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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爷  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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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2 14:50: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爷爷舒适地躺在南屋的床上,仰面朝天,左手规规矩矩贴在大腿旁边,右手稍稍偏向床边,好像是防着滚下床,又象要坐起来时撑着。我慢慢蹲下,从侧面看,爷爷半睁半闭地眯着眼,仔细看,山羊胡子快要被呼吸吹得颤动,喉头仿佛一动一动,要来上一段他擅长的呼噜。爷爷皮肤白皙,老年斑密密麻麻,特显眼,好像是溅上满脸的泥巴点点儿,能洗掉似的。我好久没有这么近地看爷爷了,直到昨天,大爷(大伯)叫我回老家。
  
同住的家伙不老实,老是和我动手动脚地闹,我藏在宿舍门后,准备吓他个七荤八素。脚步声渐近,人刚一进门,我冲出来大喝一声,笑容好像被孙悟空定住,是也在市里工作的大爷,大爷抹了抹满脸的唾沫星子,定下神来说“军,你,爷爷,不在了”
  我好久没有这么近地看着爷爷了,上次还是在老家的炕上,深夜睡不着,看爷爷很响亮地打呼噜。军,爷爷睡之前说,记着,要是我打呼噜,你捅我一下,我翻个身,就不打了。
  爸妈好像没给大爷什么好脸,爷爷临死都闭不上眼,大概是大爷没能赶回来见一面。县城家的小院儿静得吓人,堂屋里,爸妈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大爷站在那里,淘衣服上兜儿,又淘下兜儿,象一个来向领导汇报,但忘记了稿子的倒霉蛋儿。屋外风起来了,一片落叶仿佛粘在地上,吹不动。
奶奶很早不在了,爷爷自己拉扯大了一个女儿和四个儿子,大爷在市里是工程师,姑姑在县里教书,爸爸行二,在县上当局长,下面就是民的和老臭了,这两个小的,生下来就痴痴呆呆,村里人没遮拦,叫傻子。
  爷爷年轻时,学了一手好木匠活儿,全村的人家,多少年了还结实的桌子椅子,伸手摇摇,就知道是老庆的手艺。凭了这手艺,爷爷硬是供两个儿子上了大学,大爷毕业分在市里当技术,每次回村,街坊都来一屋子,看宝贝似的。后来更不得了,带回来一个城里媳妇,还挺好看。那天我们家象开大会,院子里都是人,爷爷忙着和爸爸到处散香烟,脸使劲绷着,生怕笑出一朵花。媳妇儿象是怕羞,没什么话。
爸爸听大哥唠过,他这个技术员,在厂里还蛮吃香,说媒的不少,同班的就嘻嘻哈哈开玩笑,只有个模样儿不错的女孩儿,对他好像淡淡地爱搭不理,老低着头。后来带回家的,就是这姑娘。结婚几年,媳妇见大爷是个书呆子,八面都不玲珑,吃亏吃惯了的,话里话外慢慢就不再客气,天津城里的姑娘,话里又是带刺的。开头只是听到大爷隐隐约约的抱怨,直到爷爷去市里探亲,才知道了厉害。
  先是大爷让爷爷过了年就去,住上十天半月,后来拖了几个月,才捎过信儿来。爷爷把过了年又藏起来的新棉袄穿上,那时爸爸还在上高中,推上车带爷爷到小火车站。街上的都问,老庆哪儿去呀?爷爷拍拍新棉袄:“下邯郸”,又怕人不懂:“大儿子非让去”,这样一条街走下来,不知说了多少遍。那时民的和老臭也追在后面,民的嘿嘿地笑,老臭不时吼出一句:“下邯郸!”
  后来据爷爷说,到了市里是大爷来接,到了家里媳妇倒是也笑,笑完后就看大爷。住了两天,大爷说要买只鸡来改善,却不走,看着媳妇,俩人跑到厨房嘀咕半天,最后大爷手里攥着钱出来,脸上挤出笑来,而媳妇不出来,再往后就没有了表情。晚上睡觉,总听到卧室里有尖尖的声音,突然又没了。又一天,夫妻俩整天没一句话,做饭的时候,突然听到厨房什么摔碎了,大爷跑进去,结果又加了尖叫,爷爷跑去一看,两口子摔了一地的碗片,正扭在一起。几天的气憋下来,就差一个火捻儿。爷爷急着上去拦儿子,刚拦开,俩人又抄起了家伙。
  当时妈妈还是个姑娘,和爸爸初中同学,常到家里玩,妈妈说那天天黑以后,爷爷就回了老家,新的黑棉袄上,满是一块一块发面用的白面酵,象是结了痂。
  突然来了人,爸爸妈妈先是脸红,看看清楚就吓坏了,问是怎么了,爷爷倒笑了出来,指着棉袄上面:“去城里一趟,人家给画了个地图”,一边往自己屋里走,一边还是笑着,爸爸想问他吃了没有,爷爷已经关了房门,敲不开。多年后妈妈才知道,从大爷家出门时,大爷哭着不让走,最后拗不过,说是棉袄怎么也得换下来,爷爷不让。爷爷就这么穿着这件“地图”穿过市区,登上火车,等走到村外时,却没有进村,在野地里溜达到天黑,才悄悄回家。妈妈说那天她记得清楚,风不大,但象针尖儿,扎得脸生疼。以后一个多月,爷爷从不出大门。

        (二)

  爸爸上了高师,妈妈象丢了魂儿。高师放了假,不知哪一天,妈妈说是病了,爸爸去看,家里没有旁人,于是就闹出了事。后来瞒不住,妈妈家里的大队人马来算帐,爷爷才知道。爷爷脸上挂不住,抓了一块砖头就追爸爸,爸爸练过体育,跑得赛过兔子,哪里追得上?俩人一前一后追出村子,倒是妈妈腿脚好,追上来冲爸爸喊“别跑了”,爸爸哪里肯听。突然妈妈弯腰蹲在地上,哼哼唉唉地叫,爷爷先停下过来,气喘的象老牛。爸爸也回过神,赶过来扶住,看看爷爷手里的砖头,又松了手。妈妈手捂着肚子,额上满是汗。
  “你……你……你不怕把你爹累死了?”

  爷爷扔掉了手里的砖头,也蹲在地上好久,然后招呼爸爸,爸爸慢慢挪过来,爷爷说,走,去他们家。
  爸爸往后退,说,去挨打呀。
“去提亲”
  后来有一次爷爷跟儿子说,这闺女,善。

  毕业了,爸爸和妈妈结了婚,又在村里的小学当民办老师,县里的干部来下乡,不知怎么看上了爸爸,要调他到县上当文书,可是县里没房子,我生下来以后,就和妈妈先住老家。
  虽然都是傻,民的和老臭不一样,民的老实,爱跟着办白事的玩,我经常看见,民的吃饱了回来,手里还攥着两盒烟。老臭是最小的,脾气就特别爆,不知在村里惹了多少事。记得一回,老臭去东头的一家,家里有个老太太,六七十了,还挺硬朗。老臭也不知学了谁的话,冲老太太来了一句:“还没死呢?”,一家子就忌讳这个,动了气,说了他几句,老臭就犯了蛮,抄起旁边的擀面杖就打,把那家老大的腿打断了。爷爷听了信儿往村东头跑,气得直哆嗦。进了院子,老臭还拿着家伙在骂人,一家人躲在屋里。爷爷气得去夺擀面杖,老臭就是不撒手,弄得急了,一口就咬在爷爷手上,血流得满地。
  爸爸进家门的时候,妈妈抱着我的头在屋里哭,爷爷手上已经缠了厚厚的绷带,躺在堂屋。老臭抓了一把铁锨,还是站在当院骂,爸爸只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院儿里有棵老槐树,等县城的姑姑到了家,老臭已经被吊在树上,爷爷见了姑姑才哭了出来:“他死了就好了,他死了就好了”,听老臭还不服,出了门满院子找,找到一条树枝,照着老臭狠狠地抽,姑姑赶过来抱住爷爷,也是哭。妈妈帮着,把爷爷扶回屋。老臭却又骂,爸爸气不过,捡起树枝又抽。
  我到了爷爷屋里,见爷爷在炕上蒙了头,姑姑和妈妈阴着脸坐着,爸爸抽了几下也回了屋,谁也不说话。
  天很晚了,大家都没有吃饭,妈妈忙活着去做,爸爸就和姑姑说赔偿人家的事,爷爷也探了头听。爸爸拿了几十,姑姑拿了一百多,一块儿出了门。院子里老臭也不骂了,静得很,邻家的狗也不叫,一声咳,接着更静,我有点怕,恨不得老臭再骂起来,我偷偷掀开屋帘,妈妈拿了碗饭,往槐树下走。回头看爷爷,在看着屋梁发呆。
  大概两顿饭的工夫,姑姑和爸爸回来,脸上不好看,说是人家住了县医院,这点钱不够,不行再凑凑,家里那头猪也卖了。妈妈端上饭,大家闷着吃,妈妈劝了几回,爷爷不吃。吃了饭,大家没了话,楞坐着。姑姑又端了碗劝,爷爷忽然坐起来,呜呜地抱着头,爸爸又往往门外走,说,爹,我再抽他一顿,爷爷爬起来,拿伤了的手往墙上撞,姑姑吓坏了,三个人过去抱住,我看到血滲出了纱布,象一朵一朵的小红花,快败了的。爷爷终于哭出了声:
“你们真要吊死他啊你们”
  老臭这回捱了过去,好像和我们结了仇,爸爸总是不在,半夜三更的时候,老臭就到我们屋的窗前磨他的铁锨,呛呛呛的,还唔里哇啦地骂,妈妈抱着我,边哭边嘟囔,我干嘛给他送饭呀,爷爷管不了,也在那屋叹气。窗户纸上掉了一条儿,月亮映到墙上,薄薄地,象一把刀。


         (三)

   就在那年,在树叶子开始泛黄的时候,我和妈妈搬到了县城,走的那天,爷爷送到村口,拉家具的是一辆马车,车轴没上油久了,一路吱吱呀呀。到了村口,该走了,爷爷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在这儿委屈了,又说了句让我听不懂的话,别回来了让孩子。那时我只想让马车快点走,被爷爷摸得不舒服,轻轻躲了躲爷爷的手,那时我坐着晃悠悠的马车,离开了村子,除了看着爷爷打呼噜的那天夜里,再也没有回来住。
   在城里,我睡上了马车一样吱呀的床,觉得很干净,看到村里说的“电驴子”,原来县城这么多,而且叫摩托。我上了城里的小学,交了穿得比我好的城里朋友。慢慢地,熟悉了城里的大街小巷,熟悉了,也就没有什么。一直到好几年后过年,我们又回了趟村子,进了村口,我才觉得,原来村里的路那么窄。
   那年过年,人到的真齐,连老见不着的大爷也回了,爷爷乍一看还那样儿,我跟着爷爷到院里捡柴禾,等我抱了柴禾走了几步,回头看爷爷,爷爷正在直起腰,象是电影片儿里的慢动作。吃了晚饭,大人们坐着说话,南屋里,民的和老臭不知叫了些什么,好像在划拳,声音传到这里,大家就静了半天。慢慢我听出了门道,说的是安置民的和老臭的事。大爷说爹身体不比以前,叫去城里又不去,他话音一落,大家都看着他,他也就低了头。是姑姑接着说,城里有个地方,叫收容所。爷爷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好久,爸爸又叫爹,爷爷还不吭气,大家就不得劲儿,还是妈妈说,往后再说吧。
   大家又聊了我上学的事,说是很用功,发了张奖状,不大,人家直说象结婚证。聊得太晚,都累了,说是去睡。爷爷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又是很慢,象是背上扛着一块大石头,爷爷看定了爸爸,你们看着办吧,我累了。
   过了年,民的和老臭听了大哥说,要到城里听戏,吃酒席,高兴得咧着嘴。走得那天,我倒撅了嘴,妈妈说我开学还得一阵子,让我多陪爷爷几天,我想着县城四关的烟花,老大不愿意,妈妈就红了眼圈儿,军,爷爷最疼你了,知道不?爷爷一个人,闷呢。我看着一大帮人回城,追到村头,爷爷却没有出来送。我想,爷爷真老了,走不动了吧?
   晚上住在爷爷屋里,爷爷摸出了大爷带的糕点,真好吃。爷爷问了好多城里的事,还问我学校好不好。临睡了,爷爷倒楞在那里,看着院里的大槐树。老半天,爷爷回了头,问我,军,城里是有个地方,叫收容所?我好像听爸爸妈妈说起过,就说是。上了炕,爷爷才回了神,新拿了床褥子,又给我加了一层。等吹了灯半天,又说,军,记着,要是我打呼噜,你捅我一下,我翻个身,就不打了。
   夜里真静,街坊家的狗怕是老了,总是没一点声响,我看着房顶,看不到,时间长了,从黑影里透出些样子。爷爷还真打起了呼噜,忽然有了,又断了,让我等得难受。我不敢去推爷爷,只是瞪着眼看,爷爷的山羊胡子一颤一颤,被呼出的气吹的。这时我觉得腿上很痒,知道是跳蚤,就顺着痒去摸,手扣上去,好像捉住了什么,又像没有。我使劲搓了一把,好像把痒搓掉了,我想:不痒了不痒了,要睡了,另一条腿又痒起来,屁股上也痒,我伸出胳膊去推爷爷,出了被窝,象伸进了冰水里。爷爷被我推了一下,转过身去,还真的没了呼噜。我缩回胳膊又挠痒,浑身上下好像都在痒。
   第二天,当我醒了,才知道自己睡着过,却挂满了一脸的泪。我想起来似的又哭,给爷爷看身上,爷爷下了一跳,连连说,得喷点敌敌畏了,得喷点了。我穿了衣服,还是哭,一天也不能呆,今天就回城。爷爷不说话,只是看我,端详了半天,好像看书,要记住上面的字。
刚刚住了一天的我,早晨就坐上自行车前梁,爷爷送我到小火车站。
   自行车的一个镫子掉了胶片,只剩了一条轴,爷爷的棉鞋踩在上面,吱吱扭扭的,早上没多少人,声音传的远。我呆在爷爷的脑袋下面,看不到他的脸,只感到爷爷呼出的一点热气,出了村子,只觉得吱吱扭扭和爷爷的热气,半天才来一次。我只觉得太慢,什么时候才到呀?小火车站,还远,路,坑坑洼洼。
   到了车站,赶上了第一班车,爷爷急着跑去买票,自行车就放倒在地上,我看得见爷爷嘴里喷出的气,不过没有火车头喷出来的多。我终于上了车,刚刚接了爷爷从怀里掏出的东西,车就开了,很响地叫了一声,很长,有点难听。我打开手里的布袋儿,里面还有几层,最后是几个包子,竟然还算是热的,是放在爷爷怀里的缘故吗?我这才想起来,探出车厢去看,站台显得越来越小,那里躺着一辆自行车,象是被人忘记了,丢在地上。爷爷吃力地弯下了腰,离得更远了看不真,象是在田里拾麦穗的人。

   我悄悄地走近了南屋的门,后面跟着脸色难看的大爷,大爷把我叫回了县城,死活不想离开村子的爷爷,快要做不成饭了,最后还是被爸爸接到了县城,谁也没想到,刚到县城没有几个月,大爷就来市里叫我,而我现在,就走到了南屋门口。我有点害怕这门口,好像是里面有可怕的东西,和门外不一样。
   大爷被爸妈叫到了堂屋,我慢慢蹲下,从侧面看爷爷,爷爷左手规规矩矩贴在大腿旁边,右手稍稍偏向床边,好像是防着滚下床,又象要坐起来时撑着。妈妈说,爷爷是等大爷来了,撑起来再看一眼,妈妈说,爷爷也想军,妈妈没有说,爷爷是不是想再看一眼我。我初中毕业就到市里招了工,我喜欢市里,很少回家,我很久没有这么近看爷爷了。
   家里搭起了灵棚,我跪在棚前的席子上,院子里哭成了一片,好像是大爷哭得最凶。可是我跪在那里,没有哭,妈妈摸着我的头,军,哭出来吧,我知道你心里难受,爷爷最疼你了。可是我还是没有哭,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很久以后,每当走在街上,我总是盯着弯着腰的,走得战战巍巍的老人,总要搭一把手。慢慢我明白,我想起爷爷的时候,就象心里卡了一根小刺,它不会干脆刺疼我,但也不会消化掉,它就是这么卡着,卡着……


原创首发于读书中文网小说之家:
http://www.rbook.net/thread-55466-1-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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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8 23:59:5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让我想起了<万卡>.里面的爷爷,似乎天底下的爷爷都是那么的慈祥和让人怀念.

回头我也写篇和兄唱和一下,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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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夏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07-11-1 12:3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美文!!!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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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1 01:16:33 | 显示全部楼层

Re:爷&#160; 爷

根据地原来在这儿啊。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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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居士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09-3-25 20:45:36 | 显示全部楼层

Re:爷&#160; 爷

“爷爷也想军”......袁军师兄的文章。
现在,咱县的小火车道早就废止不用了,青红高速从县城北侧掠过。从北京到家,自驾车4个小时可达。
孝敬老人,常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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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5 22:02:13 | 显示全部楼层
心灵处有点颤动吧,不错的文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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