的,theoretical approach是理論性的。因為理論就是從具體的現實的地方達到概念,概念就是普遍的。普遍的概念就是非存在。眼前的這個人是具體的現實的存在。人的一般(用康德的詞語說就是human being in general,或man in general)是非存在的,這是theoretical中的詞語。理論的詞語把握普遍性。這只能瞭解抽象的一般性的道理,不能瞭解實質的感受。最具體的感受要從存在往裡入。道德、宗教的正面道理是真理,真理都有普遍性,但是,普遍性的道理要從具體的存在往裡入。
依照莊子的想法,你要真正達到「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你所肯定對方所否定的這個肯定要能肯定得住,你所否定對方所肯定的這個否定要能否定得住,你所採取的相對的立場就不能有。所以,最好是「莫若以明」。那麼,這個「明」一定比相對的立場高一層。「明」下面就是是非相對。「明」一定在是非、善惡、美醜以外、以上。就是beyond truth and false,beyond goodness and evil,beyond beauty and ugliness。姑且言之,這就是「明」。究竟「明」是甚麼意思,你先不要管。
頭一個辦法就是一步一步辯,順著我們人類理性所涉及的各範圍瞭解真理是怎麼樣的。甚麼是邏輯?甚麼叫做數學?甚麼叫做幾何學?甚麼叫做經驗科學?甚麼叫做自然科學?甚麼叫做社會科學?一步一步講,總要找出一個標準來。那是可以辯的,也可以講出一定的道理來,不是說完全沒有一定的。但這個講法不能達到莊子所說的那個境界。這個講法是一步一步來,在現象範圍之內可以得到一個一定的標準。一步一步講,總是在是非、善惡、美醜的範圍之內,不能beyond truth and false,beyond goodness and evil,beyond beauty and ugliness。一步一步講,就是我們現在一般的學術思考,就是專家的辦法,大體就是邏輯的或經驗的。一個是邏輯的,一個是經驗的,大體就是這兩個標準。這兩個標準是你要承認的。
我剛才舉邏輯上tautology作例,那是幫助你瞭解莊子所說「惡乎存而不可」的「言」,提供你一個思路,但那還不是莊子的境界。我提出「大言不言」,那還是很formal的說法很空洞的說法。「惡乎存而不可」的「言」是無榮華之言,你要說對,通通對;你要說不對,通通不對。這是方便說。既然是方便之辭,就可以化掉。佛教在這方面貢獻很大。釋迦牟尼說:我說法四十九年而無一法可說。就是說,這都是方便說,可以化掉的。達到這個境界就是beyond truth and false,這就是「無一法可說」的意思。這個境界不是一個tautology,在佛教,這就是實相般若所照。
「自由」有兩層:一層屬於transcendental;還有一層屬於immanent。莊子所講的「自由」從〈逍遙遊〉的那個「逍遙」來的,屬於超越意義的自由。因為道家所言「自由」還沒有成一個制度來安排我們的現實生活、political life, social life,它是從道的立場講。從道的立場所要求的逍遙、齊物,這是超越意義的自由,現實上沒有的,要通過修道才可以達到。這是最高的,第一層,光這一層不夠的。但是,你有這一層的自覺,你可以落到現實上要求保障我們的社會生活、政治生活的自由。那要靠制度化、要靠有一套制度的。那麼,制度意義的自由就是我們所說的內在意義的自由。
聖父是絕對的純粹的道德,不通過耶穌,上帝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純粹思考的對象,無憑無據的,不能證明的。道德意識很重要,所以,康德講道德的神學。儒家講天道,你怎麼知道天道是甚麼呢?要通過道德來瞭解,通過道德心證實。但基督教不這樣講。到康德出來才拿道德決定宗教裡面的一切,宗教神學裡面所講的一切通通由道德意識來決定,沒有道德的純粹性,沒有道德的價值,你講的那些都是假的,無憑無據的。你說上帝是spirit也無憑無據。這樣講就叫做 moral theology(道德的神學)。中國儒家就是這條路。天主教、基督教反對康德,那是顛倒。
儒家王陽明「致良知」教,到王龍溪的「四無句」,那就是真、美、善合一的境界。「四無」範圍的真不是科學意義的真,美也不是我們平常所說美學之中的美。良知裡面哪有甚麼美學呢?良知本來開始是從道德往裡講,但是到那個境界的時候,獨立意義的道德的善也化掉了。所以,王陽明說:「無善無惡心之體。」「無善無惡」是為至善。「無善無惡」不是中性的。至善就是善無善相,就是沒有善惡之相,就是超善惡以外(beyond goodness and evil),我們平常說善惡都是相對的,一說善,就有一個惡與它相對;一說惡,就有一個善與它相對。到說「無善無惡心之體」的時候,這個相對就沒有了,化掉了。惡沒有了,善也不要了。那個時候就是絕對的乾淨。
所以,「運用之妙存乎神。」中國人這個意義的「神」是以function的觀念來規定,不是以entity的觀念來規定。中國人說的這個「神」是 runction的觀念,不是entity的觀念。鬼神的「神」是個entity,是individual,它是個實質的個體存在,儘管它不是永久存在。 personal God也是entity,祂是無限,但祂也是個個體,祂是infinite individual。
我說你是夢,這也是夢,我自己並沒有例外。把自己也包括在內,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既然自相矛盾,你說這話幹甚麼呢?不是廢話嗎?但是,他就要講這種話。譬如,我們平常說:「天下人都說謊。」當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就表示我這句話不說謊,我自己不在內嘛。假定你說你自己也是說謊,把你自己也包括在內,這就是自相矛盾。西方人很喜歡用這個例。羅素解決logical paradox就從這個例入手。或者說,「一切命題都是假的。」那麼,這個命題本身也是假的嗎?這叫做logical paradox。邏輯的詭辭是可以解消的,可解答的。羅素就提出這個辦法來解答,他就是用theory of types來解消這種矛盾。依照羅素的theory of types,那就是說,「丘也與女皆夢也」這句話是不通的。就是說,我這句話不是在夢之中,我只說你們。假若把自己也包括在內,那就是自相矛盾。羅素在 Principia Mathematica就是用theory of types來解消這種矛盾。他提出,「天下人都說謊」中,「說謊」這個謂詞不能拿來陳述「天下人都說謊」這句話。就是說,這個謂詞不把自己包括在內,這就不犯自相矛盾的毛病了。為甚麼自己不包括在內呢?層次不同嘛,這是兩層的問題。
所以,沒有絕對的是,也沒有絕對的非,誰也不能證明誰。因為作證明的那個人無論是第一人稱、第二人稱,或者第三人稱,也是一些小波浪。你找一個第三人稱來證明,你這個第三人稱是一個甚麼樣的小波浪呢?或者同於你;或者同於我;或者既不同於你,也不同於我;或者既同於我,又同於你。這個小波浪也停不住嘛。所以,馬上都要停下,停下就沒有波浪了,那就是如,就是suchness, as such。這個地方就是絕對的,就是絕對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