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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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于坚【南方周末】本文网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45519

当政策与天道冲突的时候，坚决执行政策，抛下祖母不管
《八月十五的午餐》是部好电影，意大利导演吉安尼·迪·格雷格里奥的处女作。这种电影中国没有。说的是意大利一小镇上的故事，失业者、年过半百的儿子吉安尼照顾着自己年过七旬的母亲，住在老房子里。
电影获得65届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处女作奖。这是意大利，老屋高枕无忧，儿子每天为母亲读18世纪的骑士小说，做比萨饼，在废物堆里拣把旧风扇什么的。八月中旬的圣母升天节，两位朋友将自己的母亲托他照顾两天，电影讲的就是吉安尼如何照顾四个老妈妈吃喝拉撒，老太太们总是说，我在这里度过了美丽的一生，我要享受这个美丽的夜晚。
有句台词是物业公司管理员说的，他不仅带来自己的老母亲，还带来了更老的婶婶，“你总不能只让母亲来，丢下婶婶不管吧”，“这样太不孝顺了”。孝顺，这是天道，谁也不能违逆。道可道，非常道。道是看不见的，但须臾不可或缺。各民族替天行道的方式各异，在西方，那也许是一座座教堂；在印度，也许就是神庙；在中国，是儒家道家的文化体系、佛教寺院；在云南的各民族中，村子里的神树、山洞里的石头、某座山峰……都可能是替天行道者。形式不同，道通为一，道枢是一样的，天下有道，世界才会正常运转。道总是通过语言、符号、文化主持着世界之仁。
20世纪以来的中国开创了先例，主持正义公平的不再是至高无上的隐匿者（那是迷信），而是具体为权力。比如在村庄中，村委会取而代之成了村子的公道主持者。农民有什么不平之事，就去村委会论理。在1960年代，村委会被信任到这个程度——就是夫妻口角也请村委会主持公道。村干部翻出毛泽东的小红书，将辩证法与传统的天理糅合在一起，也常使人心服口服，村干部与社员心连心。主持公道虽然成了行政，但行政还是要主持公道的。
但现在不同了。比如在城市化进程中，有的村委会不再是主持公道的基层组织，村委会不为村民主持公道，而是站在房地产开发公司的立场上，出卖村民的事情时有发生。村委会理直气壮，他们在执行拆迁政策。当政策与天道冲突的时候，坚决执行政策，抛下祖母不管。
当意大利小镇的老太太们在遥远的八月午餐的时候，我在热灰滚滚的滇池平原的村庄里遇到十几位老奶奶。白发苍苍、老态龙钟，满脸忧虑的皱纹。她们商量着要去乡政府，求正在里面当政的年轻人不要拆她们的家。“老人搬不得家”，她们要在故乡颐养天年。
传统中国的故乡与别处不同，那是一座座儒家文化“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种思想支持着的天然养老院。在这种养老院里，相处一生的左邻右舍已经成为亲人，彼此照顾，彼此相爱相亲，知根知底、善解人意。一人有难，大家相助，已经成为常识、经验。故乡，不只是一些旧房子，也不是高昂的土地出让金。那是一个天地神人四位一体，各种功能都高度成熟完善的具有诗意的生活世界，可以举行“八月的午餐”。
电影里有个卖葡萄酒和面包的铺子，已经开了上百年，左邻右舍可以赊账。昆明平原的村庄与别处不同，在这里，传统中国的生活方式保持得相当悠久。这些老太太穿着绣花鞋，日日在村子的大庙里听花灯。庙会继续在良辰吉日举行。村子里有理发店、缝纫店、粮店、茶馆、集市、卫生所、小学校、寺庙、饭馆、小吃店、杂货铺、洞经乐队、牙科诊所……以及寺庙。故乡是她们的天堂、乐园，这个天堂是经过几代人的人生建造起来的。她们当然拒绝搬到全是陌生人的新小区里去，守着一台电视机孤独地死在某道防盗门后面。
拆迁政策对于一个20岁的小伙子也许是好事，换来一套新房子，他们的一生就此开始。但对于祖母们很残酷。新房子对于她们决不会更好，只会更坏。因为新房子没有生活的经验、没有记忆，而这对老人来说，是维系生命最重要的因素。
这种政策今天大行其道，冠冕堂皇，就是可以抛下“少数人”，抛下那些祖母婶婶不管，任凭白发苍苍者丧失自己的生活世界。其实所谓少数人的利益是个谣言，我说到的这个村庄，有上万居民，为人祖母者数百之多。她们所谓的“利益”其实可怜得很，求爷爷告奶奶了，让她们在操劳一生的晚年，安静地享用“八月十五的午餐”。
（作者为诗人）

个人点评：当传统与政治背离时，如果让每个人自己选择，那么自己利益最大化也许就是选择的标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