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篇
在《红楼梦》里,袭人始终是极受人注目的一个丫环。第五回的判词,说她“温柔和顺”、“似桂如兰”。事实上,贾府上上下下,也都很少有人说她的不是。倒是宝玉对袭人很有点警惕性。但是,他到底也禁不住暖暖的“花气袭人”,时不时在袭人面前犯迷糊,甚至忘乎所以。
袭人是很少主动得罪人的。因此,我们也便很难得见她受谁欺凌、遭受不幸的事儿。但袭人毕竟是“下人”,依然会受到“无辜”的伤害。第三十回,宝玉正怄着气,又淋了雨,回到院子里,却叩不开门,只听见“里面诸人只顾笑”,便“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吧,偏偏就踢在了袭人身上。说来宝玉的火气也忒大了点,不过,这是在气头上,偏偏那袭人开了门,还“笑的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那里知道爷回来了。”这就怪不得宝玉要骂:“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我怀疑宝玉根本就看清了开门的是袭人,无非见自己踢重了,不好意思起来罢。但不管怎么说,袭人这个连“重话”都不曾受过的有身份的大丫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挨踢,“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心情可想而知,最主要的还在于那“羞”和“气”了。但她是丫环啊,能怎么样呢?唯一能做的就是忍,最多也只可用自我调侃式的语言埋怨几句。当时,宝玉是这样说的:“我长了这么大,今日是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遇见了你。”几乎可以肯定,宝玉说这话的意思非常的单纯,就事论事而已。袭人则不然。她马上想到了他们之间的云雨之情,不无讥讽地“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这里不但提醒了宝玉,让他记着自己与“别人”不同,也很委婉地劝告了他,“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只能是她这“起头儿的人”,“别人”是不可以的。挨踢这件事,虽然袭人是受了伤,遭了痛,但她也很有些心安理得。为了这个,至少宝玉很是细心周到体贴地服侍了她一回,这多多少少让她的心理得到了满足与平衡。
袭人是宝玉的贴身丫环。除了服侍宝玉的日常起居外,她似乎还负着规劝小主人的责任。这种责任,开头好像并不是上头布置的,完全是出于她的本心。凭心说,袭人是真心待宝玉,她的规劝之类,也全是出于“好”的目的。毕竟,从主观上讲,她一直是,也只能是把宝玉当作自己的终生依靠。我们在书中可以看到,袭人对宝玉的第一次规劝是在第十九回。袭人“探家”回来,在说到几个表姐妹要出嫁的事之后,故意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引到自己的“将来”:“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袭人是把宝玉的心思摸透了的,她这种欲擒故纵的伎俩果然奏效。宝玉立马急了。于是,又引出一番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合情合理的说辞,让宝玉深信,她非走不可。及至宝玉赌气上床睡去了,她也不松口。其实,袭人哪能舍得了自己眼下的生活以及她所梦想的将来呢?在她看来,人生的“最低纲领”是“做稳奴才”,“最高纲领”则是有幸做“宝二姨奶奶”。为了她的日后,她不能不想方设法地让宝玉听服她的大道理。但她毕竟不是能与宝玉平起平坐的小姐,似乎没有权力非让宝玉玉听她不可。她能凭借的也只有自己的“魅力”了,以她那“袭人”的“花气”去“暖”那个公子哥儿。袭人以为已有过“警幻仙子所训之事”的宝玉是离不开她了,便想以“釜底抽薪”的法子笼络。这办法还真是灵光。袭人见时机成熟,便口风一转,便声称自己要“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袭人前后一共说了四件事,但最关键的却只有一件,这从话的份量上就可以看出:“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袭人的规劝,无非是是要宝玉也像她那样做个“阳奉阴违”的人,有意思的是,宝玉还真的立即答应了:“再不说了,那原是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实际上,后来的宝玉一切照旧,没有一丝一毫的改过自新。袭人到底还是失败了。
袭人原是老祖宗的人,后来给了宝玉。在宝玉挨笞之前,袭人似乎跟王夫人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正是那回惊动贾府上下的大打出手,才让袭人有了向王夫人进言的机会。从书中可以很明白地看到,最初王夫人只是想叫一个丫头去问问宝玉的情况,任谁都可以。但“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这“想了一想”,大有深意,明眼人一看便知,不必细说。但是,看来袭人也还是有顾虑的,不然,在王夫人问了那番伤势、饮食之类的话后,也不会起身欲走的了。我们不知道,如果不是王夫人“又叫”住她,那后头的戏还怎么演下去。袭人看上去是很笨笨的,其实她如宝钗相类,无非是“藏愚守拙”。她说的话,进退转合,极其灵便。王夫人看来还是玩不过她。在说到宝玉挨打的原因时,王夫人隐晦地透露,除了琪官的事外,“还有别的原故。”袭人听了,并不为奇,反而拉了一句:“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我今儿在太太跟前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到这里,她又耍了个欲擒故纵的手法,“说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果真上了当,对她大加鼓励,这才引出了袭人的那一大套在王夫人听来合心合意的话。袭人是这样开篇的:“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这话明显地有些危言耸听的味道了,但王夫人听着却十分受用。袭人见王夫人很是接受,甚至还叫了她“我的儿”,大大地受了鼓励。她接下去又说:“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这一段话里,袭人不仅为自己撇了个清清白白,还巧妙地勾上了“那些人”,但她又没有明指,这一招似乎更为厉害。但袭人最厉害的一招还有后头呢。她说:“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这一手果真了得,王夫人显然被吓住了。她“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其实,愚不可及的王夫人哪里知道与宝玉“作怪”的正是眼前的这个袭人。看来袭人的心理素质极好,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人,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瞧瞧,多么推心置腹、情真意切啊!可惜的是,前提全是假的,还有什么真的可言?园子里的女孩儿们,确实顽笑无度,但与之有苟且之事的,恰恰只有她袭人一个。应该说,站在“人性”的立场上,做了“警幻所训”也不为过。只是,袭人实在也太虚伪了吧?但她的虚伪,确实也给她带去了许多的好处,她不仅博得了王夫人的信任,赢得了“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的美名,还做了实际上的“宝二姨奶奶”。
在袭人看来,晴雯显然是她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尽管她有上头支持,在宝玉眼里,晴雯却有着更多的优势。于是,无论是从主观上,还是在客观效果上,袭人都会想方设法地要把晴雯搞下去。袭人是有尚方宝剑的,她是名正言顺的“耳报神”。有人说晴雯及怡红院中的一些事,之所以王夫人都知道,是王善保家的的缘故。我相信王善保家的不是一个善角色,但她不可能事无巨细都知道,而王夫人所掌握的材料,是很全面细致的。比方像四儿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王善保家的就不可能知道。更何况王夫人不是说了吗:“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这话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袭人也只能这样做。一方面,是她的地位处境逼她那样;另一方面,是命运是性格决定的吧?
细细算一算,《红楼梦》里结局最好的居然还是袭人。虽然她最终没能登上宝二姨奶奶的宝座,但她嫁了蒋玉菡,而且似乎是正室。这也许比做姨奶奶要高级多了。这便正应了“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的判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