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你看不见的手【原创非首发】

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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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知道你还不会用Email，那么还是写信吧。说真的，当我提笔时，多少感觉有些不习惯，自从我外出求学，又漂泊到京城，大概二十多年了，我的家信都是写给妈妈的，只是在最后提到你。不知为什么，你与我，仿佛有个奇怪的约定：不写信。我们见了面，也仿佛约好似的，没什么话，日前你们来京，我们走在接站的路上，就是这样。记得我去抢你手中的行李，你不给，好像在和我较劲，可行李还是被我轻轻夺了去，那一刻，我才感到你真的老了，爸爸，因为在我记忆中，你的手曾经是那么有力。
　　小时候我是个病秧子，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怕打针怕得要命，村里有个赤脚医生，叫书民，每当他迈进咱们的家门，我都会吓得哭起来，以至于当我淘气时，妈妈吓唬我都是说：“你再不听话书民就来了”。爸爸，我第一次打针你还记得吗？我那时大概8、9岁，估计此前也打过的，但不记得了。当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家伙手里拿着粗大的针管，还有那么长的针头时，我吓坏了，我以为他要把长针全部扎进我的屁股，估计一直能扎到肚子里，恐惧指挥着我本来烧得有些晕眩的身体，从炕上一跃而起，象一个矫健的跳高运动员，记得是你和妈妈两个人把我按在炕上，本来妈妈按着腿，但当我象家里那头骡子一样尥起了蹶子，连正当壮年的妈妈也吃不消了，而当你的两只大手换防过来后，我再次拼命蹬着双腿，却只能绝望地梦想自由了，就像一条尾巴被钉在案板上的鱼梦见了海洋。爸爸，第一次打针，我记忆最深的不是擦在我屁股上凉凉的酒精棉球，也不是针头终于扎进肉里的那一瞬——原来并非我想象的那么疼，而是你铁钳一般的双手。事后你和妈妈谈起来，总是笑着说，那时我的力气大的惊人，而面红耳赤的我却对你的手充满了敬畏。
　　爸爸，小时候我总觉得，有着这样一双手的你是无所不能的，但似乎我错了，你出身农家，师范毕业后在高小任教，但凭着文字上的才华，你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你被称为全县第一支笔，最终进入了县里的高层，我见到过多少次你在灯下熬夜写材料，全家都不敢做声，觉得你在做一件神圣的事，也许你也曾自信地认为，这支笔就是你无往不胜的武器，但是，你知识分子的清高，你的浑身是刺，在刺破了一些规则的同时更刺伤了你自己，很快，在你最年富力强的年纪，在仕途上摔了跤，最终被安排了一个风光的闲职，那时我还不谙世事，只觉得你仿佛突然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当我大学毕业，分到市里的新闻单位几年后，心高气傲的我并不安分，一心要到异地去闯世界，有一天回家，我发现你看我的眼神里有种神秘的兴奋，我知道你在仕途的失意中，终于找到了新的事业。你企图阻止我的胡思乱想，具体措施是让我早日成家，而我总是不肯就范。爸爸你还记得吧，有一次你强迫我去市里相亲，那天是个阴天，灰色的云象一块块抹布挂在天空，风卷起尘土，象把刷子，把我的脸涂成通红，你借了一辆吉普，你和妈妈把我夹在后座，象两个押送犯人的便衣，爸爸，记得你的手放在车门的把手上，眼睛的余光盯着我，仿佛怕我象香港警匪片中那样跳车逃走。那一刻，我好像又体验到了小时候第一次打针时的绝望，好像我再次被你和妈妈按住，动弹不得，不过，我其实明白，我再也不是那个恐惧的孩子了，我觉得想象中你们的双手多少有些虚张声势。最终，我摆脱了你们的阻拦，还是不告而别了，先是到秦皇岛，后来又漂到北京。爸爸，说实话，那时我内心有种隐隐的骄傲，仿佛我在掰手腕的比赛中第一次赢了你，第一次，我从一个男孩变成了男人，战胜父亲，也许是每一个男孩的成人仪式吧。而你，我觉得该是无比的失望吧，我那时觉得。
　　从家乡的小县城走出，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现在我才明白：我当时的骄傲是多么可笑，命运就像一个拳击老手，可以一次次轻松地把我击倒在生活的舞台上，不过，我终于挺了过来，当我有了一点点成绩：我得以在京城最大的媒体立足，我终于买了房子，我遇到了爱妻……,所有这些我写在了家信上，而抬头总是写上妈妈，只是在结尾闪闪烁烁地问候你，终于有一次，妈妈来信了，信很长，她说，其实就在我不辞而别不久，你在一次饭后幽幽地说：我还真有点佩服这孩子；有时我的信里说一切都好，而你却能看出我近况不佳，一连几天脾气不好；收到我女朋友照片的那天，妈妈说深夜的时候她一觉醒来，发现你拿着那封不是写给你的信，一边读信一边喝酒；妈妈还说，你把我女朋友漂亮的照片故意放在家庭相册的第一幅，仿佛无意中等待着朋友们惊奇的询问，妈妈告诉我，其实一直以来，爸爸都为我骄傲。
　　我的眼睛湿润了，好像这一刻我才突然明白：我错了。爸爸，前几天你们来北京，当我在西站的通道里一把夺下你手中的行李，当我和妈妈走在你的前面，下意识觉得你在身后打量我，回过头来，看到了你脸上静静的微笑，在下车的汹涌人流中，我们三个人，像一条漂浮的小船，一片黑暗中，头上的一只指示灯突然亮起，可能是接触不良的电线突然接通，爸爸，我知道我错了。
　　我曾自以为高明地认为，和你那隐隐的对抗会使你始终对我心存不满，可是在你心中，从未把我当成对手，或者如果我们也可以称为对手，你就是最心甘情愿的失败者，幸福的失败者，儿时，你有力的双手曾让我崇拜，年轻时，你阻拦的手曾使我厌烦；如今你无力的双手让我知道，也许你出手的时机并不合适，也许有时，你的手有些不知所措，但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你的手，一直在试图抚摸我，给我爱，只是，我们好像不习惯抚摸，仿佛羞于说出这一切，爸爸，我们就这样墨守着这个奇怪的约定，我故意不写信给你，你故意不说出你对我的爱，经常，我们就是这样无言地相伴走着，迈着配合得很默契的步伐，但有些话我们忍着不会说，就好像用我们的家乡话，说出爱这个字总觉得怪怪的，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在我们那里，所有的父亲和儿子都是这样吧。
　　爸爸，我要在这里说出这一切，用文字说出来，如果见了你的面，我可能又无法出口了，我们还是会默默地一起走着，走着，我只是想告诉你：爸爸，就像我看不见的你的手，你没有说出的话，我终于懂了。

                             　　　　　　　　　　　　　　　　　　　　　　　　　　　　　　　　　　　　　　　　　　　　　　　　儿军草书

whywhy

情真意切！朴实的话语，浓浓的亲情；很感人！

在农村，有很多像楼主父亲一样的不善言辞而总是默默的奉献的父亲！

玄鸟

谢谢，我觉得和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小时候有点怕他，现在才知道父亲很少说什么，但对我的爱并不比母亲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