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屈辱史和失败史

heyuan58

我的屈辱史和失败史

上了初中我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并不都说汉语，还有无数人操着其他我们根本不懂的语言；即便是中国人，特别是读书人，也不能仅仅满足于会说汉语，还要学会一两种其他国家的语言。这样，英语进入了我的人生，与我一路扭打了几十年，令我痛苦不堪。
　　 英语是怎么进入我的视野的？由于年代久远我记不清楚了。只是有一天，我的语文老师董丙房，穿着一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绿色解放装，抬头挺胸地走进教室登上讲台，突然张口发出了一种类似鸟语的声音，正当全班同学以为老师今天是神仙附体成了巫公而几乎是魂飞魄散时，董丙房却得意洋洋地宣布，他刚才说的叫做——英语，是活在地球另一边的人所说的话。这样大家的情绪才稳定下来，不安地勉强上完了人生第一节英语课。后来，据灵通人士说，假期大家都在稻田里挥汗如雨的时候，董丙房被派去县城进修了三个月，就成了会说另一种语言的人了。于是，我们这批连普通话都不会说的少年，却被迫学习一种远在天边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语言。这于我们既是一件难事，也是一件新鲜事。因为难事，所以痛苦；因为新鲜，所以开始时学得有些兴致勃勃，不亦乐乎，以至把“(huashenglailebolaishi(花生来了剥来食)”“bobipenshendiezizuiqian(钵比盆深碟子最浅)”也当成了英语去蒙人。
　　 当时的英语书大概也是人教社的吧？记得翻开第一页不是国际音标，而是几幅彩图。彩图下标着英文单词，如一个学生模样的图下面标“student”，一件背心标“vest”……丙房老师并没有告诉我们学习这门外语的任何意义，只是让我们翻开课本，跟着他一个一个念，要我们死记硬背，说将来要考试。一说到考试，大家就紧张了，也认真了。但当时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是“学生”怎么就变成了“食九吨”呢？如果以后每一个事物都要换一种读法，岂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世界上的事物无穷无尽，能记得住那么多吗？这后一问，时间证明了我的忧虑是有道理的，那层出不穷的英语单词，实在让学习者感到绝望。
　　 初学者实在是记不住那些单词的发音，但又不得不学，我们只好私下里投机取巧，在英语单词上标上相应的中文读法，就像“学生”写成“食九吨”一样，“老师”写成了“剃切”，“书包”写成了“拜格”，这样就容易多了。这样的办法，后来我与不少成功人士交流过，他们竟然也在英语学习的起步阶段用过此种办法！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但老师很快就发现了我们这种偷懒的方式，便责令我们今后停止这种愚蠢的做法，还正告说，如果这样下去，就会把音读歪，以后纠正就难了。但后来当我走出大由乡之后，我发现初中英语老师的读音都带着大由乡的土音；而当我离开土城后，我则回头发现自己高中三年学了一口福建土音的英语；最后，当兄弟我出国转了一圈回来后，发现多数中国人说英语都带着汉语口音。我的英语现在是南腔北调，既带着客家口音，又带着闽南口音，还带着普通话口音。除非我从48个国际音标重新学起，否则我的英语恐怕此生是无可救药了。
　　 从初二开始，英语慢慢受到师生的冷落。初二整整一年，几乎就没有学过什么英语。这一年的开学，学校换了一位姓熊的女老师来教我们班的英语，她也是从县城进修几个月毕业的。在汉语书面语方面，据说她连信都不会写，于是只好学习另外一种语言了。但她的汉语口语竟也十分糟糕，在一次英语课上，她竟把“泰山”读成了“秦山”。事情是这样的，大家在课堂上交头接耳不愿听讲，她便停下来做思想工作，苦口婆心地劝说我们要好好学习英语，说英语很重要，相当于祖国的“秦山”，我们不学英语是“有眼不识秦山”。那时候，我虽然只是个初中生，也没有出过门，但“泰山”还是听说过的，所以我立即判断出我们的英语老师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并在同学中广为散布。这让大家私下里很瞧不起她的学问，以至后来背地里大家都把她称为“阴婆挺”（important）。
　　 “阴婆挺”没有什么教学方法，同学又淘气，她便弃我们如蔽履，隔三岔五请假去她外地当兵的丈夫部队里探亲；再加上她父亲又是县里的一个局长，于是学校拿她没有办法。我们呢，当时毕竟年龄小，不知道要知识，对于没兴趣的老师和学科巴不得不上课，初二的英语就这样混过去了。到了初三，学校干脆就只开英语课不派老师上课了。于是每一节英语课都成了欢乐的海洋，大家尽情地嬉笑打闹，欢声笑语穿透了墙壁钻进了别班同学的耳朵里，让一些差生好生羡慕。
　　 那年代，大家的英语都彼此彼此，好的好不到哪里，差的也不是十分明显；再加上中考英语只占40分，我则考了20分，英语在总分上并没有拉我多少后腿。但话又说回来，我的总分离上中师也就差11分，如果我的英语能学得好一点，多考个11分，那我就上宁都师范啦！现在在家乡混日子肯定比现在幸福，往差里说也是个小学校长吧，每天站在主席台上给一二百个孩子训话，一定感觉不错。往好里说呢，或者混上个什么主任局长或书记乡长也未可知，称霸一方，鱼肉面姓，人生的价值也就差不多快要实现了。
　　 进了土城中学的全县唯一一个重点班之后，我突然发现，与城里那些受过三年正规英语教育的同学相比，我的英语真是差得一塌糊涂。那个带着浓重的福建樟州口音的英语老师，有一次在班上声色俱厉地斥责我，说我在英语课上混迹于同学中，简直相当于东郭先生吹竽——滥竽充数。这无情的批评极大地刺激了我，很让我痛苦了一阵子，为此，当天晚上我在路灯下奋笔疾书，写了一篇上千字的日记，发誓要改变自己的落后状况。但初中荒废了两年，拉下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就像一万米比赛，别人虽然也许跑得不快，但他们一直在前面跑，我则停下来休息了两圈。待我猛然发现应该追上他们时，我才看见拉下的距离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在高中三年平时的所有考试包括小测验中，我的英语从来没有及格过。但我自己知道，我正在悄悄接近跑在前面的第一方阵。高考相当于高三年长跑的冲线，就在这关键时刻我奋力一搏，高考总分一百分的英语得了83分！我这高中三年英语考试的唯一一次及格，载入了我个人的史册。
　　 大学四年里学英语的事就不说了，一言以蔽之，属于基本失败，连个四级都没能通过，后来的研究生考试也才43分。往事不堪回首，那整夜整夜背英语单词的努力，都相当于打水漂了。早知那样的结果，还不如当初跟哪个女同学谈恋爱去。
　　 参加工作之后，我认为不能在楼岭楼上呆一辈子，便下决心要攻克英语这座堡垒。于是我忘了听了谁的建议，订了一份China Daily。据邮政部门的人说，从市里往章贡师范的一条路上有数个单位，但订阅China Daily的只有两家，我就是其中的一家。这让我直到现在还沾沾自喜。对于当时每月工资不到一百元的我来说，订一份这样的报纸带给我的经济压力可想而知。正因为花了很多钱，所以我觉得不认真阅读是亏得慌。但这份报纸版面极多，即便是中文报纸，要每天从头版到末版看完也是一件困难的事，何况是那些密密麻麻的非我族类的文字！这样，我每天除了上课，其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这张报纸上：早操完后迫不及待地拿一份报纸在野外大声朗读，上午上完两节课后回房间继续看，学校开会也带一张报纸边听边阅读，每晚躺在床上睡觉前最后一眼看见的东西不是天花板而是English。人家读书是马上枕上厕上，我看报是早上床上会上。明明看不太懂还是硬着头皮往下看，就这样坚持了一年。年初的研究生英语考试，我竟然不多不少正好通过了及格线！这自然让我欣喜万分，我始信那份报纸也许真的管用。
　　 当确信自己被PKU录取后，我站在楼梯岭上向北眺望，认为英语在我未来不可限量的生活中会非常重要，便买了一个短波收音机，每天傍晚在外面的黄泥操场上来回溜达，不断校正天线的方向，对着遥远的美利坚合众国，收听美国之音的英语九百句。另外，我还装模做样地写了一段时间的英语日记，现在想来那日记肯定是狗屁不通，满篇错误。
　　 上了PKU之后，我又一次悲哀地发现，自己的英语入学成绩是全班倒数第二名，别的同学少则六七十分，多的八九十分。有个成长环境比我还恶劣的同学，出身农民世家，初中毕业后体检被人误诊有病，不让参加中考被赶回家，跟着木匠师傅当学徒，扛了三年棺材板。后来在代课过程中奋发努力考上了中师，三年中师后又考上师范大学，师范大学后又考上PKU。就这么一个人，你猜他的研究生入学考试英语成绩是多少？98分！当我听到从他嘴里报出的成绩时，我因为震惊而几乎当场昏倒。从那时候开始，我坚信自己智力平庸，我更坚信自己不适于学外语。特别是在我两年前考博士英语离录取线差一分之后，我对英语算是彻底的死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