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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思想与美国精神——中西文化形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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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14 09:27: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周剑铭


  在哲学的玄奥思虑与科学的严格逻辑之间,近代蓬勃发展的社会科学和它们的复杂交叉的学科和分支中,出现了以“形态”(morphology)为对象或观点的理论方法,形态一词虽然在社会科学诸学科中没有确切一致的定义,但与科学如生物学中的形态学明显不同,它没有具体可见和可操作的对象或确切可描述的外形性态,因此社会科学中的形态一词具有与“现象”(phenomenon)非常相近的意义,社会科学中的形态一词是指存在人类社会中的抽象的事物或过程,它表现在诸多社会事物和过程中,但不是这些事物或过程的本身,只有在一种整合(integration)的抽象上才能具有这种形态的意义.这是一种非常艰难的思想方法,作为形态,它的每一个对象都不能确切地枚举,每一定义都无法精确地表述,但是它们确是一种可以感受的东西.人们经常在轻松、广泛地使用着它们,并没有感到很大的困难,如传统文化、美国精神、民族气质、人格或国格等等,这些概念在社会科学一些最基本的交叉重合的领域以各种不同的形式被除注意,如象征、符号体系、规范、模式等等,在一些专门学科中也可以有一些特别的表达方式,如原型、图腾、心态、心理场等相联系,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文化形态与社会形态相重合,在更深的层次上,文化形态与基本价值相关联。对比之下,哲学中的概念也是非常抽象和具普遍性的,但哲学的普遍性是终极性,它的抽象是思想和概念的自身意义上,而且在自己的历史中已形成确定的论题和论域,因而具有人们能基本上把握的层次和焦点,但文化和社会科学中的形态,无论从对象的捕捉或表达方法上都具有极大的困难,不仅决非定于对象,也决定于观点方法的形成,甚至与这二者的互动有关,文化形态的研究在学科学分支上交叉复盖,概念上模糊不清,但一些具有开创性工作的研究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出的,比如历史学家斯宾格勒(OswaldSpengler1880- 1936)把所有的人类历史按文化形态进行了分类,汤因比(ArnoldJosephToynbee1889- 1975)称之为“文明”的也就是指文化的历史的存在状态,文化人类学家露思·本尼迪克特(RuthBenedict1887- 1978)的文化模式(culturepatternorconfiguration)的研究等等,就是这方面的范例,在研究观点、方法上,近代西方的学者如狄尔泰(WilhemDilthey1833- 1911)、舍勒(MaxScheler1874- 1982)等人结合哲学和人类学的研究,展开了阐释学和现象学的独特的视角,突破了西方学术研究的传统,给世界范围内的学术发展带来了一种空前的融合性,实际上,近代开始的以人类学为基地的一大批交叉和边缘学科中,从哲学、历史文化角度就出现了一种大文化的趋势,但只有在整个人类文化的平台上,这些研究在学术和文化上的意义才能真正得到它的价值和归宿。


  中文里形态一词由形(form)与态(state)复合构成,可以理解为thestateinformulization或forming- state,因此state与“文化模式”中的模式(patternormode)一词不同,文化形态具有自身历史性和动力性意义,能够将中国文化的精髓植入这个概念中,从而更精确地表达它的动力性内涵,这个用法与现代物理学中的态如量子态(quantunstate)具有相似性。本文中的“文化”(无前后缀的情况下)一词具有比文化人类学中的文化更广泛的意义,与哲学文化人类学具有基本相同的深度,但不限于人类学而更广泛。本文中避免了使用狭义的“文化学”一词,这与“历史”与“历史学”所具有的微妙区别一样。


  1、文化与人类化


  人类是从动物进化而来,人脱离了兽性而具有人性,但人性并不是人的属性,这是人文学与自然科学中的概念的根本区别,一个生物学意义上属性的人并不等同于人性的人,人性不能被分解成为可以判别的人的属性,当然我们不会满面足于“历史地理解人”这样的泛泛之谈,现代社会科学正在从多方面努力地企图对人的理解精确化,围绕着人这个中心开拓了分支复杂、复盖交叉的学科群。


  人类的生存方式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以社会方式生存,但要精确地定义这一点却非常困难,人与动物的之间的区别从具体的方面看是几乎是绝对的,但从整体和历史方面看,却连续和一致,这好象一根莫比乌斯带(Mobiusstrip),在一个具体截面上,正反两侧是绝对对立的,但从全体看,却是同一个面。人类从动物到人的进化历史中,从动物式的群居演化为人类的社会生活,这是一个连续的人类化过程,同样,一个人从出生时的自然人(就个人而言)到成长为一个具有人性的社会人,是人的社会化过程,这个过程其实也是人类的人类化过程的缩影,正象人的胚胎期化育是动物进化历程的缩影一样,个人的社会化就是个体人的意义上的人类化。在人的社会化过程中,人成为社会人、人性的人,个人的社会化就是自然人的人性化。但人的人类化不是属性化,人的社会化也不是共性化,恰恰相反,是本质的是个性化,共性总可以理解为事物或种群的属性,但是属性的内涵却不同于人的内涵,属性的内涵是同一性,但人的内涵却不同,人的内涵只有在人与人的差异性上才是个性的,因此人的个性才是人性的本质,人的个性也完全不能在动物的个性意义上理解,动物的个性只有彼此之间在行为上的区别,但人的个性具有气质、性格、人格等等不同的层面,他甚至可以超越他所在社会和个人的历史,表现更高的精神气质,没有一种综合或整体的方法能够全面地表达人的方方面面,或者这个正在模糊中形成的概念可以深度和广度两方面同时表达这个意义——文化或文化形态。人的社会性并可以理解为人的社会关系的总和,但人性却不能由全部社会关系代表,人性的丰富性来自全部人类文化,而不仅仅是由当时的社会与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决定的,世界的历史进程和人类历史的全部文化不会总是为当时的社会形态所表现,也不可能完全由图书博物馆、历史遗迹所保存,它们以文化的方式保存和传承在人性中,这正象生命不仅仅只是基因一样。个人不会仅仅是从他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所在社会而直接获得营养,他能够从整个人类历史和文化中成长人性,人的个性正是由于这种种文化因素交织的背景而呈现无限的本源生命力,没有人自身的历史成长,没有个性中融入的无限丰富文化因系,就没有人的个性,也就不会存在人性。


  与西方文化不同,在中国文化中似乎从来没有关于历史、文化或人类起源方面的困惑,由于中国传统文化自身基于文化的连续进步性,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就是变易的文化思想,所以从开始起就能够地理解人类文化的演化性本质,能够地理解文化在人类社会的进步和退步的动力性意义,文明就是人类社会的文化进步,不进则退:


  “初,平王之东迁也,周幽王为犬戎所灭,平王嗣位,故东迁洛邑。辛有适伊川,见被发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礼先亡矣。”(左传·僖公二十二年)


  虽然我们的先人没有在两千年就提出进化论,但确切地肯定人类的文化与生命演进的一致性: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上古穴居而野处”(易传):“男女杂游,不媒不娉”(列子·汤问篇)。“昔太古偿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外,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礼。”(吕氏春秋·恃君览)


  传说中由包牺氏、神农氏、燧人氏、有巢氏等等先人在文化的创造性进步中展开了连续的进步历史,这不象西方传统观念一样,古希腊认为人是从神中分化出来的,希伯莱人则认为人是由上帝造就的,中国古人却能理解人与自的连续性关系,虽然没有明确的人的进化环节的知识,却有明确的从兽性到人性的文化演进思想,因此达尔文(CharlesDarwin 1809- 1882)的进化论以一种空前的革命方式引起了19世纪的近代人的愤怒和恐慌,而当它传播到中国时却波澜不惊,我们的先人早在两千年就以经典地方式平淡地这样说了:


  “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寒则累土,暑则聚薪柴居其上。未有火化,食腥也。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此上古之时也。”(礼记·礼运)


  这正是人类人类化过程阶段性的写照,进化论不过是对中国传统信念的实证化而已。


  人类化就是人类的文化化,是人类的人性化过程,这一点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一个最重要的基本思想,文化化使人成为社会人、文明人、人性的人,这是一个人从自然中连续演进的过程,在中国传统的文化思想中这是一个变易的进步过程,西方哲学(如辩证法)和实证科学难以解释的人与兽之间断裂性突变,无法理解人性与兽性在概念上的对立性与事实上自然连续性,人与兽之间是无法用进化的环节填满的,这与无法用数去填满数轴在本质上相同,这种本质性虽然在科学的领域中可以得到精确和充分的展示,但科学不能理解这个本质本身,自然科学是现代文明的代表,它充实了人类的文化,是人类文化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份,但它不能取代人类文化自身,这也就是自然科学的限度。近代西方学术在人类学、文化人类学的领域展开了迅速发展中的诸多学科和复杂的分支方向,取得了许多重要的结果,但由于从西方文化的源头上得不到支持,无法形成一种包容万象的大文化阐释体系,因此总是在众多的分化和歧见被瓦解。在中国文化思想中,却早就认识到了人性与兽性的变易性关系,从中国古有的文化思想可以理解,一方面,人类的兽性是无法去除的,但另一方面,兽性决不是人性的组成部份,因此兽性不能在人性中被分析或证明,人性在变易中存在,存在在人类的文化化过程中,存在在自身不停滞的连续变易中,他的动力性就是他的进步性,只有在这个理解上,人性才是永远的。


  哲学和哲学思想是人类文化的精髓,也正是在一点上它能充份表现中西文化的差异性和互补性,中国哲学以思想方式无形地体现在普世的事物上,能用最简洁的文字方式表达最深深邃的思想,包含着历史的丰富,守候着自身的大气和从容,——这正是人的宇宙形象或宇宙的人的形象;西方哲学能够以丰富的概念方式表达关于或对于事物的哲学,世界因此面剧烈地扩张,因之而享用繁荣和混乱,但即使读遍他们的书籍也未见得能抓住他们想说或可以期望得到的东西——自为人的人。


  2、文化与人性


  所有关于人的思想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与人与自身动物性的关系是最令人困惑的,如果想将人从自然和动物中划分出来,就必须将人界定为一种模式,比如一种原始类型或一种现代意义的社会结构,这样势必以人的属性来标签人,但属性总是种群性,这样任何一种定义都暗含有一种先验的框架,而这样一来“人”就僵死了;另一方面,为了寻求人的本质,则必须将人还原为生命的人,关注人本源的个性和个性的具体性,但这样一来,人最宝贵的理性方面往往会无形中消失了,人也就无法区别于动物,在这种两难的困境正是所有在人文学或社会科学中所做的无数努力都陷入了泥沼的原因。这种情况早在中国古代学术纷争中早已是一个焦点,这是由于人们不了解文化的形态性的原因。


  但是从变易的观点看,人的人性永远是流变的,人性就是不断地超越自我,人性不是绝对地脱离、分别于兽性的属性,而总是离兽性不远,迄止今天亦是如此,人只有依靠不断的自我更新,不断地从整个人类文化中吸收营养,不断地向着人性化的方向攀登,才能化解兽性为人性,我们往往不会对这个过程有太多的了解和自觉,这种无明是自然的,如果我们有了对此的自觉,那就意味着人生的成熟,这是人的自我价值,是人生的真正财富,但人往往只能在生命的日落才能有幸看到这种煇煌的美丽。原始的兽性因文化化而成为人性,但这不是人性对兽性的取代,而只是一个时时刻刻仍在进行中的文化化过程,不但惯穿整个人类历史,而且贯穿人的一生,近在呎尺,只要你转过背去,文化的进步动力性消失了,人就恢复了兽性,这无论对于个人,群体甚或是一个国家都是这样,人类社会与个人是同构的,因此一个社会也不能避免这种人性与兽性之间变易的命运,社会的进步和衰退总在历史和现实中发生,如果一个社会中的文化进步动力消失了,人性就开始泯灭,就可能成为病态甚至堕落入罪恶和苦难的深渊,这时这个社会就与兽群不远了,甚至更可怕,我们有时不得不为一个文明社会何以能突然成为法西斯的残忍或千百万人歇斯底里的疯狂而扼腕断肠,也会为我们今天也无法理解的人类的自相残杀的战爭和恐怖面困惑,历史上和今天仍然继续存在着的战爭、恐怖、独裁、歧视,贪婪……等等就是雄辩的证明,无论你有多进步的文明,无论你拥有多高的权力,无论你有多博学的知识,无论你如何道貌岸然、金鑲玉裹、美丽动人,只要你一旦从文化的进步流变中停滞或脱落,你就堕入了无明,也就与兽类无异了。但是这一切都难以解释,我们总是觉得任何寻找这些现象的根源的长篇累椟的文章的努力总是不得要领土完整,无法使人真正满意,我们在事后的反省中(如果可能有的话)无法将这些现象归结为无数的所谓前兆现象,事件的搜寻、罗列,事件的过程、发生的时间顺序,或者对它们的分类排列部是纷纭复杂,一个现象的原因几乎能在所有其它现象中先期找到,而不能肯定所有因素之间相存在或不存在因果关系就意味着因果方法的失较,它的答案只能存在在整个事件和整个背景的合成上,最大的整合就是对人类自身的理解,文化或文化形态就是这样的观点和方法,在这个意义上所理解的人性总超出对人性的研究方法,


  现代心理学以本能、潜意识、集体无意识等等概念去解释病态的人格和病态的社会,在病态中能够从人性自性的异变中间接观察到真实人性的影子,但心理学的临床经验无法做到自然科学中的确定性,因此从西方学术的原则看,从心理学中看到的人性只能是一种假设性的文化解释,它的前提无法直接延伸到文化的背景上,无法解释人类的理性与兽性之间瞬息万变的不确定性,比如宗教、政治原因引起的大屠杀、歇斯底里式的疯狂、无人性的迫害、残忍的恐怖等等总是在神圣的使命、崇高的革命精神、伟大事业这样的理性的名义下自发自愿地进行的,这样的文明人与兽性的结合令时过境迁的人们难以置信,在这些事实前面,任何分析、解释或辩白都那么无力。社会心理学家们或许能够归结为与个性心理学完全不同的群体民理学,如勒庞(GustaveInBon,1841-1931)或更普遍地归结为国民性民族性甚至是人类性,威尔海姆·赖希(WilhelmReich,1897- 1957)认为法西斯主义的情感因素渗透到所有民族的机体中,把它归结为被压抑的卑微者既反抗又崇拜强权的一种基本心理因系,但这种解释正是把兽性分析为人格或人性的既成组成部份,把兽性分化为社会的阶层属性,并不能使人真正理解人性与兽性之间的文化关系。


  中国的古代学者爭论中也可以看到这种困惑:从自然性出发,比如“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告子曰:生之谓性”“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等等这是中国古人的基本观点,但如果把人性约化为这种自然性,人性就是一种属性,这样人性也就无法区别于物性了,孟子分辨了本质与形式的区别,这是对人性的自性意义精微的理解: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桊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桊,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桊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桊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桊,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孟子·告子上)


  以传统的中国思想看问题,人性就是自性的变易,因此荀子得到的人性皆恶的结论并不是绝对的,他是从人性的自然性开端看人性,正是变易的观点使我们能理解他对人性的生化性描述: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篇)


  荀子一方面肯定人性的一致性:“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荀子·荣辱篇)


  荀子同地深刻性揭示出人类从自然性演化人性的文化性意义,他洞察凡圣、伪善、礼法之间的文化形态上的变易关系:


  “故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故圣人之所以同于众,其不异于众者,性也;所以异而过众者,伪也。”(荀子·性恶篇)


  这不是人从伊甸园中的堕落,不是人性从神性中的分有,而是从人圣相同的自然性演化为人圣相同的礼义文化,人性是自性一致的,圣人和圣人化是人性的文化和文明化过程,善恶相互变易,并不是对立存在或相互否定的,因此当现代文明人为人性的异化、失落而困惑时,他就已理解了这种内在的一致性:


  “凡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夫薄愿厚,恶愿美,狭愿广,贫颇富,贱愿贵,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财,贵而不愿势,苟有之中者,必不及于外。用此观之,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荀子·性恶篇)“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习俗移志,安久移质”《荀子·儒效》。


  今天来看,人性也就是人的文化形态,因此人性就是无法被分解为结构和组成的,这正是造成人性善恶理解的爭议的原因,这一直也是现代人的困惑,人性是自然性与人性的理性化演化过程,把人性约化为自然性或理性就是对人性分解,分解后它们就已不是真正的人性自己了,只有在从中国的文化源头而下的统一的文化历史中,中国的古代学术成就才能被完全阐释,在这种观点下,荀了、孟子等之间对人性的不同说法只是表面上不同,他们的不同观点在中国文化传统的统一视野中是一致的。


  后人往往把人性理解为兽性之中的人性或人性之中的兽性,或者两者并在,即或是理解为相互否定中的统一,这种过程也不是自性的连续性,而是外在的、强迫的、教条的阶段性或阶层性的连断性,这正象数轴的连续性在数轴自身而不在所有的数一样,如果不能把中国古代文献资料中表面不同的观点与全部中国传统文化统一起来,我们就不能真正理解他们,这样中国传统文化的精义也就完全失去了,只有从文化形态变易性的观点看,即以中国思想的观点方法,才能很好地理解儒家和包括所有包含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的诸子百家在对人性的演化性的重视,也才能在今天文化的表现形式完全不同的情况下,理解整个人类文化的意义和价值。在古人的论述中“人性”、“物性”“兽性”在用词上虽相同,但其意义在论述中却是在层次上时时变动的,这并不是他们的学术方法中的不一致,而是文化形态和文化思想自身的变易性本质,就是说如果不具有这种文化思想,你就无法理解和解释文化态。因此我们应当理解,当他们说诸性一致时,是说人性与兽性在变易中一致,当他们说人性异于物性或兽性时,只是说人性以高于兽性的方式存在,而不是说人性对立于兽性、离于兽性、在兽性之外,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解点,这也是中国思想与辩证法的区别:人性不是与兽性的对立,人性不是对兽性的否定,人也不是人性与兽性在断裂中的教条式的统一,人性是人对兽性的超越过程和连续的进步性,历史的连续性和文化、文明的动力性正在于此。


  实际上人们纷爭是企图得到为性善或性恶的人性定义,但文化形态意义上的人性却是不能以属性定义的,有因此一方而孟子说人性与兽性不同:“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孟子·告子上)但又肯定人性中普遍的自然性:“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从人性的变易性出发,人性高于自然性就是人性的文化化:“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孟子·尽心下)这里的命当然不是指宿命,而是指儒家意义的天命,这里的性就是自然性,不谓性而有命就是人性之中的天道,但他接着说:“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这里的“命”已经是道之于人的意义了,因此是人的文化使命,在这个新的高度上,人性就是身心合一的人性修养的自觉责任,所以有性不谓命。孟子正是这样遵循中国思想的变易方式,他的论述正是沿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这样的命性互易的教化之道上升的,这就是人性自性的本义,人性文化化的阐释。同样,表面看来与孟子论点不同的荀子其实也是具有这样的一致性,一方面他指出人性的本原方面和共通性:“性者,本始材朴也”(荀子·礼论)“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荀子·正名)。“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之在天者,谓之性”(荀子·性恶)。“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荀子·性恶)等等,但他同时强调教化变易性中的人性:“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跖,可以为工匠,可以为农贾”(荀子·荣辱)“如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荀子·性恶)。”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 .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荀子·正名)。”伪者,文理隆盛也。“(荀子·礼论)。


  所以他说人性恶不过是从人性的演进起点角度向文化化方向看的初视角,正是在这一点上,他对文化进步的动力性理解更具社会现实性和社会实践性,构成了他在儒家文化中的特色。


  人性是文化形态的概念,人们对性善与性恶的爭论实际上是把人性作为可分解的属性而定义人性,但实际上,善恶是人性的表现,总是人性在变易中的不同文明高度,因此说人性是善的或恶的或不善不恶、有善有恶等等总是由于屋次上的混淆而成为混乱,人性在善恶上的表现只有在人性的进步性的意义上才有可能被理解,善恶是相对的,即不是相互否定,也不是相互对立,甚至说善中有恶、恶中有善都十分含糊,性善就人性的进步,性恶就是人性的兽性堕落,只有在人性自性变易中,才能真正理解人性。


  3、儒家的文化思想


  人性的文化阐释不仅在人性与兽性的理解上,更直接表现在人的人性的自身进步上,在孔子对仁的阐释是人性的文化阐释的最经典的范例。仁是孔子的学说的核心,但孔子从没有直接定义仁是什么: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论语·子罕)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论语·颜渊)但是“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於是,颠沛必於是。”(论语·里仁)


  一方面,仁高于生命:“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


  也高于社会形态:“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


  另一方面,仁是普遍的、平等的、浅近的,实践的,仁在生活中:“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颜渊)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论语·卫灵公)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论语·子张)


  “当仁不让于师”(论语·卫灵公)


  仁是崇高的,是大人、伟业:


  “卫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论语·卫子)。


  “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论语·宪问)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论语·子路)


  “子贡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论语·雍也)


  仁具有教化的递进性,当然也是艰难的、努力的,差等的: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馀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论语·宪问)


  “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论语·卫灵公)“人之过也,各於其党。观过,斯知仁矣。”(论语·里仁)


  最后,仁就是人性的超越,表现为人的文化素质,仁就是人的文化化,文化的动力性甚至外化为人的气质性:


  “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苟志於仁矣,无恶也。”(论语·里仁)“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论语·子路)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论语·宪问)“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论语·子罕)


  “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论语·宪问)“孔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论语·阳货)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论语·子路)


  仁的社会化形态就是礼,礼不能单纯理解为文化模式,而是文化形态的表现型,或者说只有阐释礼后面的文化形态才能真正地理解礼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意义,这里深藏着孔子关于人性在个性与社会性之间的同一性理论,这不仅是概念上的抽象分析,而且是现实的行为规范,是观念的道德理性与实践的理性道德之间的统一,如果称之为社会学的中国原理,应当使西方无数的哲学家和现代社会学家为之折腰:


  “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仁乎哉?……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


  “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施於人。”(论语·卫灵公)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论语·里仁)但孔子并没有关于礼的社会形态上的进一步论述,止于“正名”,荀子将礼推进到了社会学领域。


  从中国传统文化的阐释中我们可能看到,在文化形态的意义上进行文化分析和比较是非常艰难的,逻辑的方法、实证方法、临床方法、调查方法、统计方法等等都只能局部和限时性地得到一种视角上的结论,文化模式的研究和文化形态的研究为人们供了一种广阔的视野,但仍然不能适应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人们往往是将文化的具体表现形式、人的社会行为、事例等等直接进行归纳、分析、比较而想得到一个简化的结论,但文化形态的层次性叠加是非常难以清理的,这样,对一种文化的评价在不同的人,不同的时期就有极大的区别或完全相反,西方人对中国文化形态的印象存在的差异就常常令人叹为观止,而中国人对西方文化的意见也常常是尖锐对立和自相矛盾的,实际上仅仅从具体的人、事例出发依靠有限的学术方法而想达到文化形态上的结论总是片面性的,而且往往由于问题的需要和受已有文化形态的支配,这些结论总是因人而异,对文化的研究需要的是中国文化自身的阐释方法,中国思想就是它的精髓。


  4、美国精神的文化形态


  现实社会力性的并不在它的社会结构而是它的文化精神,社会结构是相对静态的,因此社会才具有一定的稳定性,一个社会内在的动力性却无时不在产生作用,如果层层追寻下去,自然落实在人这个最终动力上,但这仍然不能解决间题,因为人不能解释为动物性或物理性的动力,人的社会意义的动力性是由个人的精神状态表现的,它也就成为社会的精神面貌。比如众所周知最为世人瞩目的所谓“美国精神”就是一个最显著的例子。美国精神代表了“美国人”的精神气质和向往美国的梦想,是美国人和美国社会的精神动力,这是一个真实的但却不是具体可见的文化形态。美国精神可以看作是美国文化形态的同义词,它代表了美国社会的真正的人性的动力性。


  但是并没有“美国精神”的确切定义,无论是最叫响的美国人自己或者是博古通今的文化学者们都不能确切地定义什么是美国精神,无数的有关文章和书籍可以罗列、分类无数的事例和数据来展示美国精神的种种表现,人们也都能大体无误地使用美国精神这一词,人们可以堆彻一大堆词藻来表达这一概念,比如财富梦想、个人奋斗、冒险、正直、剽悍、享乐、炫耀、刺激、标新立异、自我表现、个人主义、实用主义……等等,但这一切都只是对美国精神的零碎表达,而不是一个全整形象,实际上现代社会的文化形态主要以个人的精神面貌表现,美国精神就是美国人的生活方式,这几乎都可以由“美国英雄”或“明星”来代表,因此好莱坞的大电影能鲜明、形象地表达最基本的美国文化形态,这一切与美国的社会结构重合却完全不同,社会结构只是文化形态的表现型,可以具有具体的形式,是可以分解分析和进行比较的,比如美国的制衡型政治制度就是由诸多的法律和宠大复杂的社会机构组成,但美国精神却不能分解为美国牛仔的拓荒精神、基督教传统的牺牲、志愿精神、社区自治传统……等等,也不能抽象地看作它们的总和,它们是无形地表现在具体的个人身上,使人能真切地感受到的魅力,因此美国精神是现实、具体、活生生的美国形象,是美国文化形态最具动力性的表现。


  人们可以用个人主义、个性自由等抽象内涵来定义美国文化的基本品质,但是每一种解释在现实性中都可以找到无数的反例和对立性,比如你无法解释个人主义与美国人的爱国精神、公德意识的同时存在的关系,你无法理解个人独立与无所适从的法律、法规之间的适应性,你也无法适应美国人的直率、不拘礼节、甚至粗野与处处有禁忌的社交礼貌之间的平衡,你也会为拜金主义的冷酷与慈善慷慨同时并存而迷惑,更难理解科学的客观精神与对上帝的虔信的共存……造成这种困难的原因可以归结为美国文化形态所具有的形式拼合性,文化形态不仅仅是表现在诸多社会现象上,也表现在文化的自身表达性上,这就是美国文化形态的同构性特征,而这一切又只能以源于文化形态自身所具有的阐释性才能理解。


  在西方文化的理性传统中,文化总是以模式化或形式化为表现的,所以美国文化中的一些基本概念是在一系列或一套概念中才有确定性意义,比如美国人的自由与个人主义的概念具有一致性但并相不同,也与中文环境中的含义有很大的差别,在西方文化中,个人自由是一个政治概念,一方面是指个人不受政府、教会、阶级或政治集团或其他组织机构的统治、干扰的权力,同时却也是被同构地形式化为法律、政治结构,成为一种政治共性,因此个人自由与政治民主是相互支持的同构的意识形态和形式;这与社会学中的个人主义不同,个人主义表现了个人在社会生活和社会关系中的价值,支配个人在社会中的行为,强调个人之间差别,暗示每个人可以各行其是,是道德行为的下意识。个人在政治中的自由是由法律本现和保护的相互间的政治自由,实质上是对政府的自由,但是,在社会生活中的自由却只是对自己的自由,而不是对别人的自由,所以对于美国人来说,不存在政治生活中的个人主义,也不存在社会生活中的对他人的自由,个人自由是政治共性,而个人主义是社会性共性,两者在不同层次,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个人自由、个人主义与社会公德、国家意识等等之间的多元性和文化形态上的一致性。


  在日常生活中定位自己的行为的层次性是一个微妙的问题,这主要地只能在文化环境中习得、养成,这样就在个人的社会化过程中基本形成了个人的社会共性或称之为民族性气质,在社会日常生活中,一个人纵使有一时或场景上的定位错误或误会,不会造成重大的问题,但是如果在长时段混淆了文化的层次性,就会酿成人生和社会的大祸,比如将个人主义应用到政治上就会成为政治独裁,将自由主义应用到社会生活中就会成为个人终生的陋习,因此我们可以看到美国政治生活中也有的虚伪、无信,社会生活中也充满了野蛮,暴力,为财富、为出名可以不择手段,以及种族歧视、社会歧视、资源滥用……它们不会被归结到美国精神中去,为“英雄讳”,“直也在其中矣。”


  当然美国的大众生活在长时段上是普遍建康的,这正是文化能具有最潜在的动力性的根基,每一个人意识深处的文化精神才是人类的人性自我。在这个意义上,美国精神成为了一种在现实中实现的信仰,成为了对美国文化的努力认同的自觉意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美国精神才成为美国精神,它不仅仅是政治制度、社会行为规范、个人理想、社会和个人财富等表象,甚至宗教都成为了这种文化认同的生活方式而淡化了宗教在自身精神意义上的宗教,这甚至可以看作基督教精神在文化形态中与理性形式的更深层次上融合,因此你无法将美国精神分解为你能够找到的那些词汇或事例,作为一种文化形态的形象,它可以由文化英雄所代表,但实际上它是向往这块土地的人在这块土地上的文化再创造的历史。


  北美这块原始土地是上帝的礼物,它的富饶为这种创造提供了全新的地理空间,夹在两洋之间的这块广袤的土地土质肥沃,雨量充沛均匀,可耕地、草原和森林资源的拥有量均位于世界前列,仅仅它的充沛的水量就是这个世界上比石油资源更基本的最大的财富,今天能够瞧以最少的投入(农业人口2%)供养了数十倍的非农业人口和工业、商业原料,这就是最基本的美国梦想——富饶的土地,只要你索取,必有收获,这是冒险家和淘金者的天堂,没有这种普遍性的物质丰富,就不会有美国的感恩节,也就没有这个最基本的人人平等的物质平台,这是美国精神的希望、信心、机遇的前提,当然这仅是一个先决性的基本条件,由移民带来的多元文化的相遇给清洗、组合、重建一种全新的文化形态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动力性,这就是美国精神中个性自我的原动力,这种自我首先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新生,然后成为美国生活方式的自我创造的本源。五月花号载来的带着欧洲传统文化传统而从政治专制中逃离出来追求个性自由和美好生活的人们就象是出埃及记的重演,在这块土地上,西方的多元文化再次融合重生成为现代美国精神,成为社会意识形态,成为活生生的真实的现实的美国,没有这个意义上的西方文化的再造,也就没有现代美国,而且可以更进一步说,西方现代主流文化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种文化形态的混合再生。西方主流社会的社会形态好象是一幅拼画,美国精神就是这幅拼画的粘合剂,这种拼画式的社会形态可以称之为索取—保卫型,索取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保卫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前者产生基于财富的个人意识,后者形成政治意识中的平等、多元化格局,持枪的开发者就是这种文化的最精确的形象——从踏上这块土地的先驱者到西部的垦荒人,从这里使我们今天能理解枪在美国文化中的意义,我们能在美国的宪法制度中看到这个原型的强硬、剽悍形象。财富和枪就是美国精神的原人,今天所有繁荣富强、自由民主、文明礼貌只不过是它的现代形象。当然美国精神和美国文化不能代表或代替整个西方文化,更不能代替整个人类文化,比如科学的实证精神就不是美国精神的专利,欧洲的理性传统今天仍是人类文化中最重要的因素,而其它多元的文化形态特别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所具有的精华,更是美国文化所未能汲及的。


  5、文化形态的中国精神


  文化形态是表现和表达在社会生活中的自身存在,但与西方文化不同,中国文化的形态就是它自己的文化传统精神,更精确地说,中国传统文化以它的社会现实中的历史精神表现为中国的文化形态。传统既是历史,也是现实中的思想,传统不仅只是典籍,而是籍中的文化精神,但应当记住,文化精神作为文化形态只有在活的思想中才是现实的和真实的,也只有在意义上我们才能把握文化形态这一概念在中国文化中的特殊性,在这个基础上才能理解人类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全部意义。


  中国的文化形态和美国的文化形态是完全不同的,美国文化形态的表现型在个人和社会上具有形式意义的一致的,比如个人主义在社会生活中的形象就是鲜明的,在法制中有具体的规定性保证,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个人主义是美国人和美国社会的“共性”,但在中国却找不到这样的同构表现型,比如中国人的家庭、家族观念是很强烈的,但这即不是集体主义,也不能算作个人主义,中国人有强烈的国家观念,但这与现代国家概念并不完全相同,也与民族主义有很大的区别,如果要有一种和美国文化形态有相比较的方而,那就只有用中国的社会形态与之相比较,中国的社会形态可以在与美国的索取—保卫型相比拟的情况称之为为奋斗—分配型,中国古人没有直接可得的财富的概念,从来就没有流着蜜与奶的土地梦想或是淘金者的现实,而只有与自然—土地的直接依存关系,中国古人与自然关系的形象就是大禹,在自然中为生存而奋斗是中国文化的基色,普通中国人的财富概念几乎与勤劳与俭朴同义,不可能有投机,不可能取巧,甚至不可能有浪漫,中国古人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创造了历史上最发达的农业和农业文明,达到了历史上最高的劳动生产率,最发达的农业科学技术、最壮观的水利工程,80% 以上的农业人口供养了历史上最大、最多、最繁荣的城市:长安、洛阳、开封、苏杭、邯郸、临淄、南京、北京……,但这一切却不能人人平均共享,而是一种中国封建制制度形式的分享,这就是由无数赞美与咀咒堆砌而成的中国的金字塔——帝制官僚体系下的中国社会结构。中国古代的文明不是象古埃及、罗马时代那样的奴隶制下的直接对人性的掠夺的物质创造,在这种情况下奴隶与兽类地位无异,而人性平等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下意识,中国的古代文明是对人力和物力以社会结构组织方式下最大限度地集中下产生的,帝制官僚体系无疑是独栽的,天下人与财富的分配、享用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一个有效的文官系统虽然执行它的最终决定,但它背后的大文化精神却动力性地制约着它,天、道、社稷、人民的理念高出于其上,礼、法、情、义其为而制,甚至从社会底层揭竿而起农民起义和社会游侠都在“替天行道”,“吕氏春秋”、“史记”、“春秋繁露”、“盐铁论”……中的震撼人心的理性力量和现实态度完全不是宗教或艺术的力量所能比拟的,这就是中国社会形态后面的中国文化精神。


  中国精神就是中国社会、国家、个人的文化意识,它是自觉化的文化精神,它的社会形态就是天下——国家一体,家庭——个人一体,以天下为已任是一种历史的自觉,家庭、家人的安危和温饱就是个人的价值中心,在这样一种关切的意识中,纯粹的自我的形象(形式自我)消失了,这里没有单独的个人利益但却有时时存在的私心,没有普遍的社会经济利益的驱动而只有和平与延续的殷切希望,个人的尊严、个人的荣誉感、个人的快乐都以国家、家族、家庭的形象出现,从天下一统中感受自豪,从家人的平安、团聚中获得快乐的精神享受几乎是每一个中国人的精神动力之源。在这样一种社会形态中,没有个人意义的平等,也没有个人意义的自由,但人却是人性自觉的,这正是人性本质的个性,这种自觉不是自我的外化、物化,而是人性的直接社会形态化。一般把中国传统社会称之为伦理型,正是着眼于这种人性意义的人与人的关系的社会形态,但是由于社会形态集中地由政治结构表现,因此帝制官僚体直接攫取了文化的动力性,系获得了对人的精神控制能力,这是人类世界中最可怕的与神权一样的力量,——现在我们知道了中西文化之间的另一种同一性。


  把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一段历史作为一种整体文化形态进行比较已经是现代人的基本观点方法,但是文化形态不等同于社会形态,社会形态具有相对于文化形态的表现型,文化形态以表现型表达自己但自己却不是形现型,因此一个普遍的错误就是将文化的表现型看作文化形态即当作某种代表某个国家或民族的文化形象。比如一个普遍的看法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没有个性精神,甚至是压抑自由和摧残个性的,上述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这首先是将文化形态与社会政治结构相混淆造成的,即以封建政治对人的控制代替了文化的特性;其次是没有理解中国文化形态变易性的本质,文化形态与人类的人性是本质相同的,所以文化形态是以文化的方式表现人性,或者在人性中表现文化的进步性即文明,对于中国文化而言,中国传统文化在社会形态表现的人性并不是普遍人的政治性,相反,文化人具有逃向自然的普遍的自由精神倾向,这不同于西方的个人政治平等的自由,而是希望逃脱政治体制的精神自由,因此是一种源于人性自性的自由而不是形式化的自由,中国文化的个性精神主要地不是表现个人与物质,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形式或物性的关系上,所以中国文化形态的动力性主要地也不是人与物或人与人之间的形式动力性,而是人性的自我意识即中国文化意识,这种意识正是中国人身上普遍表现的对文化的崇尚、对文化国家的忠诚、历史使命感,而这不能作为一种属性的共性来理解,这恰恰是一种文化意义的“个性”,即真正的、现实的、本质的自为的人性——个人的文化自觉。中国人的“沉重”感正是重于此,这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的下意识,个性的文化气质正是文化形态在个人身上的表现,但在人的社会化过程中,特别是在政治化过程中,却被形式化,模式化,控制化了,它的动力性的个性随之固化、窒息,但是我们仍可以看到在非政治领域,在学术、文学、艺术、民间文化中,中国人的个性精神和创造性并不亚于任何一种其它文化,从这里也可看出儒家文化与宗教不同,儒家文化自身具有丰富的社会形态表现,甚至以文化形态方式深刻地渗入其它宗教中,因此仅仅以儒家文化政治化的精神控制方式罪儒是不恰当的。


  另一种普遍误解是儒家文化轻视物质生活和经济生产,如董仲舒的“夫仁人者,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汉书·董仲舒传)这句话广为流传,其实,义利之爭如果在道德领域的范围内是无可存疑的,没有那一种主流文化会把重利轻义作为道德的信条和人品的楷模,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见利思义”,(论语·宪问)等等无论古今中外都是道德批评和教育的信条,人们的困惑在于在经济领域是否应当遵守道德训条?几乎没有人能够全面地回答这个问题。


  说儒家文化不重视社会经济发展完全是一种误解,恰恰相反,强烈的实用主义精神正是儒家文化的本色,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体现了儒家文化的普遍人文关怀,儒家文化中甚至能感受到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子曰:富而可求也,谁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论语·述而)“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论语·颜渊)


  儒家完全进解经济生活是人与人类社会的基础,在这种基础上理解的文化的进步性才是文明的本质:“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论语·子路)


  至少处理经济与道德两个领域之间的迭加关系的一般原则是: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论语·里仁)


  “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孟子·梁惠王上)


  “故圣人之为天下兴利也,其犹春气之生草也”。(春秋繁露·考功名)


  当然对于个人,这何偿不是一种无奈:“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云。”(论语·述而)


  但是孔子的下面这句名言可以看作是一个社会的经济生活与个人道德状况综合的最高评判准则:


  “子曰: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


  儒家不仅是抽象的道德说教,也是理性道德的实践者,但这样他也就无逃于人们对他的误解了: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论语·学而)


  “李氏富於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


  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视野看,儒家对义利的辩析通常都是在人性的意义上进行的: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动,性之欲也。好恶无节於内,知诱於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穷人欲,言无所不为。於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是故强者胁弱,众者暴寡,知者诈愚,勇者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此大乱之道也。”(礼记·乐记)


  “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论语·宪问)


  道德是普遍的。但道德训条是道德领域的而不是普遍的,比如:


  “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君子喻於义,小人喻於利”,(论语·里仁)(论语·宪问)“见得思义”(论语·季氏)


  “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荀子·大略)


  “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荀子·荣辱)


  这些出语是道德准则而不是经济领域内的原则,在经济与道德之间的关系上理解,道德高于物质财富是古今中外的通例,但在经济行为中是否运用和如何道德原则与在战爭中能否或怎样应当运用道德原则一样,即不是道德问题也是不经济行为或战略战术原则,而是一个人性问题,正如前面对人性的分析一样,这里不可能性存在评判的形式标准,当然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最能表现真正的人性,不在文化阐释领域就完全不能真正地理解这一点,后世断腐儒章取义和人们对此的攻击,造成了了对传统文化的误解,今天如果以自己的误读此归罪于传统文化,就愧对今天这样广阔的文化大视野,也愧对先人了。


  以贫穷抵制富裕当然是一种愚昧,以富裕歧视贫穷却是一种罪恶,前者是经济领域内的文化问题,后者是道德领域内的文化问题,文化问题与经济、道德问题都不在一个层次,相互之间不能简单地引用原则,儒家文化首先是文化,或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社会化形式,儒家文化的政治化只是它作为社会形态的一个方面,一方面儒家文化以自己的自觉牺牲造就了封建政治体系,成就了它的伟大和辉煌,也以政治形式把这种牺牲强加到所的人,包括它自已,这也造成了中国封建社会的黑暗:保守、封闭、压抑、不平等的一面。美国精神能够直接成为美国文化形象首先是在物质利益基础上个人与社会有共同的价值平台,个人精神面貌与社会意识形态可以在文化上同构,但文化形态的动力性永远是自身的,对文化认同的文化自觉性才是美国精神后的真正动力性,但美国文化缺少文化自身的精神形态,基督教精神与理性文化的结合总是互为的而不是自为的,个性的人性总是被分解,当个性成为属性时,个性的真正本质也就消失了,因此人总是在社会生活中被俘获,失却具有最终意义——真正的人性自我;中国传统文化没有这种先天的物质基础,因此也没有这样一个社会性的文化平台,作为奋斗—分配型的社会意识形态与本源的文化形态并不同一,前者是功利价值,为生存导向,后者是对前者的自觉,是纯粹精神形态,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文化具有完全的文化形态特征,在社会形态上表现超越的统一性。中国人的文化个性是鲜明的,当然自觉程度差别很大,但在社会形态上的文化一致性恰恰不是属性,因此也就没有社会结构上的共性,政治上的不自觉就成为奴性,或许这正是过去许多志士痛恨中国人一盘散沙,没有政治上的凝聚力的原因,但把这些现象归结为文化上的原因却是错误的,有人以至于认为反文化反理性才能得到彻底改变,文化形态恰恰是以对文化的认同的自觉性成为社会的最本质的精神动力,中国社会形态的病态不是文化精神病而是生理病,这与西方社会的社会病态恰恰相反,如果理解了文化形态与人性之间的一致性,我们就会对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人生有更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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