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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类】] 余英时评论顾颉刚——从《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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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2-2 11:51: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当年胡适日记出版,余英时为作长序《从日记看胡适的一生》,成为胡适研究的经典。今
天看到余先生又为顾颉刚日记作序,文汇报刊出部分,全文将由联经出版,值得期待。


以下转自往复。


顾颉刚:未尽的才情

——从《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

作者:余英时 文汇报 日期:2007.01.29 版次:16

顾颉刚:未尽的才情 ——从《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
■余英时

引言
《顾颉刚日记》始于1913年,终于1980年,全书约六百万字,是一部内容极其丰富的原始
史料。从1921年到1967年止,《日记》基本上是连续的,尤足珍贵。就我所读到的近代学
人日记而言,只有《胡适日记全集》与《吴宓日记》正续两编份量略与之相埒。我曾撰《
从<日记>看胡适的一生》,作为《胡适日记全集》的序言,藉日记的材料,解答他一生各
阶段的若干疑点。现在为《顾颉刚日记》写序,我的重点稍有不同。反复思考之后,我决
定通过日记来窥测他的内心世界。
顾颉刚以倡导“古史辨”运动知名于世,他一生最重要的研究成绩也集中在古代,上起夏
、商、周,下至秦、汉。在我们一般印象中,他是一位典型“象牙塔”中学者,毕生与古
籍为伍。这次读《日记》,我才意外地发现:他的“事业心”竟在“求知欲”之上,而且
从1930年代开始,他的生命形态也愈来愈接近一位事业取向的社会活动家,流转于学、政
、商三界。另一个更意外的发现是,与我过去的认识截然不同,他并不仅仅是一位谨厚宁
静的恂恂君子。在谨厚宁静的后面,他还拥有激荡以至浪漫的情感。他对谭慕愚女士“缠
绵悱恻”的爱情,前后绵延了半个世纪以上,从1924年初识到1978年题诗日记,读来极为
动人。更难得的是谭完全当得起他的“超群轶伦之材”的评语:1926年闻一多称她为“Ch
inese Jeanne d’Arc”(“中国的圣女贞德”);1958年她已被打成“右派”,但面对巨
大威势“仍强硬不服罪”。顾颉刚生命中这件大事,是我在读《日记》前完全不知道的。
这两大意外的发现,使我感到必须深入他的内心世界,才能真正懂得他的志业、为学与为
人。不用说,1949年以后他走进了一个到处是荆棘的世界,精神上一直挣扎在极度痛苦之
中,始终摆脱不掉“被征服者”的屈辱感。这些内心的活动也必须通过对日记作字里行间
的细密解读才能呈现出来。
这篇序言共分五节:第一节论他的事业心及其与傅斯年的关系,这是他的主要志业与中心
关怀。第二节论他与胡适的关系,这是他的学术生命的始点。“古史辨”运动导源于胡适
《中国哲学史大纲》所展示的史学革命新典范,但是他又有超越胡适典范的学问境界,以
王国维之精新兼备为最后归宿。其中种种错综复杂的互动是值得探索一番的。第三节论顾
颉刚与国民党的关系,旨在说明他为了种种事业之故,不得不向政界寻求支持的苦心。在
同一节中,他在抗战胜利前后的政治立场和政治理念也通过日记而予以澄清。第四节凸显
他1949至1980年的独特生活境遇。这一时期中国大陆上的知识人本都是“同命鸟”,但大
同之中仍有小异,每一个人的具体遭遇还是个别的。大同的部分本节概不涉及,只有他个
人“小异”的部分才值得探究。最后一节专论他和谭慕愚的一段情缘,贯穿了全部日记,
上起1924年,下迄1979年。由于两人交往散布在数十年之中,非聚拢在一处,便不能见其
全貌。现代传记未有不重视传主的情感生活者。这不是发人隐私,而是因为非在这一方面
有所深入,便不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如实地呈现出来。
以上五节大致概括了顾颉刚一生活动的主要范畴。但这篇序言并非传记,不过把《日记》
中最主要的传记材料提炼组织起来,供未来传记作者的参考而已。
(因篇幅限制,这里只能刊发余英时先生这篇“序言”的引言和第一部分,并略有删节;
小标题为编者所加。——编者按)

事业心更在求知欲之上
通读《顾颉刚日记》,我第一次认识到顾先生平生志业的另一面。让我先引一段他自己的
话:
许多人都称我为纯粹学者,而不知我事业心之强烈更在求知欲之上。我一切所作所为,他
人所毁所誉,必用事业心说明之,乃可以见其真相。(1942年5月31日条末)
如果不是读到这一段话,我也和许多人一样,把他看作一个“纯粹学者”。这一段话引起
了我的思考,想了解他为什么不甘心仅仅以“纯粹学者”为满足?思考的结果,我认为以
下三层背景是最值得指出的:第一、他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参与者,从传统的士大夫
向现代知识人过渡。尽管这一过渡并不彻底,但至少在显意识的层面,他希望把学术研究
所取得的新知识推广到全社会,发挥一种启蒙的作用。所以1929年3月13日在浙江大学餐后
演讲,他的题目是“怎样唤起第二次新文化运动”。很显然的,他认为第一次新文化运动
并未能深入民间。第二,民族危机,特别是日本侵略,为他的文化事业提供了极重要的发
展契机。最明显的例子是通俗读物编刊社(1933)和《禹贡》半月刊(1934)都是“九一
八”(1931)以后创立的。通俗社是在燕京大学教职员、学生抗日会征求民众读物的基础
上发展起来的,后来才由顾先生接手经营。《禹贡》的“发刊词”说:
这数十年中,我们受帝国主义者的压迫真受够了,因此,民族意识激发得非常高。……民
族与地理是不可分割的两件事,我们的地理学既不发达,民族史的研究怎样可以取得根据
呢?不必说别的,试看我们的东邻蓄意侵略我们,造了“本部”一名来称呼我们的十八省
,暗示我们边陲之地不是原有的;我们这群傻子居然承受了他们的麻醉,任何地理教科书
上都这样地叫起来了。这不是我们的耻辱?
第三层背景则是个人的,即他与傅斯年在学术上的分歧和争衡。这一问题相当复杂,留待
本节下半段作较深入的分析,这里暂且不说。
但是我必须郑重指出,他的事业心的根基仍在学术,不过他一方面认定学术不能限于少数
人的专门绝业,只有普及到广大的社会以后才算是尽了它的功能;另一方面,他则坚持普
及化的知识必须以最严肃的学术研究为其源头活水。这正是他为什么要将“国故整理”列
为他的“事业”的第一项,接着才是“民众教育”和“边疆开发”。所以他的事业都是从
学术领域中延伸出来的文化事业。他并没有任何政治野心,也未尝企图发展政治或社会势
力。不过由于文化事业的缘故,他培养了不少学术界的后起之秀,因此在学术界,特别是
史学界,他的追随者也愈来愈多。
他的事业心在抗日战争期间表现得更为炽热。从1939年在成都创办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
1941年到重庆主持边疆语文编译会和主编《文史杂志》,到1943年与商人合办大中国图书
公司,虽都是与人合作,但无一不与他自己的学术文化事业息息相关。1943年4月30日的日
记说:
予入世二十余年,虽因名招敌,事业着着失败,而声誉日起,朋侣日多,已立于领导之地
位。思致此地位不易,有此地位而不为国家作事,未免可惜。然学界争名太甚,予虽不与
人争,而人则必不肯放过我,政界中又争权太亟,混饭则可,尽心竭力以从事于一业则为
人所不许。迩来摆脱中央大学及组织部职务,复我自由之身,而各书肆多见拉拢。抗战以
来,得书不易,偶有新着便得倾销,予有此人望,有此同人,正可抓住机会,在出版事业
上贡献心力,作有计划、有系统之进行,而招致同人分工合作,使中国史学得上轨道。

在详列种种以史学为中心的学术计划之后,他很感慨地说:
予年已五十矣,倘能好好工作二十年,此计划必可实现,予亦可以无愧此生矣。兹唯一希
望者,即资本家能与予合作也。
在这一段话中,他的事业抱负呈露得十分清楚。为了事业,他辗转奋斗于学界、政界和商
界之中。
他的事业心之所以在1940年代变得特别强烈,除了一般的背景外,还有另一层原因,由他
的朋友贺昌群向他指点了出来:
卅二(一九四三)、八、十三,与昌群谈话。渠谓予古史工作已告一段落,盖前此为运动
时期,予尽瘁于此,业已取得公众之承认。现在运动时期已过,予可以卸此责任,此后则
为他人专精之研究矣。一个人在学问上只能做一桩事,予在学术界有此一事可谓尽职。至
于此后岁月,渠以为宜致力于事业,盖予有气魄,能作领导也。惟予之弊在于开端时规模
太大,以致根柢不能充实。此后当结集一干部,逐渐扩张,而予仅任指导工作,一切活动
由他人为之,庶乎可久可大。渠意为予所赞同,爰记于此,以供他年之省察。
他既完全认可了贺的分析,上引之语即可看作是他的自我评价。两个月后他又加上了一段
跋语:
卅二、十、十二,与(陶)希圣谈,彼谓每人均有一开花之时期,此时精神充沛,发表力特
强,一过此期则思想及发表力均渐即于干涸。此话不错,我在民国十年至廿五年一段时间
,即我之开花期,今则华已谢,惟望能结果而已。(见1943年8月31日条末)
可见他在1943年即认定自己在古史方面已尽了开创性的功能,以后主要是领导继起者作精
深的专题研究了。这个领导地位的信心是有根据的。这一年的3月教育部召开中国史学会,
理事选举,他“得票最多,频作主席”,使他感到自己确已成为史学界的领袖人物(1943
年3月31日条)。
顾先生在史学界之所以有此众望所归的成就,是和他不遗余力地提携后进分不开的。从19
27年4月任教广州中山大学开始,他的身边便常常围绕着一群青年人;1929到1937年他在燕
京大学国学研究所执教,由于社会事业愈来愈多,依附的人更是极一时之盛。1938年8月5
日他在南京回顾这八年的情况,说:
余以爱才,为青年所附集,能成事在此,而败事亦在此。盖大多数之青年为衣食计,就余
谋出路,使余不得不与各方交接,旁人不知,以为我有意造自己势力,于是“顾老板”、
“顾大师”之绰号纷然起矣。又有一般青年,自己有所图谋,无如未得社会之信仰,力不
足以号召,谋推戴余,为彼等之傀儡,成则彼得其利,败则我受其祸,于是“顾颉刚左倾
”,“顾颉刚为共党包围”之传说宣扬于道路间矣。(见《日记》1937年7月31日条末;参
阅1948年11月30日条末)
他“爱才”是绝对真实的,早已有口皆碑。更难得的是他对追随他的青年居然有如此清醒
的认识。但是他虽然无意“造势力”,却因事业之故,不能不培养一批得力的助手。前引
1943年4月30日所记关于“招致同人分工合作”以及贺昌群所说“结集干部”云云,即指“
附集”他的青年而言。早在1934年,他的学生牟润孙便已在背后骂他“野心太大,想做学
阀,是一政客”。他听到这种评语后,感慨地说:
噫!看我太浅者谓我是书呆,看我过深者谓我是政客。
某盖处于材不材之间,似是而非也。(《日记》1934年4月26日条)
他引庄子语自解,其实即是承认他的“事业心”不在作“纯粹学者”之下。1943年重庆中
央大学的胡焕庸也说他是“学阀”,他的反应是:
甚望胡君所言不虚,使我真能成学术界之重镇也。(《日记》1943年4月26日条)
通常“学阀”两字含有在学术界争“霸权”且排斥异己的意思。顾先生并没有这种倾向。
他心中的“学阀”,换一种语言来表达,是在学术界能号召“群众”并拥有“群众”的领
袖。关于这一问题,他晚年有一段自我检讨,解释得比较透澈:
我自以为爱惜人才……。几十年来,我所往来的及友好的人,都是满脑子的反动思想,我
自己本已反动,加上这班朋友,日夕熏染,就更反动了。我在这一群里,就成一个头子,
我常常觉得手下有一群人,可以利用他们来帮助我成就事业,或读书治学做我的接班人。
所以我到处有徒党,虽没有组织,但可以号召。(《日记》1969年12月31日条末。)
撇开“反动”之类的字眼不说,他希望号召友生,在史学领域中独树一帜的心理,在这里
已和盘托出了。他对“学阀”的称号并不十分反感。但严格地说,他所追求的不是权力(
power)显赫的“学阀”,而是具有广泛影响力(influence)的“学术界之重镇”。
大体言之,从抗战开始,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他的事业心渐渐超过了古史研究的专业心
。1941年8月初到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进修的严耕望便注意到:“顾先生……喜欢兴办学术
事业,客人也多,一天忙到晚。”这是最可信的旁证,清楚地点出了这一重大转变的时刻


傅斯年的影响笼罩一生
顾先生独树一帜的强烈愿望与傅斯年(孟真)最直接相关。从《日记》上看,我们可以说:
傅的影响笼罩了他的一生,一直到晚年都挥之不去。他和傅从北京大学预科起,便是志同
道合的莫逆之交,后来又同时成为胡适门下的两大弟子。但不幸1927年在广州中山大学共
事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仅破裂了,而且从此转变至敌对的地位;顾先生的独树一帜主
要便是与傅互争雄长。1944年4月18日他在《日记》中说:“孟真真是我的政敌”。其实“
政敌”一词不妥,应该说是“学敌”,因为他们的冲突根本是在学术界,与政治不相干。

《日记》1928年4月29日条记:
与元胎(按:容肇祖)到孟真处,论研究所事,与孟真口角。
予之性情有极矛盾者,极怕办事,而又极肯办事。孟真不愿我不办事,又不愿我太管事,
故意见遂相左,今晚遂至破口大骂。赖金甫(按:杨振声)、元胎解劝而止。
这是顾、傅公开破裂的一天,上距顾先生来广州整整一年了。这一年之中,两人的分歧大
概愈来愈深,至此终于爆发了出来。但是更值得重视的是他在1973年7月所写的“记本月二
十九日晚事”,文长七百字。前半段三百字叙两人早年交情,略去不引,下面是关于破裂
的解说:
一九二七年,予自北大至厦大,而彼归国后往至广州,入中山大学,任文学院长。以其纵
横捭阖之才,韩潮苏海之口,有所凭借,遽成一校领袖,虽鲁迅不能胜也。予既与同事,
甚愿其重办《新潮》,为青年引导,而彼曾不措意。自蔡元培先生任中央研究院长,以傅
与我及杨振声三人,筹备“历史语言研究所”,我三人即在粤商量筹办事宜。杨好文学,
对此不加可否,而我与孟真胸中皆有一幅蓝图在。傅在欧久,甚欲步法国汉学之后尘,且
与之角胜,故其旨在提高。我意不同,以为欲与人争胜,非一二人独特之钻研所可为功,
必先培育一批班子,积迭无数数据而加以整理,然后此一二人者方有所凭借,以一日抵十
日之用,故首须注意普及。普及者,非将学术浅化也,乃以作提高之基础也。此意本极显
明,而孟真乃以家长作风凌我,复疑我欲培养一班青年以夺其所长之权。予性本倔强,不
能受其压服,于是遂与彼破口,十五年之交谊臻于破灭。予因函蔡先生,乞聘我为通信研
究员,从此不预史语所事。然自此孟真之政治欲日益发展,玩弄所识之贵官达人,操纵各
文化机关事,知之者皆以“曹大丞相”称之,谓其善挟天子以令诸侯也。蒋政权退出大陆
,渠亦以战犯名逃台湾,越年而死。思至此,殊自幸我之不就范于彼也。
此文将他们两人在学术上的分歧归结为“提高”与“普及”之异,大致是可信的。傅先生
延揽青年研究人才一向采取所谓“拔尖主义”,而顾先生则太丘道广,几乎来者不拒,可
为明证。但他们之所以不能共事,分析到最后,还是由于两人都有领导学术的构想和抱负
,而且持之甚坚。关于这一点,顾先生在1929年8月20日致胡适的长信中,说得很清楚:

我和孟真,本是好友,但我们俩实在不能在同一机关作事,为的是我们俩的性质太相同了
:(1)自信力太强,各人有各人的主张而又不肯放弃;(2)急躁到极度,不能容忍。又
有不同的性质亦是相拂戾的,是我办事太欢喜有轨道,什么事都欢喜画了表格来办;而孟
真则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太无轨道。又我的责功之心甚强,要使办事的人都有一艺之长
,都能够一天一天的加功下去而成就一件事业。孟真则但责人服从,爱才之心没有使令之
心强,所以在用人方面,两人的意见便时相抵触。
今年春间,燕京大学来书见聘,谓在美国已捐得大批基金,开办中国学院,邀我去作研究
。我觉得这是很合我宿志的,我一定要把所有的时间供我从容的研究,才可使我心安理得
地过生活,所以便答应了。告给孟真,孟真大反对,骂我忘恩负义。我说,“只要你供给
我同样的境遇,我是可以不去的。”恰好那时中央研究院写聘书来,我就受了,把燕京辞
了。但是孟真对于我的裂痕已无法弥缝,差不多看我似叛党似的。我决不愿把身子卖给任
何人。我决不能为了同党的缘故而把自己的前程牺牲了。
这是一封向师门诉冤的信,所以把他和傅之所以凶终隙末的细节都交代出来了。引文前一
段显示他们两人都具有极坚强的性格,互不相让,即所谓“一山难容二虎”;下半段则透
露傅确有意将顾收入自己的系统之内,即广州中山大学和即将成立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
而且不许他叛离。此信在后面还引了一句话:
孟真曾说:“你若脱离中大,我便到处毁坏你,使得你无处去。”
这当然是老朋友争吵中的一句情绪语言,未可认真,但傅的霸道也可由此语窥见其一斑。

傅斯年是学术界著名的“霸才”,他“以家长作风”欺凌顾先生大概是事实。1929年5月8
日的《日记》说:
孟真盛气相凌,我无所求于彼,将谓可用架子压倒我耶!其为人如此,一二年中必见其败
矣。书此待验。
更有趣的是1973年7月他又加了一条跋语云:
此预言并未验,孟真纵横捭阖,在旧社会中固可立于不败之地者。到全国解放,他方逃出
大陆,死在台湾,此则真败耳。
可知傅确是要征服他以为己用,却未曾想到严重地损伤了老朋友的尊严,不但不肯“就范
”,而且激起了独树一帜的雄心。但1930年代以后,由于傅的凭借深厚,顾先生在事业上
毕竟落在下风。1940年代他之投入国民党的文化活动,也是为了与傅争锋,最后也事与愿
违。这使他一直耿耿于怀,以致到老不忘。1973年的两篇跋文竟至一再引“战犯”、“逃
台湾而死”,大有快意恩仇的滋味,这不能不使人深感“怨毒之于人甚矣哉!”1950年12
月傅斯年死后,胡适给傅夫人俞大彩的悼函中说:
颉刚也定有纪念他的文字。
胡先生虽不了解当时大陆文字刊布的情况,但对于顾先生的认识毕竟还是相当真切的。《
日记》1951年1月1日条果然写了下面一段话:
闻傅孟真于半月前在台湾逝世。此人一代枭雄,极能纵横驰骤,竟未能有所成就,可惜也
。孟真久病血压高,到美国疗之,稍愈。然医言不能过十稔,安知竟不及五年乎!寿五十
有五。
其词虽若有憾焉,但“可惜也”三个字毕竟流露出老同学、老朋友的真实感情。
最后,我要指出,顾、傅两先生在学术事业方面虽然竞争得很激烈,但在学术成就上仍然
是彼此尊重的。让我们先看看傅对顾的推崇。1962年4月9日顾和老朋友辛树帜在北京中山
公园有一段很长的谈话,主要是讨论顾和傅的关系。顾记道:
谈到以前之事,予云:“我不能受气,故傅斯年欲压迫我,我即离中央研究院而至燕大。
”树帜云:“当我在德留学时,与傅常见面,彼极口称道你。故我虽未认识你,即已心仪
。其后你和孟真闹翻,我常劝孟真……他回答我的是‘颉刚使我太下不去。’”
谈话中涉及罗常培常在傅处说顾的坏话,终使两人凶终隙末,因与此处论点无关,略去不
引。从辛的话中,我们显然可以看出,辛对两人“闹翻”是很引为遗憾的,但傅在回国前
对顾“极口称道”,则确是事实。辛的话完全证实了傅《与顾颉刚论古史书》那篇长文所
言,句句都出自肺腑。《书》中有下面一段话,值得引述:
去年春和志希(按:罗家伦)、(姚)从吾诸位谈,他们都是研究史学的。“颉刚是在史
学上称王了,恰被他把这个宝贝弄到手;你们无论再弄到什么宝贝,然而以他所据的地位
在中央的原故,终不能不臣于他。我以不弄史学而幸免此危,究不失为‘光武之故人也’
。几年不见颉刚,不料成就到这么大!这事原是在别人而不在我的颉刚的话,我或者不免
生点嫉妒的意思,吹毛求疵,硬去找争执的地方;但早晚也是非拜倒不可的。”
颉刚,我称赞你够了么!请你不要以我这话是朋友的感情;此间熟人读你文的,几乎都是
这意见。
傅文从1924年1月写起,一直到1926年10月30日船到香港为止,可见这三年之内他对顾的《
古史辨》是十分心折的。以上是早年的事,但即在两人中年分裂之后,傅的态度依然未变
。例如1940年他在昆明龙泉镇用朱笔批读《史记》,其中一条说:
顾颉刚云:黄帝所至,即子长所至(见《赞》)。盖子长仍以自己所闻之传说为断也。

可知他继续在肯定古史“层累地造成”说。1943年《日记》有一条记傅对他的忠告,尤值
得注意:
晤徐蔚南,渠今年自上海来,为言《古史辨》在上海大出锋头。……然在重庆空气中,则
以疑古为戒,我竟不能在此发表意见。孟真且疑我变节,谓我曰:“君在学业上自有千秋
,何必屈服!”然我何尝屈服,只是一时不说话耳。尝谓今日时代系五四时代之反动,他
日必将有对今日之反动,彼时又可大张旗鼓矣。此后虽不发表,仍当继续工作,至能发表
时而揭开,深信必可以解世人之惑,释老友之疑也。(见《日记》1943年10月30日条)

所引傅语最可见他对《古史辨》的重视,唯恐顾在政治压力下自弃所守。这是“老友”发
自内心的爱护之言,因此顾也似受到感动,而有这一段自我表白的文字。也幸而有此自白
,后人才知道顾先生并没有放弃早年“古史辨”的立场。当时在抗战期间,民族主义的激
情高涨,而国民党又一向在文化上取保守立场,要把孙中山继承尧、舜以下的“道统”,
顾先生便只好隐忍不言了。严格言之,“古史辨”的中心论旨其实即是以最严格的方法审
查史料构成的时代,这是史学的始点并且独立于任何史观之外。兰克(Leopold van Rank
e,1795-1886)说:
在我们把一种作品加以历史的使用之前,我们有时必须研究这个作品本身,相对于文本中
的真实而言,到底有几分可靠性。
傅斯年服膺兰克的史学,自然对顾先生“古史辨”的成就十分珍惜。理由很简单:“作品
”经过研究而发现是“不可靠”的,它当然便不能加以“历史的使用”,而“文本中的真
实”也就根本被摧毁了。这正是“古史辨”从“辨伪”到“疑古”的基本运作程序。但抗
战时期的重庆确有顾先生所说“五四时代之反动”的倾向,上面已提到了。在当时气氛之
下,“疑古”是会犯众怒的。今天大陆上一部分有势力的史学界似乎又在倡导“信古”,
反对“疑古”,因此“古史辨”也少有问津者。以今度昔,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什么顾、傅
两位“五四”健将会发生那样强烈的反响了。无论如何,傅对顾的推重并不因私交破裂而
改易,其案可定。
至于顾对傅的古史研究如何评价,则由于我所见到的资料有限,暂时不能轻下断言。傅先
生最早刊布的论文如《大东小东说》(1930),其中曾引“吾友顾颉刚先生”之说,可能
在起草时便和顾商讨过。稍后的名篇《夷夏东西说》(1933),在考古界影响很大。顾似
乎认为这种过于简化的二分法未必可从,但他显然认真地读过此文。最后我在他的《日记
》中找到下面的材料:1970年4月28日记:
看《性命古训辨证》。
接着5月4日、8日都在续看此书,至11日“看《古训辨证》毕。”这是傅先生唯一的一部专
著,1940年出版后很引起学术界的重视。陈垣在这一年8月14日给长子乐素信中说:
即接孟真先生撰《性命古训辨证》一部二册,内多新材料,新解释,不可不一读。
隔了两天又补一信(8月16日)曰:
余阅《性命古训辨证》,深知余已落伍,未知他人觉得如何耳。
顾先生当时或许也曾收到过赠本,1951年9月7日已有看此书的记载。但1970年是在“文革
”期间,他居然敢再次细读“战犯”的旧作,至少证明了他“不以人废言”的严肃态度。

顾、傅分裂是顾先生学术生命史上一件大事。1929年以后他在学术普及的事业上投入大量
的心力与此事有很大的关系;他显然是想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之外,别树一帜。
他们两人的友谊破裂虽不免令人惋惜,但分途发展的结果使中国现代史学呈现出一种多采
多姿的面貌,则是必须加以肯定的。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学术界存在着多元互竞的空间
,这是一个无可否认的客观事实。
傅、顾之间的分合与胡适有很深的关系,下文续有讨论。
(余英时著《未尽的才情》,即将由台湾联经出版公司出版)

顾颉刚 (1893—1980.12.25)
历史学家。
江苏吴县人。1920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曾任北京大学助教,中山大学、燕京大学教授
、历史系主任,云南大学、齐鲁大学、中央大学、复旦大学、兰州大学、诚明文学院等校
教授,北平研究院研究员,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通讯研究员、院士,《文史》杂志
社总编辑,大中国图书局编辑所长兼总经理。建国后,任中国科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历
史研究所研究员和学术委员,中国史学会理事,全国文联委员,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副主
席,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委员,第四、五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二至四届全国政协委员。

是我国“古史辨”学派的创始人。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学说。也是我国历史
地理学和民俗学的开创者。建国后,从事古史研究和古籍整理工作,应毛主席、周总理之
请,负责校点《资治通鉴别》和《二十四史》,作出了重要贡献。主要著作有:《古史辨
》、《汉代学术史略》、《两汉州制考》、《郑樵传》等,与人合著《三皇考》、《中国
疆域沿革史》、《中国历史地图》等。
1980年12月25日在北京逝世,终年8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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