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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看苏菲·玛索主演的影片《云上的日子》,注意到其中这样的一句台词:“日本人的花园里不种花——怕花残。”我的视线当时便转到了书架上的一本小书:《失乐园》。
几年后,再读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依然为故事最后的结局所震动,为其中的那种力量,为隐隐感觉到的某种诱惑:爱到最高处,便应一同去死吗?
“那我们只能死了,在最幸福的时候去死了。”至少凛子是这么认为的,然后是久木。他们之前有有岛五郎,还有定子。《失乐园》演绎了一段情史,一段在情爱的巅峰坠入死亡的历史,从定子开始,经有岛五郎他们,最后接力棒递到了凛子和久木的手中。前驱们的选择启发了凛子,凛子引着久木向前走。
自杀,很大程度上是凛子和久木二人基于情感的主动的选择,因为婚外情而导致的社会压力,并不能改变这一选择的主动的性质。
凛子见过久木的妻子,明白了爱情的游移不定,预感到他们两人的爱也早晚会从顶峰衰落下去的,得出的结论是:“只有现在最可信。”
“我早就梦想着能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候死去。”听着凛子悦耳的声音,久木想起了把有岛五郎引向死亡的波多野秋子。虽然和他们情况有所不同,但是在人生最高点时,被女性拽向死亡这一点却是共同的。人越是感到幸福,就越希望永远拥有它,因而选择了死,他觉得这种想法既可怕又真实。此时久木经济上还有余力,身体也有一定的精力,自信还能获得像凛子这样独一无二的女人的强烈爱情。今后的生命中,绝不会再有超过现在的幸福和辉煌了。无论将来自己以什么方式去死,都不可能比和凛子一起死更加华丽耀眼了。
凛子的自杀愿望中,更多的成分是对自杀行为本身的向往。“我们要紧紧地抱在一起,绝对不分开。”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日本一位著名的现代作家的自杀情形:三岛由纪夫为自己的死准备了四年,并提前约了记者到场。他说:人在最青春的时候自杀能够保持美的概念。人衰老的时候,他认为是丑的。这跟日本人对樱花的认识相同。樱花开的时候最灿烂,但很快就凋零了。不是日本人,便无法真切感受到隐含于其中的痛苦,无法理解因为幸福,因为美,何以必须选择死。
莱蒙托夫《当代英雄》中有这样一段话,极像是对凛子和久木的批评:“情欲不是别的,而是思想发展的最初阶段,是属于青春的心灵的。谁要是自以为一辈子都会被情欲所激动,那真是十足的傻瓜:许多平静的河流都是从喧闹的瀑布开始的,却没有一条河流直到海洋都汹涌澎湃,浪花飞溅。但这种平静往往是一种伟大而潜藏的力量的标志:思想感情一旦丰富而深刻,就不容许疯狂的冲动。”无独有偶,爱尔兰作家伯特兰·鲁塞尔(Bertrand Russell)在作品中也曾将人生与河流相类比:An individual humans existence should be like a river----small at first, narrowly contained within its banks, and rushing passionately past boulders and over waterfalls. Gradually the river grows wider, the bank recede, the water flow more quietly, and in the end, without any visible break, they become merged in the sea, and painlessly lose their individual being. The man who in old age can see his life in this way will not suffer from the fear of death, since the things he cares for will continue.(Bertrand Russell How to Grow Old from Portraits from Memory)(个人的存在应该像一条河流——开始很小,狭窄地处在河的两岸之内,以后汹涌奔腾,经过巨石,越过瀑布。渐渐地河面变得宽阔,两岸后撤,河水流动得更为平静;最终,滔滔不绝汇入大海,并且毫无痛苦地失去独自的存在。上了年纪而能这样看待生活的人,就不害怕死亡而感到痛苦,因为他关怀的事物将继续下去。)
与此相近,曹聚仁先生在阐释明代张载《西铭》时这样说道:我们且看,一个波浪从水流上涌起,映着太阳光呈露了它的色彩,一会儿又没入水流去了。又如一根草,从泥土中茁起,在空气和太阳中生长,抽了叶,开了花,结了果子,又没入泥土中去了。我们的生命也是如此,诚如小泉八云所说的:“我们从不可知的黑暗中,暂时出现到太阳光中来,回视四周围的光景,快乐着和苦恼着,我们的存在的颤动,传移给别的存在,由是再回归到黑暗里去。”(《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三联书店1986年6月第1版,第232页)
生命如流动的河水,是变动不居的。而凛子却渴求爱的永恒:
“双方永远永远不变心,难道不可能吗?”
“不是不可能,活着的话,总会有种种的事情发生,不能说得太绝对了。”久木答道。
“你的意思是,只要活着就不可能吧。”
凛子的声音在夜空中回响着。
爱应该是对生命的肯定,而不是扼杀。杜丽娘因爱之不得而死,最后却又因爱而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诗经·邶风·击鼓》)“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有点小女人的俗,但很温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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