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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原创首发】姥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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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8 09:17: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姥姥去了,去得很突然,可又不是完全出乎意料。对姥姥的离去,我们其实都隐隐有了一些心理准备,虽然谁都没有言明。姥姥八十四岁了,再过二十天就八十五了,可她还是没有能挺过去。
   冬天,北风呼啸,白雪飘飞,就像草木凋零一样,这个季节,老人去世的也特别多。两个月前,一位年近九旬的长者去世了,参见完他的追悼会,就和妻讲,今年一定要回老家过年。结婚六年,生活在大江之南,因故乡遥远、孩子幼小、车票难求等等种种借口,一直都没能回家过年,亲自站在姥姥、姥爷的面前,向他们问声过年好,而只是在夏季的时候匆匆回去几天。这样做的原因,或许是内心深处对姥姥的健康还有信心吧。可是,上次回去,姥姥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不能像从前那样颤巍巍地挣扎下地非要为我们去够树上的李子,只能坐在木板搭的床上,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摸索,还忍不住掉下泪来。
   今年的北方,接连几次大雪。大雪过后,是酷烈的寒冷,姥姥的身体能顶的住吗?我的心有些发紧。眼看离过年越来越近了,六岁的儿子也放假了,期望能早点和我一起回老家。
   我打电话通知了母亲,母亲告诉我姥姥病了,明天她要赶火车去看看。她安慰我说,听舅舅们讲,还是以前的老病,让我不必担心。可我的心仍微微有些下沉,可是我不敢说。我知道姥姥的家族是有长寿基因的,我想她一定还能挺过来。每年冬天,姥姥总会因为感冒挂水,有时甚至还非常严重,但她总是能坚持过来,她又是那么渴望和热爱生活,有那么坚强的意志……。
   可是,可是……姥姥竟真的去了。昨天晚上,母亲打来了电话。我就有一种不祥之感,因为母亲很少主动打电话过来。这次打电话和上次她回老家的时间间隔又是那么近……。她在电话里,叫着我的小名,尽量平和地对我说:“前几天,你姥姥去世了。”她告诉我姥姥去得很安详,没有什么痛苦。早上,在给姥爷缝毛裤的时候,头突然一歪就昏过去了,昏迷了两天后,去世了。丧礼举行得非常隆重,有鼓吹、花圈、亲朋好友来了很多……。我沉默了一会儿,问她姥姥安葬在哪里,过年一定要去看看。
   通过话后,我坐在沙发上发呆,在刹那间什么都不想做、不想干,只是清楚地意识到我生命中最亲最亲的一个人去了,我生活中的又一根支柱折断了。在童年和少年时代和我朝夕相处的姥姥,对我呵护备至的姥姥,从此,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试图把人生的胶片往回放,试图重新在脑海中看看姥姥的音容笑貌,可是闪过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模糊的片段和剪影,那个活生生的人再也回不来了。我意识到,我心灵的一角从此无可挽回地坍塌了。
   姥姥名叫苏凤娥,出生在山西天镇县大营盘乡一个叫十六墩的小小村落里。十六墩就是古长城从某处算起的第十六个烽火台。村落位于长城两侧的山梁上,四九年以前,一半属山西,一半属绥远。每到抓兵的时候,村里的青年就两头跑。村后是黑魆魆的大山,山的背阴处长着杏树、沙果、海棠等各种各样的果树。村边是山洪冲刷出的沙河,平时只有沙子和砾石,所以也兼有道路的功能。在干沙河的中间,有几股泉眼,汩汩地向外喷水,水量很大。泉水汇成了一条窄窄的勉强算作河流的细细水带,绕过村子的一角流走了。平日里,村里的妇女就在泉眼下方的流水里洗衣,这里也一定留下了姥姥的足迹和笑声吧。
   姥姥小时的家坐落在山腰的一片高坡上,背后是高高的山峰,周围树木葱茏,其中的一棵尤其高大、粗壮。小时候,姥姥曾经带我坐着马车来这里住了不少时日,可是因为当时实在幼小,除了房间里那个可以通到山后的地道之外,其他都已记不清楚了。
   姥姥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姥爷,后来又从口外娶回一个妻子,这就是我小时候常常见到的太姥姥。太姥姥的第一个男人死掉了,嫁给太姥爷的时候,她还年轻,可已经有了一双儿女,但她没能把他们带过来,为了生存,孤身一人来到了这个陌生之地。
   太姥姥是个勤劳而又深明事理的人,她视三个后夫的孩子如己出,特别是对于最年幼的姥姥,更是疼爱备至。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她从不让姥姥干什么重活,所有的事情都由自己一个人扛着。小的时候,姥姥还常会给我们讲太姥姥的故事,说她在地里干着、干着,想起了自己的亲身儿女,想到了自己遭受的委屈,就一个人跑到山后,放声痛哭,一哭就是半天。她的这个秘密慢慢大家都知道了,包括姥姥,可是他们不知道怎么去解劝,但他们逐渐理解并体谅了这位陌生的母亲,接受了她,把她当做了自己的亲妈妈。
   父亲和哥哥们都觉得姥姥年幼丧母,太可怜,所有万事都顺着她,经常会给她些零花钱。当他们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也都会给她带些好吃的。尽管姥姥出生在一个贫寒之家,可是童年是却是在幸福、宠爱中长大的。
  当姥姥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的时候,中国的局势却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时候,解放军驻扎在了她的村上,她和一个年轻的干部恋爱了。可是她的父亲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他不想失去这个宝贝女儿。
   为了保住自己的女儿,他第一次违了姥姥的意,强行把她许配给了一个邻村的青年。但姥姥死活不从,还没过去两天,就哭回了娘家,编排了对方许多的不是,两个哥哥火冒三丈,去对方家里大闹了一场,并起诉到法院,要求离婚。这在当时,也是开风气之先,轰动一时。
   这场短暂的婚姻就此结束,太姥爷又把姥姥许配给了居住在四十里外的姥爷,尽管姥姥并不愿意,尽管她的心里还有那个解放军干部。听姥姥隐隐约约地讲,姥姥嫁给姥爷后不久,山村的解放军就开拔了,据说去了太原。后来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多年以后,有人还和姥姥开玩笑,说人家说不定早成高干啦。谁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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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22 12:14:24 | 显示全部楼层
姥姥(二)

   姥爷是村上最穷的一家,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姥爷,并不是本村上的人,而是山里一个叫马圈沟的小村上的人士。家无一间,地无一垄,憨厚老实,没有文化,全靠给人看坟放羊为生。后来,县城里的马家雇佣他看护位于菜碱滩的祖坟,他用一个担子就搬来了全部家当。太姥爷当然不会想到也没有财力供姥爷读书,可姥爷对知识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渴求与爱好,见其他孩子在私塾读书,他就躲在墙根边上听。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十八岁的时候,姥爷终于正式进了私塾,可也只学了一年。但他硬是凭着自学,积累了在当时看来已经是很高的文化水准,读、写、书、算样样都行。所以,在他和姥姥结婚几年后,就被口外的一个村子聘为了私塾先生,带着姥姥和母亲一同去谋生了。

   姥爷生性刚烈,加之和姥姥婚姻上的种种曲折,年轻时候和姥姥的感情并不好。所以,不知何故,在塞外数九腊月的严冬时节,某一天,竟突然抛下妻女,不辞而别了。母女两的生活顿时陷入了困境,不要说少吃没穿,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季节,连口水都打不回来啊。母亲回忆说,当时村上吃水,主要仰仗一口深达丈余的水井。可是在塞北,一到冬天,所有的井沿上都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层,稍有不慎,就会滑入深井。

   母女二人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看只有被扫地出门,冻饿而死的份儿。幸好,房东是非常厚道、宅心仁厚的一家人,不仅让他们母女继续居住,而且还接济她们吃的、烧的,同时,男主人每天还要为她们专门挑上一担水。母女俩就这样挨着日子。几十天过去了,真是苍天有眼,一个十六墩的人来到了村里,姥姥得知消息,赶紧跑去让人家捎话给自己的哥哥。没过两天,她的二哥,我的二舅姥爷,就套上马车冒着酷寒来接她们了。母女俩的苦难好像终于到了尽头。

   在回来的路上,车必须要趟过结冰的洋河。在过到一半的时候,冰面突然开裂,那时候洋河的水很大,马车的后轮马上陷进了齐腰深的水里。二舅姥爷使劲地吆喝、吓唬着马,马在拼命地用力,二舅姥爷也跳进了水里,边喊边使出全身的力气向上推着车身。可是,车还是陷在水里,一动不动。

   冰层下的河水似乎越流越急,车的后轮还在不断地往下陷,母亲在车上吓得大哭,不幸眼看就要发生。就在这时,河的对面出现了几个人影,他们看到河里出了险情,马上奔跑过来,二话不说,脱掉鞋、裤,跳到了水里,先把她们母女从车上救出,送到岸上,然后又帮着推车的推车,喊马的喊马,马车终于被一点一点地抬了上来,最后,轰隆一声,跃上了冰面。

   二舅姥爷浑身都被河水浸湿了,为了不被冻僵,一路上赶着马车跑着回了家,浑身哆哆嗦嗦,可身上还冒着热气。母亲至今还记得二舅姥爷身上冰凌在他跑动的时候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回到家里,二舅姥爷赶快脱掉身上的冰衣,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皮袄裹在身上。幸好,他的身体没有大碍,只是不知道那几个同样湿透了的陌生人的情况如何。他们帮着将马车抬上冰面之后,就道别离开,没有留下一点信息。不知道他们的身体如何,现在有住在哪里?

   不久,母女俩又回到了村里。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更比一个大。随后,更大的一个来了,这就是四清。当时,不管你有没有问题,上面都有具体的指标,大、小“老虎”终究是要摊到具体人的头上的,最接近钱款的会计首当其冲。那时,姥爷是附近几个村子的总会计,精神上受到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母亲那时候虽小,可是也感到了气氛的异样。每天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姥爷都要将账簿摊满了整个大炕,在那里算了又算,写了又写,神色阴沉而凝重,整夜不说一句话。一天早晨,他告诉姥姥,说要到县上开会,出门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母子做梦也没想到,姥爷又一次不告而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厚厚的一摞账本。

   姥姥村上的人都非常朴实,没有人对他们孤儿寡女秋后算账,阶级斗争。但“大跃进”很快又开始了,大家要过共产主义的生活了,家里一律不准开火,所有的人都要在食堂用食。开始的一年是敞开了肚皮吃,经常都有油裹的烙饼,小孩子们更是感到好玩新奇。然而,大饥荒很快就跟着来了,这就是后来令人谈虎色变的60年。现在大人们都回忆说,那年其实是个少有的丰收年。夏天,田里结满了粮食;秋冬,仓里装满了粮食;可是就是不让吃,就是没有老百姓的份儿。姥姥一个人带着母亲、大舅、二舅三个小孩,艰难地过活。当时母亲最大,也只有10岁而已,大舅7岁,二舅3岁。大人的粮食是一天四两,小孩是大人的一半。一家人奄奄一息,眼看只有饿死的份了。

   就是在那个时期,母亲的奶奶,我的太姥姥,得了所谓的浮肿病,死掉了。太姥姥之所以会饿死,就是因为她总是把自己的那份口粮尽量省给太姥爷和孩子们吃了。村里的支书看孤儿寡母可怜,安排姥姥到食堂做了炊事员,这才救活了一家人的命。为了活命,姥姥已顾不得许多,她利用在食堂工作的便利,不仅多吃、偷吃,以便把自己的一份省下来带给孩子,有时,还可乘人不备,往怀里塞些土豆、萝卜什么的带回家。食堂和村里的干部知道姥姥的情况,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姥爷一跑就是七年,生死不知。姥姥常常是干一阵、哭一阵,跌跌爬爬,勉力维持着这个家。

   春天来了,杨树长出了嫩叶,村里人纷纷带着工具到河边、坝头砍斫杨树的枝杈,摘下上面的叶子,回家沤制了吃。小树没有多少树叶,砍的稍多就会枯死,所以大家都是找那些枝繁叶茂的大树砍。然而,由于这些树长得高大,所以需要成年男子带着锋利的铁铲爬上树头,将枝杈砍下,妇女和小孩则就地采摘,将树叶放入携带的大筐小筐之内,来回传流搬运。每家都要沤制上一瓮又一瓮,以作为活命的根本。

   由于姥爷的逃亡,姥姥家没人能上树砍枝,眼看着满树的可以活命的嫩叶,却没办法把它们摘到自己的筐里。姥姥只好带着年幼的母亲和大舅,跟在别人身后,从他们采摘了一遍并丢弃掉的树枝上,摘取那些漏网的残叶。有些好心的人家,会故意多留一点,甚至还会留下一两根完整的嫩枝。整整一天下来,母子几个又累又饿,但聊以欣慰的是,他们的大筐小筐也已装得满满当当。夜色已深,别人早已回家,可是他们母子已没有力气将这些活命的口粮搬运回去。他们拖一阵,哭一阵,然后再拖、再搬……。

   母亲和大舅哪有什么劲儿啊,几个筐子基本上全要靠姥姥一个人一点一点地挪,一点一点地拖。有时好不容易将筐子搬上了坝头、坡埂,可由于气力不济,又会翻滚下去。姥姥实在是累了,她多么希望两个年幼的孩子能再使点儿力气,帮她一把啊。她不断地喝斥着他们,要他们使劲儿,两个孩子边哭边在奋力!

   月光和星光照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一行高矮不齐的身影。月亮和星星,不知你们是否看到了他们母子身上浸湿衣衫的汗水和眼中的热泪?不知你们是否在为这世上的不平和苦难深深地叹息?母亲回忆说,那天的月亮特别地明亮,星星也格外地璀璨。我不禁开始设想当时的情形:年幼的母亲在姥姥的喝斥下,背着装满嫩叶的小筐低着头,在狭窄的田埂上艰难地跋涉,在重压之下,有时她不得停下来半坐半蹲地靠着田垄小憩。她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擦一下额头的汗水,然后抬起头,双眼噙着泪水,仰望苍穹。温柔的月亮和满天的繁星沉默不语,只是慈祥地注视着她,它们发出的光芒和她的目光相接,给了她希望与力量。就这样,在如水如银般的月光和星光的指引下,他们跌跌撞撞、步履维艰地回到了自己那个破旧而温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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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22 13:41:27 | 显示全部楼层
考虑到你可能无法编辑原贴,帮你编辑了标题,正文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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