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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3 16:3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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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 《清白家风》
羅素說他兩歲那年家中大人教他讀詩,對著一堆客人他背得出丁尼生的兩行詩。
埃德蒙.威爾遜說好幾位讀書品味很高的飽學之士常常勸他不要低估毛姆的作品,可惜威爾遜始終看扁毛姆,判定他終歸是個二流作家。他說英美讀書界程度下降了毛姆才那麼紅:「他的作品確實好看,確實有趣,文詞越淺白越見文采,可是他的故事到底是雜誌貨色,就算題材嚴肅,情節還是蹩腳得要命。」他說那是毛姆寫連載小說媚俗之計,每一期都要製造一些奇情。
我深信不論中文不論英文,文詞清淡可讀最是關鍵。然後是說故事的本領。年輕的時候我效顰,很高眉,認定文章須學、須識、須情。歲數大了漸漸看出「故事」才是文章的命脈。有了學問有了見識有了真情沒有說故事的本領文章活不下去。閱世一深,處處是「事」,順手一拈,盡得風流,那是境界!我讀遍毛姆的作品,「我」字擺進去的都好看;沒有「我」字的長篇短篇都遜色。「我」不可怕事,總要堂堂正正站得出扛得起才行。
英國批評界幾乎都跟詩人奧登的說法一樣,都說丁尼生抒情最耐讀,敍事詩、史詩都弱。艾畧特稱讚他是聽覺最靈敏的英國詩人,不輸彌爾頓,說他韻腳押得尤其精到。桂冠詩人奧斯丁說丁尼生的詩是「客廳詩歌」。
他(陳之藩)說六朝的東西都是不自然的,但卻淒美之至。《詩品》因為是最早的詩評,把陶淵明列入二三流,這就是六朝的觀點。這種六朝思想傳去了日本,中國反而沒有了這種傳統,詞曲而後,可以說完全斷了。陳教授說人工的雕琢才是藝術,最高境界是人工中見到自然而忘了人工,像法國女人,好像不打扮,其實她打扮得不得了,在打扮中見不出打扮的痕跡,那才是最高的藝術:「所以原野的野花云云,并不是藝術,是倫敦公園的野花才是藝術」。他說沒有駢體文怎麼可能有唐宋八大家?韓愈最好的文字是「採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好像很自然,對仗得多美,他自己想避也避不了,這是近乎天成的藝術。又比如另一個文起八代之衰的胡適之,他的〈瓶花詩〉說「不是怕風吹雨打,不是羨燭照香薰」,那是集古今之大成的對仗,胡先生自己想避也避不了。陳之藩接着說了一段非常沉痛的話:
我們之一代,弄得這麼不成樣子,因為銳意不讀書,一心想自然,無奈辦不到何!一點顏色也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不僅天塌地裂不會名狀,就是傷春悲秋也不會形容,以死了幾百萬人的代價,仍然換不來幾篇「有病」呻吟的作品。根本不會發聲了,何況呻吟!哪有比中國人這個時代再痛苦的?又哪有任何一個時代像我們這樣聾啞的?好像有好多人有同一誤會,覺得數理化等等什麼功課都得用功才會懂,唯獨國文,可以不學而會。會罷,就是今日之局面。
他說他的讀書方法很特別,讀論文都先看結論,再看序言,中間不看,然後自己運思,試試照題目盤算內容該怎麼搭建,再回頭對照那篇論文是不是這樣寫。雷同固然高興;不同也很高興,當做新發現。他說這種讀書方法叫「不讀」。苦的是碰到法國思想家蒙田的散文。陳教授說蒙田散文喜歡忽然插近一段完全不相干的私人生活,非常有趣,卻與題目無關。碰到蒙田,陳教授的讀書方法就完全不生效了。他說蒙田散文之所以至今不朽,也許跟他這種節外生枝、忽天忽地的寫法有關:「其人在紙上恍動,有如鬼魂穿梭於字裏行間,真是怪事」。
《月亮和六便士》倒說了我不好意思說的話。毛姆說他每去一次飯局心裏難免犯嘀咕,猜不透主人為什麼要請這些人吃飯,這些人為什麼又都來了。他說滿堂賓客,相見冷然,散席釋然,也許他們真的只為了酬酢,人家請過了不可不回請:"You owe me a dinner, you know."
她說寫得簡潔跟寫得好一樣難,難怪毛姆說"to write simply is as difficult as to be good"。
他深信人貴飽學,文貴簡練,古今中外大方之家都靠這兩筆本錢討生活。
意大利朋友說,幾百年來寫文藝復興的書幾百幾千部,說穿了只有一句話:「文藝復興的精神是對人心的尊重,對審美的沉思,對學術的包容。」他說梵蒂岡裏拉斐爾那幅大壁畫《雅典學院》簡潔傳遞了這樣的精神: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兩個學派的哲學家和藝術家聚集在寬敞的庭院裏,溫文爾雅,會心交談,畫面遠遠隱約看得到院堂的拱頂,肅穆,和諧,典麗。他說文藝復興不是中世紀黑夜裏憑空滋長出來的一道風景,是整個中世紀的城市背景和知識環境慢慢交融蛻變出來的理念。文藝復興也不能一刀劃分意大利跟歐洲其他地區,而是應該包容概括歐洲新君主的興起,印刷術的演展,西半球的發現,以及十六世紀經濟繁榮的大景觀。那是人們意志的交融體現,剛烈的,纖秀的,宏大的,細微的,都有。
試憑他流水寄情卻道海棠依舊
但鎮日綉簾高卷為妨雙燕歸來
聽說二十世紀初葉梁啟超集句集得最順心,摘李清照句子多極了,「卻道海棠依舊」正是她的《如夢令》:「昨夜雨疎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早歲讀書老師說李清照這首詞脫胎自韓偓的詩:「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卧捲簾看。」李清照結句十個字點亮了玉山樵人,明朝人說是「女流之藻思者矣」!
故友江兆申先生是溥心畬的學生,他來我家看到溥先生小小一幅泥金箋松巖高士圖說,那是他老師心中供養的明秀和渾厚:明秀不難,難在渾厚,明秀是筆墨,深厚是氣勢,筆墨靠積學,氣勢靠天縱,最緊要是書法精了畫才有筆墨可觀!我聽了一下子省悟墨影裏玩學問的消息。上一輩人考究,頂真。
今日中外拍賣市場上作品大紅的國畫家,張大千和傅抱石畫藝最高妙,兩位都是畫聖。齊白石不同,變法變出了國魂,撒豆瞬間成兵,是畫仙,用筆用色的功力卻沒有張大千傅抱石深厚。
書讀得不夠多我從來不擔心。寫作講創意,書讀多了阻梗創意,下筆盡是人家的牙慧,好不到那裏去。美國女作家韋爾蒂 Eudora Welty論寫作說主題都老都舊,情景人人熟悉,只剩有視野有識見才可貴,才算是發明,經營得出這樣的景觀那已然太了不起了。韋爾蒂寫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小城生活我喜歡。她的《德爾塔婚禮》她的《金蘋果》她的長篇短篇都交織了太多回憶太多遺憾了。
沒有回憶沒有遺憾的人生是沒有燈芯的燈籠,照不出路。
海明威《流動的饗宴》自序說讀這本書的人不妨拿這本書當虛構小說讀,反正虛構往往反而可以觀照真實。只寫真實不帶想像的文字太澀太乾。
「巧」字別有講究。苗子先生《藝林一枝》裏有一篇〈巧兒〉大見學問。唐代官府技術工匠中的高手稱「巧兒」,黃先生向來懷疑巧兒不限於織錦工藝,雕塑繪畫之工匠高手也稱巧兒,幾經查考,終於找到唐代張文成游仙窟詩〈贈十娘〉裏那句「巧兒舊來鐫未得,畫匠迎生摹不成」,斷定巧兒也指雕塑家。唐代張文成傳奇小說《游仙窟》文字通俗,當時流行,儘管浮艷蕪雜,魯迅說到底可資博識。詩句中「舊來」苗子先生猜想和「從來」同義。他說唐宋人說「舊家」猶云「從前」,李清照詞《南歌子》說「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可見「巧兒舊來鐫未得」是說巧兒從來無法鐫此美姿。「迎生」黃先生疑是「寧馨」之別寫,猶言「如何」。
讀漢學的英國人老戴的國語最地道,退休了沒人跟他講他硬是天天跟自己講。貝蒂說前幾年動了手術半醒半睡還滿口國語夢話。
他說荷蘭的文化藝術有個性,非常可觀,受冷落了。
明代學者吳與弼幾句話:「南軒讀《孟子》,甚樂。湛然虛明,平旦之氣,略無所擾。綠陰清晝,薰風徐來而山林閑寂,天地自闊,日月自長,邵子所謂心靜方能知白日,眼明始會識青天。」
我年少先讀王士禛的《池北偶談》,後來讀他的詩詞,很喜歡。
方爾謙活到一九三六年,揚州人,字地山、旡隅,別署大方,人稱方大,他的弟弟方爾咸是方二,兄弟文壇齊名。大方愛藏文物,藏古錢最多,我早年得過他藏過的一枚南宋銅幣,錦盒上有他題識,搬家忘了收在哪裏不見了。方先生當過袁世凱家庭教師,袁二公子袁寒雲是他的學生。都說他書法挺峭,有山林氣,我從來看不出個中好處。也許披頭散髮就是山林氣。
漁洋所用舊箋真古秀,瞿兌之說舊箋脫盡了火氣才更可貴,新紙懸在風日中讓塵土薰蒸儘管也會有些舊氣,到底不能像舊紙那樣滲出一層暗香。
「做人要說自己知道的事,太要緊了。」
目黑三次是日本黃鶴堂主人,中國古書畫修復專家,經張大千多年調教揚名國際,東京國立博物館和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都找他搶救名迹
齊老先生畫白菜畫鮮菇自闢筆路,越老越凝練,越清凈,靜靜相對像讀一卷明清筆記,害我不忍釋手。
金冬心是金農,字壽門,清代揚州八怪之一怪,書法在隸楷之間,詩文在流俗之外,五十歲才畫畫,涉筆即古,脫盡時風,隨便點染一幅山水花果都閑冷,出塵出世。筆下梅花更了不起,清雋得不得了,孤孤寒寒一枝冷香勝似十首詠梅詩。我從小在幾位長輩書齋裏看慣金農的字和畫,沒想到自己都成了長輩了寒齋竟無緣掛一幅冬心。六十年代初來香港碰到過好幾幅,悄悄請沈葦窗先生掌眼,說都不可靠,省錢了。徐伯郊先生斷定冬心最難纏,千萬小心,買得到弟子羅兩峰、項均的代筆算福氣了,旁的免看免談。
董其昌這樣的行楷跨絕一代,率易中見秀色,明末書家邢侗、米萬鍾、張瑞圖和他一比都差了三步。
陳眉公《妮古錄》裏引香光居士論書道說:「余性好書而懶矜莊,鮮寫至成篇者。雖無日不執筆,皆縱橫斷續,無倫次語耳。」要的正是他筆下這股淡意,一旦矜莊一旦虔敬一定不好看。眉公陳繼儒生平那些短翰小詞我少小時候在老師煮夢廬裏讀得很熟,老師說這樣的風致只有眉公才有。他和董其昌齊名,是同鄉故交,畫墨梅畫山水都空遠,董其昌說眉公胸中素具一丘壑,草草潑墨都見蒼老之氣,不落吳下畫師恬俗魔境!眉公《妮古錄》書名也可喜,楊用修說六書中有妮字,軟纏的意思。《升菴集》「泥人嬌」一條更說柔言索物曰妮
我記得陳定山《論畫七種》說金農畫梅師白玉蟾。白玉蟾是葛長庚,確是宋代畫家,福建閩清人,至雷州繼白氏改姓白,名玉蟾。平生蓬頭跣足,布衲敝舊,神清氣爽,愛喝酒,大字草書像龍蛇飛動,工畫梅竹而不輕作。
台北一位大學問家告訴我說,臺先生國學修養深,字也隨之大佳,溥心畬倡言詩詞寫得好畫自然也好,道理一樣。
教養變成了喝一口清水那麼尋常總是可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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