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前废帝传》（部分）讲读

oliver197411

《宋书•前废帝传》（部分）讲读

（此文为上汪维辉老师中古语言词汇博士课程时本人的课堂发言讲稿。系本人原创，特此声明！）


“帝幼而狷急，在东宫每为世祖所责。世祖西巡，子业启参承起居，书迹不谨，上诘让之。子业启事陈谢，上又答曰：‘书不长进，此是一条耳。闻汝素都懈怠，狷戾日甚，何以顽固乃尔邪！’初践阼，受玺绂，悖然无哀容。始犹难诸大臣及戴法兴等，既杀法兴，诸大臣莫不震慑，于是又诛群公。元凯以下，皆被殴捶牵曳，内外危惧，殿省骚然。

初，太后疾笃，遣呼帝，帝曰：‘病人间多鬼，可畏，那可往！’太后怒，语侍者：‘将刀来，破我腹，那得生如此宁馨儿！’及太后崩后数日，帝梦太后谓之曰：‘汝不孝不仁，本无人君之相。子尚愚悖如此，亦非运胙所及。孝武险虐灭道，怨结人神，儿子虽多，并无天命。大运所为，应还文帝之子。’”


“前废帝讳子业，小字法师，孝武帝长子也。”

1、狷急。中古产生的新词，意为性急。西汉以前没有。

桓帝时，以冉为莱芜长，遭母忧，不到官。后辟太尉府，以狷急不能从俗，常佩韦于朝。《史记》曰，西门豹性急，佩韦以自缓。（《后汉书•范冉传》）

公主娇妒，（阴就子）丰亦狷急。狷，疾也，音绢。永平二年，遂杀主，被诛，父母当坐，皆自杀，国除。（《后汉书•阴识附阴就传》）

“丹字史云，辟太尉掾。自以狷急，不能从俗，常佩韦也。”《北堂书钞》卷六八（华峤《汉后书•范丹传》卷三，周天游《八家后汉书辑注》）

“范丹，桓帝时以丹为莱芜长，不到官。後辟太尉府。自以狷急，不能从俗，常佩韦於朝。”（《太平御览》卷四八四司马彪《续汉书》卷五，周天游《八家后汉书辑注》）

“慎前妻吏部郎中崔暹妹，为慎所弃。暹时为世宗委任，慎谓其构己，性既狷急，积怀愤恨，因是罕有纠劾，多所纵舍。”《北史•高乾附弟慎传》

“但性颇狷急，或有不堪，不欲蕴蓄胸襟，须令豁然无滞。”《金楼子卷四•立言篇九上》

“众性狷急，于是忿恨，遂历诋公卿，非毁朝廷。”《陈书•沈众传》

“（崔）敞性狷急，与刺史杨椿迭相表列，敞坐免官。”《魏书•崔玄伯传》

2、长进。西汉就有，但是中古有新义，作为口语词，指某种技艺或智慧、自律逐渐有所进步。

《史记•夏本纪》中有“草木渐包”。孔安国曰：“渐，长进；包，丛生也。”但指草木生长，逐渐长大。此义演变到中古，作为口语，表示某种技艺或智慧、自律有所进步之意。

“勤于长进，笃于物类，凡在庶几之流，无不造门。”《三国志•孙承传》

“后与荀顗、荀勖同侍，帝曰：‘太子近入朝，差长进，卿可俱诣之，粗及世事。’既奉诏而还，顗、勖并称太子明识弘雅，诚如明诏。峤曰：‘圣质如初耳！’”《晋书•和峤传》

“垂谓之曰：‘汝器识长进，非复吴下阿蒙也。’”《晋书•慕容德传》

“王长史与刘真长别後相见，王谓刘曰：‘卿更长进。’答曰：‘此若天之自高耳。’”

“支道林初从东出，住东安寺中。王长史宿构精理，并撰其才藻，往与支语，不大当对。王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支徐徐谓曰：‘身与君别多年，君义言了不长进。’王大惭而退。”《世说新语》

“尝因侍坐，帝问之曰：‘我儿比来渐长进不？’答曰：‘皇太子比惧天威，更无罪失。’”《周书•宇文孝伯传》

3、都。作为副词，和“素”（向来，一向）共同修饰“懈怠”，有程度极高之义。这是中古新产生的新义和新语言现象。

江蓝生《魏晋南北朝小说语词汇释》，“‘都’表示程度百分之百，义也为完全”。引《搜神后记》，“不出二十日，病都差”。（旧题为陶渊明所作，但恐非陶氏所作。）

“王右军年减十岁时，大将军甚爱之，恒置帐中眠。大将军尝先出，右军犹未起。须臾，钱凤入，屏人论事，都忘右军在帐中，便言逆节之谋。”

“提婆初至，为东亭第讲阿毗昙。始发讲，坐裁半，僧弥便云：’都已晓。’……提婆讲竟。东亭问法冈道人曰：‘弟子都未解，阿弥那得已解？’”

“郤尚书与谢居士善，常称谢庆绪：‘识见虽不绝人，可以累心处都尽。’”

“殷中军妙解经脉，中年都废。”

“阮思旷奉大法，敬信甚至。大儿年未弱冠，忽被笃疾。儿既是偏所爱重，为之祈请三宝，昼夜不懈。谓至诚有感者，必当蒙祐。而儿遂不济。於是结恨释氏，宿命都除。”

“范裁坐，桓便谢其远来意。范虽实投桓，而恐以趋时损名，乃曰：‘虽怀朝宗，会有亡儿瘗在此，故来省视。’桓怅然失望，向之虚伫，一时都尽。”

以上《世说新语》

“更服所余药，又吐得如向者鸡十三头，而病都差，当时称妙。”《南史•彦回弟澄传》

“稍引之，长三尺，头已成蛇能动，挂门上适尽一发而已，病都差。”《南史•徐文伯传》

“人之难悟。其日固久。是以佛教本其所由。而训必有渐。知久习不可顿废。故先示之以罪福。罪福不可都忘。故使权其轻重。”《弘明集卷第五》

利用“都”字来鉴别伪书。陈文波《伪造“列子”者之一证（节录）》原载一九二四年《清华学报》一卷一期。杨伯峻《列子集释》所引。

《列子•黄帝篇》：“心凝神释，骨肉都融。”周穆王篇：“而积年之疾，一朝都除。”力命篇：“信命者亡寿夭，信理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逆顺，信性者亡安厄；则谓之都亡所信，都亡所不信。”杨朱篇：“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这里的“都”字很可注意。“都”字在这里当“全”字解，用于动词前，作副词用，这是先秦古书所未有，即在两汉也是希有罕见的。吴闿生说：“‘心凝形释，骨肉都融’，此八字决非周秦人语，虽汉代亦无之。周穆王篇又云‘积年之疾，一朝都除’与此同，六朝人伪撰之确据也。” 伪托为周秦人古籍的，而竟流露出魏晋六朝人的词语，则可见这一词语的深入人心，竟成为难以避免的了。

4、顽固。中古新词，顽劣、不可劝谕之义。

“魏王上书曰：‘况臣顽固，质非二圣，乃应天统，受终明诏，敢守微节，归志箕山，不胜大愿。’”《三国志•文帝纪》裴松之注引《献帝传》

“以眇眇之身，质性顽固，未能涉道，而遵大路，临深履冰，涕泗忧惧。”《三国志•三少帝纪高贵乡公髦》

“张伟字仲业，太原中都人也。学通诸经，乡里受业者，常数百人。儒谨泛纳，虽有顽固，问至数十，伟告喻殷勤，曾无愠色。”《北史•张伟传》

“诏曰：“日者，法僧父子，顽固自天，长恶不已，窃城外叛，职此乱阶，遂使彭宋名藩，翻为贼有。”《魏书•鹿悆传》

5、那得。上古没有，中古新出的口语词，此处意为哪能，表示疑问或者强调的语气。

“郑伯猷叹曰：‘身长八尺，面如刻画，謦欬为洪钟响，胸中千卷书，使人那得不畏服！’”《北齐书•崔忄夌传》

“方召其亲戚而喻之曰：‘死生由命，不关相著，前汝弃之，所以死耳。今我聚病者，坐卧其间，若言相染，那得不死？病儿复差，汝等勿复信之。’”《北史•辛公义传》

“石崇问其曲，讷不知，崇笑：‘卿不识曲，那得言佳？’” 邓粲《晋纪》汤球《众家编年体晋史》
“（桓）温笑曰：‘刁以君姓韩，故相问耳。他自姓刁，那得是韩卢后？” 何法盛《晋中兴书》卷七
“哀帝隆和中。谣曰：‘升平不满斗。隆和那得久。’” 何法盛《晋中兴书》卷三

“久之，超宗心瞿微歇，兼冀其已悟，于是更出对客，翼又谓之曰：‘凤毛止于此一看，本不将去，差无损失，那得遂不见借？’” 《金楼子卷六•杂记篇十三上》

“（谢）安又问曰：‘君书何如君家尊？’（王献之）答曰：‘故当不同。’安曰：‘外论不尔。’答曰：‘人那得知！’”《晋书•王献之传》

“瑍少不惠，而灵运文藻艳逸，（谢）玄常称曰：‘我尚生瑍，瑍那得生灵运！’”《晋书•谢玄传》
“高祖遣中书舍人顾协宣旨曰：‘毁不灭性，圣人之制。《礼》，不胜丧比于不孝。有我在，那得自毁如此！可即强进饮食。’”《梁书•昭明太子传》

“上答曰：‘茹亮今启汝所怀及见别纸，汝劳疾亦复那得不动，何意为作烦长启事！’”《南齐书•豫章文献王传》

6、间。中古新义，指代住处，房间。

“时有尼来自河东，谓皇妣曰：‘此儿所从来甚异，不可于俗间处之。’乃将帝舍于别馆，躬自抚养。”《北史•高祖文帝纪》

“且室间轩左，幸有陈书十箧，席隅奥右，颇得宿酒数壶。”《宋书•周朗传》

“坐上皆引满酣畅，昕先起，卧闲室，频召不至。”《北齐书•王昕传》

“华歆遇子弟甚整，虽闲室之内，严若朝典。”

“服虔既善春秋，将为注，欲参考同异；闻崔烈集门生讲传，遂匿姓名，为烈门人赁作食。每当至讲时，辄窃听户壁间。”《世说新语》

曹丕《七启》,“践飞除，即闲房。”司马彪上林赋注曰：除，楼陛也。

何劭《杂诗》，“闲房来清气，广庭发晖素。”

谢瞻《答灵运》，“夕霁风气凉，闲房有余清。”

陆机《拟明月皎夜光》，“朗月照闲房，蟋蟀吟户庭。”

嵇康《琴赋》，“若乃高轩飞观，广夏闲房”。

6、宁馨。这是魏晋时期新出现的口语词。表示如此，这样。

《容斋随笔》就有，“宁馨、阿堵，晋宋间语助耳。”

“衍，字夷甫。神情明秀，风姿详雅。总角尝造山涛，涛嗟叹良久，既去，目而送之曰：‘何物老妪，生宁馨儿！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晋书•王衍传》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对此有精辟见解。

《芦浦笔记》一云：“予读《世说》，见晋人言多带馨字，只如今人说怎地。” 　嘉锡案：《宋书•前废帝纪》：“太后怒曰：‘将刀来剖我腹，那得生如此宁馨儿。’”建康实录十三引裴子野宋略作“那得生如此儿”，《金楼子•箴戒篇》同。《南史•宋本纪》中则作“那得生宁馨儿”，是“宁馨”之为“如此”，证之六朝、唐人之书而已足，无烦曲解矣。

郝懿行《晋宋书故》：“今按宁馨，晋、宋方言即为如此之意。沈休文著书不得其解，妄有增加，翻为重复。后世词人喜用宁馨，有平去二音。而方以智通雅以宁馨为呼语词，谓今云能亨，此盖明季方音。证以今时语，或云那杭，或云能杭，皆宁馨二字之音转字变耳。又晋、宋人或言尔馨、如馨，或单言馨，此并语词及语余声也。世说文学篇：桓宣武语人曰：‘顾看两王掾，辄翣如生母狗馨。’忿狷篇：王胡之雪中诣王螭，持其臂，螭拨其手曰：‘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此皆单言馨者也。方正篇：刘尹语桓大司马曰：‘使君如馨地，宁可战斗求胜？’容止篇注：王仲祖每揽镜自照曰：‘王文开那生如馨儿！’此皆以如馨代宁馨。如读若女，即宁之转音也。文学篇刘尹目殷中军云：‘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品藻篇王丞相云：‘与何次道语，唯举手指地曰：“正自尔馨！”’此又以尔馨代宁馨。尔读若你，亦宁之转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