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时间的哀歌——谈《匆匆》

秋自鸣

　　按照一般的观点，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匆匆》写于一九二二年三月，时为\" 五四\" 落潮期，文章表现了作者对时间的思考，对现实的迷茫情绪。今天我们将尝试抛开时代背景，将此文放在个人阅读历史的背景下进行解读，谈谈《匆匆》作用于个人的一些情形。在感性层面，任何优秀的作品最终都要纳入个人的感性体验仓库里来，读者会利用自己的经验与理性将某些具有相同特征的作品归类，并最终熔铸成为自己的独特生命意识。

　　　　　　　　　　　　　　　　　
　　一、关于\" 时间\"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开篇比兴，一下子将自己的情绪充分展现出来，以燕子去来，杨柳枯荣，桃花谢开引出自己的感慨——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这实际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句，这样的问句让我想起法国作家莫迪亚诺《暗店街》的结尾：黄昏时分，一个小女孩跟随着她的母亲从海滩上回家来。她因为还想再玩，就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了。她离去了。她已经拐过街角，而我们的生命不也正是像孩子的这种忧伤一样，会很快地在暮色中消失的吗？（黄雨石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年）
　　　　　　　　　　　　　　　　　
　　这个让人忧伤的结尾，让人感受到了时间流逝的无可奈何。如果将《匆匆》的情绪推广到一种中年之后寻找记忆的哀伤，那就是《暗店街》。对于时间的感叹，看来中外是相通的。
　　　　　　　　　　　　　　　　　
　　中国古人关于时间，早已有一些著名的章句，如：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
　　　　　　　　　　　　　　　　　
　　这段话直接揭示了时间的核心特征：从不停止，不可回转。孔子似乎经常一不小心就发出发人深省的议论，实际正是一个人的生命体验到了一定程度后的自然表现。川者，河也。用河水的流动来比喻时间的流逝，还有一些例子：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汉乐府《长歌行》）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下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唐。李白《将进酒》）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宋。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明。杨慎《临江仙》）
　　　　　　　　　　　　　　　　　
　　此外，不以河作比，还可略具数例：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庄子）
　　　　　　　　　　　　　　　　　
　　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朱熹《偶成》可以说，朱自清接续了古人关于时间的体验与思考，在现当代散文领域，关于时间的文章，他这一篇要算上乘的。我们之所以感叹时光流逝，是因为我们珍惜生命，热爱生命，从而敏感地意识到了美好的东西（包括时间本身）终究会消失。如果拥有时间，我们可以拥有多种可能，即使暂时无所作为，后续还可补救。而时间偏偏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那么无形却又实在地流动着，一方面它代表最伟大的平等，没有人可以走时间的后门从而获得特权，另一方面它又确实无情，让善者恶者同时面临无法更改的终结。
　　　　　　　　　　　　　　　　　
　　朱自清是幸运的，他能够置身于时间之中，却又观审时间本身，用自己的文字来展示时间的形象。透过他的文字，我们仿佛真能看到时间从我们眼前走过去——这种情形的神奇之处在于，你看到一个时间走过去，但是同时又一个时间走过来，所以有无数的时间走来走去。化抽象为具体，这种具体又是那么抽象，必是文学大师才有这般手段。

　　　　　　　　　　　　　　　　　
　　二、关于\" 歌\"

    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四六文等，显而易见的节奏感是其主要特征。或许我们可以暂且命名它们为\" 节奏文\" ，它们对节奏的把握直到今天仍然值得我们学习，其特征可以概括为\" 整齐中有变化\" ，这是在文言文单音词为主的基础上形成的。整齐则不乱，变化则不滞，把握得好，就有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经。周南。关雎》）；有了\"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陶弘景《山中问答》）；有了\"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魏。曹丕《燕歌行》）；有了\"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唐。王勃《滕王阁序》）。这样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一般说来，达到中文写作国手级别的，一定是对中文的节奏有独到领悟的。在此我们无力评价朱自清先生在文学史上的整体地位。就文说文，《匆匆》在节奏上达到了\" 整齐中有变化\" 这个基本标准，并且文章内在的节奏感十分强烈。
　　　　　　　　　　　　　　　　　
　　所谓\" 内在的节奏感\" ，是在\" 整齐中有变化\" 的基础上，结合文字音节联接与情绪流动而形成的。每首歌都要遵循基本的谱曲规则，但又会有自身的独特节奏，好的文章有了\" 内在的节奏感\" 以后，也就变成了一首优美的歌。
　　　　　　　　　　　　　　　　　
　　《匆匆》加上标点还不到600 字，在现代经典散文里面算是篇幅比较短小的，我们在朗读它的时候，极容易就读出一种音乐感。
　　　　　　　　　　　　　　　　　
　　首先，整齐的句词是音乐感最显明的标志。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
　　　　　　　　　　　　　　　　　
　　头涔涔而泪潸潸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
　　　　　　　　　　　　　　　　　
　　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
　　　　　　　　　　　　　　　　　
　　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
　　　　　　　　　　　　　　　　　
　　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
　　　　　　　　　　　　　　　　　
　　这些整齐的句词带来一种整齐感，明确提示给读者一种音乐感。同时，整齐中的变化又保持着行文的生气，不至于板滞。
　　　　　　　　　　　　　　　　　
　　其次，前后的呼应使得文章形成一个整体，一个自足的世界。好的文章可以自成一个意境，让读者暂居其中，忘记或者说疏离了现世生活。
　　　　　　　　　　　　　　　　　
　　前后的呼应主要体现在：
  （一）关联词的使用
  但是，聪明的，……
　　　　　　　　　　　　　　　　　
　　但我的手确乎是……
　　　　　　　　　　　　　　　　　
　　于是，洗手的时候，……
　　　　　　　　　　　　　　　　　
　　但是新来的日子的……
　　　　　　　　　　　　　　　　　
　　但不能平的，……
　　　　　　　　　　　　　　　　　
　　关联词本身的作用就是前后系联，多用\" 但是\" ，又能见出作者情绪的往复。
　　　　　　　　　　　　　　　　　
　　（二）语气词的使用
  不足600 字的文章，\" 了\" 字用了16次，\" 呢\" 字用了7 次，语气词的大量使用充分表现了作者哀愁婉转的情绪，而因为有了充足的情绪作支撑，这些语气词并不显得啰嗦累赘，远离无病呻吟。
　　　　　　　　　　　　　　　　　
　　（三）首尾呼应
  开篇说：\" 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结尾说：\"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这种技法对于高手来说固然是一般招式，但是因为用得适宜，在这里也算成功。对于这样音乐性极强的文章，如果不用首尾呼应，很难做到圆融。
　　　　　　　　　　　　　　　　　
　　形式上的音乐性最后一定要有情绪支持才能臻于完善。\"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毛诗序》）《匆匆》虽不至于手舞足蹈，但是应该已经达到了咏歌的境界。这种所谓的咏歌并不是唱出来，而是我们在读它的过程中，不自觉地已经融入了嗟叹与咏歌，情感流转，一唱三叹，在不断追问中获得一定程度的解脱。
　　　　　　　　　　　　　　　　　
　　文学自身具有一种超越的美，当我们将自己的哀愁转化成美的文学，哀愁已经不再是那个最初的哀愁，而是变成了艺术品的哀愁。我们并不是居高临下地把玩这种哀愁，而是平等地与这种哀愁对话，我们制造了哀愁，却最终用文学的方式解放它，让它反过来告诫我们。
　　　　　　　　　　　　　　　　　
　　同时，也应该看到，《匆匆》不仅有哀愁，还有一种珍惜什么，欲有所作为的意味在里边。在倒数第二段的末尾，有这样一句：\" 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心中不平，不甘白白走这一遭，略结合朱先生的生平来看，他终究没有白走一遭。
　　　　　　　　　　　　　　　　　
　　《匆匆》的哀愁最后变成了一首关于时间的歌，一首哀愁的歌，它为人类歌咏时间增加了重要的一页，同时也为哀愁制造了一间新的小屋。

　　　　　　　　　　　　　　　　　
　　附：朱自清《匆匆》原文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个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它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它去得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它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它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地回去罢？
　　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lzh001

园地的文章应该这样写

秋自鸣

引用第1楼lzh001于2015-04-29 14:42发表的 :
园地的文章应该这样写

惭愧惭愧，这个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