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中西文化差异中的女性之“乳”

雨荷梦晓

乳房做为女性的性别表征，在现代女性的生活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对现代人而言，乳房是性感的装饰品、女性气质的美妙象征。如果一位女性拥有一双挺拔圆润的乳房，似乎就有了足以骄人的资本，就可以看到成功和幸福在向自己招手。某地曾在招考公务员时规定女性公务员必须双乳对称，这就把女性乳房的美直接提升到了非常实用的层面，而且是以政府的名义。我国唐代时曾以容貌为标准来选拔官员，其要求的是“身、言、书、判”，“身”即要求身材修长、面容俊秀，“言”则是对语言表达能力的要求，“书”指书法，“判”是指写各种公文的能力。以容取人，不知屈杀多少英雄好汉。钟馗才学出众，胆识超人，在层层考试中脱颖而出，高中第一，然而在面试时，却因皇上嫌其面容过于丑陋而被黜落。他愤而自杀，一腔怨气发泄到为非作歹之恶鬼身上，专以吃鬼来实现自己冀天下太平的抱负。在女性解放提倡了这么多年之后，在不断呼吁男女平等的今天，居然还会出现以乳房美来取人的规定，这实际上仍是把女性放在一种被男性性欲望窥视的位置上，女性的存在仍是以自己的女性美来做为一种装饰。幸而此规定被曝光之后，在一片反对之声中被取消了。规定虽被取消，但据说如果双乳不对称的女性报考公务员可能仍不会被录取。如果它继续实施的话，不知又有多少才华出众的女性仅仅因为没有乳房不对称而才华得不到施展，人的两侧肢体用力不均，难免会影响到乳房，使乳房的发育不那么完全对称。而从古至今，世间那么多怀才不遇的人，又有几人化做吃鬼的钟馗而名扬后世呢？这些女性大概是只能奋不顾身地走上丰乳之路了。　　
对女性乳房美的要求居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政府的明文规定中，更遑论其他？内地一电视节目曾以女性的乳房为卖点，举行所谓的“波霸”大赛，让参赛的每个女性充分展示自己的乳房，主持人以惊叹艳羡的口气宣布着每位选手的胸部尺寸，参赛者甚至有十四五的小女孩。当然，这样的电视节目绝非国内首创。新加坡优频道综艺节目《全星总动员II》在挑选“波霸”时，“波”及马来西亚。被马来西亚当地妇女组织严辞斥责，并敦请全国女子拒绝参予。在这种社会时尚下，没有女性不重视对自己乳房的保养。各种丰乳产品、乳房填充剂的广告铺天盖地、源源不绝，甚至有些还成了经典用语，诸如“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做女人挺好”之类的，均用含蓄双关的语言暗示着女人为拥有一双骄人的乳房而去奋斗，喋喋不休地劝导着现代女性，“赶紧用我吧，使你的乳房丰美起来，使你得到幸福人生。”尽管不时有某某女性因丰乳不成反致乳房畸形的报道，女性们仍前赴后继地走上丰乳之路，她们毫不犹豫地相信美丽的乳房会增加性感和就业的筹码，增加获得成功和幸福的机会。
用美丽的乳房来取悦男人，来取得所谓的成功和幸福，虽然这仍不免是现代女性的悲哀，真正的男女平等的道路还很长很长，但乳房成为一种美的象征，毕竟是历史的进步。在原始初民的观念中，乳房最重要的功能是哺育孩子，而不是一种美的存在。和身体其它部位不同，祖先在造字时甚至没有为身体的这个器官发明专有的名词。乳的本义是喂奶、吃奶，是动词。“乳”是象形字，其在甲骨文中的写法就像一个母亲面朝左而跪坐着，双手环抱一个娃娃，胸前的一点为乳房，表示给娃娃喂奶。从“吃奶”的意思才引申为“乳房”。
因为乳房的哺育功能，古人以突出乳房来表示“母亲”的“母”字。“母”，甲骨文是面左而跪的一个女人，两只手交叉在胸前，这实际上是“女”字的写法，“母”与“女”的区别就是在胸部加了两点，这是女人乳房的象征。女子成为“母亲”，开始哺育孩子，乳房的功能才真正得到体现，因而乳房突出是做母亲的标志。金文与甲骨文基本相同。到了小篆，表示乳房的两点变成了两小横。楷书由金文而来。十三世纪时英国的巴托罗穆也曾将母亲定义为：“捧着乳房哺育小孩的人。”
对原始初民来说，母亲的乳汁是婴儿存活的必备条件，因而可以说乳房也是生殖功能链上不可或缺的一环。但在生殖崇拜中，相对于生殖器崇拜来说，我国古代的乳房崇拜文化似乎要少得多。现在可以见到的关于乳房崇拜的实物很少，新石器时代晚期红山文化的孕妇裸像可算一例。在这具裸像上，我们所熟悉的女性的人体美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她那永远鼓鼓囊囊的腹部，肥硕的乳房和臃肿的臀部，女性的身体只是一具生育的工具，体现出的是对女性生殖功能的赞美和崇拜。  
对乳房的赞美和崇拜是人类文化共同经历的阶段，西方委兰朵的维纳斯女像与这具孕妇裸像可谓同出一辙。  不过，西方的乳房崇拜更甚于我国，留下的文化遗迹也更多。法国勒科伦贝与派许摩尔的史前洞窟里，有一个公元前一万五千年的钟乳石，状似倒置的乳房，乳头向下，上面有一圈赭石涂画的小圆点。约莫公元前五千年前，土耳其中南部卡塔呼玉克的圣坛里，墙上有成排黏土制成的乳房，乳头部位镶着动物的牙齿、长牙与喙。瑞士出土的新石器时代文物里，有鹿角雕成的一对乳房。德国出土的铁器时代瓶瓮，上面有四到六个乳房浮雕图案。
在古代，乳汁除喂养孩子之外，还具有了喂养老人的功能。古罗马有一则被称作“罗马善举”的故事，流传多年。这个故事讲的是是一个平民女子给母亲喂奶的事。有一名地位低微的平民女子，在刚刚生下孩子后不久，获得批准，可以探望因罪入狱的母亲。她带了很多食物前往，但狱卒喝令她留下食物，搜她的身，不准她携带任何食物入内。看到狱中的母亲因忍饥挨饿而变得憔悴的面容，女子心痛难忍，无奈食物又被狱卒搜走，她灵机一动，就用自己的乳汁来喂食母亲。因而人们称赞说：“世上的孝行感人故事之多，罄竹难书，但全都无法与罗马这则故事相比。”因为她的感人孝行，不仅母亲因此获释，两人还得到政府终身奉养，监狱也被改成庙宇，用来崇敬女神、表彰孝行。数个世纪之后的文艺复兴时期，这则故事又与基督徒的慈悲美德连结，以戏剧性手法出现在无数的艺术作品里。  
在中国，这类反哺的故事并不少见。唐代崔琯的曾祖母长孙夫人年老牙衰而不能进食，崔琯的祖母唐夫人每天梳洗之后，先恭恭敬敬地拜见婆婆，再登堂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婆婆。长孙夫人粒米不进，多年靠唐夫人的乳汁过活。长孙夫人临终前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媳妇，只希望子孙们都能象媳妇一样具有孝行。崔氏一门兴盛正因为这种高尚的品德。此被称之为“唐氏乳姑”，后编入“二十四孝” 故事中，作为孝行的楷模。  在后世，这类故事愈演愈烈，甚至常常需要在喂食母亲和哺育儿子之间做出抉择。明代周士晋的母亲久病不愈，医生说只有饮人乳才能救。其子刚生下来九个月，周士晋就和妻子李氏商量，把儿子丢到路旁，用乳汁来喂母亲。母亲病好后，问孙子哪去了，周士晋回答说夭折了。后来李氏不能再怀孕，她也没有怨言。十二年后，居然奇迹般地找到了丢掉的儿子，这算是上天对她行孝的奖赏。另一个姓吴的女子就没这么幸运了，她二十四岁时死了丈夫，留下一遗腹子，她做女工以养活婆婆。婆婆年老卧病，没有牙齿无法进食，她就断了儿子的奶来喂婆婆，儿子却饿死了。那个罗马女子只不过给母亲喂了一次奶就享受到特殊的荣耀，中国女子的付出和牺牲远远超过了她，却没能得到这样的盛誉，最高的奖赏也就是被列入《列女传》中，所谓“流芳后世”。这正是中西方文化差异之所在，西方重视孩子之一端，东方则重视老人之一端。因之，西方女子能用乳汁喂养母亲即是难得之行为。而中国人特别重视孝亲观念，强调的是“父母的需要至高无上”，为了父母而舍弃儿子是稀松平常的行为。“郭巨埋儿”的故事即是牺牲儿子以奉养父母的典范，郭巨家贫，难以奉养父母，他就把自己的儿子埋掉来减轻人口的负担。孝感动天，他在掘坑埋子时掘出一大包金银，父母儿子得以两全。古人不仅有对弃子乳母这种行为的颂扬，还有对割乳疗亲行为的赞美。《列女传》中记载了很多女子为了治婆母的病割下乳房来和药，最终治好了婆母的病。值得注意的是，女子付出和舍弃乳房的对象往往是婆婆，而不是自己的母亲，中国夫权文化的特征可谓尽现于此。女子出嫁后，自己的一切就都属于夫家，她的孝亲对象也就只能是公婆。
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不仅表现在思想观念上，还表现在文学艺术上。西方的乳房崇拜文化孕育了他们的艺术，不仅是文学作品中有众多描绘乳房的文字，而且在绘画、雕塑的题材中，也不乏表现乳房美的作品。早在圣经中，男人就受命享受妻子的乳房：“要喜悦你幼年所娶的妻；……愿她的胸怀使你时时知足。”相对的，他不可“抱另外女人的胸怀”。遵守箴言教诲、奉行一夫一妻的人，上帝便会赐予他多子多孙。圣经《雅歌》一章描绘肉体各个部位的美丽所带来的愉悦，数百年来，这一直是情诗写作争相模仿的手法：“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两乳……好像在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或者：“你的身材好像棕树／你的两乳如同树上的果子累累下垂。／我说我要上这棕树，抓住枝子。／愿你的两乳，／好像葡萄累累下垂。／你的鼻子气味如苹果，／你的口如上好的酒，／为我的良人下咽舒畅，／流入睡觉人的嘴中。”
在中国，乳房一直是非常私密化的，是不能公然形之于文字的。虽说情诗中不乏表现男女相爱场景的大胆、热烈地描绘，但却没有对人体美的颂扬，更不用说象西方情诗那样直接颂美女性乳房。如《诗经》描写男女野合：“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翻译成现代文就是：死的獐子在荒郊，白茅草儿把它包。那个姑娘春情动，好哥儿来把她撩。/野外生着小树苗，死的鹿儿在荒郊。白茅草儿都捆好，那个姑娘玉一般的妙。/你要来时轻悄悄！不要拉扯我的围腰！不要惹起狗儿叫！（此处译文采自金启华译注《诗经全译》，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这可谓非常大胆的情诗，青年猎人用他所猎的鹿和獐为礼物赠送给姑娘，向她求爱，姑娘同意了，但要求他动作轻柔一些，不要使狗叫起来惊动人。诗篇朴实而真率，表现了青年男女之间纯真的感情，但不象西方文学那样具体描绘人体美所带来的愉悦。在古典诗词的抒情描写中，即使在描绘女性身体时，也是用优美的抒情的词汇将女性身体比拟成种种美的意象，如柳腰、桃腮、樱桃口、海棠春睡等等，而缺乏西方文学那样的具象描写。诗人们也歌颂女子的容貌、体态给他们带来的感官和精神享受，但乳房作为重要的情欲器官，在古代中国男人的性审美中似乎一直不曾占据重要的地位，最多不过是来上几句什么“粉腻酥胸”、“春意透酥胸”之类的。他们没有西方男人对乳房那般执着的热爱，女性身体的各部分都能激发他们的热情，诸如三寸金莲、纤纤十指、樱桃小口等。
这种文化上的差异同样体现在绘画和雕塑艺术中。古希腊雕塑家把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或奥林匹克竞技会上的运动健将雕成裸体像去崇拜和赞美；文艺复兴以降的艺术家习惯把圣经人物画成半裸来欣赏。西方的绘画艺术以描绘的逼真、酷似生活而著称。裸体画在西方一直是画家重要的题材，中国就根本没有这样的传统。人们根本无法接受画面上呈现出女性的裸体，中国传统的人物画中，女性身体基本上虚化于服饰的包裹，裙褶、长袖和飘起来的衣带，以及勾画它们的线条所形成的飞动之势，呈现出的只是意想中的身体。中国的雕塑除了早期的生殖崇拜物，更没有裸体像的存在。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唐代素以其着装大胆开放而著称，女子还未象后世那样重重叠叠地包裹，通常都是轻纱披体，袒露胸部，但唐代所绘的仕女图卷中，女子最多是微微袒露胸部而已，和西方绘画对比的鲜明是一眼而知的。
文艺复兴时期，是历史上数次性解放高潮之一，这时，裸露的乳房成为艺术创作主题，“就和脸蛋一样，裸露的乳房是表达女性美的新观念。”  这些艺术作品中的主角多半是知名高级妓女，往来对象不乏教宗、国王、达官贵族，她们在画中装扮成花神芙萝拉或爱神维纳斯，从卑微的妓女跃升为古代女神。画作主题经常是女神遭受惊吓，衣裳滑落，不小心露出乳房。这种创作手法风行了几个世纪，乳房成为情色的象征，男人以此来满足他们窥视的欲望。在一幅名叫《梅拉的处女》  画中，法国查理七世的情妇阿妮雅装扮成圣母，裸露出一只乳房。画中，她的乳房似乎获得了自身的生命。尽管所绘的题材是圣母乳子，但阿妮雅低垂着眼帘，一脸沉思，脸上毫无母性的光辉，怀中的婴儿一脸茫然地望着前方，那只裸露的乳房被置于画面正中央，显得非常突兀。看来，这幅宗教题材的绘画的真实目的并不在于表现宗教，画中的贵妇裸露乳房不是为了哺乳，而透露出情色的意蕴。因此，荷兰历史学家胡辛加（Johan Huizinga，1872－1945）评论此画说：“有一丝大胆亵渎的味道……，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无人能超越。”在犹太基督教历史里，人类首次代替上帝，掌握了评判事物的权力，凡人肉身的重要性也首次超越圣体，追求肉体欢愉成为天赋权利。这股性解放热潮很快就席卷了全欧洲，连一向以严谨而著称的德国也成为放荡性行为的温床，宗教改革家路德便曾大发雷霆道：“女人与年轻女孩在人前人后袒胸露乳，却没有人惩罚或纠正她们。”十六世纪诗歌与绘画里四处可见裸露的乳房。
明代中晚期，犹如文艺复兴时期一样，也是个提倡个性解放、放纵情欲的时代，同样掀起了一股性解放热潮。这一时期出现了大量的淫秽小说以及春宫画之类，但对乳房这一重要的情欲器官却仍然没有描绘。中国男人大多将女性的小脚视作性感部位，这些淫秽小说中都不乏对小脚激发男人性欲的描绘。女子的穿着仍然是重重叠叠，严密包裹，出门有时还要蒙起面纱。春宫画也是继承了传统绘画的特质，以激发人们的想象力为要务。如明代春宫画《求欢》，画面上的男子涎着脸向女子求欢，女子则现出半推半就的媚态，画面所传达出的情色含义是非常明确的，但没有对身体的具体描绘。明代的春宫画大多如此，偶有涉及身体描绘的，乳房也不是情色的象征。
正因为中国文化的内敛性，中国人体画极不发达，直至二十世纪初国门打开之后，一些留学归来的艺术家方开始尝试人体画。这些开拓者付出的艰辛和努力超出人们的想像。甚至到了三十年代，人们仍视人体画为洪水猛兽，为伤风败俗之作。女画家张玉良习人体画的经历堪可说明。当时的美术学院请不到人体模特，张玉良为了画好人体，不得不到公共浴室去临摹，然而她被人发现了，众浴女气愤难当，挥拳相向，她只能狼狈而逃。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勇敢地以自己为模特，临摹了一幅自己的裸体像。为了这幅画像，她受尽了嘲讽，包括她的丈夫潘赞化，也不能理解她的行为，极力想毁掉这幅画作。张玉良身为青楼女子，潘赞化能娶她为妻并支持她献身于艺术，其思想可算是开明，但连他也不能接受妻子以自身为模特画人体像。人们甚至把她的画作同她曾为青楼女子的历史联系起来对她进行人身攻击，各种污言秽语蜂拥而起。要顶住这么巨大的压力而继续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走下去确实需要非凡的勇气。
在中国和西方，女性的乳房遭遇了异而有同的对待。最初，都是做为生殖的工具而被敬仰，被崇拜。在中国，乳房逐渐变成了私密的象征，不被拿出来做任何程度的展示，无论是文学的描绘，还是绘画或雕塑的表现，乳房是男人的私有物；在西方，在原始乳房崇拜的基础上，人体画和人体雕塑渐趋发达，特别是在文艺复兴时期，女性的乳房美得到了空前的重视，但也不可否认，在某种程度上，乳房成了情色的象征，成为男人欲望的对象。在当今国际化的潮流下，在对待乳房的态度上，东西方则又开始趋一，人体美得到充分的展示，各种人体艺术方兴未艾。女性们似乎又有了盲从的趋势，轻信诱导，为了拥有美丽的乳房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惜往乳房中填充硅胶之类的物质，这种填充物往往会引起一些恶劣的后果。这样做的目的虽有审美的因素在内，但不乏取悦男人的成分，乳房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是情色的象征。大概只有到了某个时候，乳房不再是情色的象征，而成为自然的存在，女性重视自己的乳房，是为了健康、为了美，而不再需要盲目地自残身体以取悦男人，才算是真正实现男女平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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