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詹草》·流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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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诗人流沙河的《詹詹草》（原发表于天津的《今晚报》）其中可能有键字错误的现象，望诸君见到指出，愚好改正。个别篇章可能有颠倒的现象。

詹詹草

一

一只虫儿藏在一本儿书中打洞，愈钻愈深。
一个人在书本外喊：“虫儿呀！快出来。找你有要紧事。”虫儿说：“世界上没有比打洞更要紧得事了。”人说：“ 我只占用你五分钟。”
虫儿说：“洞很窄，九曲十八弯的，很难爬。从我这里爬到洞口，一个小时。从洞口爬回来，又是一个小时。你那五分钟够我累。我不能为你效劳，对不起。”
有虫儿的这本书是《庄子》。


二

放在厨案上的一块羊肉醒来,觉得遍身咬痒,难受非常。启眼一看,呀,虫蚁在身上爬!
羊肉呼天诉苦说：“天呀  ！我从来不包装自己，我一直不声不响蹲在这里，这些虫蚁跑来做啥！”
虫蚁们说：“我们拥护你，因为你膻香。”  
天说：“现在是包装的时代，不包装也是一种包装。”


三

唐时有这样一首：“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只花。”旧时蒙童习字，书此，妙在嵌入数目字一到十，尚称自然。你可鄙弃说：“文字游戏而已。” 游戏固然，确无深意，但是颇有趣味。有趣味便有益。髫年书此，一遍成诵。我若有一首（一句也好）流传到千年后，便做阿鼻地狱之鬼也要纵声欢笑，笑活转来，再笑，直到又笑死去。

   
四

昔年寄食《星星》诗刊， 与蓝兄善，言论际，谈到骑自行车。蓝兄有言：“女子骑车，姿势好看。”余深以为然。后着意观察之，亦不尽然。窃以为背部宜稍俯，头部宜微偏，且带微笑，方显出好看来。最忌上身耸值，两肘端平，一脸板相。此种姿势，蜀人谓之“端灵牌子”，便是西施也难看了。  


五

二十世纪之前半期，成都城内水东门一带为红灯区，下等妓寮甚多，脏秽不堪入目，绝无“春风十里”之景。好人家住此区，苦不能迁居者，乃悬一联于门，以免嫖客来问津也。上联“满街都是那话”，下联“唯我清白传家”对得不工，简直不对。又怕众妓家来申讨，毕竟自家孤立无援，乃横额曰：“一不傲众。”表示不敢骄傲，愿同广大群众保持一致。首鼠两端，遂成笑话。
好人家又怎样？也怕被孤立啊。


六

繁不喜简，华不爱朴。繁华的时代不喜爱简朴的语言。例正之见于传播媒体者不胜枚举。城市民工我们都说：“生活单调。”今后必须弃简朴趋繁华，改口说：“在城市里，他们的生活方式简单到了单调的地步。”这样说话就能赶上时代的脚步了。这一句繁华的语言引自《南方周末》2000年4月7日第六版又1栏第5行文内。我爱看着报纸，所以才挑剔呢。那些我厌看的，且随它去说吧。


七

电视屏幕上的秦始皇，武则天，雍正帝，乾隆帝，西太后等等，鄙人不愿看，也看不进去。原因何在？在我自身中了历史的毒。我不该读历史，也不该知道那么多历史的真相，陷自身于尴尬境地。历史真相是有毒的，害得我不能同亲爱的广大观众保持一致，徒使自己孤立，而最终将被娱乐界（从前叫文艺界)摒而弃之。
历史真相是不得人心的，我现在相信了。


八

周岁婴儿做客我家，不会说话，只会说五六个单词，已足够同我们交流了。她跑过来不停地叫“爷爷”，以表示她爱我。她指着大门，说“门”说“走”，是要我们抱她走街。她看屏幕，连声喊“打”，显出兴奋状态，那一定是在播拳赛。她的面部表情丰富，动作语言流畅，恰似卓别林的幽默片，一看就懂。
孔子说：“予欲无言。”是想返回婴年去吧？


九

成都人旅游看桃花，到了便打麻将。杀得天昏点地暗，有谁管桃花树乱落如红雨，亦不问种桃道士何处去，更不知洞口桃花也笑人。赌到傍晚，在农家吃了所谓乡村风味，然后驱车回成都去，算是看了桃花。
桃花谢了。到夏天，桃子又红了。
桃子运进城来，又看见他们在街边打麻将。桃子卖到千家万户，还看见他们在 打麻将，而且通宵。


十

国营书店生意清淡已多年了，居又开一家分店，名曰精品书店。进去一看，好书极多，名实相符。惜乎顾客寥落，买者更少。多次去看，店堂寂然，唯余一人。每当此际，暗窥眼睛经理，觉得吾辈书虫欺骗了他，深怀愧意。如此寒暑二度，终于换了招牌，改名特价书店。特非独特之特。以音求之，特者跌也，跌价之书店也。进去吊唁，但见书俱对折处理，眼睛经理换成能干妇人，正同街头抛售胸罩内裤袜子一般，喧哗叫卖。店堂出来，仰天大笑，以叹息终。


十一

阳台植树，时来鸣鸟，问候主人起居。我且临窗，静聆好音，决不扰鸟。有时起身做事，亦总低头。我若仰起脸来，鸟便惊飞而去。家人闻鸣入室，欲去阳台看鸟，我都劝止勿去。为时经年，人鸟之间达成默契，彼此自安自得，进入自然和谐状态。
鸟本不需人爱，但求与人相忘而已。


十二

经科学家多年苦心研究，破译出植物之间交谈的电磁波，于是读到两株树的谈话。
树甲：“一群两脚兽，骑着双轮跑，说是去上班。上班是什么意思？”
树乙：“天晓得。昨天一只雌性两脚兽，牵来一只雄性四脚兽，在我脚上淋尿。这是什么意思，想了一夜，也不明白，正想问你。”


十三

诗人枕上半醒，听见阳台鸡鸣啼，似从童年那头传来，仿佛自身仍在故乡。清醒后，想起那十多年前的事了。岁暮怀乡，不免生些闲愁，做两句诗。直倒午饭桌上摆出麻辣鸡块满满一盆，急夹一块，入口下咽之后，才怡然忘忧了。
太太说：“是公鸡。不晓得肉嫩不嫩。”
诗人又夹一块大嚼，点头说嫩，猛吞下肚，喉咙里一声嗝，若公鸡叫,逗得孙女暗笑。


十四

江湖医生开美容院，专割眼袋。一日，名牌皮鞋裂张大口，找鞋匠补。诸多鞋匠只能粘胶，不能缝线。有老谢将针 艺娴熟，以蜡线密密缝合之。江湖医生大喜，引老鞋匠回美容院，换一身白大褂，试作下手。江湖医生割开眼袋，剔除脂肪，由老鞋匠缝合。这样效率提高，大赚其钱。如是期年，老鞋匠闹独立，也开个美容院，同样专割眼袋。操刀者为其侄辈，曾在菜市场为顾客剐鳝鱼，刀艺亦称娴熟。迄今尚未割瞎顾客眼睛，也算奇迹，真万幸了。


十五

算术老师退休无聊，天天坐在门口，呆看往来机动车辆。每逢交通阻塞，车辆停成长龙，他便显得兴奋，拍额自语：“有了，有了。”老师娘怕他又犯神经病，要拉他去打麻将牌。他说：“不要干扰，我发现了。”问他发现了啥。他答：“城市车辆的速度与数量成反比。”老师娘训斥说：“傻瓜都晓得，要你来发现!”


十六

“窗含西岭千秋雪”，识时间之久长。
“门泊东吴万里船”，见空间之阔大。
“窗含西岭雪”懂其后者方能知其长久。
“门泊东吴船”，知地理者方能见其阔大。
说“窗含雪”，说“门泊船”，小儿见识罢了。
指字说：“雪。”指字说：“船。”是在教识字。
指窗外说：“雪雪。”指门外说：“船船。”那是抱在怀中的婴儿，非常可爱。


十七

传授学识之书，宜从头部啃嚼，认真读之。
消遣时间之书，宜从腰部噬咬，玩笑读之。
宣讲道理之书，宜先看看各方评论，再读。
娱乐感官之书，宜快速翻一遍，找到麻辣烫处，重点读之。读时切勿把自己当作人。否则别读。
文学艺术之书，宜先读序和跋。若闻着自吹或他吹的气味，就宜及早放弃。若见到叙述欠清爽，或语句不通顺，便能断定这厮文化不高，不值一读。



十八

有退休老同志患肺癌，临终时，开戒抽烟三口。剧咳，断续嘱其子曰：“我，工作，成绩，失误，两相抵了。谈不上，有贡献。说有，也有，贡献是，纳烟税，至少，也有，三万多元。我，抽烟，五十年，每天，一包，中档。烟钱，的一半，是税钱。”言未尽而气绝，撒手仙逝。我对孝子说：“遗嘱贡献大。”


十九

文学家协会大门正对着菜市场。老作家提篮买菜。老菜贩笑脸相迎，恭维说：“八十年代你们那里可热闹啦！”老作家感叹而叹：“沧桑的文坛，永恒的菜市。”


二十

王老诗人招来三轮，坐定，试与老车夫谈。车夫笑着说：“早就认得你。 ”一边蹬车，一边朗声诵诗。谛听之，乃一首豪迈的楼梯式，竟为四十年前的王诗人之成名作。王老诗人脸红，致谢说：“亏你还记得。”  车夫兴奋，回头话旧，说他读书参加校园诗社，登台朗诵马雅可夫斯基《一亿五千万》和郭小川《向困难进军》以及王诗人的大作。又说毕业恰遇文革，一以出身不良，二以交友不慎，诖误入狱。七十年代释放回城，幸喜当了工人阶级。九十年代下岗回家，无奈当了三轮车夫。说得起劲，误闯红灯当即罚款十元。老诗人提前下车，给车夫添十元，说：“该罚我。”


二十一

女人美容，从头发起，经眉、眼、鼻、唇、齿、颊、颈、肩、胸、乳、腹、腰、臀、腿，直贯趾甲。其事复杂，既费时间，又耗精力，而且花钱甚多。男人美容，做做整形穿穿名牌，练练肌肉，或有必要。不过最重要的事印名片，列出一串响当当的头衔。其事简单，不费时间，不耗精力，花钱也少。


二十二

富人抱怨，说不快乐。穷人进言说：“享受快乐，要用精力。精力用完，玩任何新花样，都乐不起来。”
富人羡慕说：“你比我快乐，一天到晚笑嘻嘻的。”
穷人说：“可能。我的精力差，省着用，收了摊，只下棋。没钱去赌去嫖，夜晚早睡。不怕偷不怕抢，也不怕破产，睡得香甜。话虽然这样说，我还是羡慕你。”


二十三

五十年代，听这些说法：“我母亲的大表叔是老红军！”“我堂兄的舅舅是地下党！”“我有个姑妈在外交部，当欧洲部部长！”
一九五七年后，我成了政治聋子，啥也听不见了。
八十年代复聪，又听见这些说法：“我表叔是右派！”“我舅舅在台湾！”“我姑妈是美籍华人！ ”
九十年代说法又有变化：“我姑爹的堂兄是香港首富李嘉诚！”“我表叔是省工商银行行长！”“我姨妈的侄女是刘晓庆！”


二十四

老老鼠对小老鼠说：“从前十家大院，全是瓦房泥壁，到处都能打洞。天花板上，地镇板下，阴沟内，暗渠中，随我们自由跑。渣滓堆大，垃圾堆矮，完全开放，不愁吃喝。我奶奶一窝生我爸爸、我伯伯、我叔叔、我姑妈，一共八个。巷子里家家户户有我们的亲戚。自从被迫迁入大楼，好日子就完了。”

二十五

五一节看山东台的电视新闻，见以郑中为头头的一伙抢劫杀人犯，认真研究《孙子兵法》《韬略大全》，学了就用，使我仰天叫绝。从前听说美国西点军校要读《孙子兵法》，我觉得有脸。现在不知如何。在下私心庆幸，没有《论语》，没有《庄子》。不但他们不读着类书，哪一国当兵的都不读。好吧，我读。


二十六

有善根者知自己之恶。恶人不知之，说自己善。
有慧心者知自己之愚。愚人不自知，说自己慧。
有洁癖者知自己之脏。脏人不自知，说自己洁。
有美感者知自己之丑。丑人不自知，说自己美。


二十七

刚入山时，林蓊苔翠，寒湿扑面，透衣而凉，感到非常新鲜，不免东张西望，脚步放缓。
导游小姐催促快走，说：“前头风景好！”
我们听话，急忙前行。此后愈走愈远，人愈倦了。我们都用未来的的好风景鼓励自己，步步心向往之。
目睹清溪出涧，我们无暇探寻水从何处来。
耳闻异鸟啼林，我们无暇察看那是什么鸟。
导游小姐安慰说：“快到了。加把油！”
就这样努力走到终点处，都累垮了。所谓好风景，亦不过如此。恰似人的一生，回想起来，还是刚入山时风景最好。


二十八

《庄子齐物论》曰：“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大言者何？合乎大道宏论也，非大话也。炎炎即淡淡，非火气之盛也。真理不在嗓子大也。
《说文解字》：“淡，味薄也。从水，炎声。”味薄就是常人说的没盐没味。大言真理，庄子认为，都很淡味，绝不耸人听闻。小言者何？当时的显学，儒家和墨家，一家之言也。詹詹即喳喳，喳喳多嘴也。例如这一栏詹詹草，便是詹詹费词。友人说：“有一种粘粘草。”我说，学名苍耳子，种子有毛刺，往往粘人裤，一粘就来。正像拙文。

二十九

邻居好友，浪漫多情，被戏呼为红星路二段哥德，简称为红二哥，最近申请加入文豪协会嘱我介绍。我在申请书介绍人意见栏内写道：“该同志为畅销书作家，其作品发行到太阳系边缘——冥王星上。”审批者在冥王星三字下批问曰：“给鬼看吗？”


三十

猪怨愤说：“那些吃我的人，研究猪肉菜肴，写成文章发表，评得高级职称，都当美食家了。我一辈子当猪，连初级职称也不评一个！”
饲养员说：“我天天伺候你，把你养肥，也没给我评个职称。”
猪反驳说：“我听见他们表扬你，说你是劳模。”
饲养员说：“好吧，送你屠宰那天，给你带大红花。”


三十一

写偷袭之恐怖，当推《易经》之“鸟焚其巢，旅人先笑而后号啕”。旅人不是旅客，乃是军旅也。鸟烧自己的巢，是象征，是隐喻。军营失火，又遭袭击。想是正在联欢。所以先笑而后哭，被杀得积尸满营。
写雷击之恐怖，当推《庄子》之“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水，雷雨也。火，雷电也。雷击大槐，雨中燃烧，何其诡异的景象呀！妙在不写明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去想，觉得恐怖。


三十二

墨怨砚说：“要怪你，我愈磨愈短了。”
砚反问道：“我愈磨愈薄了，又怪谁？”
磨墨人左手钳砚，右手握墨，一边磨，一边想：“岁月啊，就这样悄悄磨掉了。”
我去安慰他们三位，说：“生命的意义本来就是涵藏在消耗的过程中。”
庄子在旁微笑说：“生命消耗在对消耗的解说中。


三十三

眼看那饲养员提着桶走远了，猪愤怒地说：“他妈的！这世界也太霸道了，不准就地大便。”狗闻声听过来，劝慰说：“老哥子，忍点气。你一天到晚在圈里，完全不晓得外面的变化。昨天我随主人进城，才晓得城里更霸道，不但不准大便，连小便也不准，害得小弟我一泡尿夹到城外来，唉，才屙了。”


三十四

忆我中学一年级时，国文老师姓刘，课堂上说：“不要看不起自己。一指也能搅动太平洋！”觉得这是格言，教我们立大志，将来投身社会，一定要做一番大事业。成人后才明白，太平洋并非绝对的静态，其间风涛鼓荡，每一滴水都在运功，莫说一指，纵有核爆海底，也搅不动。除非太平洋缩小成鱼塘，跳下去乱蹦，或许能搅动。而今老了，方才自问：“水好好的，搅动做啥？”


三十五

良民说谎，脸红心头。暴徒说谎，大喊大叫。
低智说谎，胡编乱造。学者说谎，自成一套。
商贩说谎，根据需要。妄人说谎，昂头骄傲。
妇女说谎，又哭又闹。奸佞说谎，面带微笑。
小官说谎，头头是道。大吏说谎，亲切教导。


三十六

年轻时曾看见许多人写文章协助日本人控诉原子弹，说那玩艺儿如何惨无人道，帝国主义如何凶恶野蛮。还看见大诗人凭吊广岛，从旁“助哀”。回想起来，当时尚未见过谁来控诉重庆大轰炸，谁来恸哭南京大屠杀。或许有人哭诉过，其声弱小，鲜见报道，为我所不闻吧。
我不恨日本人，但恨军国主义。我也知道仇恨是盲目的，不可取，只有博爱才能达成天下一家。哭诉的呼声应该出于公理，恸哭的泪水应该源于人性，而不应该受制于一时的对外政策之需。


三十七

成都北郊新都县宝光寺曾见一联：“挑起一担，周身白汉阿谁识？放下两头，遍体清凉只自知。”不知今尚在否。少时读了但脚工巧有趣，未深思也。现在忽然想起，自问：“一旦两头，挑的是啥：”想了片刻，啊哈，有了。前头是名，后头是利。名利压肩，大汗淋漓，谁谅解你，跳得好苦。所谓活得很累，便是上联注脚。须将名利担子放下，才得遍体清凉。此种快活如炎夏拉驾车，暂憩树荫，非外人所知也。


三十八

人类基因组图谱公布了。在科学探索的长途上，这算是“向内转”。内视则明，所以古希腊庙墙上要刻神谕：“人啊，认识你自己吧。”


三十九

孟子说：“人之所异于禽兽者，几希！”几希就是很少的一点点。那一点点辨识性善，后世说的天良也。现在该加一条新的注释。基因研究结果表明，与人类亲缘关系最靠近的灵长类动物猩猩，其基因组同我们的基因组相比照，只有百分之二的差异。这就是几希了。正是由于有了这个百分之二，我们得以告别猩猩，从树上爬下的，直而立之，发明取火，制作工具，在心理上，在生理上，在语言上，在行为上，跃入文明。既然只有百分之二，要窜回兽性去，也很容易。


四十

名车展销,车旁皆配美女人，亭亭玉立，手扶车顶 ，眉目送笑。普通人买不起，馋眼观罗敷，亦一乐也。名车美人之配，以予考之，当由名马美人演变而来。郁达夫诗有“曾因酒醉鞭名马，为怕情多累美人” 之句，正用美人对名马也。追溯名马美容之配，就要抬出项羽。霸王项羽兵困垓下，“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这是《史记、项羽本纪》引文。鞍上英雄，床上男霸，古人理想。现在主要鞍上换成车上，就成。


四十一

老舍《茶馆》再次上演，报纸纷纷宣传，有文章说这是“献给观众的一顿大餐”。这样的譬喻词太滑稽了。艺术欣赏只作用于心灵，不作用于肠胃。“一顿大餐”曾经是中国人求之不得的梦想。现在虽然都吃饱了，但是意识深处还饿，所以笔端涌出这样的譬喻来“精神食粮”之说，无论官民，皆习焉而不察，不以滑稽为滑稽了。


四十二

某官员字太丑，到处题写招牌，不以为耻。当今书画拍卖，名家书法多被仿冒。考其故，实由于仿美易而仿丑难也。仿美易。所以启功先生的字被人滥仿，遍于中国。仿丑难，难在仿冒者都能写一笔好字，有技难藏。你叫他们学坏仿丑，正如强迫君子表演偷窃，淑女表演淫乱，他们总做不像。


四十三

有退休老同志，曾误练法轮功，今改学山水画，为满月而作品堆积成山，业绩骄人。某日做东，置酒高会，邀友捧场。客咸称画得好，谀词盈耳。东方朔在座，指一幅画问：“这一排黑乎乎的东西是啥哟？”主人答山。东方朔笑着说：“我以为画的是黑猪收购站呢。”又指另一幅画说：“这一幅雄鸡跳起来啄西红柿，嗨，真有趣！”主人愤怒说：“我画的是丹凤朝阳！”


四十四

诗人徐志摩故居纪念馆来函索字，便写一联寄去。上联：“天空一片白云高，先生你在。”用其名作《海韵》中的“我是天空一片云”句。下联：“海上几声清韵远，后学我思。”指其名作《海韵》令我难忘。今有电视剧《人间四月天》厚诬诗人，竟以流氓的想象力瞎编出台词云：“梁思成可不是我的对手！”瞎编者生下来就未必见过任何一位gentleman，以为徐志摩的想法同他自己相去不远。不然写不出这一句台词。


四十五

反对文言文的某公说：“文言早就死了，现在通行白话，谁还去用那些老古董呀！若要大家学文言文，这其中涉及到许多问题—”我打断他的话，说：“文言死不了，现在还活者。你就还在用，自己不察觉。这其中，翻译成白话就是这这中。涉及到，翻译成白话就是涉涉到。你若认真学一点文言文，也就不会再闹这这中的笑话了。”其公不耐烦，嫌我渎了他的清听，掉头而去。


四十六

年轻时批他人，理直气壮认为自己是在“战斗”，所以意态风发，决不承认自己实在是在作恶。 后来批到自己头上，被批臭了，被打倒了，才痛感委屈之处无可申。遭此逆境，刚烈者抗辩，软弱者或上调或沉渊，怯懦如我者苟活而已矣。后来的后来，遘闵既多，受辱不少，方知改恶从善，深以随潮整人为耻，悟到挨整算是报应。我的思想就是这样改造好的。无怨无尤，且感谢命运的赐予。


四十七

小女孩看电视减肥广告，大声叫厨房里的胖妈，撒娇说：“妈咪，不要到街上去。”胖妈说：“要买菜。”小女孩说：“叫姨妈去。”
小女孩的姨妈，一个比李清照更瘦的女人，也在那里挤看电视减肥广告，异常专注。我问：“你又不减肥，看这些做啥？”她答：“对我自己更有信心。”随即入室照镜子去了。


四十八

夫妻买床，看一家又一家，家具街看遍了。女的拟选购的，男的总要挑剔，不是嫌窄了，短了，矮了，轻薄了，漆色浅了，样式太新了，就是嫌宽了，长了，高了，笨重了，漆色深了，样式太老了。女的急得顿脚，忍不住冒出一句话：“总有一样东西，由不得你挑剔！”说完又觉得太恶毒，赶快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很久以后，男的问起，女的才答：“是骨灰盒。”男的大笑，连声说妙。


四十九

贱躯太瘦，暗自羡慕邻居胖子。一日对他说：”我若像你这样富态，睡着也要笑醒。”他下岗两年，生活窘迫，苦笑说：“富态美化贫家。”
瘦模特怕长胖，说：“胖了失去性感。”
胖今经理拒绝减肥，说、：“体重显示权威。”
数学教授瘦如我，说：“脂肪妨碍思维。”
我和胖官同车邻坐，试将以上四种胖瘦观告知他。他未听完，便打起呼噜来。


五十

我通知东方朔好消息：“五十年后，人体器官克隆生产，坏了可以去换。器官一件一件换完，不就返老还童了吗！”东方朔说：“就怕资格审查，一要思想好，二要品德好。到那时候，还是轮不到你。”我心中大不快，说：“你也未必合格。”他笑着说：“我不愁。弄臣永远有人要。到时候不换，自有人来强迫我换。”


五十一

有小说家吁请鞭炮开禁。附和者说：“它是华夏文明的纽带之一！无论你走到世界的哪个角落，突然传入耳鼓的鞭炮声，必定能引发你骨子里的炎黄子孙之间的共鸣。”另一附和者说：“禁放鞭炮产生的最大弊病是，我们中华民族最重要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特色失去了。”引文见《南方周末》2000年8月3日第十五版。
贱躯善病，有气管炎，闻满城鞭炮声，因硫纸之窒息而恐惧，赶快关窗闭户，鼠匿帐中，苟延残喘，甚可悯也。我想。若要表示“中华民族在此”，岁底涂炭便可以了，污染程度比鞭炮还轻些。


五十二

七个傻瓜去买天堂门票。第一个去民航售票处询问，第二个去找卫星发射基地，第三个去请殡仪馆代为打听，第四个去教堂祈祷，第五个去佛寺许愿，第六个去道观求签，皆无结果。颓然而返。第七个来买《庄子现代版》。我说：“那本书上多有刺耳话。你若信了，不但上不了天堂，恐怕还要下地狱呢！”他问：“那我该去哪里买呀？”我答：“客去僻街小巷，找非法行医的。据说那里去天堂很容易，票价也不算贵。”


五十三

阿Q携小尼姑游长城，频遇洋人负筐以拾垃圾，心甚疑之。见其中一洋女，碧瞳雪肤，漂亮非常，居然亦以拾垃圾为乐趣。又见一洋老爷掩口咳嗽，痰唾吐入纸巾，亦投所负筐中，真他妈的怪哉。长城游了，夜宿宾馆，枕边小尼姑评说道：“洋男人满脸毛，头发也太长了。”阿Q说：“洋妞还可以，不过他们全是傻瓜。”


五十四

一室三人，如何相处，原是经典难题，三人之间，相携相拒，相亲相仇，变化无穷。几何学之三点定一平面，既能实现安定，如三角架之随处可以搁平。人事则不然，三人一室，永无宁日。今日甲乙联手打倒丙，明日乙丙勾结害甲，后日丙甲又同盟倒乙矣。方其相争相挤之际，三十六计全用上了。斗到后来，死去一个，剩下二人之间，昼夜格杀詈骂，状尤惨烈。天无二日，室无二主，非司一人不可。最后只剩一人，独据室中，对着东窗外的朝暾微笑。然后坐下来，写一篇文章《回忆我的两位战友》。室外诸人读了，感动非常，以至泪下。


五十五

下岗工人登门看望下岗老师。下岗老师正在收看新闻。新闻正在播映圆明园国宝从海外购回，巡回展出于全国大城市，观众如何踊跃云云。老师心烦，“啪”的一声关灭电视，说：“两三个猴头狗脸，几十斤破铜烂铁，这算啥国宝阿。国应以人为宝！”
主客二人寒暄既毕，说了许多互相安慰的话。


五十六

傻瓜邀请电线杆来赛跑。电线杆说：“我一只脚，只能站，不能跑。我若有两只脚，跑得比你还快。”傻瓜似有所悟，说：“难怪狗比我快，它四只脚。”狗在旁边说：“听说蜘蛛六脚，比我更快。”蜘蛛在网上说：“螃蟹八脚，那才块呢。”螃蟹在水中说：“我算啥哟。蜈蚣跑得最快，人称百脚之虫。”蜈蚣爬过来说：“一帮蠢货，你们听着。蛇不要脚，比谁都快。”


五十七

上联“佳人苹果脸”，下联“瑞士葡萄牙”，堪称鬼对。相侔者有“桃李争荣日”对“荷兰比利时”。而谐谑之趣稍减。汉字有音有义，用来译音，便有附义，因人想到别处去。美国英国法国德国，皆往好处联想。非洲有一穷国，旧译莫三鼻给，很难因人往好处联想。由是可知译名之不公平也。瑞典汉学家自拟汉译名，高本汉，马悦然，罗多弼，岂但寄音，而且附义，皆甚庄重典雅，韵味淳厚，较之张大富、李本贵、王乃发、刘洪顺之类，高明多了。


五十八

往岁拜识翻译家杨宪益先生，席间诸客抨击腐败现象，说到有所谓包二奶，杨先生凑趣，撰联一副云：“金屋藏娇易，银行贷款难。”引得一桌尽欢，如享异味，咀嚼久之。头脑反应之灵敏，语词驱遣之自如，难怪能译《红楼梦》成英文。事后细想，上联说包二奶很容易。有权嘛，当然易，好理解。下联说贷款难，我不觉得有多难。给回扣嘛，不难。后来再想，忽有所悟：“是说廉政建设见效了吧？”


五十九

吾蜀川剧百年老戏台之旧址，新建楼厦，亦有戏台，可供演出。台口一联：”台上尽悲欢，算识破几场春梦？梁间余宛转，最难忘一曲秋江。”上联台上兼指世上。莎士比亚名言：“世界大戏台男女皆演员。”春梦喻人生之短暂。偏有许多人看不透，在那里朝拚夜博，你死我活。亦有官场中人，他若解释为上台下台的台，也就随他便了。下联说百年来此处演过很多好戏，观众难忘。不过最难忘的还是四十年前名伶陈书舫的《秋江》。道姑妙常追赶她的潘郎，一段唱腔非常优美。撰联者史学家冯广宏当时青春多梦，宜其最难忘也。


六十

廉政声中，疤耳朵近几日失魂落魄，状甚恐惧。上头估计他有问题，找他谈话。嗫嚅久之，终于交代。他说：“听说你们要提我当财务科长，我就夜夜失眠，心头忧虑。我怕。你们知道，我老婆老厉害，叫走东我不敢走西，一切事情都得听她的。她又贪小便宜，万一叫我动用公款给她炒股，我怎么办？”


六十一

百年前爱迪生发明电灯，照亮了夜半球。商家灯下营业，学士灯下读书，歌姬灯下卖笑，游子灯下怀乡，都是爱迪生生前见到的。他未见到的也未想到的是中国人缩微了电灯泡，做成电烛电香。供在财神面前，永科学于迷信，成为看得见的吊诡（Paradox）。他若九泉有知，定当笑道：“这些华人真是太诙谐了。”


六十二

精食多了需要粗。甜食多了需要苦。淡食多了需要冷时多了需要烫。香食多了需要臭。美食多了需要辣。平安岁月享受既久，不免“口中淡出鸟”，需要来一盘格瓦拉，这味道才够酷。好在英雄已被浪花淘尽那厮游魂难返，你就日日招他，也无任何危险。最不值得的是屠夫波尔布特，他若早二十年被敌人枪杀了，说不定也名垂革命史，被崇拜为亚洲格瓦拉了。


六十三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原来无别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庐山云雨好看，钱塘江八月潮也好看。当初听人说得美妙非常，心向往之。这便是青春梦。人到中年，几经幻灭之后，上庐山，去钱塘，云看了，潮看了，原来也不过这样而已。苏轼此诗，诵读头句须用憧憬口气甜嗓曼声，诵读尾句须用失望口气涩嗓低声。尾句重复头句，如人生之转了一圈回到起点，风景不殊，而有心情之异。真不知道这是“生活欺骗了你”还是你欺骗了自己。


六十四


西施死了，东施主祭，发表悼念文章，暗示她自己是唯一的艺术传人，誓言一定要把颦笑绝技发扬光大，推向列国。此后她便走遍越国各大城市，表演胃疼颦蹙之笑，同时收买报刊编采人员，登些吹捧文章，隔三岔五来点花絮艳闻。不久，声名大振，举国尽知。越王察悉，聘为后宫颦笑教练。虽然只是名誉职务，不领薪水，毕竟得到王室认可，有了铁打靠山。于是大办颦笑培训艺校，赚成百万富婆。又口授一部著作《颦笑技巧入门》，风行天下，遂成头号霸腕。


六十五

未央宫文华殿左班同列甲乙丙丁四人潜来见东方朔。甲说：“都啥年代了，你还在说咱们是御用。”乙说：“在外面我们都私下强调自己站在民间立场。”丙说：“如今这世道，卖羊肉也得挂狗头啊。”丁说：“说了说嘛，做了做嘛。你别见怪。”然后四人恭请东方朔领头起草《民间文化宣言》。事未竟而武帝怒，有诏责问。甲乙丙丁于是联名检举东方朔之不忠。东方朔沉痛自谴后，武帝始缓颊，赦不问。


六十六

十家大院夏夜纳凉，罗老爷子挥扇笑谈，洪声瀑嗓说：“问我为何自称罗老爷子？说来真是笑话。1958年我参加革命工作，院子里邻居们背后叫我罗干部。后来又开玩笑，公然叫我罗老干部。前几年快要到退休的年龄了，我才醒悟。我这一辈子，先是管伙食，后是当会计，哪能算是干部呀。干者，树干也。我连柯部枝部条部都算不上，不过是树条上的一片叶子罢了。现今退休，回来养老，一片老叶子落下来，正是落老叶子，罗老爷子。”


六十七

四家愚蠢妇，一桌麻将牌，都在埋头苦做同型的清一色。结局不用说了，没有赢家，全是输家——输掉了一天的宝贵光阴。她们皆未觉察光阴有何宝贵，相约明日再战。
东方朔评论曰：“四蠢相加，乃得一智。妙哉，彼辈不输一浅，而实现了消遣目的，且又不伤和气，此非大智若愚也欤？吾辈须眉浊物，赌得倾家破产，试比较之，宁不太残酷耶！”


六十八

有高级理发师专给大腕理发，剪新样式，早忙到晚，脸倦呆了。送走最后一名客人，累得站不稳脚，一下子倒在理发椅，叫小徒弟过来，只说了一声“理”。小徒弟上岗才三日，手艺尚稚，便推辞道：“我去请师兄来。”高级理发师说：“我就是要你理。”小徒弟乃战战兢兢，左执梳，右握剪，遵命从事。刚剪几下，又停手小声问：“师父，要啥样式？”高级理发师不耐烦，半闭眼说：“要个卵样式，随便剪好了。”


六十九

元曲写鲁智深的有一段《寄生草》唱词：“漫搵英雄泪，相识别处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我不足奇。奇在薛宝钗说很好，向林黛玉推荐。这事《红楼梦》里写得分明，熟读者莫不知。两个深闺小姐，和一个惹事莽和尚，和一个我，思想观念，生活方式，个人处境，皆相去甚远，所通者惟人性而已。这是文学的阶级论说不通的。


七十

我是小人。观海潮，激动坐不下，一边呼唤“上帝啊”，一边流泪。大人不同，他朗吟道：“千军万马杀敌回！”
我是小人。小人闻雷暴，恐惧站不稳，一边祷告“菩萨保佑”，一边缩颈项。大人不同，他笑道：“是老子在咳嗽！”


七十一

苏州留园大门口售票处，立有木制苏东坡像一尊，手握印章，恭候游客，游客买了门票，拿到面前，咯噔一响，盖印留念，非常好玩。我上前去，拱手唱喏，叫声老乡，问他为何远走他乡，流落到此，做这般下贱之事。他说：“乡里有所不知，老夫细细到来。西蜀眉山城里，三苏祠内，我住得好好的。叵耐来了一位台湾娘子，名叫琼瑶，大发善心，捐了一些银两。馆长酬谢施主，便把她的彩照放大，挂到我门前来。这一挂不打紧，游客们讪笑我，说这是朝云遗容嘛。老夫只得逃亡异乡。打工盖印，找碗饭吃。谁知昨日又来了一位台湾娘子，名叫龙应台，说是这是不尊重文化云云。上面从善如流，明日就叫我下岗了。今后恐怕要再次流放海南岛，苦啊。”


七十二

警察问小偷，为啥要犯罪。小偷回答：“世界观没有改造好嘛。”警察怒斥之。小偷嗫嚅说：“我们也看电视来着，也算是学习嘛。上电视的贪官都是这样说的嘛。”警察忍不住笑，又觉得不该笑，只好板起脸说：“你们不配。”小偷低头有愧，说：“我们是小些嘛。这有啥办法嘛。”


七十三

乾隆年间，扬州青芝堂药店陈老板，赚了大钱，捐个同知官衔，光宗耀祖。每逢宴聚应酬，必穿五品天青色的补服大褂，招摇过市。一日，宴席有人出上联云：“五品天青褂。”陈老板对不上。有人笑对以“六位地黄丸”，引起哄堂大笑。类似的有40年代成都正府街太和号酱园铺胡老板，父子二人当选市参议员，有对联嘲謔云：“父参议，子参议，父子参议。红酱油，白酱油，红白酱油。”旧时酱油加饴糖的叫红酱油，不加的即是白酱油，总之都是酱油罢了。



七十四

先有诗之对偶句式，如《诗经》之“遘闵既多，受侮不少”，后有对联。诗之对偶或起源于远古的对应论。天地，日月，昼夜，山河，东西，高低，左右，明暗，男女，大小，冷热，生死哭乐，是非，莫不两两对应，真奇妙啊。以此观点环察万物，便形成对应论。用于诗艺，造出对偶，生出趣味。后来演变成对联，独成艺术。推到极端为对偶而对偶，为趣味而趣味，亦大有人在。联家眼里，任何词句都能找到对偶，“水扁”这个名字都能对“汤圆”呢。


七十五

陕南留坝有张良庙，尚未过去。友人孙君告予，庙联于右任作，上为“送秦一椎”，下为“辞汉万钟”。予闻其高诵而震慑，叹为杰作。上联颂大勇，下联赞高洁。以一弱少年，铁椎掷向秦始皇，钪鎯喀嚓击破副车之声，回响史书上，令独夫心寒，是真大勇也。天下既安，辞万钟之禄，隐居山林，免作狗烹之鬼，岂止高洁，亦明智焉。


七十六

警察问三陪小姐在做啥。她答“在做业务”。我若是警察，定当失笑。何为业务？据《辞源》说：“职业上的事务。”还举《法苑珠林》之说，出家人的业务，一是坐禅，二是念经，三是劝善。怪哉，也是三条，与小姐同。追溯远些，《尔雅》说：“大版谓之业。”业是古代学生的教科书，形状为方木板，上抄课文。《颜氏家训》所说“兄弟连业”，就是教科书兄用了弟又用。想起少时用牛皮纸包教科书，这就是“敬业”啊。她们该如何敬，待考。


七十七

快半个世纪了，犹记某个大诗人写过“真是让人笑掉牙齿”。牙齿能笑掉吗？能笑掉的应声牙车，即下牙床，学名下颚骨。大笑张口过甚，使下颚骨脱臼，收不上去，这便是所谓的笑掉了。《左传》有“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句。辅，颊辅，俗称腮帮。车，牙车。下颚骨如车辆载着牙齿，故名牙车。东汉匡衡讲说《诗经》爱发噱头，所以谚云：“匡说诗，解人颐。”正是让人笑掉牙车。解音，同卸。颐。这里指颐骨即下颚骨而言。


七十八

可敬的彭德怀1958年写过“请为人民鼓与呼”句，抗议当时乡村刮共产风坑害人民，流芳四十载了。他可能套用了《后汉书。五行志》“请为诸君鼓咙胡”。咙胡，今称喉咙。鼓，这里作动词用，吼出声也。鼓咙胡者，放开喉咙大吼，以唤醒上面也。“鼓与呼”则不通。记得当初本来不错，被浅人妄改了。实情究竟怎样，待查。然总不能掩盖一代伟人之光，自不待言。


七十九

醉汉终于酒醒，察觉身在列车之上，好生奇怪。先是揉眼睛问：“这车从哪个站开出来的？”问明白了，似有所悟。然后坐起来问：“现在到哪里了？”又问明白了，感到吃一惊。最后迫切打听终点站是哪里。
如果列车是整个社会，那我们就是一伙醉汉。醒悟了才去研究历史，关注现实，思考未来。可惜醒悟了的只是少数，多数酣睡一生，被抬下车。


八十

学什么？学三十六计。练什么？练七十二变。人际关系学，精粹尽在此。各界成功人士，莫不从中受益。三十六计普及了，上帝也就下岗了。七十二变流行了，道德也就作废了。你要知道，三十六加七十二，便是忠义堂上的座椅，一百零八。佛寺的安魂钟敲一百零八响，无非提醒死者，变鬼到了阴间，也切莫忘记三十六计和七十二变。苦学吧，勤练吧。祝你成功。


八十一

《庄子》和屈原《九歌》都说到司命之神，专管人类生死，权威赫赫。国人勤于跪拜司命之神，但也挖空心思取欺骗他。最简易的骗术就是给婴孩取个非人类的小名，免得引起他的注意。周公孔子那样的大圣人也不老实，前者给儿子取名禽，后者给儿子取名鲤。春秋战国时，魏公子和楚太子皆名虮虱。汉司马相如名犬子。从古到今，乡间取名驴、狗、猪、犊的不少还有取名蛋的。不但骗了司命之神，这一套还用于骗帝王，
让他感觉良好，充分享受为君父的绝顶尊荣，蒙在鼓里，以为真的河清海晏，麒麟见于郊外。


八十二

李先生出上联：“庭前花发早。”客对下联：“阁下李先生。”相与拊掌大笑。能玩这类文字游戏，你便领到了旧文人的入场券。你说得对，这类游戏既不能经世救民，更不能富国将兵。不过别的游戏也不能嘛。游戏终归是游戏嘛。不能玩这类游戏，仍无碍于写小说，写新诗，写纯美散文，写小女人文章和小男生文章。只是不要去写老男人文章，切记。


八十三

媳妇嫁进门来，见家中遍地垃圾，老鼠出没，一气之下，买回扫帚四柄，分别置诸厨房、厕所、卧室，同时调和水泥一摊，堵死各室老鼠洞。权威婆母看在眼里，心中不悦，诲其子说：“她嫌俺们脏呢。”其子以孝顺名，自然站在母亲那边，便数落新媳妇之不是。于是夫妻失和，差点打架。数月之后，垃圾又遍地了，老鼠又出洞了，而琴瑟仍未谐。婆母权威失而复得，此后岁月如常。


八十四

《诗经 。采薇》士兵回家路上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多好的诗，作者可能是个文盲。宋代沈括《梦溪笔谈》记一低文化的武吏忽吟两句：“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意浓。”便辞官回家了。清代龚伟《巢林笔记》记吴县一农夫不识字，见飞花蛛网，忽得两句：“蜘蛛也惜春归去，网着残红不放飞。”诗思仿佛天籁，偶然得之。民间社会阶层人士，例如上引士兵、武吏、农妇、文化不高，从不刻意做诗，更是偶然得之的了。文人刻意去做，也能做出好诗。人籁亦可听也，天籁可遇不可求也。


八十五

包装时代，“买椟还珠”不再是笑话。珠是可以瘪的，是璺的，是假的，只要包装椟匣悦目，仍可畅销。而且椟匣之外还有包装，那就是广告了。拿人来说，不学无术这徒，缺德有污之辈，只要混得资格，骗得职称，仍可走红。那资格和职称也就是包装的椟匣了。反过来说，怕你珠再好，什么明月珠啦隋侯珠啦，放在廉价的纸椟里，或者质朴的木椟里，欲出售则难矣。


八十六

航天不是航空，天象亦非气象，因为在更高层。古人相信天若伞盖，日月星皆附缀其上，以北极星为轴，自东向西旋转，一昼夜转一圈，天既然是实体结构。就有坍塌之虞，所以有“杞人忧天”的笑话。现代人弄懂了，天非实体，不过确实有另两种意义上的坍塌，令人忧虑。一是南天的臭氧洞正在扩大，有害射线穿洞而下，导致人类疾患。二是太阳系小行星的碎块在地球轨道外瞎跑乱闯，万一撞上地球，那就毁了。国外已有监测机构，昼夜值班，瞪眼望天，扮演现代杞人，代我们忧。


八十七

“临渴掘井”，井掘出水了。人已渴死了，所以可笑。现代机器掘井，进度极快。可憾者地下水早污染了，不能饮用，枉自快掘。人口密集地区，如长江三角洲，地下水已过度抽用，导致地面沉降，险象惊心。现代人之渴，大异于古人。古人口渴，得杯水而解矣，今人口渴之外，浣洗，沐浴，浇花，养鱼，灌池，喷泉，在在亟需自来水之供应。工业用水这里就不说了。城里人用水于解渴者不过十一，而用于身外者十九，暴殄天物，该猛省了。


八十八

钱塘江北岸，高堤搭长棚。棚中排排坐，尽是观潮客。要上堤棚坐吗 ？一个座位你得付七十元！上千个座位，前后不过半小时，就有十多万元如狂潮涌上高堤去。正是，江湖尚在外海，钱潮领头打来。你若吝惜那七十元，站在堤下看吧。此时棚中嘈哳不堪,邻座交谈必须喊话。客已爆满,拥来挤去。争座位的,抢凳子的,吃快餐的。打招呼的,热闹万分。忽听得一声吼:”来了!”接着众声喧豗，跟着喊“来了”。于是长棚东头，观潮客齐崭崭站起来,爬上凳去。从东到西上千人都跟着站起来，向凳上爬。我欲起身，主人笑道：“这是人潮。江潮还早。”至少又过了一刻钟，潮水才到。那场景中央台屏幕上大家都看过，就不说了。


八十九

卖蟋蟀的小贩说：“你们成都平原，蟋蟀叫得好听，打斗不行。斗两三个回合，就停战不打了。性疲软，心慈善，卖不起价。山东济宁蟋蟀最狠，打斗全国第一，身价上万。那里是老区，穷，啥都不产。成都平原太富饶，虫体人，不狠。”


九十

四十年前曾有一场灭雀运动，席卷全国。我曾奉命整日坐守屋脊，手持长杆，吆喝麻雀。神州八亿舜尧都与麻雀为敌，麻雀仍然活下来了。近二十年不搞运动，中央不但从未号召灭雀，相反，倒常宣传保护鸟类，可是麻雀却逐年在灭亡。原因在多方面堵塞了麻雀的生路，不是故意的，但比故意的更有效也更可怕。悲观地说，我看不出有何挽救良策，怕只好写《悼麻雀赋》了。


九十一

“这件事还要研究研究”，这话是啥意思？
至少有三种不同的意思。
用德语说，意思是这件事的确实须要研究，请你稍安勿躁。用日语说，意思是拒绝了你的要求，你就不要再来问了。用汉语说，意思是接受了你的要求，但是你必须送些礼品来。


九十二

甲乙二人在赌场掷骰子，赌注极大。甲敞胸揎袖，作拼死一博状，握紧骰子，毅然决然一掷而下，连声叫“快快快”。四颗骰子在海碗中叮叮当当乱跳一阵，眼看三颗坐定，一颗还在跳胡旋舞。甲急喊六六六，乙急喊么么么。成语呼幺喝六就是这样来的。围在桌边抱膀子的甲乙双方人马，此时也跟随着狂呼炸喝，声震赌场。我批评说：“太野蛮了。”东方朔笑笑道：“要文明就不要了来赌博。甲乙预先商定点子，然后一颗颗的摆好，双方人马礼貌鼓掌，鱼贯退场，不伤和气，这就好了。”


九十三

盲人开店按摩，顾客盈门，赚了些钱。一日忽然想起，应该提高文化档次，乃恭请书法家写招牌，悬诸店门，以为如此就提高了文化档次。哪知从此生意萧条，鬼都不上门来。旁边新开的按摩店，共三家，到相继红火了。后有仁人君子来提醒说：“写招牌的书法家坑害了你，盲人按摩写成盲目按摩了。”盲人气愤，取下招牌。此后又渐渐有顾客来。有顾客怂恿他找书法家退钱。他说：“算了。我人盲，他文盲，都盲到一条路上来了。同病相怜，就当送钱给他吃药。”


九十四

洪教授是太平天国革命史的专家，能背诵“吾家秀全公”五代祖先之名。前段时间演电视剧《太平天国》，洪教授很得意，被宣传部门请去作报告。后来看见报上有文章挑《太平天国》之丑，洪教授怒，上书控告。前几天逢洪秀全的冥寿，喝了两杯酒，饭桌上又背诵“吾家秀全公”的五代祖先。孙儿不耐烦听下去，插嘴说：“爷爷，你爷爷叫啥名字？”洪教授答不出，解释说：“我父亲在世时，我忘了问。”孙女咕的一声笑起来，喷饭三尺。


九十五

曾教授谈小说创作，说：“塑造人物，总要合情合理，真实可信。”我说：“读到一个短篇，人物形象生动。主角老夫子，瘦弱可笑，爱读古书，礼仪周到，只是夜夜迷电视剧。”曾教授问：“历史古装片吧？”我答：“非也。历史古装片，他最厌恶了。他迷的是好莱坞匪警枪战片，打得乒乒乓乓，还要有直升机上的搏斗。”曾教授摇头说：“不真实不可信。”我大笑说：“那就是我。”


九十六

一只变色龙，贱称小爬虫，属蜥蜴类，冬眠醒来，出洞曝日，宣言说：“有化石证明，俺们老祖宗，七千万年前，就是恐龙呀，统治全世界。”此时一只蟑螂，贱称偷油婆，也爬出洞来，舞动触须挑衅，说：“你算个啥嘛。俺们老祖宗，也有化石证明呢，比恐龙更早，两亿年前就爬满世界了。而且，身长一尺以上，相貌同今天俺们一模一样，没有人敢说俺们不是嫡系真传。你们呢，固然也算是恐龙的后代。不过，是否嫡系真传，哼，难说呀。”


九十七

痴儿不慧，逛街回家，喜洋洋说：“妈妈，走一条街，得十个谢。”慈母扣问其详。回答说：“上街就想吐痰，看见墙上标语：请勿随地吐痰，谢谢你的合作。幸好还没吐出来，我就吞了。尿胀了，上厕所，又见标语：小便入槽，谢谢合作。出来不远，又见标语：前面修路，行人绕道，谢谢合作。绕道走又遇见横幅拦街，上面六个大字：献爱心，谢谢你。我捐了两元钱。回家路上，横穿街道，警察不准，叫我走斑马线，还说谢谢。”慈母说：“也才五次嘛。”痴儿说：“每次都是两个谢字。二五一十，妈妈。”慈母喜极而泣，吻痴儿头。


九十八

鉴于丑恶泛滥不已，儒家制礼作乐，意在抢救人性中濒危的美与善，只算补锅罢了，很难说是建设。礼制崩解成为仪式，乐之坏腐成为享乐，那是必然的了。流至今日，假表现终于拋开了，真面目完全露出来，贪鄙而不知其丑，纵欲而不觉其恶，已经怵目惊心。这回补锅，提出公众形象一词来要求名人们，等于承认丑与恶在他们私生活中合法存在。


九十九

革命来了，儒家被打倒，礼乐被裁判为剥削阶级压迫人民的血腥工具，彻底埋葬，而以革命的理想取代之。怎奈理想悬鹄太高，只有少数君子奉行不悖。小人们做不到，便都做假，阳奉阴违。他们技艺娴熟，假得乱真，被认为表现好，觉悟高，纷纷直上青云，红杏开到日边。只用短短十年，便把国家推入黑海。浩劫又是一个十年。二十年后方才想起当初过激，奈何人又老了。


一百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句出《古诗十九首》。少时能背诵，但不懂。而今懂了，却又不能背诵，仅记得开头四句了。说懂，懂两点吧。一是第四句的忽，就是恍惚，亦即仿佛。用在这里是说人生天地之间，仿佛是一个远行客。二是远行客的远，原指空间之远。“断肠人在天涯”便是空间之远。但在这首诗里，远指时间之远。人过中年以后，回忆少时经历，似幻似梦，如雾如潮就是时间之远。中年以后的人，哪怕身居故乡，从未出门，他也是时间的远行客。当他忆旧，便生远行之感，四顾寂寥，仿佛踽踽独行，永远回不去了。何以知这首诗远行客指时间？答：“试看开头两句，陵上古柏，涧中巨石，前者至少百岁，后者动辄万年，皆是时间之产物呢。以此眼前景中二物起兴，正好引出人生远行之旨。
吾人既登旅程，中年驿站匆匆过了，寂寥难遣，总要找些事情来做(说混也可）。有的灯红酒绿朝欢暮乐，有的麻将扑克日博夜赌，有的登山涉海八方游玩有的书城籍堡黄卷青灯，有的笔枪墨弹东征西讨，有的指天怨地愤懑捶胸，也有的如鄙人写一点字做一点文嘻嘻哈哈混碗饭吃，算是最没出息的了。各色表现虽然千差万别，其为远行客之欲遣寂寥，则一。
上面罗嗦许多言语是想解释一下鄙人詹詹百草亦卞之琳诗说的乡下小孩怕寂寥买一闹钟，皆可笑之举而已。



全文收录在《流沙河短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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