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谈是一种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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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那种小心翼翼的谈话吗？就是那种常常发生在公共汽车上、火车上、公园里或大街上的谈话？两个人——他们或者几年不曾相见，或者每天遇见但从未深交——偶然碰面了。他们的脸上泛起不无尴尬的笑容，尽量保持得长久而温柔。握手。寒暄。双方都迅速地在脑子里寻觅词句。假如他们恰好说出了一两句幽默的话——真是万幸！他们就可以放声大笑，气氛热烈而融洽。但如果他们都羞怯而内向，那么，人类社会最让人受不了的一幕就开始了：他们互拍着肩膀，却说不出相应的话语。或者他们顺利地交谈了几句后，忽然同时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中。这时，无论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有焦虑万分，恨不得一场灾难突如其来结束这一切。
　　交谈实际上是一种残酷的搏斗。当你无法使一次本该谈笑风生的晤面持续下去时，你会乐意用任何东西来换取一个哪怕最微不足道的话题。偏偏你的脑子一片空白。然而，斗争正友好而热烈地望着你，期盼你那令他心醉的谈吐如泉水一般涌出。遗憾的是，一场大胖子的旱灾剥夺了你斗争的权利。
　　反过来，两个都很健谈的朋友相遇了。他们很洒脱，从来不知尴尬为何物。这两个人首先会有一阵忙乱的亲密举动，递烟、让打火机什么的。然后他们滔滔不绝地关心和恭维对方。到此为止一切都很正常。紧接着他们就会谈到金钱、女人和政治，健谈的人总会在这三个伟大的话题收显示他们的博学多识。假如他们都颇有文化，是个诗人或者教授什么的家伙，就不免还要批判一下人性。忽然间，他们客气多了，各自暗暗告诫自己不可掉以轻心。一个人在此刻最容易受到指责和嘲讽，即使是好朋友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谈话早已不再轻松，它实实在在地成了一种玩弄智慧的游戏。你的每一句话既要维护自己的观点，又要暗暗地刺伤对方，也就是说既是盾又是长矛，这样才符合此类交谈的规则。最后，他们表面上还是嘻嘻哈哈的，内心却已经蓄满了对对方的蔑视和愤怒。他们暗中将对方从朋友的名单上划掉，因为对方的观念和态度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是啊，交谈是一种搏斗。它几乎很少给人以快乐，因为当你打算以交谈为快乐时，你就不得不自始至终保持良好的幽默感。（天哪，这太难了？）它也从不轻松，因为你担心交谈结束后别人把你当傻瓜看待。你无法把交谈当作一种休息，即使连哑巴也会搏斗一番，他们拥有一种手语，使用起来同样犀利无比。
　　有时候，搏斗会变得惊心动魄。在我的一生中，曾有许多次面临这样的关头：我的前程完全取决于一次谈话。我的对话者权利并不大得惊人，但足以改变我的生活。谈话顺利的话，就能够解决许多迫在眉睫的问题，例如调动工作、评职称、分配住房、解释清楚某种严重的误解或逃避突如其来的麻烦。这时交谈简直就是极为凶险的较量。双方都坐着不动，而你只有一次机会。对方一旦开始攻击，你就必定惨败无疑因为你无遮无掩，无法防御。你唯一的指望就在于怎样巧妙地迫使对方不进行攻击。你事先得想好每一句话，就像下棋的人必须将未来的一切可能性都考虑在内。你不能有丝毫错误，否则将前功尽弃。但一名话都不说错几乎不可能，因此我（和许多不善于交谈的人一样）总是失去我应该得到的东西，到最后我甚至都不再奢望得到什么了，只希望人们让我安静一会儿，别来惹我。
在我们身边。有那么多沉默寡言的人。他们不乐意并且想方设法避开交谈。有一种障碍横亘在可怜的的舌头与咽喉之间，使他们即便张开了嘴，也不打算发出任何值得一听的声音。但他们还是常常被迫仓促上阵，因为再孤僻的人也会有好事者试图和他们聊一聊的。他们不能拒绝。于是，他们面带勉强的笑容，双手揣在口袋里，局促不安的，孤伶伶的，如同面临背水一战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