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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8 23:4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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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山古意
据石门县志所载,夹山因“两山相夹,一道中通”而得名。然而民间却有另一种说法:夹山原本日开夜合,一天黄昏,某孕妇依山而过,山势偕同暮色合拢,将她连同腹中未见天日的小生命一并吞没。血光之灾震惊山神。为了悲剧不再,这山便不再开合了。在民间传说中,夹山倒不失为一座有灵性的山,颇具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文野两说虽异,但有一个共鸣点:夹山为两山组合而成,似夹非夹,若即若离。
从山脉上看,夹山系交苍接黛于石门县城南十九峰的最后一峰。清人吴恭亨有诗云:“一十九峰青不断,连云列戟石门山o”连绵数十里的十九峰之主峰,颇有几分“刺破青天锷未残”的雄奇,其它诸峰亦有“列戟”般的峥嵘,但夹山似乎是刺天剑戟下一络飘逸的缨,脊岭呈抛物线似的柔,且漫山遍野全是苍翠间驳的绿。乍看上去,两抹青山如古代美人的绿衫一般交叠成V型领,一片淡淡的山岚正从交叠处漫漫开来,亦如衫领间那蝉翼般亵衣下隐隐透现的冰肌雪肤;至于美人的花容月貌,自是让云雾遮住,看不见了,给人以想象的空间。天下名山,多以巍峨雄奇见长,而夹山高不盈百丈,既无雄岭碍天,又无奇峰镇地,显然无阳刚可言,只有阴柔可品了。不过我倒以为夹山的阴柔正与佛家的教义相谐,与香烟渺渺、梵音袅袅的氛围相吻合,唯其如此,才成为三朝御修千年香火的佛教圣地。至于那些让阳刚之气亢奋得掎云挂雾的奇山异峰,倒只适于舞剑炼丹的道士们辟建道观。
夹山的美不仅在山,亦在水;碧岩泉东,是波光潋滟的玉带湖。湖的右岸,是与夹山“相看两不厌”的一溜条小山,葱茏的灌木丛,绿云般地覆着圆浑的山体,倒映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构成一幅绿色曲线错叠出的现代派画图。湖的中心,耸立着数百平米粉墙黛瓦的水榭,将圆形湖面间成玉带似的一轮。湖的左岸,是一抹仿古长廊,朱栏黄瓦,以鲜艳的金红二色彩绘于水面,恰似一串宝石镶嵌在玉带之上,这玉带之美,全凭了一湖清纯如笋尖露珠般的水。
碧岩泉即是那清澈湖水的活水源头之一。碧岩泉泉眼不大,水从池底的细沙间汩汩流出,像一串串珍珠。无论春雨染绿柳条染浑池塘的夜晚,还是秋霜冻红枫叶冻白板桥的清晨,无论是苦旱龟裂河床的日子,还是冰雪封杀溪咽的时令,她都不徐不疾地吐珠喷玉,从不间断。这泉眼,有如李白的绣口,只不过一个吐出的是半个盛唐,一个吐出的则是半部夹山春秋。“猿抱子归青樟岭,鸟衔花落碧岩泉”——在这句誉为“夹山境”的千古绝唱中,碧岩泉便占了一半风流。据说,当年夹山开山祖善会手持其师赠别的这一偈语寻至此地,见猿抱子嬉戏于青樟岭,鸟
衔花纷投于碧岩泉正与偈语相合,遂于斯开启丛林。偈语之说近乎神话,无以考证其真伪。不过在禅林史话上,却记载着善会的另一佳话:某日,善会喝完一碗茶后又自斟一碗递给侍僧,待侍僧欲接时陡问:这一碗是什么?侍僧一时语塞。明明是茶,却偏问是什么,其言外之意,茶亦非茶,乃禅也。据日本当代禅学家秋月龙珉考证,这就是“茶禅一味”的发轫之作。不难看出,最先悟出茶禅之道的善会极具天赋,也必具慧眼,相信当年从南方远道而来的已65岁高龄的善会,定曾在我此刻身处的碧岩泉歇过脚。是清冽的泉水洗去其眉睫上的浮尘,拭亮那花甲之年的双目,使得他慧眼独具地发现了夹山。从某种意义上讲,碧岩泉不啻是天地磨研出的一方墨砚。善会用心灵之笔蘸着碧近墨色的泉水,方写就夹山寺这千年古刹的辉煌开篇。仿佛天造地设,碧岩泉边恰好有座状若笔架的玄色石壁,正与碧岩泉这方巨砚相映成趣。令人遗憾的是:民国某年大旱,村民欲将泉眼炸大拓取更多的水,结果是泉眼非但未大,反而将笔架般的石峰炸得如同雷霆击焦的树桩。可叹那些饮碧岩泉水长大的人们,始终未能品出泉的秉性,以为施暴就可以使纤细泉水就范,殊不知泉有泉的贞操,水有水的品格。严寒中,柔如月光的泉也能刚烈出白玉般的坚贞,高压下,柔弱无骨的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好在碧岩泉并不计较凡夫俗子们的愚行,依然如故地喷珠吐玉,源源不断地奉献出甘冽的清泉。
在夹山历史上,倒出了一位因善品碧岩泉而饮誉古今的人物,那就是宋时高僧圆悟克勤。时任夹山寺住持的圆悟,不仅继承了善会祖师的衣钵,更是对其“茶禅一味”的理念情有独钟,常常将这四字写成条幅,赐赠僧徒。他在夹山七度寒暑,著成被后世衲僧珍为“宗门第一书”的《碧岩录》。其实《碧岩录》并非圆悟笔耕之作,而是其弟子将他日常对《雪窦百则颂古》的评唱辑录而成,有点像孔夫子的《论语》。自古出产一种名茶,叶片浸泡后,牛角般张开,晃动杯水微澜中,好似群牛相抵牾,俗称“牛抵茶”。莫道其名不雅,却是唐宋九大贡品茶之一。大约圆悟当年占了近水楼台之便,岁岁早于皇帝老儿先饮贡品为快。可以想象,圆悟一边徐饮着碧岩泉沏泡好的牛抵茶,一边向弟子欣然悠哉地评唱佛旨禅意。好茶激活着思绪,好水滋润着喉嗓,空灵的吉光片羽翩翩飞来,睿智的禅理玄机娓娓道出。此前,西来佛法与本±文化相生出来的禅,被一些宗师与喜佛好禅的仕人们神秘化为可参而不可言的玄学,并立有“以心传心,不立文字”的禁忌。《菜根谭》中有这样一则并非故事的故事:“某僧欲辞别其师,去他处学禅,师即用棍棒猛击其头。徒顿悟,大叫“懂了懂了”,师笑曰“你说你说”,徒启唇预言,不料又是乱棍直下。瞧,禅即如此说不得的玄乎!而圆悟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仅口若悬河地评说,还让徒儿们连篇累牍地记录下来,真可谓是伽蓝的改革家。然而中国历代改革者鲜有好结局,出家人亦莫能外。圆悟圆寂后,其坐化出的舍利子犹未寒,那些泥古不化的卫道僧们便仿效秦始皇,将这本充满禅机、睿智与哲理思辩的“宗门第一书”付之一炬,遂将《碧岩录》连同“茶禅一味”的墨宝流布海外,大有孔圣人“道不行、乘槎浮于海”的况味。所幸的是,《碧岩录》传至东瀛,不仅使禅风四靡,还催生了日本茶道。据笔者考证,日本茶道开山鼻祖珠光,则是圆悟的第13代法嗣,其茶道理念必然会受到《碧岩录》学术思想的启迪与影响。始皇帝播种的焚书之火,烧得《碧岩录》远遁扶桑而新生,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是凤凰火中涅檠再生。至今,圆悟手书的“茶禅一味”,还被日本奈良大德寺作为镇寺之宝珍藏着;“猿抱子归青樟岭,鸟衔花落碧岩泉”的对联,还高悬在岛国众多典雅的茶室。土995年季春,日本茶道主流派“里千家”茶道学会会长多田佑史万里迢迢寻来夹山,俯身饮了口碧岩泉水,慨然长叹:今生可以暝目也!管中窥豹,可见日本茶道传人对夹山圣山圣水崇敬的一斑。
我对日本茶道知之甚少,对国粹的茶饮也知之不多,眼下置身于茶道源头碧岩泉,却不能不为主倾倒。手捧着一杯友人送上的香茗,浸于正从水面浮飘而上的凉意中,自周身的每一个毛孔沁入心扉,几乎身心禅定了。饱餐着对面山上苍翠的秀色,细啜着绿如琼浆的茶水,感悟着碧岩泉的灵性,直觉得肺叶正被四合而至的绿染成了两片绿叶。
善会、圆悟两代高僧从茶中品出了禅味,而圆悟之后500年,夹山的又一位高僧却从茶中品出了酒香。他便是于清初以奉天玉之法名禅隐于斯的李自成01982年从夹山寺大雄宝殿夹墙里发现的《梅花百韵》木刻残版中,幸存有这位末路英雄豪气犹在的诗句:“煮茶当酒唤同流”。寥寥七字,将草莽味与英雄气勾勒出来。可惜其诗不全了,只留下残句可品。还好在夹山周遭与李自成的故乡米脂,尚流传着一首完整的闯王诗:
一代英雄赴飘萍,大块空余百战身。
捣碎乾坤惊日月,踏翻宇宙走雷霆。
时来作恶天还怕,运去看经佛不灵。
事业尽随流水去,禅房梦醒夹山青。
禅房梦境,醒后感慨,均让诗给含蓄了,或许,他梦见了金戈铁马的长啸,鼙鼓号角的争鸣,捣碎乾坤的神勇,立国登基的威仪;或许,他感叹过风云骤变的无奈,昙花一现的无情,黄卷青灯的落寞,禅房冷月的凄清;或许,他根本没有这么伤感,只有煮茶当酒的豪情……对于李自成的最终归宿,眼下史学界虽有异议,但夹山说已成为了主流说。喜读史善读史的毛泽东,早在延安时期就细读过由李鼎铭先生呈上的以李自成禅隐作结的历史小说《永昌演义》,对其书予以肯定,对李自成予以高度评价,一反前人史册斥之为贼的定论,将他誉为“陕人的骄傲”。全国胜利在望,毛泽东又与黄炎培以李自成失败为题,讨论如何走出“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周期率的,怪圈。至于《明史》中有关李自成走死九宫山的记载,他早就持有怀疑,进京前夕,曾说过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话:这是进京赶考1 300年前,赫赫有名的农民起义英雄李自成,高奏凯歌进入北京城,仅48天就狼狈地逃出了紫禁城,最后流落民间,连他的卒年和安厝地,至今没有个准确的说法。诚然,毛泽东不是史学家,也不能用其“最高指示”替代史论。如果说对于历史疑案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那么毛泽东的见解则可以说是伟者见伟了。倘若伟人健在,能看见近年夹山出土的有关闯王禅隐的文物及其史料研究成果,大约会说:李自成安厝于斯也!
今年又逢甲申年,距李自成胜利进军北京旋即又败走北京已360年,可谓是“甲申三百六十年祭”。此刻我坐在碧岩泉边,遥望着掩映于绿荫中的夹山寺,不禁浮想联翩。这座曾有过三朝御修之辉煌的江南名刹,闯王禅隐时亦曾有过“九殿一宫”、“骑马关山门”的雄阔。九十年代修复了五殿一宫,可见当年恢弘的大部分。毗邻山门的九曲桥上,依稀可寻伽蓝潜龙的足迹;大雄宝殿旁那幽深的地宫里,隐约可觅刀光剑影的遗存;有那弥散于古刹内外的袅袅梵音,仿佛还诉说着300多年前的甲申风云;那徐疾有致的鼓鸣磬吟,似乎可辨闯字旗下的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东瀛茶道源斯水,甲申风云息此山。
东瀛茶道源斯水——似乎既是我们的骄傲,也是我们的悲哀有历史的遗十艮,也有现实的警醒。甲申风云息此山——既有历史的遗恨,也有现实的警醒。
夹山,委实需要品:品山,品水,品茶,品历史,还有那《碧岩录》东渡扶桑的悲欢,还有那犹带甲申风云的钟声、磬声……
村学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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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雪垠希望身后发表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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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06-11/15:00
姚雪垠曾一直担任“中国新文学学会"的会长。我是该学会的副秘书长和“姚雪垠研究中心”的副主任,与姚老交往较频。1994初,姚老来函告我,他拟每周腾出一个下午,向我讲述他的生平及《李自成》的创作情态,并嘱我带上一名研究生及录音机做好记录。我和当年的研究生杨鹏于4月29日和5月17日两次来到姚老的家中。他谢绝一切来访,专心致志述说,谈锋甚键,情辞恳直,夜幕将至而兴犹未尽。姚老嘱附我:“你把我的这些谈话保存好,在我生前不必拿出去发表。”后来这样的约谈因姚老未能再抽出时间而中断。两次谈话均由杨鹏根据录音整理、誉抄。
姚老逝世已近一年,我将这些郑重保存的资料披露于世,以此作为对姚老的深切的缅怀和纪念。
李复威
我对历史的研究很有工夫
(1994年4月29日下午3:00—5:00)
《李自成》第五卷第一单元写得很有特色。
首先,是历史问题。三中全会以来,我们国家历史小说大量出现,但都是不懂得历史。像我们这么一个传记文学、历史文学都很发达的国家,我们有作家懂历史的传统,但目前的情况很不好,譬如说湖南有个作家写的《戊戌喋血记》里说酉时太阳很高,这是缺乏生活常识,酉时明明是深夜,怎么可能太阳很高呢?再比如小说中说袁世凯向荣禄告密说谭嗣同要包围颐和园捉拿慈禧,荣禄专门设了个跳舞会来招待袁世凯,这也是不可能的,那时怎么会有跳舞会?那是二、三十年代的事情。小说中还写到赛金花非常开放,赛金花是个苏州女子,有中国妇女的传统,这也违背了历史真实。这本书我没细看,只是翻了翻,太缺乏常识了,简直没法看。再比如说还有一个作家写战国时代就有近体诗,近体诗到唐朝才确定下来,这怎么可能呢?又比如说有本写隋炀帝的历史小说,小说中有个细节写宫女们私下说“炀帝怎么样怎么样”,这也是明显的历史知识不足。炀帝是唐朝时封给他的,是个贬义词,那时隋炀帝早死了,宫女们怎么会知道?
我的小说中牵涉到了郭沫若曾谈到的清兵入关问题。郭沫若这个人我一生最不佩服。我认为对他的《甲申三百年祭》批判很重要。他说是因为刘宗敏霸占了陈圆圆,清军才入关。其实根本没这事。清兵入关,大顺朝生死存亡,怎么可能因一个妓女误国呢?再说当时北京烟花女子有的是,这怎么可能呢?那时汉满两民族一场大战,是汉族的大悲剧,不可能归结到一个妓女身上。我在《李自成》第五卷第一单元上,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澄清。
六十年代吴晗看了我的《李自成》第一卷原稿,非常激动,邀我来北京,那时他在北京饭店请我,谈了两三个小时。吴晗是个历史学家,学者,但学者都有他的局限,他对明朝初年很了解,但对明末及清朝历史不熟悉。他告诉我,《李自成》第一卷超过了《三国演义》。吳晗明史学会会长、学部委员,而我却还扣着右派帽子,按理说我应该谦虚,但是我没有。
为什么?我比罗贯中晚生了六百年,我懂历史唯物主义,他不懂。他的思想是南宋以来的封建正统思想;我懂历史,他却不懂,他写小说的依据是根据说和民间传说;我懂小说艺术,他却不懂,他只写了战争,没写生活,风俗人情,写生活、风俗人情是《金瓶梅》以后的事,而我写了。不说别的,单单从历史进化论的角度,我就胜过了他。
我认为郭沫若是“五四”时代诗人,而不是史学家。
我不适合于搞政治,我从来没写过一个字歌颂毛主席。毛主席的确对我个人有帮助。但是,如果中国是个法制健全的国家,我就不需要权威来保护我了。你看英国有哪个作家寻求首相保护,美国有哪个作家要请总统来保护?因此,我从不写一个字来歌颂毛主席。
我作为在历史上能存在的作家,我有我许多的特点。第一,我从小青年起,就忠实于历史唯物主义。我对中国革命的路线很有研究,我这两年在研究苏联问题上也有自己的看法。我是个目光四射的作家,我最早发表小说是16岁。那时马克思主义的书籍是禁书,我只能偷偷地看。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还要写稿维生,所以我专看了历史唯物主义方面,知道了中国当时是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我几十年来对历史唯物主义非常重视,这是今天我的优点。
我是先有史学,然后才从事文学的,因为史学在前,所以我有我很深的史学底子。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念》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另外,“五四”以来的几派史学,我都很有了解,像以顾颉刚为主的“正统史学”,对古代史表示怀疑,我认为那是不懂历史唯物主义,对不该怀疑的也怀疑。还有以郭沫若为代表的新思想研究,我也很了解,当时很佩服,我那时买了一本郭沫若的书,批了一句话“最心爱的书”。但现在来看,郭沫若的史学,哲学底子不厚,还不如我。可以说,这三块史学对我都有影响,后来我得出结论,必须踏踏实实地整理资料,才能知道什么对,什么不对。当时的历史学家杨荣国(中山大学教授)、赵纪彬(人大教授)都是我的朋友。如果不从资料上下功夫,历史唯物主义方,法就会用不好,所以作为历史小说家,必须是历史家,并且还需要是杂家。
郭沫若去世时,胡乔木在评价郭老时谈到谈到了四点。我就给中央写了封一万多字的长信,中央当时准备就这个问题召开一个会议进行专谈。我这么说,扑告中称郭沫若是个伟大作家,伟大作家必须有伟大作品,郭沫若的历吏剧都是现代剧,算不了伟大作品,是不是伟大,需要后人来评,中央说这话太早了。郭沫若在文学界没有多大贡献,在思想上也没多大创举,因此不够算伟大的思想家。胡乔木同志说郭老晚年思想有毛病,我不同意。我认为中年开始就说话缺乏科学依据,比如说他考证白起进了楚国三年后被楚国人民赶走,是因为北方有铁器,南方是铜器,北方在武器上胜过南方,所以北方取胜。这不见得,两个民族的生死大战,不可能是铜铁问题,所以不合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你比如说美国的武器很先进,但也没有搞垮越南。
我对历史研究有功夫,我写东西很认真。
多尔衮这个人可了不得,他大战前,先了解战争,原来打算从密云一带的长城缺口进入北京因为山海关是很难攻破的。在此之前,清兵曾经从长城缺口进人关四次,一直打到河北、山东一带。后来他了解到吴三桂要去搬救兵,于是不走原来的路,直奔山海关。大兵压境,吴三桂被迫投降,多尔衮重用他,让他连升两级,封他为平西王,真是雄才大略,权术过人。
过去史书上说皇后下嫁,这也是汉人的政治谣言,没有此事。多尔衮与皇太后有感情,他当时很年匠,才31岁,这是很可能的。爱情在内心萌发,也很自然,但下嫁却不可能。多尔衮后来活到了70多岁,没当皇帝,他回沈阳时,因为腿脚不便,康熙皇帝亲自下马扶他,说明康熙对他很尊敬。如果多尔衮年轻时有越轨行为,这是不可能的。康熙就不会对他那么尊敬有加。
《圆圆曲》里有两句诗很有名:“痛哭三军尽缟素,冲关一怒为红颜”。这是像《长恨歌》里唐玄宗到蓬莱找杨费妃一样,是虚构的,是浪漫主义。《圆圆曲》不是咏史诗而是政治抒情诗。多尔衮当时人关时,只是和皇太极一样,想到的是恢复金朝的疆域,并没有想到统一中国。中国太大了,他不敢想,但打进北京后,南面的政权乱七八糟,像《桃花扇》里写的,因此他便领导清兵乘势南下。
多尔衮在位时始终没有当皇帝。这是从大局考虑,我在《李自成》第五卷第一单元里也写到了。
《李自成》的趣味很丰富,都是有历史来源的。它相当于一部百科全书,这在中国还是首创。五四以来,中国小说都是单线发展,复线发展的很少,包括茅盾的《子夜》,也是单线发展,他曾做过复线发展的努力,但失败了。
(李复威 扬鹏整理)
对长篇小说的结构,我有突出贡献
(1994年5月17日下午2:00--4:30)
我提出一个创作道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可以不谦虚地说,写小说的都是跟我学的,我提出这个创作道路有三十几年了。1957年划右派时,我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给我一碗饭吃,让我当一个反面教员,不能出书,不能发表文章,老老实实改造。我对极左思想是恨入骨髓,将来非写回忆录不行。1958年,中央传达了铲除毒草的指示,许多人怕我自杀,当时我在武汉,中南作家协会的党支部书记老韩来找我谈话,我说老韩您放心,我没有犯过政治错误,在大学教书也是中等偏上的教授,我有我独到的优点,我研究过美学,我会历史,我有我的古典文学基础,我可以将古典文学运用到新小说当中,我不会自杀,也不会消沉。后来我又觉得我应当搞出点成就来,总有一天,即使我死了,历史变了,我也要让我的家人把小说拿出来发表,那样,我就给中华民族做出了贡献。于是我又开始写小说,我是一边哭,一边写,我写了20几万字给领导,领导根本不看,领导说不能写了。我问为什么不能写了。他说我们讨论过了,毛主席说过:“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你写的是民国初年的事,你那时还小,没接触过当时的人,没有深入当时的生活,怎么可能写得出小说,所以我认为不能写了。所以我对极左教条主义是恨入骨髓的,那些人单单听了“延安讲话”,就觉得不得了啦,官僚主义也很厉害。我于是大哭一场,把写了20几万字的稿给烧掉了,那部小说写的是民国初年民族工业怎样在中国发展,农民如何从农村涌入城市,到工广去,如果写出来,就是中国第一部了。我原计划是写30万字,我在回忆录中一定要重重提一笔。
当时我在上海大学教书,我是自学出生,不会成为大学者,在东北大学时我私下跟学生说:“教书是我暂时的职业,我要写出好作品来。英国的莎士比亚戏剧,中国的《红楼梦》都成了历史上的名著,我立志要搞创作,要成为历史上有名的作家。”于是我下决心回到了河南,一面哭一面写《李自成》。当时写《李自成》非常的困难,我被划成了右派,没有资格到图书馆读书,先前的一些藏书也不在身边,我是凭着我对历史的基础,一面哭,一面写的,当时我一听见脚步声,我就会起来,把稿子藏到抽屉里。我要完成的东西,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但只要我把精神变成物质,总会有它自身价值的。我就这样写完了第一卷的草稿。如果没有草稿,也就不会有以后的《李自成》了。
少年时代我读的古书对我的帮助很大,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中国古代文人给我的精神鼓励很大,我一个劲地认定:如果生不能出版,死也要上交给国家。
我认为:历史小说是历史科学和小说艺术的有机结合,现在的历史小说、历史电视剧,都是缺乏历史基础。我一直认为郭老不是历史学家,史学家不能浪漫主义,历史小说是历史科学和小说艺术的结晶体。现在的电视都不值得一提,缺乏科学的研究精神,不是缺乏深度,就是历史知识不够渊博。
写历史小说,哪些地方该说虚构,哪些地方不能虚构,是个很不容易把握的问题。比如“第五卷”第一单元,多尔衮说道,走山海关进攻北京,这是不能虚构的。再比如说多尔衮从密云进,李自成腹背受敌,与清兵相遇,进到山海关时,突然起了个大风,双方停住,等到大风停止时,清兵出现了,一下子万马奔腾,怒不可挡,李自成军队只好回头就跑,这是虚构。虚构有虚构的条件,首先要做到的是把握住历史真实,从必须进入到自由。如果写历史小说时,连当时的凤俗人情、地理环境他都不知道,那就无从虚构的。在塑造人物时,虚构是必须的……写历史小说与写现实小说有没有相同的道路呢?有,越对现实了解得多,对写小说就越有帮助。文学来源于生活,这句话是真理。但是,直接的生活是有眼的,间接的生活对作家重要得很。生活不要被原则僵化局限起来,这里的“生活”是广义的......我对文学的最大贡献,是文学语言问题和长篇小说结构问题。
我的生活经验很丰富,对古代士大夫的语言,上层知识分子的语言,一般群众的生活语言,江湖语言,封建知识分子语言都很了解并且精通。这对于以后写历史小说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了。我在写小说时,尽量避免运用现代语言,许多词汇,现在已经很难辨别哪是新词汇,哪是旧词汇了,这需要非常的小心。
另外,对于长篇小说的结构问题,我也有突出的贡献。我受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影响很大。以后的小说,故事的矛盾线非常的简单,茅盾在小说《子夜》中曾经作过复线发展的努力,但都没有成功,至于古典小说《三国演义》,它在故事结构上也是失败的,从诸葛亮一死,就没有故事了。《李自成》是一部史诗性的长篇,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它的确包含了极为充分的生活资料,写出了自古以来官逼民反的规律,也写出了李自成为什么由弱变强,又由兴盛到失败的内在机制,还写出了清兵如何人关,统治中国的过程,塑造了李自成、多尔衮等栩栩如生的人物。
.....陈独秀在理论上有错误,但做人很有骨气。他在脱离党后仍然一直不领国民党发给他的工资。在涉及党的利益时,他将自己的生死度外。他的身上具有中国知识分子的复杂性.他对五四新文学的贡献是很大的,许多人不知道,所以许多人骂他,我却不骂。再比如说中国人骂李鸿章、骂胡适、骂左宗棠,我都不骂,李鸿章对中国资本主义早期的发展作过贡献,左宗棠保卫过新疆,是个民族英雄,胡适是个文学、理论、红学三位一体的学者,有自己的理论体系,别人骂他们时,我都不骂。
今天,我的谈话主要集中在三点:
一、......要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必须要有真才实学。只有具有了史学基础,具有了史学家的气质、眼光,明确了研究史学的正确态度,在研究历史时,才不至于莫名其妙。
二、进行历史小说创作,要有相当深的古典文学修养、比如我写的《李自成》如果我没有那么高深的造诣,是根本写不出来的。
三、进行历史小说创作,可以允许虚构,但必须是符合历史真实的虚构。
李复威、杨鹏整理
文艺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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