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两个知识分子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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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两个知识分子之死
         
        董桥

    魏红从美国给我寄来一篇写邓拓的英文专文，说是跟她学中文的一位美国女学生写的，文长两万多字，材料铺排乾净，文字浅白凝练，比老一辈学人的著述灵动得多。魏红说这位女学生想写十篇论述红色中国知识分子的专文，邓拓是系列的一篇。我和魏红早年都爱读吴，爱读邓拓，我书房那本马南《燕山夜话》是北京出版社一九六三年八月第一次印刷的初版珍本，五百多页厚。吴的书倒是一本都找不到，也许是搬家搬丢了。
    邓拓是福建闽侯人，三十年代入了共产党，去过晋察冀边区主编报纸，做过新华社晋察冀分社社长，主持过《毛泽东选集》的编印工作，中共建政初期是《人民日报》社长兼老总，也主编过《前》，当过北京市委文教书记。马南是他一九六一年在《北京晚报》副刊写《燕山夜话》专栏用的笔名。同年还跟吴、廖沫沙合写《三家村札记》，共用吴南星笔名，写到一九六四年七月总共六十五篇，其中邓拓写了十八篇，最有名的一篇是〈伟大的空话〉。
    我记得好多好多年前我影印过〈伟大的空话〉夹在《燕山夜话》，那天读了魏红寄来的专文却找不到这篇旧文了。专文断定十年文革是《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燃起来的，说毛泽东一九六六年三月借批判这两本书号召那场浩劫，邓拓那年五月十八日在北京家服药自杀，才五十四岁，算是避过后来无数读书人受毒打受监禁的噩运。听说那时北京幼儿园孩子唱的儿歌已经是「吴邓拓廖沫沙，一根藤上仨烂瓜」，难怪吓死了邓拓。
    真正燃起文革妖火的其实是吴写的《海瑞罢官》剧本。他比邓拓大三岁，一九六九年十月十一日六十岁死在狱中。萧乾夫人文洁若女士今年二月写的〈老舍名著《猫城记》的示〉写到吴，说他一家人的遭遇简直古代灭九族那么惨。这位浙江义乌人在清华专攻明史，当过清华和西南联大教授，先入民盟再入共产党，做过北京市副市长，反右期间充当打手，一到文革终于遭殃，剃了阴阳头，绑在树上打，妻子袁震也给折磨死了，养女吴小彦神经错乱在精神病院自杀。
    文洁若说，吴的胞弟也是文革逼死的；邓拓「家属的处境相对来说还不太糟」。美国女学生那篇专文文末说明她手头还有邓拓家人的一些资料尚待核实：「有些说法把他们的境遇说得很好，我希望那是真的。文革期间和文革之后流言纷纭，辨别真假不宜仓促。」她说。
    传言确实不容易印证。文洁若说，老舍投湖死了，他的朋友方殷私下告诉她说，北京市文联一位负责同志对他说：「哎呀，老舍其实是保护对象啊！」方殷嗔喝：「保护个屁！人都死了，早干什么去啦？」文洁若相信周恩来开的保护名单上会有老舍，她晓得茅盾也是受保护的；她痛心的是老舍就算侥幸活下来，眼睁睁看那一桩桩惨剧，「他能无动于衷吗？」
    魏红听人家说，九十年代清华大学建了一座「亭」纪念吴，她想要一张照片，问我有没有。我没有；也没有心情替她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