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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类】] 苦觅之旅 【文学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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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3 23:51: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图尼埃的《桤木王》


【米歇尔·图尼埃(Michel Tournier)1924年12月19日出生于巴黎,父母都是通晓德语的知识份子,因此他从小身受德语教育及德国文学艺术的熏陶。他在法国取得文学及法学学位后,留学德国攻读哲学。回国后在哲学教师资格会考失利,无法达成担任大学哲学教授的志愿,图尼埃于是转而进入电台、电视台及出版社,担任编辑及制作人的工作。 43岁时,图尼埃才发表他的第一部小说作品《礼拜五》,改写笛福广为流传的旧作《鲁宾逊漂流记》,为其注入了深厚的哲学深度,结果一举赢得法兰西学院奖的荣耀。三年后他又以《左手的记忆》一书获龚固尔奖,之后更入选龚固尔学院院士,从此奠定他在法国文坛的权威地位。图尼埃自许为“哲学的走私者”,一心想在小说和故事中传布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史宾沙诺和康德的哲学思想,特别擅长以旧有传说故事作基础,重新诠释,赋予不同的面貌,在法国文坛一片新小说的潮流中,独创一番局面。其它重要作品还有小说《流星》、《吉尔和贞德》(Gilles et Jeanne)、《四博士》(Gaspard, Melchior et Balthazar)、《金滴》等等,并著有众多文学评论、短篇故事及游记等等。图尼埃曾于1993年获哥德奖章的荣耀,并于1997年获颁伦敦大学荣誉博士,现居于巴黎西南边的一个小村落,持续创作。】

读外国文学一个好的译本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喜欢王道乾翻译的书,所以看到他译的《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就毫不犹豫的买了下来【王道乾还没来得及翻译完本书的附录,就溘然长逝了。】。图尼埃发表此书时已经43岁了,可以说是大器晚成。柳鸣久把图尼埃称做“铃兰空地上的哲人”,认为图尼埃承继了法国卢梭以来关于社会进化论的哲学流脉。的确,图尼埃获得过高级的哲学文凭。但是,这本书却全无那种可以预想的,学究式的理论腔调。所有关于哲学和精神探索的思考全部贯注在鲁宾逊具体实在的日常流程里,图尼埃只是通过鲁宾逊的心理活动和他写在书上的航海日志来讨论那些极其重要而抽象的命题,这些命题宽广而幽深:主体与客体,时间与空间,语言与表达……,如此看来,这些日志事实上已经不可能出自那个鲁宾逊的口吻,但是,这有什么关系?这本书从一开始就是一盘深谋远虑的棋局,一次向纵深处行走的灵魂探险。明目张胆的颠覆与熔注为其构成了强大的思想张力,而它那诗意、周全、严密的叙述笔调又赋予了作为一部小说所可能达到的,深遂而优美,厚重而精妙的绝对高度。(此书于1967年获得了法兰西学士院小说大奖)

就是这样我喜欢上了图尼埃,可是他1970年发表的《桤木王》我确苦觅多年才找到,当时真是喜出望外。这是一部描写战争的新寓言小说,小说题名借自歌德的叙事诗《桤木王》。主人公阿贝尔·迪弗热曾见到一具古尸,由于埋在泥炭里面免遭腐烂,后来他自己的结局恰如那具古尸,小说讲述的是迪弗热由人化为泥炭沼人的演变过程和必然性。

在教会寄宿学校长大的法国青年迪弗热天生爱吃生肉,有一双充满灵性的手,任何人看他摆弄生灵都会觉得他又粗暴又放肆,生灵们却都喜欢他。二战中,迪弗热被征入伍,被俘后送到东普鲁斯,在那里,他受到纳粹思想侵蚀,自身嗜血的魔力般的直觉本能得到了充分发挥。他总能为纳粹捕捉到珍稀的鸽子,总能为纳粹搜捕到优秀的少年,他用那双富有灵性的手把痛苦和死亡带给健康的生灵,把无辜的生命统统拉进战争,被德国人大为赏识,成为纳粹政训学校卡尔腾堡的吃人天才,一个魔鬼。希特勒灭亡的最后时刻,他在遍野尸横的普鲁士土地上救下一个从奥斯维辛集中营逃出来的犹太男孩,将孩子载在肩头逃进长满黑桤木的沼泽。当身陷沼泽时,他本可以借助黑桤木逃身,但他被肩头的力量推动着,越陷越深,没入其中,升华为沼泽中的桤木王……

它的译者许钧先生将作者的语言与自己的语言结合得如此和谐,仿佛二者的灵魂也结合在了一起,让你感到,那就是图尼埃的中文写作。它使我们对故事充满了亲历感,甚至对刻画战争也跃跃欲试。许钧说:“翻译这部小说,有种千载难逢的感觉。”对于读者们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它的奇异和好读都是千载难逢的,当然,读懂它也需要有一个聪明的脑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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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3 23:53:15 | 显示全部楼层
附录:
愿欢乐常在(圣诞故事)
   [法国]图尼埃尔

王道乾译
 
献给达里·考尔,这个虚构的故事将会使他想起一件真事。

姓比多什这个姓,能不能成为国际上的大钢琴演奏家?[1]比多什夫妇给他们的儿子取名叫拉菲尔,把儿子交托给这位体态无比轻灵,声调无比和谐的天使长拉菲尔[2]去保护,说不定无意之间也就是开始接受挑战了。没有过多久,这小孩果然表现出特殊的秉赋,聪颖过人,前途不可限量。小孩刚刚长得能坐在琴凳上,他们就把他放到钢琴前叫他弹琴。他的进步也很显著。这孩子长得一头金发,一对蓝眼睛,面容苍白,很有贵族气派,活脱脱是一个拉菲尔,决不是比多什。小孩十岁就出了名,有神童之称,社交晚会的组织者纷纷争着邀他到晚会上去演奏。他那皮肤透明似得清秀面庞深深俯在琴键上,仿佛是笼罩在那个肉眼看不见的天使长的两个翅膀的蓝色阴影之下,手指间弹出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赞美诗《愿欢乐常在》的曲调,就好像是一曲神秘的爱的颂歌袅袅升到天上,这时太太们简直感动得都要昏过去了。

这孩子如此非凡的成就,实在得来不易,他是付出了很大代价。他每天练琴的钟点年年增加,这是强制他非这么办不可的。他十二岁时,每天学琴的时间就已经长达六个小时。那些既没有才能、天才,又没有远大前程的小伙伴,他真羡慕他们。有时风和日丽,他被无情的锁在琴台上听到小伙伴们在阳光下嬉笑游戏,这是他总是泪眼汪汪。

到了十六岁,他的才华无与伦比的全面表现出来了。他成了巴黎音乐学院的凤凰。童年过去,青年期到来,他的青春似乎反而把他从前天使那样的面貌给弄得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人们或许会说:“成年”这个恶仙女施展魔法把过去那个浪漫的天使般的孩子给无情的摧残了。现在,他的面貌变得七扭八歪、瘦骨嶙峋、眼眶突出、下巴翘起,日渐加深的近视眼还要他戴上一幅大眼镜。这且不去说它,但是他脸上那幅凝固不变的惊愕表情,就叫人看着好笑,再也引不起梦幻般的意境了。看来,比多什把这个拉菲尔给彻底打垮了,至少在外貌上是如此。

小贝内迪克特·普里厄尔比他小两岁,对他的面貌的变化好像并不介意。普里厄尔也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不用说,她在他身上看到的是一位了不起的未来的大演奏家。况且她完全生活在音乐之中,而且完全为音乐而生活,此外她什么也不关心。这两个孩子的父母对他们的关系超出在钢琴上四手联弹那种如醉如痴的亲密程度,已经相互在用赞叹的口气谈着了。

拉菲尔从音乐学院考第一名出来,就他当时的年龄来说,这在学院里还是前所未有的;接着他就在几个地方教一点音乐课,借以弥补每月月尾的拮据。贝内迪克特已经和他订婚,准备等日子过得更好些结婚。没有什么可急的。他们就是靠着爱情、音乐和清水过日子,而且他们真正认为这几年的幸福生活是尽善尽美的。当时他们都沈醉在搞音乐演奏会上,互相把音乐会奉献给对方;在演奏会上,拉菲尔每晚都是在热情兴奋中怀着感激的心情重复演奏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愿欢乐常在》作为收场。对他来说,这不仅是对这位超越一切时代的最伟大的作曲家表示崇敬,而且也是对上帝发出热烈的祈祷,祈祷上帝保佑他们这样纯洁、热烈的结合。所以,从他指端升起的音符,无异是天上落下来的笑声,天国的欢乐,造物主恩赐给他的创造物的祝福。

但命运也许是为了取得平衡,所以要让他经历一段相反然而同样宝贵的遭遇。拉菲尔又一个朋友,和他一样,也是音乐学院的毕业生,他在一家夜总会里给一个歌手伴奏,他就靠这个来谋生糊口。他本来是拉小提琴的,人家和他谈妥,歌手在台上唱,他只需在一家旧的竖式钢琴上陪着那荒唐的歌曲打打拍子就可以,他认为这样伴奏一下也无伤大雅。现在这位朋友亨利·迪里厄因为要到外省巡回演出,又是第一次去,是非去不可的,所以找到拉菲尔头上来,要他带他四个星期,免得将这么一个得来不易的饭碗白白丢掉。

拉菲尔拿不定主意。在这种黑洞洞、空气极坏的地方待上两个小时,还要去听人家唱那种愚蠢的流行歌曲,他受不了。何况每天晚上都要去,还要在那种下流地方坐下来弹琴......一夜演出收入固然抵得上教一打个别课的代价,尽管这样,可也抵偿不了这种亵渎神圣的考验。

他想拒绝不去。贝内迪克特要他再考虑考虑,这倒叫他吃了一惊。他们订婚已经很久。神童拉菲尔演奏家的远大前程一晃几年过去,早已忘得无影无踪,还要等多久他才会出名,谁也说不上来。所以,去搞几个晚上的伴奏,在经济上不无小补:他们还要建立一个家,需要的就是钱。这样做是不是牺牲太大?难道拉菲尔还能因为对自己的艺术有这样的想法,就把婚期一拖再拖?他的想法确实可敬,可未免太抽象了。所以,他就答应了。

他给伴奏的那位歌手,姓博德吕什[3],他一看这人的体态,联想他这个姓表示的形象,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人块头不小,软塌塌的,松松垮垮的,拿着哭腔从舞台这一头唱到那一头,唱他生活里数不清的倒霉不幸劈头盖脸压到他头上来。他的喜剧也很简单,就是这么一条规则:你倒霉一次,你就可以引起人家对你发生兴趣;你倒霉两次,你就叫人家觉得可怜;你要是倒霉一百次,那你就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只要把这么一个人物那种可怜的倒霉强调给他挤出来,那就能让观众乐得对他狂呼乱叫。

拉菲尔第一晚就看出这种笑是什么性质。无非是色情狂、恶意、下流趣味的无耻的展览。博德吕什把他的倒霉事儿拿出来当众炫耀,对准观众裤带一下发动进攻,那就可以把观众降低到最下贱的水平上。观众当中那些体面的布尔乔亚,既不见得比谁坏,也不见得比谁好,博德吕什就凭他那独特的滑稽演唱把他们搞成最最无耻的下流货色。他这一整套节目就是靠这种下流的感染力、这种罪恶的传染性取得成功的。所谓魔鬼的狞笑,也就是说,这种充满着仇恨、卑怯和愚蠢的忘形嚎叫,拉菲尔从夜总会这小小四堵墙的狂呼乱叫声中见识到了。

他要用钢琴伴奏的就是这种恶俗的蹩脚货。不仅是伴奏,他还要去强调,夸张,烘托。所谓钢琴伴奏,就是用演奏约翰—塞巴斯蒂安·巴和赞美诗的神圣乐器去干这种下流勾当!他在童年和少年时期并不真的知道什么叫罪恶,只知道什么泄气啊、怠惰啊、烦恼啊、对人和事冷淡啊,都是不好的。可是现在,他亲眼看到有血有肉、挤眉弄眼、狂喊乱叫的丑恶,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而且就是在这个下流胚博德吕什身上看到的,他自己就是这个博德吕什的积极的同谋犯。

一天夜里,每天非去不可的地狱他照例又去了。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家带演出节目的咖啡馆门前贴出的海报上,他发现在博德吕什名字下面,不上了这么几个字:

钢琴伴奏 比多什

他连跑带跳一口气奔到经理室。经理看见他,张开两臂,热情接待。不错,经理认为他的大名也应当上海报。这是件公平合理的事嘛。他在钢琴上作出的“贡献”观众并没有忽视,他的伴奏大大丰富了这个拙劣的博德吕什的节目——应当承认,博德吕什的节目已经有点乏味了。另一方面,比多什和博德吕什两个名字搭配在一起真是妙极了。念起来声调响亮动听,也很有特色,而且荒唐得有趣,真是做梦也找不到更好的了。当然,工资也要相应增加。很具体嘛。

拉菲尔本来是到经理室去提抗议的。这是他一边谢过经理,退身出来,一边暗暗骂自己软弱无能、胆小怕事。

当晚,他把这事一五一十讲给贝内迪克特听。她非但没有像他那样生气,反而祝贺他取得成功;收入增加,她也很开心。归根结蒂,干这一行就是因为能挣钱嘛,尽可能多挣一点,难道不好吗?拉菲尔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大阴谋的受害者了。

相反,博德吕什对他的态度变得十分冷淡。以前,他一向以保护人宽怀大度的态度对待他。拉菲尔是他的钢琴伴奏,是不显眼的角色,虽然必不可少,但谈不上什么荣誉,拉菲尔只要忘掉自己,随机应变就行。现在,他居然也吸引观众的一部分注意,因此也博得一些喝彩声,以致经理也不能熟视无睹了。

“不要热心过头,老弟,不要热心过头,”博德吕什对拉菲尔这样说。拉菲尔也没有什么办法。

要不是迪里厄回来,结束这种局面,事情肯定会闹得不可收拾。拉菲尔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怀着对朋友的责任已经尽到的心情,带着经历过一次有意义的惨痛教训这样的记忆,又回去教他的钢琴课去了。不久以后,他就和贝内迪克特结了婚。

拉菲尔结婚后,生活变化不大,只是结婚给他加上了一重责任感,这是他以前所不知道的。他得分担他年轻妻子的忧虑,一起为每月的家用操心,因为公寓房间、汽车、电视机、洗衣机的分期付款每个月都要按时偿清。这样一来,晚上的时间就经常花在数字的排列上,而不是沉浸在巴赫赞美诗的纯洁的美之中了。

有一天,他回家晚了一些,发现几分钟之前有人来找过贝内迪克特,使她很有些激动不安的样子。果然是咖啡馆经理刚才到家里来找过他,见他不在,就把他的来意和贝内迪克特谈了。不,当然不是关于给倒霉的博德吕什伴奏的问题,因为下轮演出节目中已经没有博德吕什的份儿了,他已经被解聘了。但是,拉菲尔是不是愿意插在两个戏剧节目之间单独演奏几段钢琴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在晚上的演出过程中,就可以给观众换换口味,效果可能不错;在一套热烈笑闹的节目中间,能插进这么一场,观众一定会感到耳目一新,心境宁静,而且又是极美的。

拉菲尔一口回绝。再回到那个空气污浊的地窖[4]里去,他坚决不干;那种地方他已经搞过一个月,真是苦头吃足。干他这一行,也就是说,搞音乐和演出,居然搞得那么丑恶,他算是领教过了。就是那么一回事,还有什么再好领教呢。

贝内迪克特让他发火,等他这阵怒气过去。但连接几天,她又慢慢的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人家提出的建议,和给倒霉蛋博德吕什伴奏,根本是两回事。人家只是要他独奏,而且喜欢演奏什么就演奏什么。总之一句话,这真正是他独奏家的本行:这才是人家向他提出的建议。这是一个起点,不错,这个起点并不怎么样,但总的有一个开始呀。难道他有选择的余地吗?

她每天都不厌其烦的耐心的讲这件事。同时她为了搬家,换个环境,还四出活动。她希望搬到坐落在住宅区中比较宽敞的老式公寓房子里去住。不过改善生活环境也需要做出一些牺牲才行。

他只好做出牺牲,签了一个六个月的合同,合同规定双方谁先毁约,谁就要负一大笔罚款。

从第一晚演出开始,比多什就明白他已经落在怎样可怕的陷阱里了。前一个节目是一场滑稽探戈舞,有一个巨人似得女人同一个矮子男人演出,节目演完,激动的观众乱哄哄的静不下来。这是拉菲尔走上台来,整个身体紧紧的绷在一身过短的黑礼服下面,样子发僵,而且好像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似的。他架着那付大眼镜,修道院的修士似的面孔由于害怕而完全僵化,这一切又好像是专为取得某种高级喜剧效果故意作出来的。观众一见到他这副模样,立即哄堂大笑,不停的向他叫好。事有凑巧,他那琴凳太短,他要把琴凳弄得高一点,可是慌乱之中,他转过了头,把凳面下的螺母从螺栓上转下来了。这样,面对着发狂的观众,把一张好端端的琴凳给弄成两半,好比一个蘑菇,蘑菇帽和蘑菇柄两下分开。把这个琴凳弄好,在正常情况下,只消几秒钟就可以办到。可是,倒霉的事接连而来,在摄影师闪光灯的围攻之下,由于惊慌失措而动作不准,他又把眼镜碰落到地上去了;眼镜一丢,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于是,他又想办法去找眼睛,他趴在地板上,东摸西找。观众捧腹大笑,笑得不可开交。经过好几分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琴凳重新装好,在钢琴前面坐下来。这时,两手发抖,曲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今晚演奏什么?他也搞不清楚了。每次他把手伸到他的乐器上去,已经平静下来的笑浪,又一次翻腾而起,观众一次比一次笑得更加厉害。等他回到后台,他浑身上下已经汗水淋漓,羞愧的简直要发疯了。

经理一把把他抱住。

经理高声叫道:“亲爱的比多什,你真了不起呀!你听我说:了——不——起呀!你是这个演出季节中的伟大发现。你的即兴喜剧表演天才是无与伦比的。看那表情!只要你一出场,观众就笑。只要你在琴上弹出一个和弦,就能叫人发狂。我已经去请报社记者了。可以肯定,一定会有结果的。”

在他身后,谦逊的、笑容可掬的贝内迪克特被这一片恭维祝贺声给淹没了。拉菲尔一看见她,好像失足落水的人发现一块岩石一样,就伸手抓住不放。他作出苦苦哀求的脸色望着她。这个小贝内迪克特·普里厄尔,今晚容光焕发,态度坚定,真正成了比多什夫人,著名喜剧音乐家的太太。说不定这时她心里在想那套高级住宅区公寓房间眼看就要到手了。

在报纸上,也取得了胜利。人们在谈论一位新出现的巴斯特·基顿。[5]他那付惊恐悲伤的类人猿面孔,丑陋的笨拙举动,他弹琴的那种怪诞方式,到处都有人在称赞。记者们乘机摄下他趴在地板上在一分为二的琴凳中间摸索寻找眼镜的照片,也到处都可以看到了。

他们搬了家。后来又有一位演出经理人专门负责经管比多什的权益。有人给他拍了一部影片。随后又拍了第二部。等到第三部片子拍好,他们就搬到讷依的马德里大街一幢独用的公馆里去住了。

有一天,有一位客人来访。亨利·迪里厄前来向这位老同学的辉煌成就表示敬意。在金碧辉煌的房间里,顶上挂着枝形水晶大吊灯,墙上挂着名画家的各种作品,他不免有点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现在是阿朗松市交响乐团第二提琴手,也还没有见过这样豪华的场面。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不管怎么说,反正人们再也看不见他在那种夜总会里弹钢琴了,这是最主要的。他斩钉截铁的说,像这样卖淫似的糟蹋自己的艺术,他再也不能忍受了。

他们两人在一起谈到过去在音乐学院共同度过的岁月,讲到他们的抱负和失望,以及他么为探索自己的道路不得不付出的忍耐。迪里厄没有把他的提琴带来。拉斐尔一个人,坐在钢琴前,谈了一些莫扎特、贝多芬和肖邦的曲子。

“你本来会成为一个多么了不起的钢琴独奏演奏家啊!”迪里厄不禁感叹地说。“的的确确,你那时取得其他方面的成就是大有希望的。不过,不论是谁,都不得不顺应自己的天赋。”

可是评论家们在谈到比多什时已经不止一次提到格罗克[5],还说瑞士著名的奥古斯特终于也后继有人了。

比多什在圣诞节前夕开始在于尔比诺杂技场演出。人们要物色一个穿白色服装的丑角和比多什搭档,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也找人来试了几次,都没有取得什么结果。正在这时,贝内迪克特出冷门,跑出来自我推荐,使得大家吃了一惊。为什么不可以呢?于是,小贝内迪克特·普里厄尔穿起窄窄的绣花坎肩,法国式的短裤,脸上抹着白粉,额头上画两条向上弯的、又像发问又像是嘲弄的黑眉,说话声音响亮,神气活现,脚上穿一双银色薄地浅口便鞋,演得满好。她现在成了著名丑角音乐家比多什的搭档和不可缺少的配角了。

比多什扮演一个倒霉蛋艺术家,糊涂无知,又天真自负,头上套着粉红色纸板做的秃顶头,一个怪模怪样的、红通通圆球形的假鼻子,上身穿一件宽大的燕尾服,一个赛璐珞做的带有前胸的衬领,在脖子底下晃来晃去,裤子邋里邋遢堆在两只大皮鞋上,像拔瓶塞的螺丝锥,他做出来准备表演钢琴独奏。可是毛病就出在他的服装上,出在凳面可以转动的凳凳上,特别是出在钢琴上。每当他轻轻碰一下琴键,就碰上了机关,闹出一点什么倒霉的怪事来:喷出水来呀,冒出烟来呀,发出什么怪声音呀,什么放屁、打嗝种种怪声,无奇不有。观众于是一阵阵的哄笑,笑声从看台各处汹涌而来,把他淹没在自己的滑稽表演之中。

比多什在这种欢呼笑闹声中,两个耳朵也给震聋了。有时,他心里想:就是博德吕什也还没有堕落到这种地步。不过,他的近视眼使他得到保护,因为他这种化妆不允许他戴眼镜,不戴眼镜,出了一块块五颜六色的灯光之外,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尽管台下是几千个残忍的观众,他们凶恶的笑闹搞得他昏头昏脑,可是至少,他看不到他们,视而不见。

这个胡闹的钢琴节目是不是到此为止呢?在于尔比诺杂技场今晚还有什么奇迹要出现吗?原来规定,在结束之前,倒霉的比多什好歹要弹一段乐曲,然后那架钢琴还要当场炸开来,喷出火腿、奶油大蛋糕、成串的香肠、一卷一卷黑白颜色的猪血灌肠。然而,这次演出并不是这样。

这时,粗野的笑声在突然呆着不动的小丑面前静了下来。接着,在全场完全沉静下来之后,比多什开始演奏。他凝神屏息,若有所思,热情洋溢的奏起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那首赞美诗《愿欢乐常在》来,那首乐曲在他刻苦学习时代曾经给他无限慰藉。杂技场这架马马虎虎修好的装有机关的破钢琴,这时在他手下居然变得很听使唤,神妙的旋律飞向杂技场的黑黢黢的顶上,在那些依稀可见的秋千和绳梯之间往复回旋。地狱里的奚落嘲笑声停止之后,出现了天上的柔和而空灵的欢笑声,在深受感动、心灵与乐声相通的人群上空回旋缭绕。

随后,最后一个音符带来了全场长时间的静默,好像这首赞美诗一直要飘扬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一样。这时,这位小丑音乐家在他近视眼所见到的一片朦胧中,仿佛看到钢琴盖升起来了。钢琴并没有爆炸,也没有喷出肉类食品来。他好像是一朵深色的大花冠,缓缓的开放,一位俊美的有发光翅膀的天使长从中冉冉升起,这就是那位一直在守护着他,不让他成为十足道地的比多什的天使长拉斐尔。

(完)

[1]比多什本意是肉、肉类。此句有比多什这个姓比较俗气,对姓这个的人能成为音乐家表示怀疑之意。图尔尼埃认为姓名有时也含有某种寓意。
[2]能够直接见到上帝的六大天使长之一,见犹太古宗教书籍《托比亚斯书》。
[3]作为普通名词,可做皮囊解,又指愚蠢而自命不凡的人。
[4]巴黎这种带歌舞演出的夜总会有很多设在地下室。
[5]巴斯特·基顿:好莱坞冷面滑稽明星,旧译菲斯开登。
[6]格罗克



桤木王节选(一)
1938年3月6日。去警察局换灰卡。窗前排着死气沉沉的长队,人们无可奈何地等待着,窗后传来那些凶狠的丑女人狗一般的嗷嗷叫声。人们都梦想出现一个善良的专制君主,大笔一挥,取消户籍证、身份证、护照和形形式式的证件,还有那个犯罪记录,总之,取消所有那些噩梦般的纸片,其用途——就算有所用处吧——与其付出的劳动及造成的烦恼是不成比例的。
不过,若得不到大多数人的承认甚或积极的支持意向,一项法规确实也难以施行下去。所以,死刑并不是野蛮时代的一种血腥的残余;对公众舆论的各种调查无不证明绝大多数人都盲目地抱着死刑不放。至于行政机构立的各种卡啦,证啦,恐怕是与大多数人的要求相适应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与人们一种基本的恐怖心理相适应的,这就是恐惧成为动物的心理。因为若无证件活着,那无异于象只动物那样生活。那些无国籍的人、那些奸生子女或私生子所遭受的境况实际上仅仅是依靠某种证件而维持着。
这些想法使我起念写了一个小寓言。
从前有一个人,跟警察发生了一次口角。事情了结后,留了一个案底,一遇到甚麽事情,就有可能翻出来。这个男子下决心把这个案底毁了,为此钻进了金银匠沿河马路的警察局办公室。他自然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找到有关他的那份卷宗。因此,他得把所有“犯罪记录簿”毁了才行,于是,他浇了一桶汽油,一把火把整个办公楼都全烧了。
首次壮举大获全胜,他坚信各种材料证件是一种绝对的恶,应该让人类摆脱其束缚,这一信念鼓励着他继续走他开创的路。他把自己的财富全部换成了一桶桶汽油,开始系统地光顾省政府、市政厅和警察局等地方,不管是卷宗、档案还是资料,全都付之一炬,由于他每次都是单独活动,所以谁都逮不着他。
可是,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异常的现象:在他完成了壮举的居民区,人们行走时总往地面倾着身子,从嘴中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词语,总而言之,他们在渐渐地变成动物。最后,他终于醒悟了,发现自己本来想把人类解放出来,没想到反而使人类堕落到了动物的状态,因为人类的灵魂是用纸做的。



                      ——摘自《桤木王》(米歇尔·图尔尼埃著,许钧译)
                            第一章:阿贝尔·迪弗热写下的恐怖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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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7 14:52:03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小石兄大文。期待小石兄的苦觅之旅,除了文学篇,还有别的篇,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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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7 21:00:13 | 显示全部楼层
开始我觉得快看不下去了,这些陈腔烂调,象一把锯子锯下一些烂木头.然后,我看到:这时,粗野的笑声在突然呆着不动的小丑面前静了下来

有一种预感使我觉得有种东西在烧,空间变得透明,瞬间我就明白了将会是什么:我以为自己都明白其实我什么也不明白.然后,字迹变得明亮而模糊,就象真的见到了天使.四周仍然安静,没人知道,天使曾经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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