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爹的童年
1936年3月28日,豪尔赫·马里奥·佩德罗·巴尔加斯·略萨JorgeM ario Pedro V argas Llosa生于秘鲁南部大城阿雷基帕,乃公共汽车司机埃内斯托·巴尔加斯·马尔多纳多和大家闺秀多拉·略萨·乌雷塔的独子。马里奥父姓巴尔加斯,母姓略萨,所以对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新贵,我们不可以只称“略萨”,这样叫人家,既不对又失礼。若只以姓氏呼之,应以“巴尔加斯·略萨”或“巴尔加斯”为确。
波澜壮阔的一生,从他未出世时便已开始。1936年新年前后,小马里奥尚在母腹,双亲却已反目。事出于妈妈孕期,爸爸竟与一德国女子不干不净,而后离家出走。但更深层的原因也许是,埃内斯托出身底层劳工家庭,身上流着他革命者爷爷的血,骨子里仇恨贵族阶层,更受不了老婆一家对他的轻慢。总之,男婴呱呱落地之后,没有爸爸在身边逗弄,只能在姥姥家继续啼哭。一周岁时,妈妈与公交司机正式离婚,姥爷此时奉派出使玻利维亚,小马里奥也随母一起,去了玻国的科恰班巴,并在此城度过童年。河滨加州大学西班牙语文学教授雷蒙德·威廉斯(R aym ondL .W illiam s)曾在所著《巴尔加斯·略萨:弑神者别传》(V argas Llosa:otra historia de undeicidio,2001年)中记述,小马里奥常问周围人,我爸在哪儿?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你爹死了。
姥爷要养活全家,终在几年后谋得调令,返回秘鲁西北边境城市皮乌拉任地方长官,马里奥遂在此城上教会小学,1946年再迁首都利马,首次见到生父埃内斯托。父母重修旧好并共同生活,马里奥次年起就读于教会中学,而这时,他已经有了两个同父异母弟弟恩里克·巴尔加斯和小埃内斯托·巴尔加斯。他日后提到亲生爸爸,曾以“这位突然成了我父亲的先生”称之,父子关系终身不睦,爸爸甚至会突然一个大耳瓜子把他搧翻在地,就像多年以后,巴尔加斯·略萨在墨西哥城的电影院里挥舞铁拳,暴揍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样。
超级马里奥反独裁
尽管被目为右派,但巴尔加斯·略萨多次声言反对一切左的或右的独裁政权。仇恨专制的种子,想必在父亲的大耳光和莱昂西奥·普拉多军校的森严校纪中便已埋下。成年以后,国内黑暗的现实则让这种子迅速发芽,开花。
胡利娅姨妈和巴尔加斯·略萨新婚不久,便被政府的“打狗队”抓走了家养小狗,马里奥愣是跑去狗狗拘留营,将爱犬夺回,一路小跑,不料又与打狗队狭路相逢,“小狗吓得瑟瑟发抖,他连忙抱着狗躲进了一家酒吧。落座之后,巴尔加斯·略萨联想到老百姓面对独裁政权的恐惧心理,萌发了创作《酒吧长谈》的动机。”(赵德明《巴尔加斯·略萨全集总序》)这部小说所写,正是记者圣地亚哥·萨瓦拉与父亲的老司机安布罗修在狗场相遇后的酒吧长谈。
打狗队往往是独裁政权专政工具的外化,运动式的打狗行为,实际反映的是独裁政权不受控制,没有感情的本质。昆德拉亦曾在《为了告别的聚会》中写到相似的场景。打狗队唯一的好处,就是刺激了昆德拉和巴尔加斯·略萨这样的作家,让他们写出伟大的作品,再以这些作品,去触动那些仍然生活在独裁体制下的万千读者之心灵。《酒吧长谈》由打狗开始,一口气谈了近七百页,其中写到政府贪污腐败,横征暴敛,百姓水深火热,民不聊生,大学生萨瓦拉要闹革命,却因出身资产阶级家庭,天然地意志不够坚定;而书中的内政部长卡约·贝穆德斯,掌管全国警政大权,一方面推行血腥统治,残酷镇压争民主、求自由的共产党人;另一方面包养情妇,夺人妻女,腐化堕落,十足是独裁之恶的象征。
巴尔加斯·略萨说:“……在历史上,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是不信任虚构小说的,对它实行严格的书刊审查,甚至在长达300年的时间里禁止整个美洲殖民地出售小说。其借口是:那些胡说八道的故事会分散印第安人对上帝的信仰,对于一个以神权统治的社会来说,这是唯一重要的心事。与宗教裁判所一样,任何企图控制公民生活的政府和政权,都对小说表示了同样的不信任,都对小说采取监视的态度,都使用了限制手段:书刊检查。前者和后者都没有搞错:透过那无害的表面上看,编造小说是一种享受自由和对那些企图取消小说的人———无论教会还是政府———的反抗方式。这正是一切独裁政权、法西斯、非洲和拉丁美洲军事专制政权———企图通过书刊检查强迫文学穿上拘束衣来控制文学。”(《中国套盒:致一位青年小说家》,赵德明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7页)
1993年,他获得耶路撒冷文学奖,次年再获西班牙语世界的文学最高奖———塞万提斯奖,此后除了诺贝尔,也许他再也不需要其他什么奖了。
2000年,《公羊的节日》(L afiesta del chivo)出版,通过三个不同的角度,再现了暴君特鲁希略对多米尼加共和国的血腥统治,以及他在1961年5月31日的遇刺事件。此书再次大获成功,并被广泛视为巴尔加斯·略萨最好的作品之一。
他晚年写作不停息,《天堂在另外那个街角》(El paraísoenla otraesq u in a)和《坏女孩的小丑》(T ravesuras de laninam ala)先后于2003和2006年出版。今年又有新作《凯尔特人之梦》(E lsueno delcelta)问世,其灵感来自英国小说家康拉德的朋友、20世纪初英国驻刚果的领事罗杰·凯斯门。
“结构现实主义”存在吗
虽然同为爆炸期的明星,但加西亚·马尔克斯被视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巴尔加斯·略萨则被中文学者冠以“结构现实主义”。
对结构现实主义,林一安先生有一个很详细的解释:“结构现实主义作品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具有立体感。巴尔加斯·略萨认为应该全面地、艺术地反映现实。所谓‘全面地’,就是在各个层次上,从各个角度反映现实。因此,结构现实主义作品也称立体小说,或全面体小说,可以说立体感是结构现实主义作品的灵魂。为此,作家把一个故事的一条或几体线索,分别切割成若干小块,然后打乱时空关系,重新加以组合,每一小块则依据它与其他小块的相互依赖、相互制约的关系而存在,而起作用,而具有意义,这样就给读者造成了一种立体的感觉。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认识事物并不总是由头到尾按照事物发展的时空次序认识的,而往往是从某个角度、某个地点、某个时间开始认识的,有时先看到事物的结尾,有时则是先从事物发展的某个层次看到的。这样进行结构安排,就把小说创作从线索发展推到了立体再创造,因而也更加贴近现实生活。”(《巴尔加斯·略萨〈绿房子〉赏析》,引自《奇葩拾零》,林一安著,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21页)
朱景冬先生更具体地分析说:“巴尔加斯·略萨把这种手法概括为三种,即‘中国套盒术’、‘连通器法’和‘突变法’。按照他的解释,‘套盒术’就是‘故事里的人物可以再讲故事,他的故事中可以再套别的故事’‘连通器法’就是把不同时间和地点发生的事件、人物和情境放在一个大故事中,联合成一个新的整体;‘突变法’就是‘不断积累一些因素,或者说制造紧张气氛,直到描写的事物突然发生变化为止’、‘使读者产生好奇、疑惑和惊讶’,达到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拉丁美洲小说史》,朱景冬、孙成敖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468页)
我不太清楚“结构现实主义”是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文学流派,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流派,或这样一个主义,它至少应该有一些纲领性的、共性的东西出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巴尔加斯·略萨一个孤独的代表。实际上,他的这些创作方法并不出奇,20世纪的许多现代主义作家远比他走得更远。
基斯·布克(M. K eithBooker)在所著《巴尔加斯·略萨在现代主义者中间》(V argas Llosa A m ongthePostm odernists,佛州大学出版社,1994年)里,以《绿房子》到《潘上尉与劳军女郎》等中早期作品为例,分析了他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变易。埃弗兰·克里斯塔尔(E frainK ristal)则写出《语词的诱惑: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小说》(Tem pta-tion of theW ord:T heN ovels ofM ario V argas Llosa,范德比尔特大学出版社,1999年)一书,更为具体地指出,巴尔加斯·略萨在取用历史事实或传记材料,为其文学目标而予以转化时,全无不安之感。他会在创作过程中修改这些素材。“他始终依赖但从不忠于他的个人经验,亦不会到专门的档案馆或图书馆去做研究,”克里斯塔尔警告我们,“所以要想理解巴尔加斯·略萨的小说创作过程,首先就要研究他如何转化和修改这些素材。此外,如果无视他的政治信念和政治经历的变易,就不可能理解其文学主题所由何来。”(此书前言,第8页)。这也就是说,至少对巴尔加斯·略萨而言,秘鲁和拉美的近现代历史,以及他个人的生平,皆无法与其作品分而论之。
无论如何,巴尔加斯·略萨作品中的大部分,经赵德明(绍天)、孙家孟、尹承东、段玉然、赵振江、林一安、朱景冬、孟宪臣、李德明、蒋宗曹、马林春、王成家、韦平、韦拓、申宝楼、柳苏等一大批翻译家长达三十年的不懈努力,皆已有中译本面市。想想看,在一百多年的诺贝尔奖历史上,还有哪一位得主的作品曾经如此全面、众多而“及时”地被引介到华文世界!巴尔加斯·略萨是第一人,这不仅说明他足够长寿,熬得过瑞典学院的十八位终身评委,也说明我们的翻译家有足够的眼光和毅力———至少这一次如此。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正是对他们的回报。而作为读者,我想我们是有福的。
撰文: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