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感的芭蕾

芭蕾舞是我见过的最伤感的艺术。是天使在针尖上如诉如泣的乐曲，每个音符都渗透出女性的婉约与柔韧，每个音符都滴着女性的隐忍与叹息。
   一个纤弱而又敏感得像动物触须般的少女，穿着洁白如翅的舞衣，在空旷、明暗交替的光晕中不停地旋转着，宛如海底水草般忧郁。她们那细致、苍白的肢体，让我想起川端康成笔下的少女，是一种禁忌的美，不可抵达的美，脆弱得像透明的瓷器，带着釉冰凉的光辉。舞者的手是灵魂，向上高举着的手臂，是世界上最虔诚、最忧伤的祈祷；当它们在胸前合拢时，是基督般的请求到达高潮，宛如垂死者弯下的腰；而手指是灵魂的触须，像高迪教堂的塔尖，直接和天空对话，和上帝对话；指间的每一块骨头都透出凉意和凄美，以它们的精致与纤弱，述说着内心深深的、缠绵不绝的衰伤；她们的脚步，一会儿像急促的音符，雨点般敲打着黑白琴键；一会儿又像秋天的落叶，无限眷恋地滑过大地，消失在泥土里；她们落叶般的脚尖，是渴望上升的心声，是不能飞翔的翅膀；她们柔软的腰肢，像风中的芦苇，弯成一个银色的问号，充满了童真和询问；冰冷的锁骨画出一抹孤独的阴影，平滑的腹部微微起伏，像熟睡中婴儿的呼吸，还有那些无声颤抖着的睫毛，挽得无比光洁的发髻，单薄且透明的肩膀，它们都以无法触摸的美，讲述着非人间的梦想。
   芭蕾舞是一帧梦的照片。当世界被男性话语覆盖时，当通向爱、美或者高贵这些古典命题的小路都被荒草淹没时，未被扼死的、纤弱的心灵踩着针尖的脚步，风般从大地上掠过。芭蕾舞为她们留下惊鸿一瞥的背影。
   有年冬天，我到上海过圣诞节，生性浪漫的姐夫带我去看芭蕾舞演出。江南的冬天虽不见白雪皑皑，可是也阴冷刺骨。我穿着冬衣坐在大剧院里，当灯光渐渐隐去、喧哗渐渐沉下，幽深的舞台梦幻般出现在眼前。蓝色的背景光晕海洋般溢出，让我陷入了亲临加德油画的幻觉。音乐还没响起，一个如羽如翅的少女无声地飘进海贝一样的舞台中心，朦胧的质感、飘渺的纱衣像天池一样空灵。我身上厚厚的外衣瞬间变成一道无法逾超的屏阻，把时空硬生生地劈为两个世界。惊悚击中了我——我正目睹一个的梦境！挣脱了肉体的灵魂在独舞。
   忧伤的灵魂宛如一位郊外的女孩，挣脱了严历、时钟般母亲的眼睛，从窗户的缝隙里出逃。没有屋檐的迷茫，也没有碗筷的油腻。风铃在远处静默，空气与草坡融成一块蓝玻璃，她踩着小心翼翼的脚步飘进刚刚被月光洗过的宁静之地，在这被世人目光疏忽的边缘一角，脱离肉体的灵魂向着静默的、无所不在的时空——命运之神气定神闲地安坐云头，俯视大地——奏出如诉如泣的乐曲。
   芭蕾舞是我见过的最具有女性气质的艺术。芭蕾舞是女人深夜里的祈求，没有回应的祈求。只有芭蕾舞，让故事退化成形式，情节退化成背景，而让自身成为内容，唯一的内容。像一个对生活怀着宗教般情感的女人，彻底地从世俗中游离出来，让灵魂如痴如醉地处在询问、祈求、追思之中。
   白天她希望自己就是那个一直敲着铁皮鼓、拒绝长大的小孩。可是她却没有机会从君特．格拉斯那把通向地窑的梯子上滚下，鼓点声也没能保佑她的不退却童年的颜色。于是衣服下的肌肤，在现实的触摸下崩裂，粉碎在大众的视线以外。于是当夜幕降临，目光生硬的墙壁显出疲软的神色，道德的训斥转向离去，她终于有机会让灵魂登上内心的舞台。就像艾丽丝．沃克的小说《紫颜色》里的玛丽亚，当所有的暴力与躏辱因疲惫而倒地时，她获得了暂时的解放。在这短暂的空间里玛丽亚拿起笔给上帝写信，询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上帝沉默不语，他从不盖戳。于是询问变成了灵魂的独舞。
   芭蕾舞也是我见过的最忧郁、最优美的艺术。当灯光渐渐黯然，少女们银色的指尖刚露出绛红色的帷幕，忧伤就溢满了整个舞台，像一片落满金黄色叶子的树林，月光水一样注入，美顷刻笼罩全场，散发着编钟幽幽的青光。宛如一张修女的脸。
   芭蕾舞是一种梦境，无法言说的、忧伤的梦境——在隔世的舞台上，无声地、缓缓地流淌着，像是在一座教堂里，弥撒已经结束，蜡烛已经撒走，神父的黑袍消失在忏悔室的背后，而赞美诗的音符还滞留在教堂昏暗的屋顶下，萦绕在耶稣受难的躯体旁，它们还在为尚未完成的生命祈求，询问……
   当少女的脚尖点起的一刹那，她们在银质的指挥棒下，肢体在倾刻间就流成了灵魂的河——一条忧伤的河，一条宗教的河。
   爱尔兰诗人叶芝说：“让她跳完她的舞，让她跳完她的舞！”现实太狭窄了，比诗歌之路还要狭窄，诗人无比心酸地沉吟：让她在芭蕾舞中做完尘世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