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黄昏不点灯

treefive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他们坐了一夜，相爱的人就要分离，沥沥烛泪叫人樽前笑不成；时光后退一些，“灯前呵手为伊书”——此刻，一灯如豆，闪闪映映，还温烘着两人的欢声笑语；时光再退去，再退去一些，“夕阳穿树补花红”——一直退到最初的黄昏，灯未上，夕阳穿树，穿过窗户，划开阴影，在墙上缓缓地爬。彼时，那相恋着的人，定有一个要融化了，融化在光影里，融化在广阔的天与地，一份小小的爱也融化成人与这世界的大爱。
　　黄昏是欲催生爱的。不必偏要沽酒就花阴，不必伤情的把十二阑干倚遍，单是乍一仰望那高洁的天空，变幻莫测的云霞，交错的光与影，和着大地上披着灿烂外衣的植物所体现的生命的率动，都要让我们感念万物之和谐，企盼岁月之静美。也许不经意间，我们与神处借来的色彩打了个照面，那样的黄昏是太美了，无由你去把握。黄昏之美又怎是可把握的，它不带任何目的，似没有结局的故事，不会满足你任何尘世的欲念。它只有绚动如幻的本身。即便贵如恺撒，面对苍穹与夕阳又能怎样呢？——欣赏但无法拥有。还请不要急着离去，转身之前奉献你的心。
　　杜拉斯说，“最初的黄昏，在室内不应点灯。”也许是有这层意思吧——不必过急让人造之光参与你对世界的观察；灯光下，一片通明，但黄昏的美是被抹去了，眼睛再见不到。我同时觉得，这句话也与杜拉斯那些关于“孤独”的说法是遥相呼应的。那样一种孤独，固执的疏离感，是属于创造者与其创造物的孤独，是从创造者的身体感受蔓延进作品而不可侵犯的孤独。“这种孤独至今仍始终在我的身边，旁人无法拿去。有时候，我关上门，切断电话，闭上嘴，我什么也不需要。”夜色象一张扇面慢慢打开，夕阳倚在山头作最后的回眸。身后是正在逝去的白昼，那儿有我们的妥协，假面，丝丝缕缕的疲惫；迎面是君临的黑暗，我们也不会为了聆听子规啼鸣，一味枯坐长夜。只有这时，恰恰最初的黄昏，藉着天光移行与心潮涨落的相合，就让自己努力属于自己，让自己努力属于这黄昏。隔窗望向浮世，思想着什么，或什么也不思想。世界如此安静，孤独守在你身边，发出了声响。
　　让我们的目光跟随兰波走入蓝色的黄昏，踏上幽境，“不顾麦茎刺肤，漫步地踏青/感受那沁凉，渗入脚心，/我梦幻……”（兰波《黄昏》）那儿有密涅瓦的猫头鹰刚刚起飞，那儿有无边的梦幻纷繁坠落，最初的黄昏不点灯，这一切你窥见得到。最初的黄昏不点灯，佛罗伦萨的铜猪坦然抖去一身尘灰，无家可归的男孩快要到来；最初的黄昏不点灯，险恶的老妇人望不到灯影里的白雪公主，毒苹果要在篮子里烂掉；最初的黄昏不点灯，骑士翻越山岗，赶去他的露茜身边，达达的马蹄似归人，声声翠响敲在窗上；最初的黄昏不点灯，牧羊女忧伤的歌，飞过最广阔的沙漠，最远的海岛，渗进你的心扉；最初的黄昏不点灯，谁在临水相映摇曳成一朵水仙，谁在世界的岸边站定等待爱情、声名没入虚无，谁又思忆起自己的光明已逝而岁月尚存……
　　倚靠窗前，你读这世界，也读你自己。心中倩影打夕光里走来——那是风雪中的娜拉，是绣一枚红A的海丝特，是北方有佳人的李夫人，是葬花的黛玉，是瑞卡米耶这风华绝代的沙龙女主人，是为人类低唱《安魂曲》的阿赫玛托娃——她们为你珍藏读书的记忆，她们为你将时代的广袤性慢慢打开。此时，还不撷一片灵光，为那倩影献一首赞歌，刻在黄昏里，就象爱伦·坡致海伦：“海伦，你的美在我的眼里，/有如往时尼西娅的三桅船/航行在飘香的海上，悠悠地/把已倦于漂泊的困乏船员/送回他故乡的海岸……”又或者不无天真地把她们想象成一本书，穿越不同的时代来到你的案头，可以亲切的关照她，可以当作你那个年纪最钟爱之人加以呵护。“把她藏起来，以躲开亵渎的双眼，为她穿上摩洛哥纹革和金箔，”——正如美国诗人尤金·菲尔德在面对卜伽丘笔下的菲娅梅塔时所说——“假如她是一本书，她将不会因为嫁给林肯郡的一位农夫的愚蠢行为而深深愧疚。”
　　华灯初上，车流如织，谁在暮色里凝神沉思。从世界的喧闹里退身，回味自己，在内心里失去自己，任最后的霞光把自己抛向遥远的童贞或者未来的神秘。于是，我再一次陷入回忆。
　　那是初中二年纪，母亲从同事的女儿处给我借来一本英语课本，用到期末放假之前。书的封面似乎是粉红色的，有破损，我包了书皮。快到寒假，我们搬家了，从半山腰搬到小城东面，临河，但是书却也不翼而飞。那些天我一直都担惊受怕，怕弄丢书被母亲责怪，怕被借书的小姐姐瞧不起。一点点涟漪，于我真是莫大的惶恐。终于放寒假，母亲跟我要书，我支吾搪塞，说下午再到老房子去找一下，应该会找到吧。但最终我还是空手而回，打开房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现在的我已回忆不起那时的心情，定然是十分惊慌的啊，活跃的想象力也为自己的过错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囚牢。一下午我就坐在阳台，手中捧了一本诗集，或许在认真读又或许只是藉以摆脱“可怕”的心事。那些诗都有谁的呢，记不起，印象清楚是有普希金的《致大海》:“我多么爱你的余音缭绕，/那低沉的音调，深渊之声，/还有你黄昏时分的寂寥，/和你那变幻莫测的激情。 ”。雄美的诗境与少年严肃的悲伤交融在一起，我一直坐到黄昏，坐到暮色深沉。以后的岁月里，我多少次倚在窗边看黄昏，看着西边云霞散尽灯火渐明，东边河上笼起薄雾到深蓝得什么也看不到。而那一天，我只是陷在椅子里，不曾起身。忧伤无休无止，黄昏倏忽而过。天已经暗了。这时，灯突然开了，我转过头，是母亲回来了。四目相对，我眼中的母亲一脸迷惑与惊愕，母亲眼中的我，却在假想的悲哀里泪流满面。

何许时，我也眷念黄昏的霞丽，
而今，在这偌大都市滚爬的我，已经无力于黄昏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