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五线谱上的馒头庵

依荷听雨

今天选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来解读，仍用五线谱来解析。

明线
古代，有爵位的贵族人家才有家庙。当年的宁国公和荣国公，有了功名之后，也修建了两所家庙，一所是铁槛寺，一所是水月庵。宁荣二公修建的这两所家庙，是“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帖，好为送灵人口寄居。”秦可卿出葬时，王熙凤和宝玉也去城外送葬，众人都住在铁槛寺，只有凤姐带宝玉秦钟选择住在附近的水月庵。书中交代：“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王熙凤三人住在馒头庵，发生了三件事。第一件是凤姐中了净虚的激将法，第一次大胆索贿受贿，在馒头庵玩弄权术一事。第二件是秦钟和智能儿的越界。第三件是秦钟和贾宝玉睡下“算账”的事。

说三件事，主要写两件事，一是描绘宝玉与秦钟在智能小尼姑手里抢茶喝，三人嘻嘻哈哈地闹着，小儿女情窦初开的时候朦朦胧胧的美感，让人心中泛起涟漪；一是描绘是幽灵一般的净虚正在靠近凤姐，叽叽咕咕地与凤姐商谈着。俩人的心斗很精彩，行贿者与受贿者，都是在冷静地权衡利益，双方心知肚明，各取所需。第三件事是不写之写，用秦钟对智能对宝玉同一个称呼“好人”道出。

宝玉要多住一晚，凤姐马上想到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凡丧仪大事虽妥，还有一半点小事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岂不又在贾珍跟前送了满情；二则又可以完净虚那事；三则顺了宝玉的心，贾母听见，岂不欢喜？因有此三益。”这才是凤姐，最先反应是有没有益处。凤姐聪明却读书少，只看到眼前利益，她若能像黛玉那样有真智慧，就会知道在馒头庵求财求益处都是白忙，馒头庵真名叫水月庵，水月，暗示王熙凤在此发的横财，最终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按理，尼姑和和尚一样，都是属于一群脱离尘世，皈依佛门的出家人，理应不再留恋红尘，在庵堂中与青灯古佛相伴，过一种宁静的清修生活。可这里的水月庵却是以馒头的美味而得名，以馒头美味引他人享受口福，以舒适奢华的优越条件引像凤姐这样不安分不肯将就的富贵人来享受，以小尼姑的美貌风情引秦钟宝玉这样的富家子弟停留。实际上，这已经不是清修的场所，是富家子弟的享乐窝了。

隐线

馒头庵是诨名，源于庵中的“好馒头”。“好馒头”隐喻女性乳房。馒头庵在净虚的主持下成了藏污纳垢的风月之地。净虚带着徒弟游走于富贵人家的行为，有点像明代文人冯梦龙编篡的《全像古今小说》中一则故事中的尼姑，这个故事叫《闲云庵阮三偿冤债》。故事说的是一位名叫阮三郎的公子与一位名叫玉兰的官家小姐私下交换了信物，想要再见面约会，却苦于没法传递消息。于是，他的朋友就找到了闲云庵的一位尼姑，给了些钱，让她负责操办此事。这尼姑便邀请玉兰的母亲携带玉兰一道来上香，并嘱咐玉兰上完香之后去禅房休息，而阮三郎则早已在禅房中等候。干柴遇烈火，二人很快便发生了关系。我们来看张金哥的故事，张金哥与守备公子如果没见过面，只是订婚退婚，不会双双徇情。张金哥去善才庵上香应该是净虚引去的，遇见守备公子也是净虚安排的，这也算古人的另类相亲方式，俩人见面互有好感，后多次在善才庵见面以慰相思，没想到碰巧与太守小舅子在善才庵碰到。太守小舅子许以重利，静虚为钱又来拆散这对小情人。善才庵，实为“善财庵”。就像冯梦龙笔下的尼姑一样，净虚为了钱，当了掮客，在贵妇之间穿梭，穿针引线，逐利忘义。其实，每月初一、十五，贾府都会给馒头庵月例银子。周瑞家的称呼静虚为“秃歪剌”毫无尊重的口气。应该是知道静虚做的那些事，不值得尊重。静虚他们坑骗钱财，多是买通周瑞家的这样有权势的奴才帮衬。而那个余信家的，自然就是静虚在荣国府的内应。

智能儿不想在馒头庵，她认为馒头庵是一个牢坑。想秦钟能救她出这牢坑，她要“离了这些人”，可知以净虚为首的这些人都不是正经出家人。智通就像一个人贩子，拐了芳官来馒头庵，等待芳官的不知是怎样的苦难。贾蓉说“连唐朝和汉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人家？”自古富贵二字，本来伴随的多是淫乱，是声色，是浮夸和堕落。贾芹管理的铁槛寺很乱，第五十三回贾珍冷笑道：“你还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的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琏二叔说，换回你来。”这样的寺庙，连贾珍都看不下去。

暗线

馒头庵里卖的是血馒头，馒头上有一对知义重情的年轻情侣的鲜血。凤姐夜宿馒头庵，被净虚引诱，心中的恶就被放了出来，以贾琏名义修书长安节度使云光，云光欠贾家人情，觉得这是小事就办了，守备无奈退了自己儿子与张财主家女儿金哥的亲事。没想到金哥上吊自杀，守备的儿子也投河自尽。李衙内和张财主家失财失人，净虚得了多少好处费没明说，凤姐是挣了三千两银子的好处费，也是第一次享受到弄权的乐趣。她办事没告诉贾琏和王夫人他们，闷声发大财。发现这条生财之路后，胆子越来越大，包揽诉讼，放高利贷，草菅人命……真的是“从不信阴司地狱报应”，无视国法家规的王熙凤。

凤姐弄权是第一次，从谈话来看，王夫人原来是做这些权钱交易的事，只是后来不做了。从旺儿一听凤姐吩咐就明白该怎么做来看，这类事是做熟了的，说明他的主子以前常安排他做这些事。从净虚熟知富贵人家的人脉关系和所求人的性格来看，她手上有类似“护官符”那样的权贵关系谱。静虚包揽诉讼已经做成产业链，她做这个的名声就如同她的“好馒头”那样有名。她游走于权贵人家，就是为他们提供各种隐秘的服务。这些服务中，有多少无辜枉送性命？有多少女子被拐？有多少女子被迫以色侍人？像净虚这样喝人血吃人不吐骨头的尼姑有多少呢？

预线

馒头庵是活人墓，女儿在其中就是活死人，妓女一般苟活着。馒头庵是失势女子的归宿，芳官就是这样来到馒头庵的。葵官和藕官归了地藏庵。

命薄的秦钟因“馒头庵”而死，本来是两个小儿女的私情，可因为智能是尼姑，她逃离馒头庵寻到秦钟家里，被秦钟的父亲秦业发现，盛怒之下的秦业撵走智能打了秦钟一顿。秦业因此气死。秦钟身体弱，带伤料理父亲丧事后一命呜呼……秦业为什么愤怒？他是深受“礼教”约束的，认为这是无法无天，是挑战佛门清规、儒家教诲、世俗礼法、道德伦理。

世俗礼法是容不下儿女真情的，儿女的婚姻必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女子还是尼姑。秦钟智能的禁忌之恋是不容于世的，宝黛爱情也是不容于世的。秦钟的死，是离经叛道之人的结局。秦钟智能的结局，也是对宝黛爱情的预言。

回目中的文字很重要，秦钟名字在回目上有三次：谈肄业秦钟结宝玉、秦鲸卿得趣馒头庵、秦鲸卿夭逝黄泉路，两次用的是秦鲸卿。感觉鲸卿两字有深意。查到莲花的一篇文章：“秦钟的表字是鲸卿。撞钟者名为鲸鱼。秦鲸卿，秦钟。古人名与字相关联，单独看鲸似乎无意义，但结合钟字，却有警钟之意。联想到秦可卿死前托梦给凤姐，不也是为贾家敲警钟么？而凤姐把秦可卿的嘱托完全置之脑后了。秦钟临终遗言给宝玉，而宝玉也不以为意。秦可卿和秦钟姐弟俩都是在以身示警，而贾家一干人对此置若罔闻，这样警钟就成了丧钟。秦钟就是给贾家敲丧钟来的！”秦钟临终前没有提到智能，也没脸提到她，他明白，他的情欲害了智能，害了父亲，害了自己。他以身示警，告诉读者，如果不控制自己的欲望，任由欲望主宰自己，那结局就和他一样。

主线

馒头庵是土馒头，出自“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铁槛寺象征富贵，馒头庵象征死亡。富贵与死亡相邻。就算一个人再富贵，终有一天，他也要成为荒冢中的一份子。宁荣二公修建铁槛寺和水月庵，“水月庵”源于佛经《维摩诘所说经》卷上《弟子品》：“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如月，如镜中像，以妄想生。”两个名字都含有深意，他们是在告诫自己的子孙，就算他们为子孙留下了“铁门槛”，终有一天，这“铁门槛”会消失不见的，富贵荣华也会烟消云散，人生就如梦境一般虚幻。

馒头庵，是一个充满人性欲望的地方，静虚的贪欲、王熙凤的贪欲、秦钟的情欲、智能的情欲、贾宝玉的情欲都在馒头庵里发酵……欲望是人的天性，谁也无法完全消除，但如果任由它控制自己的行为，便容易迷失自我，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凤姐的贪欲在馒头庵得到营养迅速膨胀，她不克制，无视国法与家规，最终走向死亡。秦钟的情欲也如此，他不控制自己的性欲，忘了姐姐离丧的悲伤，忘了智能的乞求，猴急着和智能儿在馒头庵上手后，缱绻风流，最终夭逝。智能也没控制自己的情欲，任其发展，无原则的答应秦钟，后又控制不住自己偷偷跑到秦钟家私会秦钟。最终导致秦钟家破人亡。贾宝玉的情欲在馒头庵是没控制的，不过，在秦钟死后，他没被肉欲控制，在女儿宴上，心里想的都是黛玉以及女儿的喜乐愁悲及缘故，秦钟死，代表宝玉告别肉欲，回到真情世界，回归到本真和纯粹的状态。

馒头庵是王熙凤罪恶的起点，是被净虚引诱走上犯罪道路的。馒头庵是秦钟情欲的终点，是秦钟在以身示警。馒头庵是宝玉告别肉欲回到真情世界的转折点。馒头庵是智能的牢坑，她逃出牢坑后的出路是未知的。不同的人对欲望处理不一样，结果也就不一样。古代的红楼，一语多义：“富贵世家”、“巨族大室”、“青楼”、“僧寺”、“宫殿”等。或许，这就是红楼的深意，你如何处理自己的欲望，决定你通向哪里，是富贵世家？是巨族大室？是青楼？是僧寺？是宫殿？还是普通人家？从富贵、宫殿到青楼、僧寺也可能是一转身的事。不管身处何地，若是被声色货利所迷，迟早都是活死人是废人，会更快地走进自己的馒头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