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歉疚

梅芷

每当有人说我坚强时，我都会忙不迭的否认。我不是故作谦虚，只有我自己明白，我说的是实情。不夸张地说，坚强二字，于我是一种绝望的伤痛。

  那一年我的病已相当严重，几个大关节都出现挛曲，走不上十来步路，整个人就会陷入几近虚脱的状态。这时，有人介绍了一家公社卫生院里一位姓陈的针灸医师。头一次尝试感觉非良好，于是，我便在当地的公社大院住了下来，隔天去卫生院扎针。

  病情一天比一天好，体质也在逐步增强，见到的人都说，照这样下去，我的病很快就能痊愈。然而，陈医师并十分不乐观，他认为我的病只是得到了一定控制，接下去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说将选择更有效的穴位配方，增加刺激强度，希望我能配合治疗。

  这天，我正在河里划船玩，让出诊回来的陈医师看到了，连忙招呼我上岸，很严肃地告诉我，针后千万别多活动，以免散气。针灸时，穴位与经络会产生一种感觉，这便是得气，运动过量了，势必耗气。他之所以打算加大刺激，目的正是强化得气。

  次日午后，我正想去卫生院，陈医师来了，说为了让我针后少走路，以后都由他上门为我扎针。我对针刺一向比较敏感，每回都得气明显，这一天尤为强烈，尤其是臀部的环跳和腘弯的委中二穴，针一进入，立马就出现电击样感觉。我咬住牙，想尽力忍住，可腿及整个身体却不听使唤，一个劲不停地弹跳。更有甚者，每弹跳一下，就等于穴位再接受几次的大规模刺激，反反复复的，我终于受不了了，大叫不已……

  接下去的日子，我隔天都得接受一次简直可以说是酷刑的治疗，每回都全身大汗淋漓。

  陈医师是位很平和的人，说话永远不会大声大气，平时扎针也极为细腻。万万没想到，他会使出如此强烈的手法。我怕了，真的怕了，真的受不了了。

  开头几天，我还强忍着，即使喊痛，也只是大声的“啊唷”几下。随着刺激的日益增强，喊叫的分贝也便与日俱增。有一回出针，我见到那枚不锈钢针已经扭成了螺旋，我心里居然生出了几丝恨意，怎么这么狠心啊……

  声嘶力竭的哭喊都招来了几个公社干部的围观，不过，自始至终没人同情我，相反他们都怪我太不懂事。不仅如此，在我大肆挣扎反抗时，他们还自告奋勇上前制服，揿头的揿关，摁腿的摁腿。那架势让我觉得无比的憋屈，终于，我拼尽全力喊出了一声“救命啊！”……

  事后，我非常后悔。我知道陈医师是为我好，可我竟然如此好赖不分。我真混蛋啊！

  那是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江姐、邱少云等是常被人挂在嘴上的榜样。我不能不想到，面对着竹签子、老虎凳之类，我会不会做了叛徒；不能不想到，面对凝固汽油弹的燃烧，我会不会大喊救命……

  于是，再一次接受针刺时，我咬紧牙关力图抵御怯懦的魔鬼，我似乎做到了。然而，事后发现，并非我一下子学会了坚强，而是陈医师作了妥协，在针刺强度上作了收敛。

  我有些失落，甚至想找陈医师说明一下，或者向他作出保证。可我终于没有，说不清出于什么心态。

  三天之后，有人告诉我，就我大喊救命的那天晚上，卫生院有人对陈医师进行了批判，罪名就是摧残病人、不管病人死活。我真该死啊！

  那一年，1966年，从4月10日到7月10日，我正好接受了四个月的针灸治疗。有一种残酷而又美好的说法，如果当时不中断治疗，说不定我就痊愈了。然而，我到底还是离开了，陈医师的意思是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没有必要再待在那里。结果，我离开后没出一周，陈医师自己辞职回家，并声明不再行医。

  十多年之后，我对陈医师说到了当年自己的不懂事并对此深表歉疚，然而，他却告诉我，当年他的离职并不是我的缘故。他说他那时已经敏感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像他那样有辫子（解放前在伪政府里当过代理科长）的人，如果在单位里，终将难逃一劫，不如回家务家比较清净。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作为农民一个，他没有受到过冲击。

  那个批判过陈医师的人，至今我还记得他的模样，印象中有点像浩然小说《艳阳天》中那个地主马小辫。有趣的是，这现实中的马小辫居然也是个没摘帽的地主分子，因有一技之长被卫生院留用。他对陈医师一向十分忌恨，无数次公开扬言要搞垮搞臭陈医师。我就是想不明白，这个自己满屁股烂污的家伙，居然有雅兴迫害别人。

  40多年过去，当初的情景始终历历在目，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我都直接伤害了一个好医师，我知道我会因之永远歉疚。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zjiacai

引用第0楼梅芷于2009-04-14 11:10发表的 永远的歉疚 :
  
   那一年我的病已相当严重，几个大关节都出现挛曲，走不上十来路，整个人就会陷入几近虚脱的状态。这时，有人介绍了一家公社卫生院里一位姓陈的针灸医师。头一次尝试感觉非良好，于是，我便在当地的公社大院住了下来，隔天去卫生院扎针。

  病情一天比一天好，体质也在逐步增强，见到的人都说，照这样下去，我的病很快就能痊愈。然而，陈医师并十分不乐观，他认为我的病只是得到了一定控制，接下去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说将选择更有效的穴位配方，增加刺激强度，希望我有配合治疗。

.......

梅老师估计写完这个帖子，心潮仍旧澎湃不已吧？

梅芷

谢谢zjiacai帮我看出两个错处，这已不是一字之师了。

已作改正。

谢谢！！

stanleysan

人物描写栩栩如生。

绿水长流

梅老师不必感到愧疚，在那个年代，像陈医师这样智者不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小环保

写的是真实的，还是加工过的啊？“希望我九牛能配合治疗”这个‘九牛’就是主人公！
学习了！

梅芷

引用第3楼stanleysan于2009-04-14 11:49发表的 :
人物描写栩栩如生。

惭愧……

梅芷

引用第4楼绿水长流于2009-04-14 12:19发表的 :
梅老师不必感到愧疚，在那个年代，像陈医师这样智者不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也曾这样为自己开脱，可那份不安却始终减轻不了。

陈医师后来又行医了，而且依然声名俱佳。

谢谢绿水姑娘安慰！

梅芷

引用第5楼小环保于2009-04-14 12:21发表的 :
写的是真实的，还是加工过的啊？“希望我九牛能配合治疗”这个‘九牛’就是主人公！
学习了！

看我有多粗心，“九牛”二字是没有的，也不知怎么上去的。

至于这件事，是完全真实的。陈医师后来与我朋友相称了，但他也不能不承认，我的病已不可逆……

遗憾的是是，陈医师已于几年前仙逝……

潇湘妃子

在潇湘的心中梅老师是最坚强的人

潇湘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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