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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天同(1909——1988)是老一辈翻译家、英国文学研究专家,曾任兰州大学、北京外国语学院教授,翻译的《培根论说文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长印不衰,被称为是“诸多译本中影响最大的一本”。
说起水天同,人们往往想到他的英语教学研究、莎士比亚研究以及在翻译领域的成就,几乎没有人谈及他在上个世纪20年代末及30年代初中期在新诗和文学评论领域的耕耘及贡献。即便是水本人,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表示过:“从1933年到1939年,我也曾跟着瑞恰慈博士学了点语义学和文艺批评,写了些零碎文章,发表在柳无忌、罗念生等合编的《人生与文学》杂志上。” (《自述》,见《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 第6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第27页)甚至,冯绳武先生在《水天同教授在甘肃二三事》(《兰州古今》,1990年第1期)一文中,还作了如下结论:“天同,中外文的造诣均深,中文因家学有根柢,擅长古文与旧诗,而不多写作……”,此说最后一句“而不多写作”与事实相差甚远,至少可以说不符合水天同青年时代的事实。
根据水天同的《自述》,他1923年“十四岁考上北京清华学堂(后改名清华大学留美预备部),在校六年,于1929年毕业,赴美留学四年,赴德、法深造一年,于1934年夏回国。”在清华读书期间,水天同在清华大学学生自治会会刊《清华周刊》上发表了大批文艺作品,并在毕业前一年担任过该刊总编辑一职。 据笔者不完全统计,1927年到1930年之间,仅在《清华周刊》,水天同就以本名发表文章9篇,以笔名“斵冰”发表文章22篇,以笔名“水斵冰”发表文章1篇,内容包括时事述评、杂感、新诗、翻译小说、寓言,甚至还有独幕剧,可谓创作颇丰!其中,他以本名发表的文章多为时事述评,以“斵冰”发表的文章以杂感和新诗为主。此外,水天同还在天津《大公报》发表过不少译介外国文学、外国学术的文章,其中1929年5月《学衡》杂志第69期刊载的署名“水天同”的文章《加斯蒂辽尼逝世400周年纪念》,介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思想家加斯蒂辽尼(现通译卡斯蒂利奥内——笔者注)及其名著《廷臣》,篇幅长达数十页,最初就发表于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
出类拔萃的象征主义诗歌
从现有的材料看,水天同早期的新诗作品均见1929年《清华周刊》,计5首。其中4月6日第455期上的《闻箫》,应是最早的1首:
何人在湖上吹箫?/凄清哀婉的声调,/吹彻盛夏之良宵,/正朦胧新月,窥人年少。//夜是这般依依,/水是这般平静,/心儿也有点恍惚依稀,/飘向温柔平和的梦境。//你可以于此时前来,/不必除下花冠,/脸儿临风,如睡莲正开,/任流连眷恋,远水遥山。//悄然相对,或者你自由好嬉之心地,/也能感受一星半点的生之哀戚。
还有5月25日第462期《我从睡中起来》:
我从睡中起来,/看众星哭泣,/乱萤飞来飞去,/流光浮游天际。/夜稳如平湖,惟多事的蛾群,/紫色的翅儿,扇动了波纹,/引诱好奇之诗人,/去追寻时间的踪迹。//我从睡中起来,/听风儿和长林私语,/说金秋将回,/仍吩咐凉月与幽泉做主,/又说残春不该逼走了夜莺,/却换来哀哀促促的虫吟,/如断如续,似幻似真,/似水滨仙子,怨诉皓魄。//我欲再见你的美丽,/奈夜百合已凋褪了;/虽飞去“永久”的宫内,/但记忆仍如旧日之瓷,全敲碎了。/啊!我愿抱此残余的影像,/终朝荡游于西风古道之上,/直至将它完全遗忘,/如轻舟留在水面的踪迹。
6月1日第463期上的《与友人书》:
我们找着祖先掩埋之心了,/遂恸哭其侧,/或跳踉大叫,不克喘息,/自以为热烈美丽极了。//赞美什么自然?/无非“月到天心,风来水面”,/即大声“在十字街头挑战”,/亦不过抡板斧的战将一员。//我倦怠之灵魂,/明白并怜悯这一切把戏,/所以毫不责备,/迳来此渺无人迹之荒园。//我在这阴郁的天空之下,/暂伴着寒鸦沉睡,/无成就亦无羞愧,/等候鸱枭来歌咏这黑夜。(注:友人远道来函,责余不事创作,惟费时于“断烂朝报”。呜呼!余岂得已哉?余不得已也!为诗答之。)
以及6月15日第464-465期上的《A la belle Inconnue》和《穷途之友——致某某忠实同志》:
晚风来时,你在园门独立,/我在你面前走过;/红色之裙裾在黑绿中摇曳,不妥协之颜色将谐和击破。//那时我想告诉你,你是何等美丽,/即池塘中朦胧欲睡的芰荷,/亦当睁开眼儿,向你凝睇,/错认金星临水,仙子凌波。//明澈之妇人!那时我满怀情愿,/供养你在我心头,/奈黄昏送来黑暗,封锁了我的歌喉!//即令我们有再会的时辰,/我应当说些什么话?——/赞叹光阴之深仁,/仍宽容你清朗的笑声吗?
记得有一日你和我,/在穷途上相见;/你说我们应该联合,/站在一条战线。//但不久你就怨我骄傲,/不受你的训练,/逼得我索性仰天大笑,/蔑视那条战线。//你更加埋怨我不忠实,/说我是“灰色态度”,/因你心中的渐渐怀疑,/我变成“十分可恶!”//于是背起了冷笑的弓矢,/我飘然远走——/非不堪一战,但我们终是/穷途的朋友。
品读之下,感觉诗歌着重于个人内心世界的体验,神秘性、暗示性很强,具有象征主义诗歌的鲜明特质。难能可贵的是,诗歌虽然采取象征和暗示手法,并不直抒胸臆,却又有异于同时代的象征派诗歌的晦涩艰深和佶屈聱牙,具有朦胧、含蓄之美。此外,他的诗多半还押了韵脚,诵读之下,颇可体会音乐的节奏美感。这5首诗,即便置于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象征派诗歌经典之林,也是出类拔萃的,实在不应该湮没至今,故一一列出,希望新诗研究专家慧眼识之。
就笔者掌握的材料来看,水天同发表的新诗数量不多,从1930年到1934年之间,更是有一个“空窗期”,或许和他去国留学、忙于学业有关。1935年,已经返国的水天同重现文坛,在天津柳无忌等主编的《人生与文学》杂志亮相。不过,他在该刊创刊号上发表的3首诗的第一首《与友人书之一》,与1929年发表在《清华周刊》463期上的同题诗仅有个别字词的区别,应是旧作新发。至于《与友人书之二》,明确标识写于“1934 青岛”,算是新作:
东边用文字造一堵墙,/西边用文字造一堵墙,/两下裹在墙头上张望,/辨不清对方是何模样。//大官小官在高兴着,/民族要复兴了!凭藉/墙上标语,口头的呐喊,/新耶路撒冷又戴上了王冠。//张口待哺的少爷小姐,/说是有强烈的智识欲,/我喂饱了别人的肚肠,/自己的饥饿向谁商量?//黑暗在何方?/还不是自己的眼底心上?/我亦想起造一堵文字墙,/恐寒夜袭来,仍无法抵抗。
第三首诗题目是《冬晨雾浓》,写于“1935 青岛” :
生与死之间,/昼与夜之界,/呼吸变喘吁,/洋走为摸索。//我知道这里是旧日的藩篱,/多少明眸的儿童爬抓过的,/冬青和扁柏,成丛的翠竹,/曾经几番依恶,怜惜。//他们溶解了,/往昔溶解了,/小径直达梦命压的,/魔影亦显柔湿。//大声呼号?怕棉絮般的声音,窒塞了自己的喉咙;/哭喊罢?有点无聊。//我等候着?我等候着,/清晰的脚步前来,/然后,霹雳一声!/这老世界重新诞生。
1936年6月,水天同以笔名“斵冰”在吴奔星、李章伯主编的北平《小雅》诗刊创刊号上发表诗作《忆——》,是他留学美国期间在纽约州伊萨卡的创作:
我能供给/一切应流的眼泪/该洒的血液/黄昏来时/我能伴着它低唱/带琴来,或箫来,/全听你的吩咐,/全听你的吩咐。 //此心所期望的,/不是平凡的幸福;/一切色声香味触,/我全可以解除;/即呕断词肠,/人说是桃红柳绿,/亦将颓然自返,/何况其他的欢娱。//你眼瞳深处,/纤手指头,有我/往昔幸福之源,/他们仍无恙么?/我能流血,滴泪,/或在黄昏里歌唱,/但不能了解/你抛弃我的原故。(一九三〇,Ithaca,N.Y.)
伊萨卡是康奈尔大学所在地,水天同当时在此选修“中世纪拉丁”课程。这首诗依然是水天同固有的象征派诗的风格,一段逝去的情感镶嵌在节奏舒缓、韵脚自然、抑扬顿挫的文字里,读起来让人油然感觉惆怅、神伤……
《北洋军阀(Ballade)》是同年8月水天同在《小雅》第2期发表的一首讽刺诗:
我问你袁大总统现在何方?/还有他留下的那些兵和将?/有几位苟全性命租界里藏?/有几位十八层地狱里流浪?/想当这些大爷们可真够“棒”,/一个个杀气腾腾各逞刚强;/却不道长江后浪催前浪,/到而今谁记得那热闹一场?//我问你冯大总统他在何方?/想必是在望乡台玩着月亮。/有一位曹大总统也很风光,/最可怜李三郎为他把命丧。/何处是咱们的孚威上将?/想当初八面威风,坐镇洛阳,/又谁知上了马二爷一个大当,/到而今谁记得那热闹一场?//张大帅,关外王,他怎样的下场?/段执政他还能打几圈麻将?/好一个狗肉将军张宗昌,/谁料想在济南车站还了命帐!/小扇子,赛诸葛,人才漂亮,/却怎么半夜三更,命丧无常?/孙联帅在佛堂流血过了量,/到而今谁记得那热闹一场?//上帝耶稣!这真是一篇糊涂帐!/不管他有多少弟兄,几万支枪,/不管他至大心高,兵强又马壮,/到而今谁记得那热闹一场?(一九三六 青岛)
这首Ballade是源自英国乔叟首创的三节联韵诗,三个诗节和结尾诗节都以“到而今谁记得那热闹一场”结尾。水天同使用舶来的诗歌形式,形象地勾勒出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军阀走马灯般更迭的众生相,辛辣地道出了那些总统、大帅、将军们从热闹一场到或命丧无常或被人遗忘的悲惨下场。值得指出的是,本诗一韵到底,长达28行,却了无勉强凑韵之感,加以文字自然流畅,音节铿锵有力,显示了诗人驾驭文字和音韵的超凡能力。
1937年3月,水天同在《小雅》第5、6期合刊发表了《Triolet》一诗:
那一天我俩初次见面,/谁知道爱情是红是绿?/谁想到这千锤又百炼——/那一天我俩初次见面?/早知道如今这些磨难,/谁不会想法少受苦处?/那一天我俩初次见面,谁知道爱情是红是绿?(一九三六,北平)
这是一首源自西洋的“八行两韵诗”。试与擅长此种诗歌的英国诗人托马斯•哈代的《我的哀伤何其多(How Great My Grief)》作一个对比:
How great my grief, my joys how few,/Since first it was my fate to know thee!/- Have the slow years not brought to view/How great my grief, my joys how few,/Nor memory shaped old times anew,/Nor loving-kindness helped to show thee/How great my grief, my joys how few,/Since first it was my fate to know thee?
我的哀伤何其多,欢乐何其少,/自从当初命运让我与你结识!/难道漫长的岁月不曾细展示/我的哀伤何其多,欢乐何其少,/记忆也不曾再现逝去的时日,/即便慈爱也没有能让你明了/我的哀伤何其多,欢乐何其少,/自从当初命运让我与你结识!
很明显,作者虽然在诗歌形式上做了积极尝试和模仿,却无法掩盖住内容上的肤浅与平庸。创新的不足,是该诗没有突破的主要原因。
参与“胡适之体”的诗歌论争
潘颂德曾在《中国现代新诗理论批评史》(学林出版社,2002年)中提到过新诗史上的一桩公案——围绕“胡适之体”的论争:
1935年10月23日,陈子展在《立报》副刊《言林》发表《“新诗”——“蘧庐诗话”之一》一文,认为当时中国的新诗坛是颇为不振的,“许多先进的新诗人都丢下了笔,无疑的都是承认自己失败了;后来的新诗人也不曾找出什么新诗,还走老路,那是不智的”,因此,他劝新诗人索性再去走“从旧诗词蜕化出来的‘胡适之体’这一条路”,还特别举出胡适游广西时所作的“好像一首小词”的《飞行小赞》来做所谓“胡适之体”的最新标本。陈子展的文章发表后,任钧、曹伯韩、子模、梁实秋、邵洵美等人先后在《申报•文艺周刊》、《自由评论》、《立报•言林》等报刊上发表文章,围绕陈子展的主张展开了论争。
事实上,参与这场论争的重要文章起码还应该包括水天同1936年4月10日上海《新中华》半月刊4卷7期头条位置发表的《胡梁论诗》。针对“明白”和“晦涩”问题,水提出自己的见解:
诗是一种经验,是两种心理间的一个作用,一种过程,其中包括作者与读者两种心理,所以“明白”、“晦涩”云云都非固定的标准,若不将作者的意向与读者的才能、经验等一齐算在帐内,加以考虑,而仅仅架起几个空洞的术语,以号召天下,这是没有用的。如胡先生“意境要平实”之说,梁先生且知其“有未尽然”,这就是很好的一个例子。胡先生自以为他的诗当得起“明白清楚”四个字了,但第一,胡先生不过写了许多“胡适之体”的白话而他和他的朋友们认为那是诗;第二,天下尽有一辈子不认得“太行山”的人,我们还是埋怨“太行山”三字太难呢?还是说那些人活该呢?连“明白清楚”的“胡适之体”我想仍有人认为过于艰涩,那么又将如之何呢?
对于胡适和梁实秋把一些模仿“象征主义”的诗歌称为“笨谜”,水天同则明确认为“不公”:
梁先生随胡先生之后,给他们所不喜欢的诗加以“笨谜”的绰号而后攻击之,这叫做“先给狗一个恶名然后缢杀之”(Give a dog a bad name and hang it),其法虽妙,可惜有点不公。
水天同接着举出英国莎士比亚、意大利但丁及德国歌德等几个作家都曾写过“不很明白清楚”作品的例子,将了胡适和梁实秋一军:
敢问这些人是否都是堕落文学家?这几位是否是精神生活太贫乏了?顺便问问胡先生这些人是否是技术太差的笨谜作者?我想胡梁两先生的答案应该一一都是“是”字,否则胡先生的“言语要明白清楚”的主张就没什么意思,也不便推崇为“今后所应依照进行的一个方向”了。
水天同的文章发表后,似乎未见胡适或梁实秋的直接回应。不过,吴奔星主编的《小雅》诗刊第2期由宫草辑录的\"一得斋诗话\"引用了水文的一段,以示声援:
两位先生(编者按:指胡适之梁实秋)的共同缺点是没弄明白——他们似乎从未想过——什么是诗,并且什么是诗的语言,所以到了这个年头还想把诗和白话运动并为一谈,梁先生居然还在“白话诗”这个不值得一顾的术语上大做文章。(编者按:梁先生的文章是这样做的:“白话”的“白”,其一意义即是“明白”之“白”。所以“白话诗”亦可释为“明白清楚地诗”。)不知白话之话与诗的语言是大有分别的。而且就是白话本身也不止一种。胡先生的白话不与梁先生的尽同,梁先生的白话不与x,y,z尽同。话犹如此,何况诗的语言了。
(水天同:《胡梁诗论》)
值得指出的是,吴奔星同年4月30日也曾在北平《文化与教育》旬刊发表诗论《诗的“新路”与“胡适之体”》,叫板胡适和梁实秋的观点。在这个问题上,吴奔星和水天同颇有点声气相通的意味。其时,水天同刚好在吴奔星读书的北平师范大学兼课,两人又同是柳无忌主编的天津《人生与文学》杂志的热心作者,他们是否在现实中相识或在现实中讨论过“胡适之体”的诗歌,也未可知。只不过,这不是本文所关注的范畴了。
1937年6月13日,胡适主编的《独立评论》第238期以《看不懂的新文艺》为题,刊登一名声称“教了7年的书了”的保定中学国文教员“絮如”给胡适的来信,呼吁胡适“救一救中学生”,原因是他实在看不下去一些作家“走入了魔道,故意作出那种只有极少数人也许竟会没有人能懂的诗与小品文”,从而导致一些本来“清清楚楚”的学生,因阅读模仿刊物上流行的“这种糊涂文”而“作出任何人不懂的糊涂文字”并“不服从教员的改正”。读到此文,水天同再次披挂上阵,在当年8月10日《新中华》5卷17期上发表长篇“文学论文”《我亦一谈“看不懂的新文艺” 》。针对“看不懂的文艺作品”,水天同从作者和读者两方面予以实事求是的理性分析,不乏真知灼见:
“懂”可以从两方面来说。在作者方面,“懂”等于认识自我,认识环境,并认识他的读者,明瞭他自己所企求的反应,及得到这种反应的最适当的方法(如词句的选择,节奏的安排,态度的隐显……等)。就读者方面说,“懂”是与作者合作的一种行为。一个人买了一本诗集,并不和小孩买一个万花筒一样,只要眼睛凑上去,就可以看见五颜六色、悦目而无需费力思索的景象。要知“了解意义”并非是把白纸上的黑字一个个吸收进眼中便足。实际上写出或印出的符号,只不过是意义之一部,最重要的一部仍须读者填空白似地填进去。填得正确饱满者,便是好读者,错误不全或竟不得其门而入者,便是劣等或无能的读者。
……
在作者方面,“晦涩”或“令人不懂”,也许是下列数项中之任何一项——
1. 糊涂笨拙,“不知所云”。
2. “以艰深文其浅陋”。
3. “感情”浮伪。
4. 看不起或过于看得起读者。
5. 为了充分表现极端个人的或特殊的经验,不能不使用特殊的语言。
在读者方面,“不懂”也许是——
1. 经验能力缺乏,不能了解作品的“思想”。
2. 不能得到作者的“所感”。
3. 不了解或不满意作者的“语气”。
4. 不了解或不满意作者的“目的”。
5. 联想或音节感受之迟钝或完全不可能。
6. 先入之见(如“不相干的回忆”、“宗教信条”、“主义”……)作祟,根本对作品是“心不在焉”。
行文至此,突然想起引发“朦胧诗”大讨论的《令人气闷的“朦胧”》(章明,1980年6月号《诗刊》)一文来,读到该文中“少数作者大概是受了‘矫枉必须过正’和某些外国诗歌的影响,有意无意地把诗写得十分晦涩、怪僻,叫人读了几遍也得不到一个明确的印象,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百思不得一解”这段话,不由感觉历史何其相象!遗憾的是,包括水天同先生上文在内的“胡适之体”诗歌的诸多讨论文章在“朦胧诗”讨论之时或者还处于“禁区”,或者还未被相关论者发现,否则,当代中国诗坛少走不少弯路也未可知!
痛批茅盾的“错误和荒唐”
水天同青年时代的文艺评论,写作时段集中于1935年至1937年,主要发表于天津的《人生与文学》、上海的《新中华》等。对此,他的学生何天祥先生曾在《我的老师水天同教授》(《兰州古今》,1989年第2期)一文中有如此记述:
(时为1940年代初——笔者注)我在天明家看见了《人生与文学》的杂志,里面有署名水天同的文章,好像是批评茅盾翻译的《神曲》。居然敢挑茅盾的刺!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还有一个短篇小说,署名是“斫冰”(斫同斵——笔者注),天明说这是他大哥的笔名。这个印象倒很深,“斫”字就是从这儿学得的(最近天明告知,这本杂志是罗皑岚、柳无忌、罗念生和王余杞主编的。这四个人都是天同的同学。署名水天同的文章是《论茅盾先生所译檀德的神曲》、《文学的需要和需要的文学》;署名“斫冰”的小说是《金丝笼》。)
的确,水天同在《人生与文学》发表过不少诗文,但和何天祥先生所述有些出入。比如,茅盾并没有翻译过檀德(现通译但丁——笔者注)的《神曲》,只是曾在《中学生》杂志1935年5、6月号上发表过“一篇关于神曲及其作者的基本常识的文章”(水天同语),水天同有感于其中的“错误和荒唐”而写成一篇批评文章,题目并非何先生所说的《论茅盾先生所译檀德的神曲》,而是《茅盾先生的〈神曲〉》。在该文中旁征博引之后,水天同最后把茅盾在《神曲》中的“错误和荒唐”总结如下:
1.茅盾先生并不懂得《神曲》的作者是何等样人,所以会大模大样地给檀德下了许多鄙夷的批评,和污蔑的字眼。
2.茅盾先生并没读过《神曲》(或读而未懂),所以有笑话层出、不成体统的介绍。
3.因为以上两个原因,茅盾先生的《神曲》一文一方面有污蔑古人的罪过;一方面有贻误青年的危险。
至于译名之荒唐,行文之草率,那都是比较小的事,我们可以不必追究了。
毫无疑问,这种批评是十分严重的“指控”。但笔者孤陋寡闻,既没有看到过茅盾先生的反驳,也没有见到茅盾研究学者对此发表过看法。倒是几本茅盾研究资料或茅盾年谱,如孙中田、查国华编《茅盾研究资料•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56页)、邱文治,韩银庭编著《茅盾研究六十年》(天津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390页)、唐金海、刘长鼎主编的《茅盾年谱•上》(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6年,第429页),很“客观”地收录了水天同此文的目录,并没有做任何形式的说明或评判。至于钟桂松的《二十世纪茅盾研究史》(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对此没有任何涉及。
另外,遍查《人生与文学》杂志各期,并无署名“斫冰”的小说《金丝笼》,而只在1935年的创刊号中找到署名罗皑岚的小说《金丝笼子》,应该是何先生误记。毕竟是半个世纪前所见,记忆难免发生偏差。
此外,何文所说署名“水天同”的文章《文学的需要和需要的文学》,题目也不够准确,应为《文章的需要和需要的文章》。对此,水天同本人也有误记,他曾在《自述》(同上,第28页)中列出“水天同主要著译目录”,第一篇就是《文学的需要与需要的文学》,注明“见柳无忌主编的《人生与文学》天津,1935”。其后出版的几本人物传记类的图书、辞典,基本沿袭了此说,比如《中国中学英语教育百科全书》(东北大学出版社 , 1995年,第197页)、《榆中县志》(甘肃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02页)、《高擎党徽的人们 榆中县当代人物选辑》(甘肃文化出版社, 2007年6月,第115页)等,甚至《中国社会科学家辞典 现代卷》(甘肃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9页)还把《文学的需要与需要的文学》的发表时间推后至1936年,并称是水氏“发表的第一篇论文”。
水天明在《我的大哥水天同》一文中纠正了上述错误——
大哥在清华学堂时与同班的“两罗”(皑岚、念生)和高班的“一柳”(柳无忌,柳亚子先生的长子,现在美国定居)关系最亲密,相识颇深。后来他们在天津《人生与文学》杂志上又一次合作,大哥写的有份量的大文章就是《文章的需要与需要的文章》,他在以后写的一篇《自述》中,对此文题目记忆有误,其中就有他的恩师瑞恰慈博土的文艺批评观点,也有他和清华同学柳无忌、罗念生当时的文学观点,其中是非功过,只好留待后人评说。(见《兰州文史资料选辑》, 1992年第1辑,兰州大学出版社)[/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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