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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忆反右:交心的代价就是二十二年的大好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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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15 12:32: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悲忆反右:交心的代价就是二十二年的大好青春

反右派斗争业已过去46年,在时间洪流的冲刷下,那猛烈的围攻,那窒息般的困惑,那绵绵无尽期的屈辱,那诸多痛楚的记忆均已淡去了。然而,历史的链条乃环环相咬,无论它是否闪光,都是斧子砍不掉的。这使我感到,逐渐淡去的记忆,不等于应该全然忘却的记忆……
  水底波澜鱼不知
  1957年我27岁,是《天津青年报》副总编辑,能听一些内部传达。其时1956年以来一个又一个宽松精神在下达。诸如双百方针、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表扬反官僚主义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继之到1957年4月底开展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真的是一派祥和之气,就连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也欣然为文:《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在十几天的鸣放中各报是满坑谷的批评意见。这一情况使我不禁又感动又吃惊,从早年在学生运动中培养的那种忧国忧民、振臂一呼的意念涌动于胸,遂在5月20日在天津日报社四楼礼堂天津市新闻工作者座谈会上,作了一次发言,这一次发言其代价是22年的大好青春!
  原来,1957年5月中旬在波匈事件和尖锐鸣放刺激下,高层领导早作了“引蛇出洞,聚而歼之”的“暗转”。由于信息的不对称,得到这一部署精神的骨干胸有成府,满面春风地在“恳切”动员发言,而一般人则在那里直言无隐、傻拉瓜唧地倾吐衷肠。那时,《天津青年报》在和平路《大公报》旧址,一向没到报社来过的团市委领导一再亲临现场反复交代言者无罪,启发鸣放,叫你感到如不说上几句实在有负上级一番好意,大家遂毫无戒心热烈发言。
  当时我发言的主旨是:开门整风是古今中外政党做不到的,这表明中国共产党的光荣、正确、伟大。但从整风发言来看,现在宗派主义、教条主义、官僚主义“三害”严重,应大力开展批评自我批评。比之人大、政协,天天要出的报纸,应当把反映人民呼声和监督执政者视为天职。没料想,强调舆论监督的这些话,不容分说地便被认定是“右派反党新闻纲领”。在解放前我不顾生命危险便追随党。把自己命运和组织联在一起,怎么现在却要反党呢?然而,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那从地下党时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领导人现在都不认得你了,在人人自危的气氛中猛烈围攻,一开始叫“辩论会”,我便据理抗辩了五次。美术编辑王子明会后说:你真叫舌战群儒!只这一句话,他也被划右。原来,谁同意我的观点谁便划右。善于罗织罪名的有关负责人,集当时批判用语之大成,层层拔高,最后构成一个“以肖荻为首的有纲领、有计划、有组织的右派反党集团”。幸而北风转南,时过22年,《天津青年报》这10个右派全部得到改正,并认定过去罗织的罪名全属不实之词。一个兴师动众、声势赫赫、严重扩大化的反右派斗争,不仅为十年浩劫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而且在翻云覆雨中使披肝沥胆者蒙难,在“诚为贵”的民族血脉上割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螳螂捕蝉与青蛙效应
  这些年我坐车路经天津内环线、中环线、外环线时便不由得发生一种联想:1957年5月我是《天津青年报》第一个被揪出的靶子,我被围攻几天后,便受命到一间小屋去反省。中间出来解手时路过会议室便见原来斗我的人,今天张三、明天李四坐在被斗席上,沮丧不堪。原来风水轮流转了。那真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惶惶不可终日。从时序上讲反右派还只是一个小圈儿“内环线’。两年后反右倾机会主义,原来报社反右斗争的主要骨干因说了些实话,被纳入批斗席狠整一番,这可说是“中环线”了。及至文化大革命,在前两个运动主其事者本人遭遇触及皮肉,被造反派打下几颗牙来。这就是“外环线”了。这不过是当年“运动风景”中一个细部。放大来看,此类轮回可谓不胜枚举。反右时老舍先生写了一篇《吴祖光为什么怒气冲天》,用语很重,篇尾还召唤:“同志们,不能温情,要警惕啊!”但曾几何时,文革中老舍先生被迫跳湖自杀。曾经在1959年庐山会议上一些围攻彭德怀者,转过来在十年浩劫中纷纷落难,就连功勋卓著的共和国主席刘少奇,最后在开封死去的时候,浑身背负着无所不用其极的骂名,一只脚光着露在外面,连真名实姓都不能用!老舍先生呼喊的“要警惕啊”,警惕什么?历史是最公正、最无情的。“要警惕右,但更主要是防止左”!历史告诉人们:跟着“左”跑,那么今天你给别人打棍扣帽,掉过头来明天挨整挨斗的就是你!这就是“运动年代”铁的法则。一旦“左”占了全局性、压倒性的主流,你就是再高的智商、再大的功劳也逃不过这一恶性循环!如果这一条教训记不住,谁能保证历史不再“有惊人相似之处”呢?
  一些新闻界同行还喜欢问我:从1957年到1979年22年漫长而沉重的压力之下,你怎么没想到自杀呢?
  按照长痛不如短痛的逻辑,这问题提的不能说没有道理。可以说当时如告知要强制执行22年,说不定有人就会一头向墙壁撞去。但事实是,除个别寻了短见外,我所了解的绝大多数右派,都是耐着性子度过了那艰难苦涩的8000多个日日夜夜!一个最简单的原因是,那时如同开始“引蛇出洞”时,只告诉你言者无罪,并没有告诉你犯忌的“六条标准”一样,现在处分你时则只告诉你“只要好好改造,必有光明前途”,并没有任何年限的界定。使你感到只要拼命改造,也许两三年就重回人民大队。于是你就苦苦争取,但又苦苦失望,翻天覆去地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又从绝望到希望……这样一圈儿又一圈儿地跌跌爬爬、年复一年直熬到1979年。在物理试验中有一个什么“青蛙效应”,说如把一只青蛙放入沸水中会立即蹦出,但如将水慢慢加温,那青蛙会老老实实在水里呆着一直到煮熟……盖类乎此。
  其实,钝刀子割肉更疼,因为人毕竟不是青蛙。但,我要说的奇迹也就在这里,我面对那如山的压力,在长达22年历程中不仅没想到过死,而且可以说从未沮丧过。首先感到天大的冤枉,我好心好意响应号召提意见怎么就“右派”啦呢?为此我连续抗辩,使自己的处分等级坐上直升机。但,就在处分宣布前夕,我对怎么也搞不通的“右派罪行”,在昼夜苦思中却发生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变。其时,在我的思想武器库中除了1948年参加地下党以来所受的马列主义教育,就是自幼感受的中华民族传统道德。在被连续批斗、报纸点名和抗辩无效后,我不禁昼夜苦思、反复自问:藐小如我难道会比伟大的党组织聪明吗?我认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错误肯定在自己一方。那么我究竟错在哪里呢?痛苦哇……这时,“阶级本能”四个字使我在茫茫大海中抓住一把稻草。在理论上阶级有“自在”与“自为”之分,那么是不是在不自觉的阶级本能驱使下,我确是在浑然不觉中铸成大错?那如今击我一猛掌就是应该的!在政治高压下我的心态出现一种“我已非我”的混沌和蒙昧,甚至由衷痛恨自己在风口浪尖上作了“帝国主义、资产阶级的内应”,因此当时只要思想上出现反复,便严厉地自我断喝一声:镇压反革命!面对随后到来的无论是开除党籍还是“保留公职劳动教养”,以至工资从16级110元锐减至每月三元零用费,均认为是理所应当,我要和过去决裂、决裂再决裂!此外,刘少奇和时传祥握手的情结;高尔基历尽艰辛终成作家的梦想;“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等等轶事嘉言,均给我以上刀山下火海一般的力量。古语:须臾忍死。这一切,使我产生一种清教徒般的倔犟。不是火中飞出凤凰吗?就让烈火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一遍遍夯实这一奇特的精神架构……
  但,现实远比我的想象残酷得多。劳动农场的劳动是超强度的。1958年4月16日原机关用吉普车将我和另外两人送板桥农场。那是一个多年改造劳改犯的地方,对这些受“最高行政处分”者均沿用旧习,200多右派分编几个队。睡觉如沙丁鱼罐头挤成一团。半夜里吹哨集合去12里外的小站抬稻秧,一路在狂风暴雨中跌倒上百次,摔倒爬起如泥猴,一身“三不怕”,新雨衣扯碎,满面泥污。暑天耪大地,汗如雨下;隆冬打冻方,虎口震裂;粪汁沤肥,遍体黄汤;8月补秧,连续三日夜苦战在水田中,竟躺在泥埂上睡出一个人形来,那是片刻的吃窝头时间;日未出而作,日落亦不息,年节假日还要“义务劳动”出工,据称这是为了占据你的“脑际空间”。对于这些来自办公室、课堂、实验室的知识分子的确是度日如年一般。并不是每个人均能咬牙度过。但尽管这样我没有悲、没有叹。我一门心思:听党的话,要脱胎换骨就得死去活来,凭借一种“以左治左”的蒙昧,巩固了我那种苦行僧般的精神家园,一时之间竟是无怨无悔地闯过头几年。
  但,在劳改生活中最为熬人的尚不是劳其筋骨,而是望山跑死马一般地苦其心志。1958年开始实行的劳教是不定期的,上边给予的承诺是“什么时候改造好了,什么时候回归人民大队”,在这一口号鼓舞下,我鼓足干劲力争上游,遂于1960年国庆较早摘帽解放,满以为原机关就会派车接我回去,机关领导热烈握手鼓励抚慰……一时之间额手相庆翘首企盼。岂知,这一切均是自作多情的泡沫!事实是,这“摘帽右派”比“戴帽右派”还要夜茫茫、路漫漫……
  可爱的“红色保险箱”
  之后,除了将你从劳教食堂换到就业职工食堂,从集体用铁桶打饭变为个人用碗打饭,从不准离开寸地到可以礼拜放假而外,那“摘帽右派”和“就业职工”同样被视为异类,被管教队长称为“你们”,而绝非“同志”二字;在社会上则你依然被人视为劳改犯,所谓“最高行政处分”云云谁能说得清呢?在这一次如大旱之望云霓,却盼来赤地千里之后,到1962年高层又传来“甄别”的“新精神儿”,有些内心同情这些倒霉人物的干警也悄悄相告,并将右派集中起来改善伙食、增加休息并叫各自复习课业,在“原职、原薪、原单位”的传言中许多学员大喜过望,有的竟拿过算盘来计算如补发工资可以拿到多少钱……岂知,那九天仙女一般的“新精神儿”,就如同大风天半空飘摇的塑料袋儿一样,不仅可望而不可即,不久竟汪洋一片都不见,从希望的浪尖又摔到失望的谷底。
  面对这一切起起伏伏,我已变得比较“成熟”。再好的传闻、多坏的消息我均淡然对之。我既以普通劳动者作底线,又何必为那名缰利索心潮起伏庸人自扰呢?我在逆境中静观,大气压却日趋窒闷。1964年四清开始,又一批批阶级异己分子、坏分子送来劳教。有人说,这“狗不理包子”不是一屉顶一屉,而是一屉压一屉,压在最底层了。未几,文革开始,社会上传来种种腥风血雨,许多熟悉的领导人和老同志被红卫兵批斗摧残的消息纷至沓来。形势发展至此,那一向渴望即便扫厕所也可,希望重返社会摆脱劳改阴影的板桥老右们,却感到农场“相对安全”,一时之间有人竟称板桥是“红色保险箱”!因为那里是一群匍匐在地无权、无钱、无门、无路的“死马”和“贱民”,红卫兵根本不屑一顾也。至此,倘说从戴帽打棍以来是凭借内在的思想斗争来化解重压,那么此时已变为以外在恐怖的幸免来取得一种苟安了。
  由于农场的特殊经历,使我更看到一些底层的“小右派”在背负种种骂名之后仍未扭曲的真性情。数学教师王梦珏被打成右派送板桥后长期两眼发直寡言少语,他常常半夜起来数天上的星星,他弄不清这个好心得恶报的人生疑团!他每天劳动十足用力,腰系草绳、衣衫褴褛、挺直腰板、来来去去,节粮度荒时抓住耗子撕巴撕巴就吃。但就在那粮食贵如赤金时,他存了几张点心票,买了糕点用布密密包起来缝好,到小站邮局在包上写明:“寄给国务院总理周恩来”!这就是一个中国教师的心,已然落魄这步田地,心里还在惦念着自己一向敬爱的总理!点心被邮局扣下并转告农场,当时听到这消息的人无不拊掌大笑,但大笑之后又感到一阵阵心酸。再一个是天津大学化学系三年级学生陈科正。这个一向作风严谨不苟言笑的青年,在1969年被遣送,回到安庆郊区农村。一天外出回家过一小河时感桥板松动,心想,眼看就要下大雨,如别人踩上滑倒岂不危险,便跑回家中取来铁锹铲土修桥,此刻雷雨大作狂风呼啸,陈科正在用力蹬锨时脚下一滑落入湍急的河水,几经挣扎未能上来,一个正直热诚的好青年就这么消失了。留日归来的音乐学院教师王可之,因精通外文被调公安六处李七庄一个翻译队,文革时被斗得万念俱灰,最后被发现在水上公园悬树自尽。奇怪的是上吊时他用一块手巾将脸包住。熟悉他的人说,王可之这个人一向爱孩子,他是怕把游园的孩子吓住所以将脸遮起来。啊!直到死时,他们还在想别人、想着孩子,这样的人他们怎么可能是什么反这反那呀!
  “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邓小平此言,一万个正确。培根说,以史为鉴使人明智。像反右、文革这样一些全民性的灾难就需要全民性的反思,才能把历史教训化为伟大力量。老百姓“位卑不敢忘忧国”,领导人虚怀若谷听忠言,才是兴国之兆。从政治文化上深层次探讨这一运动非这篇小文力所能及。几许闲笔倘能为历史长河留下几滴逝水,便于愿足矣,也就算是“曾经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吧!(炎黄春秋 作者:肖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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