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音符

bulunuo

　初冬一天的傍晚,我和R君邂逅在小渔村的餐桌上,他正巧坐在我的左手边。那个晚上,我和他彼此都没有正视过对方,他的话极其少,偶尔听他叫着朋友中一个叫“小芳”的名字。
　　饭局进行到中间时,他猛不丁向身边的我说了一句话。“你看我的手,全都弯曲得变了形。”我出于礼貌又有些不礼貌地斜着眼睛瞟了一下在我面前举起的这双手。不曾想这一瞟心却一惊。这是怎样的一双手,虽然每个手指都弯曲得变了形,但那宽大苍劲的掌心、修长有力的指干、白皙泛红的颜色,还有似清晰又隐约的青色筋骨线——这分明是一双出色的钢琴家之手,他怎会是一个整日端着摄影机到处奔波的摄影家?
　　我毫无表情若无其事地吃着餐桌上的每一道菜,但对我来说吃到嘴里的菜已失去了任何味道,朋友间嘻嘻哈哈的谈笑声在我眼里全成了哑语,因为此刻的我在脑海里正固执地把这双手按放在钢琴键盘上,而且固执地想象着一定能弹奏出最动人的音符。
　　这双手,让我想起我敬仰的文学大师茨威格,他在《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对那双被称为魔手的赌手形容得深切美妙,百回千转。此刻,我像走火入魔一样认定眼前我斜视着的这双手,就是茨威格用心灵描述过的那双赌手,欣赏着、惋惜着,怎会?怎会是一个摄影师而不是钢琴师?
　　那晚,R君一直坐在我的左手边,他不屑右转,我也不屑左顾。虽然肩挨肩肘碰肘却彼此如陌路。尽管我记住了这双手,却没有记住与手相关的人。没有记住,是因为不想记住,不想记住是因他虽然对大家谈笑风生,看似随和亲切,我却分明听出他声音的深处藏着不屑清高孤傲或许还有轻蔑。
　　再次见到R君,是在他用锅炉房改制的画廊里。当我们一行人步入那带有一小xxx的画廊,当他打开画廊所有的灯光那一瞬,我顿然头晕目眩,心脏如被海涛击打,一时间负载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冲击,隐隐有些阵痛。我下意识用手轻轻按住胸口,静静凝视着画廊里那一幅幅生动真实磅礴细腻的图片,此刻,那位我敬仰喜爱的茨威格先生又微笑着走进我的脑海。我尊敬的文字大师,如果您来到这个锅炉房,看到这一幅幅用心血与灵魂拍摄出的图片,您会用怎样的文字怎样的语言来形容您此刻的心境?
　　大师,我知道我不才,无法形容出您所能抵达的境界,我只能体会、只能哑然、只能无语。连轻轻“哇”一声都觉得对画廊的主人有不尊不屑之嫌。我偷偷地深深地吸一口气,再轻轻地悄悄吐出去,然后再静静地慢慢地享受着整个画廊和图片给心灵的滋养与愉悦。
　　临别画廊时我忽然看到在画廊的门一旁卧着两只干净漂亮的小猫在瞪着大眼睛望着我们。我走过去与猫咪打招呼,R君说他还养着两只非常懂事的狗,这会儿它们出去散步了。离开了神奇又美妙的画廊,或许受上帝旨意,R君说他要陪我们一行人在海边周围转转。
　　从一个个形状各异的雕塑到带有转角的木栈桥,再到风景如画的八大关,一路走来,一路搭讪,他从开始的不屑清高到后来的和风细雨侃侃而谈,R君的每一段话都像一串流动的音符,直抒胸臆高山流水。我静静地听着,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默默地捡拾着他在不知不觉中撒下的一串串灵动有致的音符。我再把它们认真仔细梳理好,惟恐丢下任何一枚小小音符,然后再一个个穿在一起,组成了这组最为动人的美丽乐章。
　　R君对我说他在很小时父母就先后离开他去了世界尽头,一夜间他从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变成无人疼爱的苦孩子。十几岁时开始喜欢上音乐和摄影,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他选择了摄影。但音乐始终是他灵魂的支撑,是他永远不能离弃的情人。二十岁那年,他自作主张放弃了非常优越的政府部门工作,把自己扔进看不到彼岸的茫茫商海里,披荆斩棘奋力拼搏。他说在商海中他是一个无所为的人,而且渺小如沙。但从他娓娓道来的故事里我能看出他是一个张力很强之人,既能做一个最富有的好贵族,也能当好一个即使饥寒交迫也不会自暴自弃的命穷人。
　　R君说他像是一个从远古走来的人,一个人躲在由锅炉房改成的画廊里,一呆就是六年。他说,他早已与现实脱节,在社会中出局,常被身边友人戏为古董。他还向我自嘲说他是锅炉房里一老怪物,提醒我别被吓着。
　　六年,在这简陋的锅炉房里一呆竟是六年,我的确被他吓着,不是因为我遇到“老怪物”而害怕,而是惊叹唏嘘为了自己喜爱的艺术喜爱的摄影他竟有这样的耐力与毅力。由此我想起在他锅炉房的画廊里看到的一把旧而完好的二胡、两只小猫,还有他说的出门去散步的两只狗,这些或许就是陪他度过六年孤独日子的玩伴了。果然这样,他说他总是在忙完所有工作后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工作台前,拉上两个多小时的二胡,那一刻他的心是那样的知足安静。他忽然又说了一句让我顿觉眼睛发湿若不是极力控制一定会潸然泪下的话,他说他曾把琴弦揉断了无数次,曾把手指揉出了许多血也无人听懂来自他心灵深处的音符。
　　他见我哑然神伤却又不知怎样安慰他的样子,向我轻轻笑了。他总喜欢自嘲自己。此时他又自嘲地说其实他不孤单,他有几位最忠实的朋友和知己,这就是他的两只老狗和两只小猫。我回他说,是啊,它们虽然听不懂来自你心灵深处的旋律,但却无怨无悔地陪你度过每一个孤独的日子。他告诉我在锅炉房里我看到的那一面面的墙上挂满的大大小小的图片是他行走大江南北峡谷山川异国他乡,是他九次走进西藏,是他几乎白了所有的黑发,用他生命和灵魂换回一张张的胶片凝聚而成。
　　他说,他说,他还对我说了什么?我找寻着我手里那穿在一起的音符,我找到了其中的这一串。我仿佛看到锅炉房变成了一个空旷寂静的舞台,他孤独地坐在舞台中央,周围是那样灰暗无光,台下没有一个观众,只有墙上那一幅幅凝聚着他半生心血的壁画和身边两只老狗两只小猫在静静注视着自己的主人,二层的小xxx里突然伸出一束强大的追光照在他有些沧桑有些苍白但依然倔强俊逸的脸上。他手持那把陪他走过艰难岁月的二胡,动情地拉。我听到了,听到那来自沙漠苍狼一般的如泣如诉。我也听懂了,听懂了他心底的每一个音符,但我深知不是那琴上的弦,无法合上他动人的节拍,所以,我不能对他说我听得懂。
　　我和R君走在一座带拐角的栈桥上面,一同来的朋友们一直忙着拍风景无人理会我们,多好,趁此我可以听到他更多的故事。他吐着烟圈,慢慢走着,看着他清瘦挺拔倔强的背影我在沉思,这是一个遗世独立且高处不胜寒习惯寂寞的人。他已无法走进世俗的人群里,他固守着属于自己的心灵家园。他告诉我这座栈桥离他的画廊不远,是他梦中的廊桥,他时常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来到这里。
　　我突然发现从远处看这座带拐角的栈桥像一架坐落在海面上的三角钢琴,而那条条木栈就像一组组琴键,我立刻欣喜地把这一发现告诉了他,我说您心中的廊桥多像一架支在海里的大钢琴啊!他高兴地说没错,并表扬我有着建筑师的独特视角。他说他每次来到这儿,都要脱下鞋子赤着双脚踩在那一条条温暖齐整的木栈上。每到这个时刻,他感觉周围一切不存在,心如池水静默又如清泉汩汩。我眼前即刻又跳出一个画面,仿佛看到赤脚走在栈桥上的R君,双脚犹如踩在偌大的钢琴键盘上,随着海水的波涛,心在飞翔荡漾,双脚开始有节奏起跳,轻轻弹起,再轻轻落下,身体随着节奏旋转,旋转……此时此刻的他如一个天真率真的顽童,尽情地起跳,尽情地旋转,从栈桥这头旋跳到那头,再从那头旋转到这头。这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的音符,一个人的舞蹈。
　　经历了这样一段路程后,我和R君渐渐熟悉起来,他也开始露出开朗率性的一面,偶尔还能被我故作无知的话语逗得哈哈大笑。我对他说,艺术家先生,您要常出来走走,接受一下阳光的温暖,不要总是把自己关在大锅炉房里,里面没有阳光而且阴暗对身体健康有影响。他即刻回我:艺术家女士,您说得对,我是要常出来晒晒自己才好,我的心现在也有些阴暗发霉,也需要拿到阳光下晒一晒才好。我听得出他的语气分明又带着常有的不屑和戏谑,但也带着真诚与友好。
　　他忽然问我,喜欢去大剧院听现场交响乐吗?
　　我说,喜欢听交响乐但没有去过大剧院里。
　　他问,那你喜欢听贝多芬的交响乐吗?
　　我说,很喜欢。
　　那最喜欢它的第几交响?R君的语气有些加快。
　　尤其喜欢三和五还有第九交响乐里的那段《欢乐颂》!我回他。
　　你听了贝多芬的交响乐会哭吗?他又问。
　　我回他说,我没有哭,只是感觉心灵的冲击和震颤。R君告诉我说听贝多芬第九交响《欢乐颂》时他哭了,还特强调了一句是男人的哭,淋漓尽致,泪水滂沱。他说他哭是因为他听到了一个深陷苦难的人从灵魂深处发出对自由快乐博爱的渴望与呐喊。晚年的贝多芬双耳已完全失聪身体又同时遭受着巨大痛苦,尽管如此他仍写出了这般如天籁的美妙声音听来令人欢欣鼓舞,这才叫雄壮!叫男人!才可称大师!R君激动地感慨。
　　是啊,大师之所以是大师,他是把灾难苦难当作天籁欣赏,他用欢乐自由博爱来替代他人生的苦痛。如我这般的俗女子每当在生活中感到疲惫或是无助时我喜欢在夜深人静时打开CD,把头轻轻靠在大师的腿上,然后闭上眼睛,试着用心灵接受从大师灵魂深处迸发出的蕴热欢乐及不为苦难所吓倒的强大力量。我像是自言自语地感慨着R君的感慨。
　　嗨,艺术家先生,听我给你哼哼一段《欢乐颂》如何?
　　好啊,唱吧,大声唱。
　　我清清嗓音找好音调,然后伸展双臂,开始表演一样的哼唱: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我哼着唱着笑着跑着朝前面的朋友们追去。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在你光辉照耀下面人们团结成兄弟。我听到R君在我身后也放开嗓子高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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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送炭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