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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4-25 22: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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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阳楼记》传千古,写者不在岳阳楼
连载:月暗吴天秋雨冷 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 作者:金文明
这个问题,其实属于文学史上的常识,本来是用不到我来饶舌的。但有一次,老同学初梨(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来看我,他在同我谈到这篇脍炙人口的古代散文佳作时,不无赞叹地说:“范仲淹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官僚士大夫,站在岳阳楼上观赏眼前的湖光山色,却能联想到天下黎民百姓的忧乐,确实难能可贵。”
我听后愣了一下,问他:“范仲淹是在岳阳楼上写这篇《岳阳楼记》的吗?”
他说:“是啊!范仲淹不是自己在文章中写道:‘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登斯楼,就是登上这座岳阳楼嘛!”
我不由笑了起来:“你上了范大人的当了!要知道,如果一个人只在某一个时间去登楼眺望,是不可能同时看到一年四季和昼夜之间的不同景色的。可现在,这些‘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巴陵胜状’,范仲淹几乎都写到了。”我随手取下书架上的《古文观止》,翻到《岳阳楼记》便诵读起来: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读罢以后,我对他说:“你看这两段话,前一段写的是霪雨阴风、云雾蔽空、暮色苍茫、满目萧然的晚秋气象,而后一段写的却是天色晴明、水碧山青、鸥翔鱼跃、生机勃勃的大好春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景,会同时出现在岳阳楼前吗?两段的最后,都写了‘登斯楼也’,但不同时节的登临所引发的感想,一则以悲,一则以喜,是有着明显的区别的。何况两段的开头,各用了一个假设连词,前者为‘若夫’,后者为‘至若’,说明它们所描写的内容,都出于作者的想象,而并非亲见的实况。由此可以推断,《岳阳楼记》不是范仲淹通过登临观览以后才创作出来的。”
初梨一直在仔细倾听我的讲述,这时他插口问道:“照你这样说,范仲淹在动笔以前没有去过岳阳楼,那他又怎么能将洞庭湖上的景色写得如此生动传神呢?”
我笑了笑说:“这就是范仲淹之所以被称为文章大家的原因了。根据我的记忆,范仲淹一生并没有在岳州(今湖南岳阳市)做过官,是否到过洞庭湖也不得而知。但他此前曾有一年多时间在饶州(今江西波阳)知州任上。饶州地处鄱阳湖东岸。而鄱阳湖的面积要超过洞庭湖。对于烟波浩渺、一碧万顷的大湖风光,范仲淹是肯定领略过的。此外,他在《岳阳楼记》中说过:‘洞庭一湖……前人之述备矣。’此话并非虚语。”说到这里,我根据自己的记忆并翻检了明人高棅的《唐诗品汇》,当即读了几首给他听: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别秋江去,山衔好月来。(李白《与夏十二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杜甫《登岳阳楼》)
洞庭漫汗,粘天无壁;风涛相豗,中作霹雳。(韩愈《祭河南张员外文》)
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柳宗元《别舍弟宗一》)
洞庭秋月生湖心,层波万顷如溶金。(刘禹锡《洞庭秋月行》)
洞庭明月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李贺《帝子歌》)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李商隐《木兰花》)
读完以后我又接着说:“这些唐代前贤创作的诗文,不是范仲淹描写洞庭湖春秋两季景色的绝好借鉴吗?我认为,即使范仲淹以前没有去过洞庭湖,但凭着他丰富的阅历和高超的文学才华,要写出《岳阳楼记》中那两段摹景状物的文字,恐怕是毫无困难的。因此,‘登楼’决不是创作《岳阳楼记》不可或缺的前提。了解了这一点,你就不会再上范仲淹的当了。”
初梨点了点头,又对我说:“你的分析确有道理,但还不能完全消除我的疑问。因为我们的文学大师余秋雨先生,在他的《文化苦旅·洞庭一角》中,也表达过跟我一样的观点。”
唉,中国传统文化堆砌起来的路径怎么会如此狭窄?走着走着又碰上了这个余秋雨先生!我回过身去,从书架上找出那本《文化苦旅》递给初梨。他随手翻到《洞庭一角》指着第一章给我看:
1046年,范仲淹倡导变革被贬,恰逢另一位贬在岳阳的朋友滕子京重修岳阳楼罢,要他写一篇楼记,他便借楼写湖,凭湖抒怀,写出了那篇著名的《岳阳楼记》。
我把这几句话很快扫了一遍,抬起头来对初梨说:“余先生的观点并不跟你一样,恐怕是你理解错了吧!他说范仲淹是‘借楼写湖,凭湖抒怀’。‘凭’虽然有‘凭靠’的意思,但‘湖’是不能‘凭靠’的。这里的‘凭’与‘借’相对成文,应当解释为‘凭借’。凭借楼来写湖,又凭借湖来抒怀。这叫借题发挥,写景状物只是陪衬,其实无关宏恉。范仲淹即使没有去过洞庭湖,他只要根据过去鄱阳湖留在自己脑海中的印象,以及前人诗文中描写洞庭湖的情景,稍加点染和融会,也完全可以勾勒出岳阳楼前波澜壮阔、如诗如画的宏大场面,根本不用亲自到那里去登临观览。所以,这段文字还是无法证成你的观点。”
初梨接口说了一句:“你别忙,再听下面一段。”接着就自己诵读起来:
范仲淹写《岳阳楼记》是九月十五日,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秋空明净,可让他想想天下;秋风萧瑟,又吹起了他心底的几丝悲壮。即使不看文后日期,我也能约略推知,这是秋天的辞章。要是他也像今天的日子来呢?衣冠尽卸,赤膊裸裎,挥汗不迭,气喘吁吁,那篇文章会连影子也没有。范仲淹设想过阴雨霏霏的洞庭湖和春和景明的洞庭湖,但那也只是
秋天的设想。洞庭湖气候变化的幅度大着呢,它是一个脾性强悍的活体,仅仅一种裁断哪能框范住它?
读罢以后,初梨长长地舒了口气,问我:“怎么样?在这段文字里,余先生不是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范仲淹是在九月十五日那天来到岳阳楼上,写下了这篇千古传诵的《岳阳楼记》吗?”
我默不作声,神思渐渐收聚拢来,把这段文字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终于发现了一个原先根本没有想到的问题:余秋雨又在做推翻历史定论的文章了!
初梨的感觉没有错,他们俩的观点完全一致:《岳阳楼记》是范仲淹在岳阳楼上写成的。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关于《岳阳楼记》的写作地点,学术界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不在岳阳楼上。这一点,余先生肯定知道,但他不买这个账,想要推翻历史的定论。当然,如果你有充分的依据,经过严密的考证,完全可以这样做。真理愈辩愈明嘛!学术的进步,本来就是在不断的讨论、研究、探索中取得的。但余先生不是这样,他不屑于去做琐碎艰苦的考证工作,因为那是无利可图甚至赔本儿的买卖。他所经常采用的方法就是主观臆断。他认为北宋隐士林和靖“梅妻鹤子”的说法是扯谈,林和靖就非得有老婆、孩子不行。他说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巴黎,不能设想没有雨果,雨果就非得提前十年出生不可。历史在他手里,就像可以随便揉搓的泥团。《岳阳楼记》写作地点争议的引起,看来他又是一个始作俑者。
下面我们就来深入地分析一下他这段精心结撰的“翻案”妙文(此“案”非冤案,借指历史成说或定论)。
《岳阳楼记》文末写明创作的日期为“〔庆历〕六年九月十五日” ,但并没有说这一天是阴是晴。余先生一上来就把它锁定为“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这样,眼前的景色便只能是“秋空明净”了。再让它掠过一阵萧瑟的秋风,好吹起范仲淹“心底的几丝悲壮” 。接下来又说:“即使不看文后日期,我也能约略推知,这是秋天的辞章。”总之,一切都紧紧扣住一个“秋”字,而且必须是让人“眼前有景可观览”的白天。否则范仲淹就没法来登楼了,即使登上去也会大煞风景,哪里还有胃口去写什么《岳阳楼记》呢!可是,余先生今天主观锁定的时令和天气,跟当年范仲淹在文章中描绘的八百里洞庭的湖上风光,完全对不起来。后者既写了秋天,也写了春日;既写了白昼,又写了夜晚。春日且不去讲它,就以秋天来说,《岳阳楼记》中写的白昼,是“连月不开”的“霪雨”和“阴风” ,不但看不见太阳,连山岳的形状也都隐蔽起来了。薄暮时分,冥冥的夜色笼罩了一切,星星完全失去了光芒,听到的只是“虎啸”和“猿啼”,哪里能找得到一丝一毫“秋高气爽” 、“秋空明净”的影子?像余先生那样对古人原文所作的阉割和篡改,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恐怕长眠于地下900多年的范仲淹听了,也会惊醒过来大惑不解地发问:“余大师,我是这样写的吗?”
接下来是“翻案”文章的关键部分,余先生就做得更妙了,充分体现出他那常人难以企及的“匠心” 。他并不直写范仲淹是九月十五日登上岳阳楼的,而是避实就虚地去写自己夏游君山:
这天奇热。也许洞庭湖的夏天就是这样热。没有风,连波光都是灼人烫眼的。
然后笔锋一转,直插主题岳阳楼:
要是他也像今天的日子来呢?衣冠尽卸,赤膊裸裎,挥汗不迭,气喘吁吁,那篇文章会连影子也没有。
这里,最关键的字眼是个“来”字。其背后的潜台词十分清楚:范仲淹夏天并没有来,如果来的话,波光灼人的酷热,将使“那篇文章会连影子也没有” ;他的来临是在九月十五日,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所以才写出了那篇传诵千古的名作《岳阳楼记》。你看,历史的成说,几十年来学术界早已认同的定论,不是被余先生轻而易举地推翻了吗?
那么,范仲淹原作中那些“阴雨霏霏”和“春和景明”的描写,跟余先生所说的“秋高气爽” 、“秋空明净”的矛盾,又怎么解决呢?没问题,余先生只要大笔一挥,把《岳阳楼记》中所有不符合他主观意图的内容,一概归之于范仲淹“秋天的设想”就可以了。这样,春天和秋天的矛盾被消除了,明净高爽的秋天也自然取代了阴雨霏霏的秋天。最后再来上几句不容置辩的余秋雨式的“霸权话语” :“洞庭湖气候变化的幅度大着呢,它是一个脾性强悍的活体,仅仅一种裁断哪能框范住它?”于是就万喙息响,天下太平了。我把以上这些意思告诉初梨以后,他还是认为双方的观点谁也否定不了谁。他说:“文章是范仲淹写的,余先生讲他来过岳阳楼,你说他没有来。除了范仲淹自己从地底下爬起来裁决,有什么可靠的史料可以证明你们谁是谁非呢?我看可以两说并存。”初梨甩出的,又是一张余秋雨惯用的王牌!面对他的这种态度,我感到再争辩下去已经毫无作用,只好从书架上拿出一部朱东润教授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二册,翻到《岳阳楼记》这篇文章,请他看一看文前的“解题” :
本文作于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作者时遭贬知邓州(治所在今河南省邓县)。
为了提高资料的权威性,我又让他看了匡亚明先生主编的《范仲淹评传》所附的传主年谱,据谱文记载:范仲淹自庆历六年(1046)正月至庆历八年(1048)末,都在邓州担任知州。《岳阳楼记》一文正系于庆历六年内。从邓州到岳州有近千里路程,其间隔着汉水、长江等大河,那时又没有飞机和火车,要让年已58岁的范仲淹远道赶去,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唯一合理的说法,是范仲淹在邓州写好了《岳阳楼记》,再派驿使专程送去。我可以断定:余先生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去查一查范仲淹的年谱。如果他能看到这一史料,也许就不会去做这种推翻历史定论的蠢事了。
说到底,还是年谱记载的历史事实,使初梨最终放弃了自己的错误观点。分手以前,他恳切地对我说:“余秋雨的文章,对我们中学语文教师的影响太大了。关于《岳阳楼记》的写作地点,本来是个小问题,但讲课时总得说一下吧。教辅资料和某些导读文章大多避而不谈。我从余秋雨的《洞庭一角》中捉摸出他的意思,认为他是个权威,就接受了他的观点,长期以来都是这么教学生的。其他不少语文教师也跟我的情况差不多,真是误人子弟!你能不能把今天所谈的情况写成文章公开发表,纠正这个差错,不要再让人以讹传讹了。”
我接受了初梨的建议,补充并查核了引用的史料,大体按照当时讨论的顺序,写成了这篇记述性的文章。如有不当,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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