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这些纪录片中,一个贯穿的线索是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城市与乡村的关系。自从贾樟柯在电影《小武》中发现了中国的小城镇,城乡结合部就成为一个隐喻,它是现代化与乡土中国短兵交接的地方,是沿海和内陆短兵交接的地方,也是中国和全球化短兵交接的地方。对于位于珠三角的广州来说,这个中国沿海最早现代化的城市之一,三元里正是它的城乡接合部。晚清的广州是中国最大的通商口岸,是大清帝国与西方直接的交锋地带,当年的大英帝国对中国鸦片倾销就是从这里上岸进入内陆腹地,晚清重臣林则徐则在这里禁烟硝烟。1841年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最大规模的民间抗争就爆发在三元里,它当时只是广州北郊的一个村落。抗争由“社学”领导,是乡土中国与西方工业文明交锋的开始。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城市扩张已经使得三元里成为一个“城中村”,也就是在城市中保留乡村的聚落形式,保留农村的居住地和农村户籍制度,当四周的现代化建筑将它们包围起来的时候,它就成了城市中的乡村。随着城市地价飙升,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建造多层密集的建筑出租牟利。它地处广州火车站,是中国人口流量最大的火车站,中国民工潮最大的集散地,因此也是中国的城市和乡村相遇的地方。它人口和体制最复杂,毒品、犯罪和色情业最发达,也是城市管理最混乱的地方。三元里,因此成为一个承载整个中国近代史和现代化发展历史的名字,它所蕴含的中国与西方、乡村与城市的意义,在《三元里》这部片子中以一种历史堆积物的断层取样的形式出现,这是一种不同于传统纪录片的方式,是先锋艺术家介入中国新纪录运动的一个结果。当年吴文光以纪录北京先锋艺术家生活的《流浪北京》成为新纪录运动的开始,现在我愿意用《三元里》这样的纪录片作为新纪录运动在第二个阶段的一种回应,它再次凸显了艺术与现实、历史的关系与问题。什么是“先锋”,今天的先锋需要重新定义。如果“先锋”的动机及后果仅是为了参加各种展览,而没有能力和社会、历史保持对话的关系,这是对先锋的反动。中国的新纪录运动是今天中国最先锋的艺术,它与中国反动的电影工业化/好莱坞化背道而驰,后者正在以动辄上亿的豪华投资以及非历史性、非政治性和去地域性的特征成为“民族电影”的代表。正是在那些用金钱堆砌的空洞的影像奇观面前,我们才能切肤地体会到新纪录运动的意义。《三元里》的完成除了这部纪录片,还有一本同名出版物,导演欧宁在序言用了这样的标题:“历史之债”。其创作者是一个群体:欧宁、曹斐为主创人员的缘影会成员,这是一个活跃的电影与艺术的民间组织。我曾推荐该片参加2005年由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等主办的“荧幕上的中国”(China On Screen)活动,也是希望这部以中国人民抗英之地而命名的纪录片有一个与英国观众穿越历史和时空对话的机会。属于这个创作群体的黄伟凯,是2005年“云之南”获奖作品《飘》的导演。它表现了一位从河南农村来的流浪歌手在广州地下人行通道唱歌的故事,他的爱情、生活以及他对这个时代的理解,他个人的命运又是如何与这个时代的大命运纠缠在一起。当这位新生代导演把镜头对准这个自己从小就生活的城市时,他希望讲述的是一个爱情故事。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却震惊地撞见了在熟悉城市的繁华表象下陌生而坚硬的制度体系及其暴力。片子的结尾是他的主人公被城市公安系统收容遣返,导演带着他的DV机器拼命追赶着被警车带走的主人公,把钱塞给他,让他用钱自保出来。但是另一位来到广州的外来人员就没有这么幸运,他在收容站里死去,这就是著名的孙志刚案件。孙是一名大学生,他的死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关注,从而推动了中国城市收容制度的废除。而孙志刚案件就发生在这个真实电影故事的三天之后,这个名字的背后是那些隐名埋姓的从农村涌向城市的巨大群体,他们成为这个片子潜在的无名的主角。另一部来自珠三角的纪录片《厚街》(导演周浩、吉江虹)在2003年“云之南”影展中绽现。厚街是个真实地名,位于广东东莞,著名的加工业基地。厚街住的全是来自遥远乡村的外来民工,四川居多。片子拍摄的时候正是“9·11”后不久,全球贸易不景气,工人们面临失业,他们在选择回去还是留下。它让我们看到全球化是如何让美国的爆炸案影响到中国一个小城镇外来民工们的命运的。片子描述的是这个群体,他们从不同的地方被命运聚合在这里,日常生活的各种矛盾、情感纠葛、黑帮打架、价值冲突等等,是非常鲜活、生猛的生活。这部处女作在“云之南”人类学影像展中获得“新人奖”,我们的评语是:具有勇敢、敏锐、独立的纪录精神,充满粗砺的力量。作为改革开放最早的地区,珠三角也因此成为承载中国最激烈和最戏剧性的历史见证的地方。在一部关于一个珠三角的村庄在现代化城市发展过程中命运的纪录片里,以传统的民间音乐为结构的影像呈现的却是现代性的深刻悲剧(《一个村庄的故事》,导演艾晓明),这个村庄终于凋谢了,但它留下的却是让人颤栗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