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日报 屯门杂思录 会说话的细节   by刘绍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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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日报   刘绍铭(岭南大学荣休教授)2006-07-30屯门杂思录

会说话的细节

小说写作入门、无师自通之类的读物，总会腾出一些篇章，说明「细节」的铺陈，在叙事策略中是多重要的一个环节。细节可以是一个象征、一种摆设、一个角色眉梢眼角流露出来的风情。铺排得当，本身就收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叙述效果。

一只手镯，在张爱玲《金锁记》中发挥了「照花前后镜」的警幻作用。我们初识七巧，她当了姜家媳妇没几年。二十来岁的年纪吧，胳膊是浑圆的，手腕上的玉镯，紧贴得只能塞进一条洋绉手帕。七巧在小说现身时，「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撑住腰」。

七巧是什么一个角色，张爱玲不作评论。但她提供的细节就是线索，让我们自己猜想。姜家虽然破落，但她到底是大户人家中的「二嫂」，进房门跟妯娌打招呼，却摆出这副泼辣的姿态来。这位曹姑娘，一收眼底，印象难忘。细节之为用，可见一斑。

多年后，我们看到这个断送了儿女媳妇终生幸福的女人，孤独的横卧在鸦片烟铺上，不断的「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上推，一直推到腋下」。淡淡的几笔，就把七巧从胳膊浑圆的少妇堕落到仅存皮骨的老妖精的形象刻画出来。她腕上的玉镯子，桃李无言，徐徐推上手臂到腋下时，其恐怖的意象抵得上千言万语的描述。玉镯子在《金锁记》的功能，是一个telling detail，会说话的细节。

细节铺排，小说书写不可或缺。其实学术著作，一样用得上。我最近写了《焚烧的世界》一文，介绍蔡美眉（Amy Chua）教授的专书World on Fire。蔡教授的阿姨Leona是个独身「富婆」，对侄女宠爱有加。她十岁生日，阿姨用toilet paper包着十颗钻石作礼物。爱眉耶鲁大学法学院毕业，阿姨用Federal Express速递一条Snickers巧克力大小的金条送给她。爱眉小时候，阿姨常带她去吃麦当劳。这位富甲一方的「贵妇」，总爱把多拿来的西红柿酱一包一包的塞进自己的Gucci手袋内。

Toilet paper盛包钻石、Federal Express速递金条、Gucci手袋存放因贪心多拿的西红柿酱。这些都是telling detail。阿姨为人如何，何必多说。这位菲华富婆，不幸死于非命，为自己的司机所杀。蔡教授小时住她家，有一次看到菲佣奉上一碗狗粮给她喂食哈巴狗，阿姨接过，哼也不哼一声，好像这个菲律宾女孩子从没存在过的样子。这也是一个「会说话」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